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
奶奶從樓上跳下來的時候,我正抱了端端在院子門口曬太陽,陽光懸浮在灰霧里,一團困重,光線也一度虛淡,端端已經睡著,又起了風,我便抱著他回了屋。
堂屋的時鐘長年停留在九點五分,時針分針的角度倒是很像奶奶無法閉合的虎口。
難以想象奶奶是如何爬上七樓,又如何跨過圍欄,她的腿即便是平日里枯坐,也會篩糠般抖個不停。她的死我并不意外,生死就像是她每日嘴里嚼的酸棗,膩煩了就吐出來,干脆利索。所以,死于她不是服軟,只是一種任性的絕烈。
奶奶靜靜地躺在那里,因為拒安假牙,她的嘴巴像過風的門框。血跡里咸腥彌散,老鼠們聞腥瘋動,暴張的門牙彼此噬咬,從殘損的井蓋里探出頭來。不遠處的荒草叢里,躺著一只行將腐化的貓。因為還未入夜,天色看起來像稀淡的墨水。
這是小鎮(zhèn)繁華的中央,跟無數(shù)個被地圖湮沒的鎮(zhèn)子相比,它沾了一部獲獎電影的光,雖然一度被赫赫宣揚,但很快又歸于平寂。這名氣說到底也跟平頭百姓無關,不過是此地風物上了像。他們依舊很務實地活著,不必擔心個人素質影響整體風貌。于是父親先擱置了奶奶的后事,理直氣壯地去訛詐敬老院。
那里的老人們對于父親的查問都顯得尤為熱情,這大概是他們枯燥生活的趣味談資,他們對于奶奶的強橫總是盡量退讓,省得找事。奶奶死了,他們正好借這個由頭盡情咒罵敬老院,父親更加覺得占了理。
因為奶奶頭部著地,顱骨像被豁亮撕開的暗角,殯儀館人員說這要費很大事,價錢上不會低了,父親擺擺手,說不必費事了,直接燒了吧,反正人活著也是一場空。不如化成灰風里散了吧。
父親全程無淚,僅僅眼眶微紅,我也沒有絲毫詫異。
他恨奶奶由來久遠,并且多次公開表白。可是在我們家族里,我卻發(fā)現(xiàn)他最像奶奶,不管是那蒜頭一樣的鼻子,還是臉頰兩側陰郁下垂的肌肉,甚至咒罵時眼里的寒光,都如出一轍。這真是逃不過的宿命。相反,奶奶最偏愛的叔叔,卻沒有半點跟奶奶相似的地方。
父親曾恨恨地在上個除夕,在扯了絲的陳釀催化下,說出了一句讓我和唐奈都吃驚的話,他說奶奶殺過人。
當時已近兩點,我孤身一人來到了頂樓,鞭炮的碎屑被風裹著打旋,樹杈上塑料袋刺啦啦響。整個小鎮(zhèn)像座劫后余生的空城,我懷揣著叫人心驚的秘密,心里卻莫名興奮。
下樓的時候看見父親端了一碗餃子,拿了半瓶酒,顴腮酡紅地奔向402,那里租住了一個孤身寫作的人。
我知道父親又被自己的善舉感動了。
奶奶的后事完畢,父親喚來了散落在各地的親戚們,這些親戚大約幾年得見一面,不老也不死,總是說著同樣的事,問著同樣的問題,比如我做什么工作?收入多少?有什么打算?我總是笑笑,客套兩句,就轉身退出。假裝聽不見他們對我的竊竊私語。
有一次,他們的交頭接耳被風傳送到我耳朵里。
物喜這小子,就這了……宿堂那么奓毛的脾氣,咋生出一個蔫瓜呢……
整天捯飭點不當吃不當喝的玩意……
他們像表情競賽一樣,爭著把臉上的遺憾做到最足。
我知道,他們在嘆息完畢,會各自受用比較后的竊喜。
不過這次,他們沒了這樣私聊的機會,在父親的酒肉款待和激昂慫恿下,他們圍堵了敬老院的大門。
他們的表情都無比義憤,一個人甚至敞開懷露出了文身,只是這文身年深日久褪了色,又在褶皺里走了樣,原本應是一只凌厲猛虎,現(xiàn)在看起來只覺得老病衰朽。
哄鬧中,院長走了出來,這個人或許見過點世面,厚底鏡片下潛隱一絲笑意。父親這群人在他眼中跟潑皮嘍啰無異,但他的嫌惡只是一閃,他擺正了父親踢翻的凳子,表情竭力地痛心疾首:老人去了,我也很難受,發(fā)生這樣的事,是我們醫(yī)院照管不周,自然也脫不了干系,你們來無非錢的問題,三五萬都好商量,這里都是老人,打擾了他們也不好,這地兒雖偏,離派出所還是挺近的,我大侄子在那兒上班,昨兒還來我這喝茶呢!
院長的笑一直泡沫似的浮在臉上,父親和他的隨從們顯然是被將了一軍,很羞赧地集體沉默,于無聲里便落了下風。并且說好里應外合的老人們也都封門閉戶沒有現(xiàn)身。
時間膠著著,我閉上眼,不想讓這尷尬落眼太多。
耳邊突然有嘶嘶的聲音,像蛇吐芯,睜開眼,卻是父親在哭,聲音慢慢變大,哭泣里還加注了很多唱詞,諸如:我只這一個親娘,死得這般凄涼,黃泉路上娘走好,陽世里兒為你主張……
父親的哭聲像繚繞的煙,撲不散滅不了,我只能強壓硌硬聽下去。隨從們也都跟著號起來,真情假意,哭成一片。我被這奇異的景象震驚得無所適從,父親見到奶奶尸身沒有哭,出殯時沒有哭,這個時候反而哭得不能自抑。
我罵不了哭不出,羞恥滿滿地站在一邊。
院長白眼睜睜地看著眾人號哭,一籌莫展,轉身走了。
哭聲持續(xù)了大約十五分鐘,整體氣勢漸漸弱下去,一些聲壯氣厚的還在撐。
不過,這漸衰的號哭很快被兩個警察制止了,除了我,似乎沒有人察覺他們何時來到,父親的一干親友們都作鳥獸散,哭了這么久,耗費的能量總算對得起父親的酒肉了。只剩下入戲太深的父親,還沉溺在自釀情緒里,拉他不應,我賭氣扔下他一人,走了。
父親一連數(shù)十日不見人,老魏說他好像去了敬老院。
十天后,父親回來了,跟老魏和作家湊桌子喝酒,看見我,志得意滿地噴著酒氣,說錢到手了,十五萬!
