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獨自行走

張大威

我們坐在此處，卻總是疑心一個貌似我們的影子，于彼處正在別人的話語、目光、尺度中徘徊、呼吸、生長。我們被他者所言說，所創(chuàng)造，所臆想，所涂抹。我們的影子時而彎曲，時而挺拔，時而紅臉，時而黑臉，時而端正，時而歪斜，時而正直，時而小丑……在話語、目光、尺度的異鄉(xiāng)里，影子獨自行走，他顯得曖昧不清，似是而非，被層層誤解的累贅?biāo)?/p>

我們的影子，那個活在異鄉(xiāng)的影像，并非完全由我們的思維，我們的歷史，我們的品性，甚至是我們的相貌與行為決定的。按說，人與他的影子是互相依存的，有什么樣的主體，就應(yīng)該映現(xiàn)什么影子。山峰會映現(xiàn)出山峰的影子，駱駝會映現(xiàn)出駱駝的影子。哪能如此確定，一張弓卻映現(xiàn)出了蛇的影子，幾根手指的參差扭動，卻映現(xiàn)出雞、狗、鳳凰等不同動物的影子。一個人的頭部，在燭光下會虛脹許多倍，看著像個小山丘，而在陽光下，比真正的頭部也大不了多少。

獨自行走的影子，閃爍不定的影子，脫離主體后便產(chǎn)生了變異，這事讓人吃驚與不解。在一片百合花盛開的土地上，我們會采回潔白的百合，在一片不毛之地上，我們除了沙礫什么也帶不回來。影子發(fā)生變異后，在不毛之地上我們可以采回朵朵潔白的百合，在百合花盛開的地方，我們卻一無所獲?？催@世界上熙熙攘攘的人，熙熙攘攘的車，熙熙攘攘的臉孔，熙熙攘攘的大嘴巴，熙熙攘攘的腳指頭，在風(fēng)片與光影中不停地晃漾，可晃漾的到底是他們的實體，還是他們的影子呢？我們評價一個歷史事件，一個歷史人物，一座倒塌的宮殿，一座蕪沒的城池，一樁消逝的霸業(yè)，一位著名的作家，一部經(jīng)典的作品，他們的身后往往有著語言之山般的中間物（中間物中會摻雜著許多偏見，許多銹垢），我們在別人的語言之山遮擋下，評價的是他們的影子，還是他們的主體呢？

年代越久遠(yuǎn)，影子越濃重，時光的流逝，對文本的誤讀，對人物的誤解，對事件的誤判，第一個影子還是薄脆的，第二個影子還是些微透明的，待到第三個影子疊加上來，事件、人物、作品的本來的形體，便一點一點被虛化，被歪曲，變形起步了，影子的五官漸漸成形，體格漸漸壯大，影子匪夷所思地成為了一個飽滿的生命個體，開始行走江湖。如此，影子壓倒了主體，影子成了主體。不是神允諾影子成為主體，是他者的話語、目光與尺度完成了這件事。更為麻煩的是人們會根據(jù)影子來評價人與事件的價值，而這種評價帶來的荒誕與謬誤，會使主體風(fēng)化，剝落，甚至坍塌。

影子，往往就是那個被說壞的人，與被說壞的事。

魯迅先生身上的疊影重重，是政治說“壞”了他，使他成了刻薄的象征，峻急的象征，謾罵的象征，寒冷的象征，無情的象征。不是誰都能懷著一顆純凈的心靈，樸素的不帶雜質(zhì)的眼睛，擺脫影子的影響，去閱讀原著，自己踩出一條清靜明朗的小徑，不踏入妄談?wù)咴O(shè)下的未必不帶歹意的裂痕里，去咀嚼大師們思想之樹上的果實，自己品出它的滋味。望風(fēng)捕影，捕風(fēng)捉影，一犬吠形，百犬吠聲，跟在影子后面晃晃悠悠，人云亦云，既防止了被真話的光芒——刀鋒上的光芒所切割，又省去了獨立思考時所耗費的腦力精髓與所灑下的近于笨伯的汗水，別人種下一棵什么苗，他伸手隨便摸一下，就說有了收獲。于是，淺薄便以高深的假面出現(xiàn)了，向主體噴射出他抄襲來的惡意。我認(rèn)識一位也算得上是個讀書的人，他說：“我最厭惡魯迅，文壇與政壇上的許多不潔都從魯迅始?！蔽膲c政壇——我離此二壇都相當(dāng)遙遠(yuǎn)，不知那里的“潔”與“不潔”為何物，所以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但魯迅我多少還是讀過的，我說：“你對魯迅是全部厭惡嗎？魯迅的《野草》《吶喊》《彷徨》《朝花夕拾》，今日仍然還可稱文壇執(zhí)牛耳者。‘有人曾問羅伯·格里耶什么是新小說，他回答說，新小說已經(jīng)很老了，就是卡夫卡。在中國，新小說也已經(jīng)很老了，那就是魯迅?！彼妙㈨难酃忸┝宋乙幌抡f：“我從來不讀魯迅?！睆膩聿蛔x魯迅的人，有什么資格厭惡魯迅呢？他一定是從哪兒見過魯迅歪歪斜斜的影子，聽過別人對魯迅的指責(zé)與詈罵。別人吠形，他便吠聲了。魯迅不是不能被“厭惡”，“厭惡權(quán)”也是人權(quán)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誰說我們?nèi)嘶钪挥邢矚g權(quán)，沒有厭惡權(quán)了？我們都會厭惡一些人，也會被他人所厭惡。對峙，也是一種生動與張力，完全的和諧在臆想的烏有之鄉(xiāng)桃花源里。但必須是了解才能產(chǎn)生拒斥和喜愛。影子只是光暈，并不是實體，用光暈來界定一個人，它大概會像一個哈哈鏡，使人變異得自己都無法辨認(rèn)。

