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代的戲

劉益善

壓抑而又尷尬的市戲劇工作會議一散， 吃過午飯，新陽縣文化局熊文澤局長通知司機小陳：立即回縣。吉普車在砂石公路上奔馳，車輪碾濺起的碎石沙拉唰啦直響。熊文澤仰坐在后排座位上，扯開了夾克衫的拉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車外，陽光當頂，是下午兩點多鐘的辰光，天氣有些悶熱。公路兩邊，農(nóng)民們正在整治秧田，撒谷種，四處有了犁耙水響的農(nóng)忙樣子。

熊文澤的思維還在市文化局召開的會上。上午會議快結(jié)束的時候，新上任的市長突然光臨會場，使得本來有些輕松的會議變得嚴肅起來。市長據(jù)說上任前是省里的一位文化界領(lǐng)導(dǎo)，對戲劇頗愛好。

市長臨會，肯定講話。市長先是笑嘻嘻的，客氣了幾句，然后語鋒一轉(zhuǎn)，說起了五月份省里的創(chuàng)作劇目調(diào)演。市長說：我初來乍到，下車伊始了。據(jù)說我們陽南市近十年沒出一臺好戲，省里年年調(diào)演，我們年年光頭。在座的是各縣文化局長，不知你們心里做何感想？文化局抓不出戲，就是沒文化！我如果是局長，我抓不出一個戲來，就辭職。

市長的講話戛然而止，與會的局長們突然都低了頭，長氣都沒出一聲。兩鬢斑白的市文化局局長，很有些尷尬地站起來說：市長的指示，是對我們的鞭策。離省調(diào)演只有一個多月了，我們這次會議就是要各縣回去狠抓戲，不惜一切代價地去抓。今年調(diào)演，如果陽南市再剃個光頭，我們還有臉面見人么？再剃光頭，我這個局長就不當了。市文化局長的話說得緩慢低沉，很有些悲壯的意味了。

新陽縣這回一定要抓個像樣的戲來，真的要不惜一切代價，熊文澤這樣想著。熊文澤本是個鄉(xiāng)里的黨委書記，文化局的老局長被一刀切退了休，縣里調(diào)熊文澤當文化局長才三個月。熊文澤干工作是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角色，最不喜歡那種研究研究的作風(fēng)。到文化局后，他是有一番抱負的，但文化局的工作卻不像鄉(xiāng)里的工作，能讓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干干脆脆的。

“熊局長，是回家還是到辦公室？”司機小陳打斷了他的思緒，縣城已經(jīng)到了。

熊文澤抬腕看看表，剛到五點?！暗睫k公室！”他說。

熊文澤提著包爬上三樓，風(fēng)塵仆仆地推開黃副局長辦公室的門時，新陽縣文化局的黃副局長和江副局長都在，他倆正趴在辦公桌邊，研究《象棋》雜志上登載的一局殘棋。黃副局長矮墩墩的，一張圓乎乎的胖臉，紅光滿面；江副局長高挑個，瘦長臉上總是笑瞇瞇的模樣。黃副局長和江副局長在老局長退休，新局長沒到任之時，曾頻繁活動，明爭暗斗，心里都想著局長的那頂烏紗帽。那陣子，黃副局長的胖臉無光，小眼睛看著江副局長；江副局長臉上的瞇瞇笑意被北風(fēng)刮凈，瘦長臉被陰云籠罩。僵持局面沒保持多久，熊文澤到局里上了任，黃副局長和江副局長立即又和好如初。兩人在辦公室里，你抽我的云煙，我喝你的云霧茶，來客人就一起去作陪，吱溜溜干酒，閑暇時，在一起走象棋。這不，江副局長跑到黃副局長的辦公室里正研討棋道，好快活的。

熊文澤一進辦公室，黃副局長和江副局長立即停止了研究，站起來打招呼：

“嗬，熊局長，會開完了？這么快就回來了呀！”

熊文澤笑笑說：“中午散的會，事情有些急，我就趕回來了。正好，你們二位都在，我們馬上開個會，把情況說說。老江，請你去喊一聲辦公室郭主任，讓他馬上到會議室開會?！?/p>

江副局長出去找郭主任，熊文澤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邊坐下來，打開包，拿出裝著茶葉水的杯子，黃副局長跟著過來，提起熱水瓶，幫他續(xù)上水。黃副局長很關(guān)心地說：