隨后的這段經歷被父親在公開場合講了無數(shù)遍,每一次都會附加新的轉折和笑料,他在一次次的演繹里獲得滿足。
他在敬老院辦理了入住手續(xù),院長即便知道他來意不善,也無可奈何。于是白天父親抱著奶奶的遺像在院子里曬暖兒,一旁的唱戲機里放著哀樂,晚上他就號一段哭喪的唱詞,他還把奶奶的照片縮印了很多張,讓它們隔三岔五地出現(xiàn)在院長的抽屜里、書冊里、車的后視鏡里……
一周后,本就備受糖尿病折騰的院長,更是險些精神失常,很自然交了白旗,破財免災,打發(fā)了這個瘟神去吧!
跟著父親一道回來的,還有奶奶的遺像,那是叔叔嬸嬸相繼過世后,奶奶執(zhí)意要入住敬老院時照的一張照片,奶奶臉相本就冷硬,被放大后更是每道褶皺都赫然犯擰,渾濁又銳利的眼,在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時,盯著我凜凜地說:我死也落不到他手里。其實奶奶也不過是逞強,不管她是壽終正寢還是兇死暴卒,她的后事最終還是會由父親經手。只是她或許想不到,她的厭世自了,最終還是便宜了這個不被她待見的兒子。
隔日取了錢,至晚間,父親就把存折塞到了我手里,拿著吧!手里有錢,心里不慌!我有點詫異,依父親的路數(shù),他會用這點錢胡吃海喝或“擁兵自重”,絕不會這么快且全部交付給我,想到平日里他看端端的眼神,我明白我不過是沾了兒子的光。
那一晚的唐奈很興奮,拉著我跟她做愛,她豐肥的身體像面鼓脹的帆,鉚足了勁。她叫床的夸張讓我尷尬,我自知無法讓她次次滿意,就讓她輕點聲,她說她自己聽了興奮。
她的聲音帶著葫蘆搖沙般的憨傻,在床上時就有些違和。
唐奈在信用社工作,是那種快樂過剩的女人,眼睛和嘴巴也很合拍地長成彎月。她嘴甜心熱,鄰里長輩們都喜歡她,她曾在奶奶的葬禮上,哭得回腸蕩氣。一起靈,她又開始花腔哭喪,我想起她和父親的這點共通,不由失笑,唐奈搖搖我的肩,笑啥呢!跟個傻逼似的!做愛也不專心!
她罵人撒嬌都自帶熱浪。
我家門面里賣肚尖粉的老魏說,小奈是塊烤紅薯,甜絲絲熱乎乎。你小子他娘的跟塊生鐵似的!
唐奈不拘小節(jié),行為上偶有放肆粗率,惹來話把兒,我也不太在意。
直到她肚皮隆起,給我生出了眉眼口鼻都極似我的端端,我舒了一口氣。
很難說清父親是一個怎樣的人,外人若初見,會覺得他慷慨豪邁如大河奔流,可是交接幾次,就會豁然露底,尤其醉后,沉沙渣滓畢現(xiàn)。他有過很多職業(yè),唱過戲、當過兵、教過書、開過飯館,余生就依傍于這一棟充作旅館的樓里,當一個爭酒逐肉又好女人的房東。
色淡味寡的母親自然不是那豐饒有味的澆頭,這注定父親有時只能饑不擇食混個肚飽,可是意識里永遠滋溢著生生不息的饞,這饞就跟昨晚被雨澆注的荷葉一樣,早上的時候,它是個聚滿水的臉盤,風吹水溢,我用它洗了把臉。
父親的饞總是見縫插針般窘急,有一天被一個倚門啜飲的女人收了魂魄。女人外鄉(xiāng)人,身份職業(yè)不明。那天雨過,天上有虹,女人化了跟天色一樣的妝,并把頭發(fā)松垮垮地斜放在胸前一側,雙眼似對不上焦般迷離。
一瞬間,父親覺得所有的酒都不夠味了。
很快她就做了免費房客。父親湍急的情欲在她身上找到了出口。
那時母親已經病重,多年的類風濕讓她纏綿病榻,苦不堪言。
他曾經無視母親痛苦的呻吟,在傳音效果很好的隔壁間里跟女房客發(fā)出忘情的吶喊,那一刻世界在他們眼中微縮得只剩下快感。而我的房間就橫亙在他們中間,那時正值高考,我毫不客氣地去敲擊墻壁。直到那廂聲音收斂。
女人有一天卷走了父親的錢,可能為數(shù)不多,所以失望之下還順手洗劫了我的撲滿,那是我存了好久用來買航模的,少年心性,那種打擊非同小可。甚至使我萌生了死意。
父親回來發(fā)現(xiàn)失了盜,也不怎么吃驚,他大概早已盤算好成本和代價,沒有便宜是白占的——一個貌美的女人肯跟一個老頭子睡上幾個月??墒俏覅s前所未有地恨他入骨,我去買了三包鼠藥,想要就此做個了結。
彼時父親已醉,隔屋拋送鼾聲,母親痛苦地呻喚,整個家是腐木下陰生的菌絲,自帶霉爛的潮氣,日暖晴光無從巴望。
不過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計劃不好實施,作為執(zhí)行人,必定最后一個才輪到自己,可是據(jù)說毒物傷人特別難受,我在電視上看過很多七竅流血的鏡頭,不知現(xiàn)實里會不會一樣慘痛可怖,我那多病多災的母親,叫我怎么忍心?