人，誰也無法阻擋自己生活在此處，影子在彼處獨自行走。每一次，你在他人的話語中出現(xiàn)，都會伴隨著你自己真正面貌不同程度的歪斜。我們當(dāng)然都不會贊同偷聽，但因機(jī)緣湊巧，你恰好在他人談?wù)撃愕臅r候偷聽到了，你的感覺十有八九如墜夢寐。他人所編織的密密實實的語言網(wǎng)所網(wǎng)住的那個人，根本不可能是你，他們可能在談?wù)撘粭l魚，談?wù)摰囊膊皇悄恪．?dāng)他們口中吐出你的名字時，你會目瞪口呆，你以為剛才只是聽了一通與已無關(guān)的“小廣播”，卻不料那個“小廣播”中的主人公就是你呀。使你甚感悲涼的是，有一天，影子會將你這樣定格，“當(dāng)你死去的時候，這些錯誤的評價卻留了下來”（艾麗絲·門羅）。

當(dāng)然，對于我們平凡的人，所謂死后的評價會稀薄得如珠穆朗瑪峰上的空氣，青草之上，我們默默無聞，青草之下，我們寂靜無聲。我們的存在，經(jīng)常以缺失的面貌出現(xiàn)。評價，有評價嗎？如果有，也是那些與你相識的平凡人，在茶余飯后，偶爾想起了某件往事，你還在那件往事里行走，因而會有幾句閑話掠過你的臉龐，后來認(rèn)識你的那些平凡人，或因記憶衰敗，或因記憶疲憊，你活動在他者記憶中的影子，也就漸漸淡去。再后來，那些人也已離世，有一天，你與他們在青草之下重聚，喝完忘川之水后，彼此以無言的姿態(tài)在冥界飄蕩，聽秋蟲唧唧或云雀啁啾，而塵世、家山與生之軌跡，早已成了迷霧一團(tuán)。

雖然如此，我們在世的時候，還會為自己的影子歪歪斜斜而不爽，無論它向哪個方面傾斜——膨大，抽縮，拔高，矮化，我們都被篡改了，歪曲了，模糊了。

婆婆去世時，我與愛人回老家辦理喪事，見到了許多相熟的人，守靈的時候，長夜漫漫，親人悼念的淚水不干，卻不能要求別的人——即便是那些相熟的人——也流下同樣的淚水，隨著瓜子皮、花生殼的到處飛濺，大家的話語之流是那么活躍。他們首先談起了我中學(xué)時的一位同學(xué)，現(xiàn)在是既富且貴了。大家說他在中學(xué)時功課十分優(yōu)秀，特別是數(shù)學(xué)和化學(xué)，更是優(yōu)中之優(yōu)，全班同學(xué)都要抄襲他的作業(yè)。一次，他生病了，住院一個星期，全班同學(xué)就一個星期沒能完成這兩門功課的作業(yè)。我像熟悉教室里那把平淡無奇的尖嘴灑水壺一樣熟悉這位同學(xué)，我的記憶力還沒有敗壞到一片荒蕪，那位同學(xué)在中學(xué)時，數(shù)學(xué)與化學(xué)最劣，考試時從來不及格。到底是從什么主體上衍生出來這么個又大又胖又虛的影子呢？全班同學(xué)都抄襲他的作業(yè)，可是他做過作業(yè)嗎？在人們語言的坦途上，這個影子蹦跶得是多么志得意滿??！

更令我驚異的事情還在后頭，他們替我編纂了一段歷史。退一萬步說，我對那位同學(xué)的記憶有空洞，我還不了解我自己的履歷嗎？我的腳印是留在了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還是留在了寸草不生的城市柏油馬路上，我清明如水。不，我一片混沌。面對主體，我的影子竟然脫離我，在我眼前不到半米遠(yuǎn)的地方獨自行走。言說者為我編纂的履歷是這樣的：我是一位工農(nóng)兵學(xué)員，上的是中國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后自愿回鄉(xiāng)做赤腳醫(yī)生，后來又回到中國醫(yī)大附屬第一醫(yī)院做內(nèi)科醫(yī)生。他們在說誰？難道在某個細(xì)雨蒙蒙的秋夜，我的影子脫離了我，在另一維世界里完成了這一系列詭異的行動？難道我的影子冒充我在人間另有生活？難道真像特朗斯特羅姆所說的“我們的生活有一條姐妹船，航行在一條截然不同的航道上”？可我的真實履歷與這些人語言中的履歷毫不沾邊。