“你就這么急呀？也不歇會兒。”

“可不是么？都火燒眉毛了?！毙芪臐烧f聲謝謝，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

江副局長喊來了局辦公室的郭主任，四個人到會議室就開起會來。這四人是文化局黨委成員。

熊文澤扼要地講了繁榮戲劇創(chuàng)作的意義，講了省里五月份的創(chuàng)作劇目調(diào)演，傳達了市長和市文化局長的講話，臨了，熊文澤說：

“無論如何，我們要好好地抓抓戲了，抓不出一臺戲，我們無臉見上級領(lǐng)導(dǎo)，也對不起全縣八十萬人民。離調(diào)演時間只一個多月，我們必須立即行動起來，不惜一切代價地干！”

熊文澤說著，又拿出了他當鄉(xiāng)黨委書記時的那種口氣。

靜了一會，黃副局長說：“抓戲，先抓本子。本子在哪里呢？我們要先把本子弄出來?！?/p>

江副局長抽著煙，沒有吱聲。

郭主任說：“黃局長說得對，要抓本子。我們縣能寫戲的，就只有王斌，他來得快！”

江副局長說：“還提王斌呢，他那創(chuàng)作思想不對頭，筆頭子惹禍，上次物資局的那個虧還沒吃夠呀！”

黃副局長立刻笑笑說：“物資局老饒那個狗東西，真不好惹?！?/p>

文化局有個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室就只王斌一個人。王斌到文化局三四年了，大半時間打雜。前任老局長喜歡看古裝戲，對新創(chuàng)作的劇目不感興趣。王斌寫過兩個小戲，送到局長辦公桌上，局長懶得看，所以更不可能讓縣劇團去排演。王斌很悠閑，偶爾寫點小說，不想就寫出名來了。

熊文澤局長見過王斌，白白凈凈，戴副眼鏡，不大喜歡說話，經(jīng)常一個人不聲不響關(guān)在創(chuàng)作室那間小屋里。熊文澤上任時，王斌找過他一次，完全沒有那種點頭哈腰的作派。王斌對熊文澤說：

“熊局長，我愛人在鄉(xiāng)下，帶個孩子種田，很辛苦的，希望您能關(guān)心群眾，幫助給我愛人安排個事，我把家搬到縣城來?！蓖醣笳f完很快就走了，熊文澤當時表示有機會時，一定幫助解決。他當時覺得王斌這人有點怪，好清高的樣子。

關(guān)于王斌寫了什么東西惹出些麻煩的事，熊文澤聽說過一點，但詳情不清楚。這當兒江副局長提起來，他倒想了解了解，就問：“怎么回事？”

郭主任說，是這么回事，王斌寫了篇小說，叫《物資局長的一天》，在省報副刊發(fā)表了。省報副刊有個習(xí)慣，即在每篇作品后面都注明作者的單位。王斌的小說寫的是一位縣物資局長，一天應(yīng)邀參加十三個單位的座談會、紀念會、表彰會和商店開張剪彩之類的活動，得了十三份紀念品，有毛毯、皮包、氣壓水瓶、高壓鍋、毛巾被等等。晚宴上局長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中，望著專門裝各種紀念品禮品的房間里的數(shù)不清的東西，拍拍自己的大肚皮說：要不我怎么是物資局長。局長臨睡前，翻看一疊花花綠綠的請柬，選擇著明天去哪些單位參加紀念會或是什么會。這篇小說被新陽縣物資局饒局長看到了，因作品后面注明作者的單位是新陽縣文化局，饒局長認為王斌的小說寫的是他，氣得七竅生煙，找到文化局鬧事。饒局長說王斌造謠惑眾，惡意攻擊，要告他的誹謗罪。王斌這人又是個耿直性子，說：你去告，我又不是寫的你，這是小說。饒局長說：小說不小說，你是新陽縣的，人家認為你寫的就是新陽縣物資局，新陽縣物資局長是我饒某，你不是寫的我還是寫的誰？這個賬今天就要算清楚。饒局長命令他屬下的煤氣燃料公司，三個月沒有供應(yīng)文化局職工干部的煤氣和蜂窩煤，弄得文化局的人叫苦連天。最后還是老局長出面到物資局做工作，向饒局長賠了禮，并說明不是寫的他，這事才算了結(jié)。王斌寫小說就這么在新陽縣出了名。