我是個沒種的人,父親從來都是這樣罵我,臨事我總懦弱無膽,但那一晚,我特別想證明自己,于是我提走了父親的鳥籠。
第二天,我把沉寂的鳥籠扔到了他面前,兩只終日聒噪的暗綠繡眼已經冷硬多時,我這個連殺雞都躲得遠遠的人,生平頭次殺生,隨后也手抖犯怵。父親馬上炸了,蹦起來甩給了我兩個耳光,說我出息了,有本事來弄死我??!沒本事就別逞強,殺兩只鳥算毬本事!我捂著熱辣的臉,很多發(fā)狠的話一股腦涌到嘴邊,到最后不過掙扎出幾句俗套,可是聲音已然變調,字字迸恨:你再欺負我媽,就跟這倆鳥一樣!不信試試!我孱弱的身骨還撐不起太大的氣場,自以為的背影傲然只是徒增可笑。但據(jù)父親后來的表現(xiàn),當時的我還是鎮(zhèn)住了他。隨后他雖說沒對母親端湯奉藥,但規(guī)矩安分了很多。
但即便末路知返,也已經于事無補。
母親彌留時曾把指甲嵌進父親肉里,恨意彌足地持續(xù)了好久,幾截牙刀般的指甲枯索脆裂,直挺挺地戰(zhàn)死在父親的手肘上。之前母親多次昏迷,最后一次醒來后,已經不能說話,我想那時如果母親還能張開嘴,她一定選擇用牙齒。在發(fā)泄完這平生的恨意后,母親溘然長逝。
母親故去后,父親對女人似乎沒了熱情。也許是他年老體衰無力再去應付床笫之歡,也許是他良心發(fā)現(xiàn)后頓悟了。對我這唯一的兒子也開始態(tài)度化凍。他每日遛鳥喝酒閑逛,并委托了作家房客寫他的故事。他的口述里,固然有虛假注水的成分,但也有部分真實足以讓我窺探一二。
父親在對奶奶表達恨意的時候,總是卡帶般反復一句:這歹毒的老婆子。
1966年的冬天,父親剛滿十四歲,穿著撅肚子黑棉襖,腰間系了一條麻繩,妄圖截住颼颼作祟的風??墒峭絼诘煤?。風惡意地灌進每一寸不能貼合的皮膚空隙里,他恨不得做條狗,自身附著一層皮毛。
與冷聯(lián)姻的是餓,他餓了一整天。
父親本家一位老伯在人民食堂里當師傅,他看父親瑟縮得可憐,就盛了一碗羊血粉條給他,讓他貓著腰蹲在灶臺邊吃完,餓狠的吃相讓這個出了五服的老伯幾欲掉淚,他說你慢點,慢點,粉條太瓷實,吃快了光噎。
父親哪管得了這些,他這一輩子都是這個急相,包括對待女人。奶奶曾罵他是匹紅眼惡狼,又罵他孤煞星。
父親吸溜的聲音太大了,引來了一個扎著皮帶的負責人,穿著簇新的軍用棉襖,人高大得近似畸變,看見吃得正歡的父親,就用龍爪大手揪著他的頭發(fā),父親被這么冷不丁一抓,嘴里的熱氣還嘶嘶作響,半截粉條掛在下巴上,嘴里的羊血爛乎乎攤在崎嶇黯黑的牙路上。這一幕羞恥的悲劇深深烙在父親心里,多年后他給我們提起時,給那個落魄的作家提起時,隔了悠悠歲月,仍可見他的憤恨不甘。
頭發(fā)被揪掉了幾撮子,頭皮洇著數(shù)十血點,隨著步履加快,血點膨脹成了血珠,又被朔風冷凝成了血痂。父親肚子雖混飽了一半,可是打開的味蕾加倍刺激了餓,比剛才腹中空空更覺得難挨?;氐郊依?,人不見飯也無。爺爺早喪,奶奶是個野腳女人,家又臨著路,據(jù)說過往司機都喜歡在老家堂屋里喝口茶歇歇腳。
父親對著清鍋冷灶發(fā)了火,他的怒氣像把濕冷的草,被饑餓和寒冷內耗得燒不起來。他四肢僵硬,發(fā)飆的動作滑稽笨拙。更不幸的是,他的舉動被奶奶盡收眼底。
奶奶拾起了被父親扔在地上的黑鍋和罩褂,晚飯前,奶奶點起了一把火,鄉(xiāng)間的冬天,人們都習慣圍攏火堆扯話,周圍的閑人們都靠近了這赤裸明艷的火焰,奶奶把父親藏匿于床底的盒子也一并扔進了火里。
那是父親撿來的鉛筆頭,他用來畫畫用的。父親說到這里時總是一臉傲然,要不是那死婆子千方百計阻攔我,我現(xiàn)在已經是一名畫家了。
父親說這個,我是相信的。小學時的美術比賽,父親幫我畫了幅圖獲了獎。雖然是幅人物素描,卻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孩,她的眼仁里有冰凌一樣通透的光。
那光永恒留存于畫中,就像那晚的火焰在父親的眼睛里長年不熄,恨意昭昭。等到下一場火焰在他瞳仁里燃燒,已經是四年后了。往事讓他呆怔,旁邊的戰(zhàn)友用胳膊肘頂了下他。父親從回憶里蘇醒,精神重新振奮。
他唱了段《南陽關》,又即興翻了幾個跟斗,火光映紅了父親的臉。臺下一片鼓掌歡呼。
父親在入伍前,曾考上了魏城縣劇團,可惜名額被人頂了,他喪失了離家的機會,灰心之余,無可留戀,就收拾了包裹去了海漠。
當然,徹底讓父親死心離去的,是我的小姑姑。
父親信筆涂畫的小女孩,在父親的口述里,就是我的小姑姑。
可是知道有小姑姑存在,卻是去年的事。有次去倉庫找東西,無意間翻出那幅獲了獎的畫,被裝裱得排排場場,靈位一樣安放在一張舊供桌上,我拿給父親,問他還記不記得,他戴著老花鏡端詳了半晌,突然就老淚縱橫起來。
他說這是你姑姑,你的小姑姑??!