我承認(rèn)，那一刻我十分緊張，甚至緊張到恐懼。我被我的影子偷走了，調(diào)包了，吞沒了。影子成了我，我成了“無”。我并不是說我影子的履歷有什么污點，可它不屬于我。我張大嘴巴，大聲地抗議、申述，指出他們的謬誤，袒露我的真實。他們起先嘲笑我，繼而說我虛偽，怕他們?nèi)コ抢锟床∏笾?。最后則不再理睬我，更別說理解我，聽我厘清我的履歷了。語言之流業(yè)已流向了別處。他們將繼續(xù)與我的影子交談，握手，共處，指責(zé)我，批評我，蔑視我。我在一個非我的灘涂上飄浮著。面對著一個從語言中生殖出來的我的虛幻幽暗的影子，我竟然無計可施。

我滅不掉我的影子，你也一樣。即使我們自己滅掉了，影子也會留存一段時間。人的影子總比本人多活些日子?，F(xiàn)在令我沮喪的是我將以面目全非的姿勢繼續(xù)行走在某些鄉(xiāng)人的目光與記憶中。令我更為沮喪的是有一天，影子成了主體，我自身卻成了影子，而我也很可能懷疑自己就是個影子，而影子才是主體，角色發(fā)生致命反轉(zhuǎn)。這絕非危言聳聽，雖然這的確使人眩暈和不解。自身在黑暗中踉蹌摸索，影子在陽光下自在滑行。

奧克塔維奧·帕斯曾驚異地與自己的影子相遇。“一到家就在開門的時刻，我看見自己出來了?！边@個“自己”不是從語言中，不是從幻覺中，而是從三維世界切切實實地走出來了，且與他的主體迎面相撞。此時，帕斯疑惑惶恐，如果有一天你面對自己的影子，而影子又在你面前高視闊步，你會如何？帕斯在疑慮中跟隨影子進(jìn)了一家酒吧，他們站在柜臺邊喝起酒來。帕斯認(rèn)為有必要申明自己為帕斯的正版“版權(quán)”，因此他長時間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影子看，并且說：“相似不能成其為借口。因為不是相似而是取代問題。”影子卻說：“先生，請您原諒，可我想我不認(rèn)識您?！庇白犹搨蔚卣f他不認(rèn)識主體，他的否認(rèn)多么堅硬，他的底氣從何而來？彼此語言上的摩擦漸漸飛濺起慍怒的火花。一位酒吧的老主顧，以前經(jīng)常和帕斯站在一起喝酒的人，出來為影子作證，聲稱“我認(rèn)識這位先生”。他真的認(rèn)識這位先生嗎？他的記憶對象是帕斯，不是身邊的這個影子，可此時他卻為影子作證。（我們在很多時候，是否也在為一表面輪廓清晰，實則一捏便是一地碎片的影子作證呢？）影子本身為一團(tuán)光暈，他者的謬證又使影子的光暈增厚了一層。影子更加自信自身存在的正當(dāng)性。帕斯被影子擠壓得越來越邊緣化了?！拔译p眼幾乎充滿了淚水，抓住他的衣領(lǐng)叫道：‘你真的不認(rèn)識我嗎，你不知道我是誰？”如此強(qiáng)勁的提問是一種挑釁，影子與酒吧的所有顧客都憤怒了，影子——民心所向的影子向帕斯高喊：“我要向諸位說明情況，這位先生在欺騙你們，這位先生是個騙子……”

結(jié)果，帕斯被影子打了個滿臉花，眾人幫助影子把帕斯舉到空中，并扔到了河溝里。他們還大叫：“他要是再回來，咱們就叫警察。”影子在眾目睽睽中取得了完整的生存正當(dāng)性，就像鼻子在臉上取得了完整的生存正當(dāng)性一樣。

狼狽不堪的帕斯衣服破了，嘴唇腫脹，舌頭發(fā)干，渾身疼痛。穹頂之下，萬物哪里是清晰可辨，丁是丁，卯是卯，方方正正，無一絲繚亂，無一點錯榫。如此，事情變得十分纏繞，十分迷茫，在酒吧里被影子和老熟人雙重否定后，帕斯帶著滿身的傷痛，趔趔趄趄地往家里走去，就在回家的路上，一股不祥的思緒黑暗潮水般向他襲來，使他至今難以入睡：“如果不是他，而是我……？”（引自《相遇》，奧克塔維奧·帕斯）

帕斯自己陷入了恍惚與恐慌中，他曾堅定地否定影子，推擋影子，質(zhì)疑影子，他現(xiàn)在開始質(zhì)疑自己，推擋自己，否定自己。你能準(zhǔn)確無誤地辨認(rèn)出已經(jīng)走出家門，和即將走進(jìn)家門的這兩位，哪一位是真正的奧克塔維奧·帕斯，哪一位是他的影子嗎？

如果有一天當(dāng)你和自己的影子撞個滿懷時，你真的有辦法自證影子是影子，你是你嗎？

【責(zé)任編輯】 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