郭主任說完了事情的始末，黃副局長和江副局長都說：就這么個事情，物資局是惹不得的。文化局無權(quán)無錢無物資，你能動筆寫東西呀？除非都寫好人，只要你寫了不好的人，就有人來對號入座，說你是寫的他！就找你文化局的麻煩，誰也不怕文化局。

熊文澤像聽故事樣聽得津津有味，這個王斌還有這么個事這么個品行。熊文澤雖說原來當鄉(xiāng)黨委書記，但他是老三屆的中學(xué)生，對文化工作并不外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么，怎么能這樣對號入座？新陽這小縣城太閉塞了點，熊文澤立刻覺得他這個文化局長肩上的分量。他接著黃副局長江副局長的話說：

“我看搞文藝創(chuàng)作沒那么多避諱，寫作品嘛，談不上惹誰不惹誰，我文化局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怕哪個找麻煩呀！要找就讓他找好了，總得有個是非么？我看這事就這么定了，立即找王斌，讓他馬上寫戲。老黃，你來抓這事咋樣？”

黃副局長胖臉上的那雙小眼睛一瞇，說：“熊局長，這事還是你親自抓好了，我怕不行，搞不好誤事！”

“什么你不行的，你是劇團團長出身，還有不行的么？這事當然我要抓，但也得配個具體的負責人，就你了！老江老郭，你們說行不行？”

江副局長生怕讓他抓這工作，連說：“黃局長行！行！”

郭主任點點頭表示同意。熊文澤讓郭主任通知王斌，晚上找他談話，局長都參加。郭主任卻說：“王斌不在縣城，回鄉(xiāng)去幫他愛人整秧田下谷種去了?！?/p>

熊文澤說；“叫小陳開車跑一趟，今晚趕回來，明天去找他談話吧！”

江副局長忍住了一個呵欠，說：“熊局長，就這樣吧，你連家都沒回，開幾天會，也該回去休息休息了?！?/p>

熊文澤出辦公室，提著包下樓時，對郭主任說：“老郭呀，這王斌的家屬問題也得關(guān)心關(guān)心才是呀！”

“沒有指標，文化局幾年都沒分到編制指標了！”郭主任這樣回答說。

熊文澤的作風(fēng)就這樣雷厲風(fēng)行。文化局的吉普車把在水田里忙了一天，腿上的泥巴還沒洗干凈的王斌拉回縣城時，都已經(jīng)后半夜了。

王斌說：“什么事這樣急呀？”

小陳說：“找你還有什么好事？無非是讓你的筆頭再去惹麻煩罷了?！?/p>

第二天上午，三個局長和郭主任一起找王斌布置了任務(wù)。熊文澤說：

“小王，不要有顧慮，放開手寫。寫現(xiàn)實生活，作品既要有戲劇性，又要有藝術(shù)性，只要不違反四項基本原則就行，敢于打破框框?！?/p>

黃副局長本來想提醒王斌，再不要惹麻煩，但看到熊局長這樣說，就把已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說：

“王斌呀，這是局領(lǐng)導(dǎo)對你的信任啦，一定要寫個好戲出來，為新陽縣人民爭光。你的戲如果能參加省里調(diào)演，獲了獎，領(lǐng)導(dǎo)會考慮你家屬的工作問題的，我們也好在縣里說話呀，好好干，你的家屬工作問題遲早都得給你解決?！?/p>

郭主任心想，你開空頭支票當好人。

江副局長很輕松，他一邊把著心愛的宜興紫砂茶壺喝茶，一邊在心里等著看戲。

王斌是市師專中文系的高材生，畢業(yè)好幾年了，在創(chuàng)作上有一手，從縣一中調(diào)到文化局的。在沒搞創(chuàng)作的日子里，他埋頭讀了好多的書，他等待著施展身手的時光。