父親告訴我,是奶奶殺死了小姑姑,之后又把她扔到了井里,那井口像一只伸向地底的眼睛,深而窄,讓人倒吸涼氣。井那時還有蓄水,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腐熟氣味,胃酸一樣層層涌上來,人們往井口壓了塊大石頭,濕膩的青苔圍裹在洞口,總有優(yōu)雅的蝸牛在上面緩步蠕行。
父親說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是跟著戲班子游走的那幾年,每一天都像在秋千上蕩漾,有一種心悸的快樂。在奶奶毀滅了他的畫家夢之后,他又迷上了唱戲。
那一年父親十七歲,比小姑姑大了十一歲。
父親個子不高,但身形矯健,給戲班打雜,有時充作龍?zhí)咨吓_翻幾個馬車,偶爾也能混半片西瓜兩顆棗。
有一天父親得了一塊花手絹,高興得不得了,說要帶回去給妹妹。手絹帶香,父親怕香味跑了,就絞盡腦汁想個能存留的方法。他嫌自己身上氣味腌臜,就自作聰明地偷偷把手絹縫在一位女演員的戲衣里,可惜一個煙頭引發(fā)的火災不偏不倚燒著了那一堆戲衣,父親瘋了般去和火撕扯,被周圍人拉開。父親哭得哽咽難言,班主很是感動,帶著父親去集上喝了碗羊肉湯。就在那時,父親從班主口里得到消息,他考上了縣劇團,班主連夸父親有心勁兒,又賞給父親了五毛錢。父親在店里給姑姑買了一頂減價帽子。
歡天喜地地跑回家里,卻到處找不到小姑姑。叔叔寄居在親戚家里,沒有人見過她。問奶奶,奶奶說老生病養(yǎng)不活送人了,父親沖著奶奶吼,誰讓送人的?你還是不是人?奶奶一臉漠然。
父親瘋了般狂奔在村里村外,扯著嗓子叫小姑姑,依然無果。
回到院子里,疲憊得一屁股蹲在地上傻哭,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井蓋好像被人移動過了,滑膩的青苔上留有一道明顯的痕跡,父親起了疑。
聽鄰居說,連著三天,半夜里,聽見小煙不停地哭,她娘扯著嗓子吼她,一會兒不哭了。可是隔了一會兒又開始哭。哭得很瘆人,當時心里嘀咕,這丫頭撞客了吧?
深夜,月光很明,父親看見奶奶悄悄走到井前,往香爐里點了兩支香,嘴里還念念有詞。
父親從屋里沖出來,一把推倒奶奶,逼問她姑姑在哪兒?奶奶還是默然不答。父親試圖移動井蓋,孱弱的胳膊卻使不上勁。
第二天尋來伙伴,合力移開井蓋,一眼望去,一團墨黑。
為什么不用繩子下去?我問。
父親嘆息一聲,那時我還是個小孩,沒主見。井也太深。再說了,后來那名額被頂了,那老婆子用參軍的事威脅我。她跟村支書關系好著呢!父親表情意味深長,接著又像是橫了橫心,知道你奶奶為什么討厭我嗎?我撞破過她的好事,那男人半夜來找她,我拿了鐵锨把人打跑了,又把男人掂來的秫秫面撂到了水溝里……自那后,你奶奶就恨上我了!后來我跟集上余老頭學畫畫,畫成的第一幅畫就是你爺爺,我把畫像擺到堂屋正桌上,讓他天天看著你奶奶……
你叔叔是個馬屁精……
父親說在那個家里,唯一讓他留戀的就是這個妹妹了。他不遺余力地贊美這個天使般的妹妹,說她如何靈秀,如何乖巧。
妹妹沒了,他和這個家僅存的綴連也沒有了。
父親端詳著那幅畫,好像在歲月里遙看著姑姑。
唐奈磨著我,要我把那十五萬拿出來在城里定套房子,我說這鎮(zhèn)子跟縣城沒什么區(qū)別。她嘴一撇,凈扯淡!
