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妮
微雨江南。
漫步在冗長的雨巷,雨水濡濕了我三秋的情懷。傍晚時分,行人不多,只聽見岸邊草木伸展枝葉的聲響。橋下大小船上都早早地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
走過一個轉(zhuǎn)角,一座頗有舊式風(fēng)格的大院出現(xiàn)在我眼前。院前“曲園”這兩個墨色的草體字,有一種讓人心生敬意的莊嚴的氣息。兩旁的木門上斑駁著淡褪的朱紅,訴說著時光的故事。
踏進大堂,遠遠地望見戲臺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椟S的燈光將她的剪影投映在舞臺后的雕花版上,好似一只靈蝶,緩緩顫動著輕盈的雙翅,翩然躍動,在我的心中漾起一層層漣漪。
六百年前,當(dāng)文藝復(fù)興的曙光照亮歐洲中世紀黑暗夜空的時候,在遙遠的東方,有一種聲音伴著胡笳長笛蕩滌開來,讓中華民族癡迷了兩個多世紀。昆曲就誕生于南中國昆山腳下。它自園林深處傳出,風(fēng)雅了人世間的凡塵瑣俗,成為不朽的經(jīng)典。
昆曲往往自閨閣深處傳來,覓一段錦屏人的春愁婉轉(zhuǎn),化作一唱三嘆的水磨調(diào),演繹《牡丹亭》中的一往情深;在華清池畔,尋一段大唐盛世的歌舞升平,水袖飄舞,見證了《長生殿》中的愛恨情仇;自秦淮河邊,聽一段南朝舊事,化作李香君的扇上桃花……
緩緩走近,空氣中彌漫著的綿長的水磨腔滑進我的耳中,“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一聲聲,頓首,哀嘆,永無厭倦,每一下長調(diào)都是簇新。
這是一種有圖畫的聲音。我仿佛看見,二月青苗自泥土拱出,一派新芽,如繁星點點,直至滿山遍野。一顆心也慢了下來,趨于寧靜,宛如一灣淡青的水,浮著一群寒瘦的鴨子,淅淅瀝瀝地如同寒食節(jié)放的河燈,一齊飄遠了。
聆聽著這番文辭驚艷的典雅婉轉(zhuǎn)之音,就聽著一曲流轉(zhuǎn)了六百年的纏綿樂音,聽著一口承載著江南文化的泉水。昆曲,是時間的藝術(shù)。節(jié)奏過快則不婉轉(zhuǎn),過慢則拖沓。為了成就這一曲高山流水、陽春白雪之音,歌者與聆聽者都需沉下心,去演繹、去感受、去沉淀,直至人與曲,如同墨散入水中,融為一體,難舍難分。六百年前,昆曲就教會我們?nèi)绾闻c時間融合,不與時間較勁。
戲臺上,水袖翻舞,她伸出修長的手指,遙指遠方,便巍然成山,輕點近處,便蕩漾碧波。眼波流轉(zhuǎn)中,寫意傳神之美活色生香。
但在她多情的眼中,還隱隱透著一縷憂傷。
昏暗的觀眾席上,只零星坐著幾位聆聽者,他們大多是當(dāng)?shù)氐睦先耍牙デ?dāng)作養(yǎng)身養(yǎng)心的消遣。稀落的掌聲,灑落在空空的大堂內(nèi),回蕩著,暈染出一層深似一層的孤寂。
一曲畢。她輕躍下戲臺,只身坐在雕花木窗前,眼睛望向窗外的那一隅,黑色的天空,偶有星星點綴,剩下的,仍是黑。
當(dāng)年士大夫閑適的生活態(tài)度,為昆曲注入了新的生命,賦予了她節(jié)奏舒緩、意境曼妙的品格。而如今人們總感嘆生活匆匆,時間不等人,任自己如無根的萍在時間的長河中飄浮,無暇也無這份心境享受昆曲這種細水長流的美麗。世間最讓人無法消受的,就是對美的祭奠。昆曲六百年來積淀下的時間的厚度,是否會因此走向沒落?
走出戲園一彎鐮刀似的月,被纖柔的云絲們簇擁上了一碧的遙天。冉冉地行來,冷冷地照著江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