王斌關(guān)在小屋里，三天沒出門。第四天他拿了一疊稿子找熊文澤局長說：“熊局長，戲?qū)懞昧?！?/p>

王斌說這話時，熊文澤看到他的臉色蒼白中透出青色來，心里贊嘆：這人還有股拼勁。

熊文澤立即召集黃副局長、江副局長和郭主任開會，聽王斌念他的劇本。

王斌充滿著激情但又用低沉緩慢的語調(diào)讀完了他的劇本。讀劇本時，王斌藏在眼鏡里的雙眼閃著灼光。

熊文澤很快就被王斌的情緒感染了，思想很自然地進入了劇情。王斌很會設(shè)置戲劇懸念，運用戲劇語言也很熟練。其實他這個劇本的情節(jié)還是挺簡單的。

劇本取名叫《清明時節(jié)》，說的是縣政府提倡廉政建設(shè)，要求干部帶頭做起。清明節(jié)到了，縣政府要求各局各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不要使用公車到墳上祭祖掃墓。往年清明節(jié)，縣城邊的公墓山邊，大車小車堆起來了，都是有權(quán)者使用的公車?？h政府的通知下達后，果然用公車祭祖掃墓的人少了。清明節(jié)這天，縣電視臺的記者到了公墓，本意是想拍拍廉政新貌，沒一輛公車上山。沒想到偏偏就來了一輛豐田面包車，車上走下男女老幼一家人，到墓地燒紙放鞭。這記者上前問話：縣政府三令五申不讓公車掃墓，請問你這是公車還是私車？一家人中的主事者答：我這是公車，但我出了一百元錢租用的。記者問他是哪單位的？他說是公路局的。記者查看他的證件，這人是縣公路局的局長，沒想到小縣城的記者還這么認真。記者馬上用手機與電視臺聯(lián)系，電視臺馬上派人到公路局調(diào)查，公路局說他們的車從來不收錢出租。真相大白，公路局長錯上加錯，丟盡了人，下不了臺，只好向縣政府和廣大電視觀眾認錯。

熊文澤聽完了劇本，激動得以手擊桌，嚇得在場的人一跳，以為局長發(fā)怒，沒想到熊文澤站起來說：“好劇本好劇本，小王你這三天沒有白辛苦！真要好好地謝謝你了。我看這劇本馬上就可以排演了，黃副局長，你通知劇團，做排演的準備?！?/p>

黃副局長憑他當了好些年劇團團長的藝術(shù)感覺，從心里覺得這個小劇本是不錯的。但這個王斌，也真是個二桿子貨，就喜歡認個死理。什么不好寫，偏偏又寫個公路局長，你他媽的好像對局長有仇似的，今天寫個物資局長，明天寫個公路局長，你是不是要把縣里的局長們都得罪完啦？

黃副局長望望江副局長，想看看反應(yīng)。江副局長那瘦長臉還是笑瞇瞇的，沒表示。黃副局長心里罵：滑頭。

“你看怎么樣？”熊文澤催著黃副局長問。

黃副局長非表態(tài)不可了?！巴醣笸具@幾天很辛苦，三天寫出個劇本，真是快手?？瓤?，”黃副局長咳了兩聲后，接著說：“我認為這劇本還不錯，同意熊局長的意見。但為了慎重起見，是不是將劇本中的公路局長改一改，免得又惹麻煩！我的意見完了。”

“嘿，你個老黃喲，真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我又不是寫的他，他公路局長自己對什么號呢？他們找麻煩，我負責好了。老江老郭，你們的意見呢？”

江副局長說：“讓郭主任先談?wù)勔庖?，我再考慮一下。”

郭主任頓了一會，才說：“熊局長，你怕是不了解情況，他們那鬧起來才煩心。我看黃局長的意見值得考慮，得罪了公路局，我們的車子怕是沒路走了，再說，我們的汽油還得他們供給呢！我的意見是不是請小王把這個公路局長換上別的人?！?/p>

江副局長這時才慢騰騰地說：“王斌的這個本子確實不錯，剛才熊局長和黃局長已經(jīng)肯定了，我沒新意見。但黃局長和郭主任的意見也值得考慮，小縣城就這么些人，就這么個文化水準，你說不是寫的他，他偏說你寫的他。公路局可得罪不起，不說不讓走路，他要是真的不給汽油供應(yīng)，我們的書店、電影公司、圖書館博物館文化館劇團家家有車，都開不動，我們的工作豈不亂套了？這個局長要改，改成其他局?！?/p>

黃副局長說：“那改什么局呀，縣里的哪個局都得罪不起，得罪了隨便什么局，他都要找你的麻煩！”