我并非不知唐奈的心思,當初她嫁我,也是聽說了老宅將要被開發(fā)成度假村,家里多口人能多賠出二十多萬。這一消息的傳播與父親有莫大關系,那時父親逢人就說,我家房子地基深,蓋得牢,院子大,位置好,都商定好了,起碼得賠給我六七套吧,兩套住人,兩套出租,其他都賣了。傳得久了,大家都信以為真,于是就有媒人上門提親。我這個眾人眼里二胰子一樣的男人,也成了香餑餑??墒沁^了這么久,開發(fā)的事情依然遙遙無期。唐奈覺得上了當,對我這樣一個掙錢如隨緣般的男人,多少有了點輕視的痕跡。
我娶她,一方面是父親的意思,他覺得只有這樣一個女人才能中和我的脾胃。唐奈又一臉添福的喜相,在生下端端后,父親更加篤信他的判斷。另一方面,也因為唐奈是我初中同學,我對她雖沒有過情竇初萌,多少也有點同學之誼。
唐奈是那時班上愛出風頭的女孩之一,很早就把嘴唇涂得血紅,熱衷拉幫結派。記得有一次她向我要作業(yè)抄,說了幾遍,我裝沒聽見,她就把我的書包倒了個底朝天,還踩壞了我用紙片糊的白塔,我恨得打掉了她手中的折扇,她一怒之下撕了我的作業(yè),結果害我被老師罰站了兩節(jié)課?;丶页燥垥r,我突然氣涌如山,委屈地大哭起來,母親問我,我囁嚅著不肯說,父親撂了筷子,罵了句軟蛋走人了。
父親走后,我才將原委和盤道出。
晚上放學回來,母親數(shù)落我,說唐奈那丫頭多好,肯定是你小子犯擰。我至今不知唐奈用了什么魔法哄住了她,只是后來想到如果母親能活到我和唐奈結婚,依唐奈的熱乎做派,她們倆或許會很投契。
我告了狀,唐奈也沒有召喚她的眾姐妹收拾我,反而在第二天賠給了我兩個包子,我隨口說了聲好吃,她下午就又給我?guī)Я藘蓚€。鑒于這四個包子,我對唐奈的印象不至于太壞。另外,她有些方面也的確讓人佩服,記得最清的是她站講臺上唱歌,唱的是《輕輕地告訴你》,一開口,下面就笑壞了。她的粗腔憨嗓把這歌的甜膩全攪壞了。唐奈眼一瞪,聽我唱完!居然也沒人再起哄,都安靜地聽她唱到了底。末了,她又模仿港臺腔嗲聲嗲氣地說了句:sai sai。
相親再見時,我正賦閑在家,媒人來家鋪陳了一大堆,說這姑娘如何眉眼喜洽如何嘴甜招人,最后說出名字時我吃了一驚,接著失望地干笑,委婉地拒絕媒人的好意,卻被父親一句不識好歹駁了回來。第三次見面時,臥房里,唐奈握住了我的手,對于女人的希冀,我雖是毛玻璃一樣不甚明晰,但也知道唐奈絕不是我想要的類型。上職院時,也曾遇到過心儀的女孩,可是最終一切起承轉合都在自我想象里完成。我始終是個自卑的后縮者,即使在唐奈明確發(fā)出訊息的那一刻,我依然故我。我的冷淡大概是挑起了唐奈的興趣,她更加熱情挑達,所以在不久后,我終于被她的攻勢所擊敗,后來唐奈總是不無調侃地說,你是我的人了!我會負責的。以后要乖乖聽話哦!
而實際上,這個家里,的確是她主外,我主內,唐奈應付現(xiàn)實的能力在上學時即已凸顯。
所以,對于要娶她,我盡管有排斥,最終還是應允了。
人們對于我一個打零工的,能娶到唐奈這樣有正式工作的女人,都覺得是我賺了,何況,唐奈的到來給我們這個灰冷的家庭增添了亮色。所以評論都一邊倒地傾向唐奈。父親卻好強地不以為然:我們家有門面,有旅館,坐那兒不動就能收錢!
父親的話也沒錯,可是鎮(zhèn)子雖小有名氣,說到底還是小鎮(zhèn),人流量不大,所以旅館生意蕭條,只靠一樓的門面收點租金。
對于那筆錢的去處,我有我的打算。我想把老宅打造成一間民宿,聽聞這個鎮(zhèn)子要被政府改造成特色旅游小鎮(zhèn),雖然此類消息一再風傳,但這次應該是動真格的。我那在市政府工作的同學早已購置了一套鎮(zhèn)上的商品房,只坐等它價格狂飆上漲。我家的老宅雖然不在鎮(zhèn)中心,但荒僻和幽靜更貼合民宿風情。
我在老宅的一個檜木柜里找到一件中山裝, 時間讓它泛潮發(fā)霉,卻沒有摧毀它的挺括。想必當年它和主人有過一段互為映襯的快樂時光。我把它帶給了父親。
關于這一件中山裝的來歷,又經他口述化為了作家筆下的文字。
父親從軍轉業(yè)回來,被分配到了劇團,這是父親心之所向的地方,不過命運迂回了一點,總算沒有薄待他。他有一個交好的朋友,是當年一起在戲班待過的???,兩人本就是故交,現(xiàn)在又成了同事,關系好得形影不離。一個打臉,一個就在旁邊扇扇。父親扮相極好,演《轅門斬子》里的楊宗保,英氣逼人。父親生平的夸張用到了戲里就是感情充沛,這種表演方式倒很契合那個熾熱的年代,所以反響總是很熱烈。演出一結束,兩人就去喝酒吃肉,父親總是搶著付賬。
??莻€孤兒,連父親也不如,這大概也是兩人交好的一個原因。于是兩人常常惺惺相惜,一次對酌,??坪鹊揭话耄蝗环畔?,熱淚盈眶:咱倆都是苦出身,哥比你更苦,你好賴還有家人,哥是啥都沒有!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了!說完,再次舉杯,一飲而盡,父親被感動得淚眼汪汪。酒精燒熱的情緒里,兩人越說越多,越說越痛,父親甚至把奶奶一些不為人知的事都傾倒了出來。??呐母赣H,我是沒娘,你有娘還不如沒娘呢!沒想到你比哥還慘!
