沈書枝
八月的最后一周,莫名想吃火鍋,最后決定在第三次想起的那天晚上就吃,讓家里人在網(wǎng)上買了菜和底料,送到家來。下午給小孩念繪本,念到葡萄干是怎么做成的,想起家里還有兩包放了很久的,拆開給他吃。想到高中時縣城街上麻辣燙店所賣的冰葡萄干湯,忽然十分懷念,起意做一份晚上吃火鍋時吃。兩把葡萄干,加多一點水,幾顆冰糖——因為不喜歡太甜的飲料——大火燒開后小火煮30分鐘。中間去查看了兩次,葡萄干漸漸被水燉開,變作鼓鼓的橢圓顆粒,心里覺得很可愛。以前在麻辣燙店吃的就是這樣胖乎乎的吧?
想起高中時很多次,就是因為想喝一杯這冰鎮(zhèn)的葡萄干湯,才去五小那邊的街上吃麻辣燙。那已經(jīng)是高三了,麻辣燙在縣城里才出現(xiàn)不久,價格頗昂,菜五毛一份,一碗最少要燙三樣。我們常常在星期天的傍晚去吃,是一星期里難得有余裕的特殊時間,平常都在教室,星期六要回家,唯有星期天的傍晚,在上晚自習前的黃昏,可以三兩個同學約著一起去一膏饞吻。也因為剛從家里回來,口袋里有這一星期新的零用錢,是最富裕的時候。然而我們還是舍不得,總是按最低標準吃,拿一把粉絲、一串海帶或包菜,再加幾片薄薄的涇縣云嶺鍋巴,三樣就已經(jīng)滿了。看著籃子里空蕩蕩的,舍不得再加,一塊五毛錢對于平常只吃八毛到一塊錢一份食堂飯菜的我們來說,是很奢侈的。葡萄湯更貴,做好了放在冰柜里,冰得透了,有人要,就用一只帶耳的紅或綠玻璃杯端一杯過來,要價一塊錢,也還是咬咬牙買一杯,一邊吃一邊喝。舍不得喝太快,小口小口噙著,冰湯很快在玻璃杯外壁結(jié)出一層細密的水珠。
縣城的麻辣燙,我后來去外地上大學后,就覺察出其味道與外面城市的不一樣,是結(jié)合了本地口味的麻辣燙,準確來說,就是只有辣而沒有麻,因為本地人很少吃麻的東西。但辣總是很厲害的,喝一點冰葡萄干湯,被辣得唏噓的嘴才好受一點。我有時甚至疑心,那店家是不是為了多賣一點葡萄干湯出去,才把麻辣燙做得那么辣的。來吃麻辣燙的人基本上人手一杯。那時候多數(shù)人家都沒有冰箱,這樣甜的、冰涼的飲料,無異于瓊漿玉露。
其實鄉(xiāng)下也有葡萄干湯的,但是熱的,我記憶里總是冬天,是在人家結(jié)婚的酒席上喝到——也許是冬天結(jié)婚的人多,或者是冬天里那樣滾熱的葡萄干湯才更讓人記憶猶新。
鄉(xiāng)下婚宴,在涼菜、熱菜過后,最后照例有甜湯,蜜棗湯、蓮藕湯、銀耳湯、葡萄干湯、煮湯圓種種,總歸有三四樣。煮湯圓最后上,一碗煮湯圓端上來,就說明這場酒席的菜已經(jīng)上完,不再上新菜了。
酒席尚未開席時,燉甜湯的鍋子已經(jīng)在灶屋外面的墻邊上燉著,紅泥小火爐,里面木炭紅紅燃著,帶兩只小耳的白鐵鍋煮得熱氣咕嘟。最后端上來,都煮得很爛了,蜜棗胖大,絲絲分開,蓮藕燉得發(fā)酥,只輕輕一咬就掉下來,銀耳雪白黏糊,葡萄干也圓滾滾,湯里加了些許山芋粉(紅薯粉),帶著半透明的黏稠。
甜湯無一例外都加了許多糖,蜜棗湯和蓮藕湯總是加紅糖,湯色深紅,銀耳湯和葡萄干湯加白糖,無論哪一種,都甜得發(fā)膩。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這樣死勁兒甜的湯,才能烘托出辦酒的人家的真心實意和喜慶。
但湯的量都不多,每桌照例只有一碗——鄉(xiāng)下最大的藍邊碗,或是湯碗,端到桌上,人們紛紛起身,用調(diào)匙舀給小孩吃。每個小孩分半小碗,大碗里剩下的就不多了。女人們就勢舀一勺自己喝一口(至于男人桌上的甜湯,他們照例都不吃,也未必是不喜歡吃,只是都要喝酒,別人不吃,自己也就不好意思舀,最后就放在那里冷掉了),就空掉了。小孩子往往想要第二碗絕不可得,甜湯因此顯得格外珍貴——要說難做嗎,也未必見得,不過是拿水和糖來燉而已,但除了辦酒,大人們絕不會想到單獨為自己家的小孩做一份(假如做了,會被視為“慣寶寶”嗎?),糖是要花錢去買的東西,何況要許多的糖呢。鄉(xiāng)下的行事準則,原本就是克勤克儉,一切皆從身邊山川土地中來,凡是要花錢去買的東西,就自動退出了日常享用的范疇,而要再三再四地躊躇了。
自己做好的葡萄干湯,晾涼以后,天已經(jīng)暗了,來不及進冰箱,慌忙中凍了幾個冰塊,放到杯子里。把火鍋底料放進鍋里,加水燒開,菜一一洗凈上桌。吃得熱起來時,把葡萄干湯拿出來喝,果然是從前那樣的味道,只不如人家冰得久,涼意透心。感慨自己做果然還是太舍得放葡萄干了,要像從前賣麻辣燙的人家做的那樣,里面只有區(qū)區(qū)十幾粒葡萄干,沉在杯底,一邊吃一邊用勺子去攪,把它攪得浮起來喝,會覺得格外珍貴吧。
(李學軍摘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