王斌在一邊默默地坐著，拿著本子卻沒說什么，他只將那灼亮的眼睛望著熊文澤局長。

幾個人都談了意見，熊文澤的眉頭皺著沒作聲。突然熊文澤站起身激動了，他說：

“你們幾位意見我都聽進去了，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對號入座現(xiàn)象，是—種愚昧和落后的現(xiàn)象，是不能遷就的。但是你不遷就，你就會寸步難行。唉，怎么辦？我看就把那個用公車的局長改成文化局長，改成熊局長吧！就寫我，我不對號入座，我不信這個邪，看看別人說我什么吧，我反正沒干那個事，創(chuàng)作就是創(chuàng)作嘛！”

熊文澤說完，大家都沒作聲。

只有黃副局長說：“算了吧，這妥當么？熊局長。”

“就這么定了，小王，就這么改。這個戲我們一定要抓出來，排好，爭取到省里拿獎回來。老黃，通知劇團，馬上排練！”

熊文澤說完，望見王斌眼里又在閃光，不知是淚光還是眼鏡玻璃。熊文澤宣布散會時，有人喊他接電話。

縣政府通知：目前正當春耕播種的時候，為了把農(nóng)業(yè)抓上去，縣政府組織了幾個支農(nóng)扶農(nóng)工作組，熊文澤被派到一個工作組任組長，過兩天就下去。

熊文澤無法推辭，他嘆了口氣，這戲只靠黃副局長去抓了，他不能不服從縣政府的安排。

熊文澤下鄉(xiāng)之前，把局里的工作做了周詳?shù)陌才?。黃副局長抓戲，要既快又好地把《清明時節(jié)》排練出來，讓市文化局領(lǐng)導(dǎo)來新陽審定，一定要努力參加上省里的調(diào)演。中間有什么問題，可以掛電話到鄉(xiāng)里找熊文澤。

江副局長抓文化局里的日常工作，郭主任協(xié)助。

熊文澤很快就帶著工作組，下到縣里的一個邊遠窮鄉(xiāng)，到那里支農(nóng)扶農(nóng)。他到底當過多年的鄉(xiāng)黨委書記，為了改變這個窮鄉(xiāng)的面貌，他做了細致的調(diào)查，找出了癥結(jié)，制定了措施，使得鄉(xiāng)里的工作有聲有色地開展起來。

王斌寫出了劇本，并按熊文澤局長的意見做了修改，《清明時節(jié)》中用公車掃墓的局長變成了文化局長，并且姓熊。王斌交出了劇本，又沒什么事了，就回鄉(xiāng)去幫妻子種了幾天田，然后回到局里，關(guān)到他的小房子里，讀書，寫小說，構(gòu)思一個新劇本。

王斌有天碰見黃副局長，就問：“黃局長，你答應(yīng)幫助我解決家屬問題的，別忘了?。　?/p>

黃副局長正忙著，說：“王斌，待把戲排出來后，我再騰出空來解決你的問題，不要急，好不好？”他的胖臉上油汗直冒，臉上的紅光更艷了。

王斌就又躲進他的小房間，等候著局長們的幫助與關(guān)心。在這個問題上，他吃虧就吃在不愛多求人，輕信。

黃副局長是辛苦的，有了劇本，用他當團長的老經(jīng)驗，把戲排出來，是沒問題的，他也確實發(fā)揮了自己最大的潛力，忙得很。

黃副局長挑了縣劇團最得力的演員，自己任導(dǎo)演，并請縣劇團的老導(dǎo)演做副手。他們?nèi)找古啪?，一招一式，精益求精。黃副局長和劇組的同志在一起，任勞任怨。他似乎從這個劇本里看到了自己的某種希望。感覺告訴他，這個戲能否打響，對他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機遇。

郭主任忙機關(guān)里的日常事務(wù)。

江副局長倒是很悠閑的，天天在副局長辦公室坐著，抽煙喝茶看報紙。有客人來，就陪客人吃一餐，喝幾杯酒，文化局每年的招待費幾萬元。中央號召吃份飯，只管用了幾天，過后飯店招待所的酒照擺不誤。