有了這次酒后的心事互吐,兩人的關系更勝從前。父親買只雞腿,總要分給他保魁哥兩口。保魁買雙鞋墊,也總是想著父親。
日子像繁密的鑼鼓,臺上臺下一樣匆忙。父親跟一個高干的女兒戀愛了,他身上的豪氣(匪氣)很受女孩子的歡迎。這個女孩扎了兩個辮子,細瓷一樣的皮膚,身上總是飄著一股白玉蘭的清香。父親因此更受領導們器重了。前景美好得讓人望而生妒。這一段閃亮的日子,被作家用深情的筆觸描述,一如他筆下的姑姑。
春意漾暖的晚上,連風都是光潔溜溜的,輕浮地要撩開女人的裙裾。父親和戀人姑娘在玉蘭樹下接吻了,那吻初始是淺嘗輒止的蜻蜓浮面,但父親太過激動,一度要失掉自主力,姑娘拒絕了他。父親在漸趨平靜后,兩人去西街喝了碗羊肉湯,有情飲水飽,一般的食物都能吃出特別的味道,更何況鮮香肥嫩的羊肉。
父親回想起那個晚上,說從來沒有那么好聞的花香,那么好吃的羊肉。他覺得身子輕盈欲飛,帶點酒醉的興奮,活過的恨怨不平似乎全都消失了,它們的存在不過是為了凸顯現(xiàn)今的幸福。
只是整個戀愛過程里,父親始終沒敢把姑娘帶回家過,那聲名狼藉破剎陋院的家,那始終冷眼瞧看他的奶奶,在父親心里是永久的禁區(qū)。
姑娘家人大概也反對吧,所以父親也無緣得見,父親深信,隨著感情日漸加深,有些事水到渠成后,拜見女方父母是早晚的事。晚來說不定有晚來的好處。
有了女朋友,好朋友們就暫時疏遠了,這也是人之常情,父親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可是人心難測,在別人善妒的眼睛里,就生出了別的意思。
小年夜的禮堂聯(lián)歡,父親穿了姑娘送的中山裝,在接受了一圈人的羨慕和贊美后,跟幾個投契的年輕人開始了自由耍玩,酒喝大了,肉吃美了,肢體就開始狂放,父親一個鷂子翻身沒穩(wěn)住,手里的煙頭飛擲出去,把一個新請的橫放于禮堂前排的毛主席像給燒著了,父親見狀急忙撲救,周圍人也都熱心幫忙,所幸只是燒損了一個角,大家也沒往心里去。
入夜,父親還做了娶新的美夢,父親說他夢見姑娘穿著紅襖,灶膛里的火很熱,奶奶變得很慈祥,端了碗餃子給他吃,姑娘一邊給他剝著蒜,一邊笑吟吟地瞅著他,一切溫暖又美好,這大概是父親內心最渴望的生活吧。
可是第二天,團長就找父親談了話,措辭的云淡風輕跟臉上的驚怕互相出賣。父親心里咯噔一聲,已知不妙,但態(tài)度上依然遜順謙卑。末了,父親裝作無意地說了句,保魁哥的煙落這兒了。團長的表情驟然生變,但只是一瞬,很快平復。父親想到??怨?jié)儉,老自己卷煙抽,就把自己在海漠抽的“鐵人”給他了兩包,那煙橫紋細枝很是獨特。
當下父親了如明鏡,他來到宿舍,??蝗嗽诖策吙p襪子,父親隨手帶上了門,喊了聲哥,保魁一抬頭,父親直接朝胸口一拳,??龔拇惭囟椎搅说厣?,父親又喊了聲???,接著又是一拳,??嬷乜?,臉扭成一團,父親又叫了聲,我的親哥哎!一腳飛起,連踹肚腹腰窩,??沟夭黄?,父親用毛巾擦擦手,徑直走了出去。
父親的這場暴揍悄無聲息,后來聽聞,保魁被打斷了兩根肋骨,父親以他武生的身手聞名,也以他武生的身手獲罪。
父親說,打完人后,他覺得渾身舒暢,世界上沒有比報仇更爽快的事了!
可是爽快完畢,父親也意識到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就要和眼前這一切告別了。
他蹲守在姑娘家的樓底下,希望能再見她一眼,就一眼,父親覺得死了都值,可是從入夜等到天光大亮,再到日中,行人漸多,父親依然沒有看見她下樓。父親拖著疲累的腳后跟來到了西街,跟多年前一樣,他嘴里的羊肉還沒嚼碎,食興就被人粗暴破壞,父親被人拘住,上了背銬。
父親后來知道,團長本有意把此事遮掩過去,可是在父親的沖動下,終至無可挽回。打斷肋骨反而成了小事,燒毀毛主席像卻是讓人兩眼一黑的反革命大罪。事發(fā)后,跟父親戀愛的那個姑娘去求了她父親,她父親本就不同意兩人在一起,但想到此人若下獄,鐵定是跟寶貝女兒成不了了,倒不如幫幫他吧,于是原本十年的刑期被革委會主任大筆一揮,縮短了一半。
父親參軍那日,天早早飄了雪,父親的周身卻沸騰著暖意,心熱得似乎要掏出來沾點雪氣。奶奶沒來送他,她原意是想讓父親去做工養(yǎng)家,于是只給他用老棉絮湊了個襖。
父親被送去勞改那日,天也是極寒,他的目的地與五年前一樣,也是遙遠的海漠。父親坐在悶罐車里,聽見不知誰的收音機里傳來一句唱詞,那是他們在劇團經常練習的:哭笑紅塵耳,縱分離,一時來去,天涯長記。父親突然悲從中來,哭得氣噎喉堵。
目的地是一個農場,建在海漠的最北邊,天藍而高,云白而大,很詩意的天空下,是一片生了癩頭瘡的土地,有著一眼絕望的荒遼無際。
父親作為反革命罪犯,清閑的活兒是不會沾邊了,他的日常就是種地、挖土方,在冷硬如鐵的地里掙命,女人自然是惦記不動了,只有在偶爾肚子不叫時,才會在回憶里找補點溫情——他的戀人和他的妹妹。
后來因為父親能演會唱,被一個熱愛戲曲的干部“提攜”做了“牧羊倌”,父親常常盯著羊(他說羊比人還瘦),像曠夫看見寸縷未著的女人,眼里失火的他常常跟在羊屁股后邊,分門別類地算計著這塊紅燒、那塊清燉、剩下的炸成丸子……
口水常在舌尖洶涌,他得了一種一餓就狂躁的病,餓中還摻加了饞。有一天,父親給中隊長干私活回來,又錯過了午飯,雖然不過是稀粥薄飯和鹽漬菜葉,可是苦寒地,一頓不吃,也近似要死人。父親的身體和意識瑟瑟抖抖,一個曾做過騸匠的人笑嘻嘻地來到了他跟前。
騸匠用私藏的刀片截了公羊的卵蛋,未等焐熟,兩人分食。隨后騸匠用草木灰敷到公羊傷處,竟然一切照常,沒人發(fā)現(xiàn)。
后來兩人膽更壯,合作把一只羊的腸子掏了出來,用小刀割斷,埋在土里燒了吃,腸子邐迤,又臟又黏,氣味難聞,可他們不在乎,懷念起各自吃肉喝酒的日子,遙遠得好像隔了幾輩子。
可是很不幸,這只羊在隔日倒斃。父親說羊誤食了毒草,因為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事,他以為可以就此糊弄過去??墒枪芙虆s覺得事有蹊蹺,于是暗中盤查,終于逮到了準備故伎重施的父親和騸匠。
可是騸匠居然跑了,在父親還呆愣時,忽然有陣風從身邊刮過,狂掠的身影在蒼茫的天地里像片紙灰,周遭的人和羊都亂了起來,管教開始厲聲警告……父親后來回憶,說這人看起來很精明,不知道怎么在那一刻犯起了迷,那地方往哪兒跑?天然的大監(jiān)獄!