江副局長只是等著看戲。

功夫不負有心人，有個好劇本，黃副局長十幾天日里夜里督促著排練，《清明時節(jié)》很快就排成了。

市文化局領(lǐng)導(dǎo)和市戲劇工作室的專家，被請到新陽縣看戲，兩鬢斑白的市文化局長親自來了。黃副局長領(lǐng)著文化局的工作人員努力接待著。

《清明時節(jié)》彩排兼匯報演出，一舉成功，得到市文化局及戲劇室的領(lǐng)導(dǎo)和專家的肯定，他們當即決定，新陽縣的這個戲代表陽南地區(qū)參加省里的創(chuàng)作劇目調(diào)演。

兩鬢斑白的市文化局長，握著黃副局長的手說：“老黃，不錯不錯，真的要感謝你呀！感謝你親自抓出了這個戲，這個戲參加省里的調(diào)演，是很有希望的。再努力，我們一定要想法拿獎。”

黃副局長很謙虛，說：“這是局長您的鼓勵，我們一定要繼續(xù)努力，把戲再導(dǎo)好些。放心吧，局長，我一定傾盡全力。”

他一次都沒提熊文澤的名字，連寫劇本的王斌也沒提。熊文澤在鄉(xiāng)下，王斌在自己的小屋里，江副局長和郭主任分工抓局機關(guān)，黃副局長沒讓他們插手戲的事情。

《清明時節(jié)》很快就參加了省里的創(chuàng)作劇目調(diào)演，演出很成功，得了個二等獎。

調(diào)演結(jié)束后，黃副局長帶著劇組，沒有回新陽縣，而是先到陽南地區(qū)向市領(lǐng)導(dǎo)做匯報演出。

演出結(jié)束后，市長上臺和演員們握手，照相，對劇組同志大加贊揚，親自主持召開了慶功會。

兩鬢斑白的市文化局長把黃副局長介紹給市長，說：“這個戲是他親自抓出來的，他是新陽縣文化局副局長，過去當過好些年的劇團團長。這次為了抓出這個戲，他是沒日沒夜地干，為我們市爭了光?！?/p>

市長握著黃副局長的手半天不放，親切地說：“你辛苦了，我代表全市人民謝謝你?！?/p>

黃副局長高興得胖臉放光，那幾日，他精神煥發(fā)，人似乎變得年輕了十歲。他在市文化局召開的經(jīng)驗交流會上，大講他是如何抓出《清明時節(jié)》這個戲的，講得生動感人。

兩鬢斑白的市文化局長，終于輕輕地放松了他緊張的神經(jīng)，陽南地區(qū)戲劇終于打破了零的紀錄，他這個局長可以當下去了，不用辭職了。

等到黃副局長帶著劇組回到新陽縣，向全縣人民做匯報演出時，江副局長才到劇院里看戲。

戲終場了?？h委書記和縣長接見劇組全體人員和黃副局長。

江副局長坐在前排位置上，半天沒有起身。他后悔極了，他媽的，當初他怎么沒看到這點，怎么讓黃胖子一個人把這個戲管著呢？如今這小子有資本了，瞧他那得意洋洋的樣子。哼，還有熊文澤局長呢！

《清明時節(jié)》在縣城演出，場場爆滿，新陽縣城這幾年從來沒這么熱鬧過，縣城里人都在談?wù)撝@個戲。

王斌見到江副局長，問：“江局長，我家屬的工作什么時候能解決呀？”

江副局長坐在辦公桌邊，喝了口茶說：“找黃局長去，他答應(yīng)過你的。你寫的戲已經(jīng)獲了獎，應(yīng)該解決了?！?/p>

王斌找黃副局長，黃副局長正在寫一份材料：《我是怎樣抓出<清明時節(jié)>這個戲的》。

黃副局長說：“小王，耐心等等，你的問題我們是一定要解決的。過些時，等熊局長從鄉(xiāng)下回來后，我們找縣委要指標編制，好吧？最近我很忙?！?/p>

他忙，他一次也沒與鄉(xiāng)下的熊文澤聯(lián)系。

王斌就又回到小屋里，關(guān)門讀書，準備構(gòu)思一個新劇本。

熊文澤局長的兒子和縣委組織部長的兒子一起在縣一小上學(xué)，那天，兩個孩子鬧起了意見，爭吵起來。

組織部長的兒子說：“你壞，你神氣個什么？你爸爸用公家的車子去掃墓，以權(quán)謀私，《清明時節(jié)》那個戲里的熊局長，就是你爸爸！”

熊文澤的兒子跳起來了，說：“你放屁，那不是我爸爸！那不是我爸爸！那是假的！”