騸匠跑在風里,一聲槍響后,他往前栽倒了,頭蓋骨都被打脫了,腦漿糊了一地。
后來父親又說,騸匠之所以跑,大概也是一心求死。
之后,父親被帶到了禁閉室。
禁閉室像一個被活埋到僅剩頭顱的人,只留一個屋尖在地面,兩平方的空間里,有一個圓孔以便出氣和被監(jiān)視。
他在一團黑暗里尤其怕死,怕到喪失了最基本的判斷。他覺得這次估計得吃槍子了,跟騸匠一樣,不過先后之分。
此后只要聽見槍響,父親就兩腿一緊,頭皮一麻。
他用他那善于想象的大腦,增補一些鏡頭,并聯(lián)想到自己,想象的殘酷遠比親見更恐怖。于是,禁閉室的時間如死前倒計時般寸寸難挨。
父親撞墻、號哭、撕扯頭發(fā)……突然吱啦一聲門開了,管教扔進來倆窩頭,并告知父親,他被加刑一年,并說再發(fā)生一次這事,就地擊斃,并朝天放了響空槍。
父親兩腿間哆嗦了下,濕了褲子。
父親在首次說起這段經歷的時候,我上小學六年級,他跟一個來家做客的獄友激烈地爭論著,獄友說騸匠當時是被打中了后心,被打脫頭蓋骨的是另外一個,父親言之鑿鑿地說,我親見的,當時為了震我,管教特意帶我從他尸體旁經過,我是瞎了還是瘋了?會看錯?父親面有慍色,獄友依舊不依不饒,日!你以為你不瘋?你從禁閉室出來,你他娘就沒正常過,嘴里整天拉稀屎,瞎叨叨!父親一時震怒,忘了來者是客,掀了桌子喊滾。獄友走后,我央纏著父親繼續(xù)講,大概是我眼里少有這種被吸引的光,父親覺得兒子是相信他的,于是生平零星的父子溫情里,拉拉扯扯講了很久。還順帶幫我畫了幅畫,就是那幅關于姑姑的畫像。
在漫長的勞改生涯里,父親等不到一個人來探視他,失了戀人,沒了公職。奶奶對他的怨懟也一直持續(xù)到父親勞改結束。
他一輩子像一座怪異的孤島,他以為的歸宿只是過渡,他以為的過渡卻終成歸宿。
在每一個被饑餓拉長的夜里,父親的痛苦龐大紛雜。
勞改結束,命運又把他帶回到他最不愿意回的故鄉(xiāng),他在村口小學當了民辦教師,長年住校,工資的一多半用來買酒買肉,宿舍的酒瓶子占據(jù)了半面土墻。
父親有時帶著酒氣去上課,勁頭上來就跟學生東拉西扯一番。惹來校長不滿,領導找他談話,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樣子:你又不是管教,你能咋的我?槍斃我?如此了幾次后,校長也只好眼不見為凈。
奶奶經常顛著小腳來學校找他要錢,父親不給,奶奶就站在父親宿舍門口,再不給,她就坐在教室里,沒辦法,父親就塞幾張紙幣完事。
父親說在奶奶心里,他這個兒子就是個擺設,她能看見叔叔指甲里的黑泥,看不見父親臉上掛的傷。
他在過了而立之年后,經人介紹跟母親結了婚,當時他人窮嗜酒,又急缺女人,看見母親不傻不殘,就爽快答應了。
新婚之夜,父親用一張門板做床,與母親圓了房。
我上學前班時,父親辭了教師,開起了飯館,他天生愛吃,也愛伸手,飯館里也沒雇廚子,就母親和他兩人。
他看不上母親沒文化,說她在油鍋著火時卻往鍋里倒水,把自己本來就美感不足的臉燒了燎泡。他厭棄母親長年用羊油和皂角熬制肥皂,以至于洗出來的衣服總有一股濃重的羊膻。他痛恨母親的輕信無腦,被人推銷了一堆保健品,卻一瓶也賣不出去,也不舍得自己吃,直到過了保質期,才心有不甘地一瓶瓶吃掉。他更受不了母親把衣服穿得像個男人,木訥呆癡毫無風情。所以父親一直女人不斷。
母親說父親愛充大,死要面子,經常帶一幫朋友來飯店吃吃喝喝,要不是我摳搜,哪能蓋得起這房子?母親說的是實話,雖然后來父親曾一度簡樸,也并非是洞察了自己是冤大頭的事實,而是家里進項少了,不得已而已。
他們經常吵架,我常在床的另一側,看見母親蒙著的被子一起一伏,我就知道她又在悶聲哭泣,有時她也不免哭訴兩聲,說自己命不好,做閨女時吃了太多苦,結了婚又跳進火坑里……