“就是你爸爸！就是你爸爸！”

“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

“哇”地一聲，熊文澤的兒子連學(xué)也不上了，跑回家向媽媽哭訴起來。

縣城的大街小巷，關(guān)于文化局的熊局長以權(quán)謀私，用公車掃墓的故事不脛而走?！肚迕鲿r節(jié)》因為這傳言，上座率就更高了。看戲的越多，關(guān)于熊文澤的故事就越多。

“瞧，縣里已經(jīng)把熊文澤派到一個窮鄉(xiāng)里去了?！?/p>

黃副局長在一次招待客人的酒席上，滿面春風(fēng)，酒喝得很暢快。同桌的一人問：

“黃局長，《清明時節(jié)》里的那個熊局長，是你們局的熊文澤么？”

黃副局長哈哈笑著說：“來來，喝酒喝酒，你管那么多干啥？戲不就是戲么，我們就生活在戲中，人人都有戲，戲就是真實生活，生活就是生動的戲。”

同桌的人，覺得黃副局長的話說得很有些意味，頗有些哲理。

戲里的熊局長就是熊文澤，他們文化局的人這么說的。人們傳說得有鼻子有眼，有人還說清明節(jié)那天看見過那輛豐田牌面包車。

新陽縣文化局根本就沒有面包車。但小縣城的生活實在太平靜太寂寞了些，人們總得找些故事消遣。

妻子帶著兒子找到正在鄉(xiāng)下抓春播的熊文澤，妻子怨氣沖天：“你還在這里蒙著，縣里議論你，說你以權(quán)謀私。你們文化局的那個狗屁戲，說你用公車掃墓，與縣里對著干，你被貶到鄉(xiāng)里勞動，我們娘倆都沒臉在大街上走路了?！?/p>

兒子哭著說：“爸爸，他們說你壞！”

熊文澤一下子愣住了。鄉(xiāng)下有多少事要他干啊，他下來的這段時間，沒顧得上問文化局的事，沒顧得上回縣城里去。我這是招惹誰了？王斌寫戲，是我叫寫的。戲在省里得了獎，聽說了，還高興過一陣呢！

他安慰妻子和兒子說：“沒事沒事，那是戲，不是真的，是假的！好人說不壞，壞人也說不好！”

“可是他們都說是真的！”兒子哭著直叫喚。

熊文澤送走妻子和兒子后，剛好郭主任來到鄉(xiāng)里看望局長。

郭主任說：“熊局長，戲得了獎！”

熊文澤笑著說：“我知道！很好，王斌有才氣！”

郭主任說：“黃局長成天往縣委組織部長家里跑，江局長在辦公室經(jīng)常罵人，兩人又不團結(jié)了。”

熊文澤說：“老郭，你就多做些工作吧！縣委派我到這里來，這里需要我，局里事就顧不上了，你們辛苦些。”

臨走，郭主任握住熊文澤的手，說：“熊局長，你多保重呀，有些話你不要聽，小縣城就是這樣的?！?/p>

熊文澤說：“老郭，謝謝你，我沒聽到什么！”

郭主任走后，熊文澤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去忙鄉(xiāng)里的工作去了。

隨著春播春種的工作接近尾聲，縣里派到鄉(xiāng)里的工作組陸續(xù)接到通知，撤回縣城。熊文澤一直沒接到回縣通知，就繼續(xù)留在鄉(xiāng)里工作。望著滿田滿畈綠油油的秧苗，微風(fēng)吹過，涌起層層波浪，熊文澤覺得很暢快。

他覺得他更適合于在鄉(xiāng)里工作，這里才是他施展身手的地方。

任命通知很快下發(fā)了。黃副局長升任縣文化局局長，熊文澤任那個邊遠窮鄉(xiāng)的鄉(xiāng)長。

人們議論，熊文澤遭貶了，是因為用公車掃墓。

江副局長氣得摔碎了他心愛的宜興紫砂茶壺，他明白了看戲不能坐等的道理時，已經(jīng)遲了。

王斌的家屬問題仍沒解決，他請求調(diào)到熊文澤任鄉(xiāng)長的那個鄉(xiāng)里工作，熊文澤歡迎他去。

新陽縣物資局的饒局長還罵王斌：不安定因素，把文化局長搞垮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