母親二十八歲才結婚,跟著生父繼母忍氣吞苦,之所以延宕成家,是因為人太老實,又有點癡氣。母親常一邊納著鞋底,或一邊擇著韭菜,把這些陳年舊事反復叨叨,母親說她自小死了娘,繼母來時還是個姑娘,后來又添了弟弟妹妹,父親在外地干活,收成顧不住嘴的時候,繼母就讓母親去地里偷南瓜,有比她機靈的,能悄無聲息地把南瓜背回家,母親人拙,總是被看瓜的半大小子追上,挨一頓打,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再挨一頓打。吃飯時繼母也總是緊著弟弟妹妹,有了給她吃一口,沒了就算了事。因為憋屈和饑餓,母親矮小黃瘦,整個人像一塊被揉皺的糙布。
后來我想母親所受的苦一定程度上救了她,否則換個人,估計就半道服毒上吊或自溺了。所以母親常常在哭完后,又該掃地掃地,該做飯做飯。母親的堅強里,多的是鈍感和麻木。父親是決計不會安慰她的,所以我常常在母親哭泣時,緊緊抱著她的腳,把它靠在我心窩旁,以期代償一點暖。
我在鎮(zhèn)郊游走,希望能找到一截理想中的木樁。像父親好酒一樣,我的嗜好是做手工。我曾用銀絲攢成一只獨角獸,取名夢馬。又用羊皮制成過四角宮燈,那燈在冬天掛起來,有一種昏黃的暖意。
父親打來電話,說今天是母親的祭日,讓我早點回去。
回去時,老魏的店里出了事,兩個高中生因為一個女孩大打出手,老魏上去解勸時被啤酒碴子誤傷,帶到診所縫針去了。父親和作家?guī)椭岸蘖藲埦?,又關了店門。
父親把刀頭肉配著青椒炒了,又煎了幾個荷包蛋,拌了個黃瓜,悉數(shù)在母親的遺像前擺了擺,剩下的菜他就下了酒,提到我時,說我不孝順,親娘的祭日也會忘,沒一點剛性,還不如剛剛打架的那兩個學生!
父親近來喝酒傷感,很容易哭,今天的主題是對不起母親。
他恨他怨他痛他懺悔,不管起點是誰,根兒都在奶奶身上。
果不其然,他的話鋒毫不例外地轉向了奶奶。
奶奶冷漠的小腳走到了1986年,走到了我面前,抱起了叔叔家的堂姐,把我丟在了路邊的石灰堆里,剛剛我和小堂姐正在和石灰泥。我們覺得這白泥很好玩,我的小手熱乎乎的。堂姐走了,我開始覺得沒意思,對著石灰撒了泡尿,沖散了剛剛堆起來的小山,一會兒我的手開始紅腫膨大。熱辣辣的疼讓我咧著嘴大哭,母親噙著眼淚把我抱回了家,我用發(fā)音不清的唇舌和有限的詞匯敘述了經過。
一向溫順的母親第一次在我父親面前發(fā)了火,父親絕對不會去維護奶奶,他也相信母親說的話不假,可是他還是反手一巴掌扇在了母親臉上。
那時他正在很細致地啃一只豬蹄,非得把豬蹄啃得白骨森森才算完事。父親太欠肉了,饑饉歲月和勞改農場遺留的后遺癥打鐵一樣夯進了他的生命,他對葷腥有著一種近乎變態(tài)的渴求。打光棍時自然可以酒肉常伴,可現(xiàn)在多了母親多了我,吃香喝辣的日子就為數(shù)不多了。那天他好不容易賒了只豬蹄,就著一兩“一毛燒”享受,卻被母親的一聲怒吼打斷了。
母親后來說,那是她最不想活的一天。后來母親的類風濕痛到鉆心蝕骨,她也想撐著看見我娶妻生子。
因為這句話,我多次在夢里哭醒。我夢見母親站在蒸籠前,霧騰騰的熱氣遮了她的臉,我叫一聲媽,她答應,又叫我了一聲喜娃兒,忙活著給我蒸暄軟的白饃,我又叫一聲媽,她沒回應,灶火前只留白熱的哈氣,我一急,咧嘴大哭,想要邁步去尋母親,卻無奈動不了,低頭才驚覺自己已成襁褓幼兒。
母親一生跟這飄然而裊的白氣一樣,模糊短暫,卻有溫度。
而實際上,我在去尋找木樁之前,已經先行拜祭了母親。
我連續(xù)幾晚做夢,夢見小姑姑在井底向我伸出求救的手,我攀著繩索下到井底,聽見小女孩的稚嫩童音,笑聲清脆卻叫人心驚。我不知道這夢預示著什么,只是要找到小姑姑的心一日勝過一日。
我開始改造老宅,希望待姑姑出來時,她看到的故居是煥然一新的。在饑荒和苦難里夭折的姑姑不應再在井底受苦。
老宅是我太爺爺造的,那時候頗有家資,三合院用了清一色的紅磚,年深日久,堅固耐磨的紅磚斑駁褪色,卻別有一番古意。比起周圍僵而不死的殘屋破院,它自有風度。
爬山虎盤踞整個墻面,像無數(shù)游弋的綠蟒,涼意森森。我喜歡這重陰濃綠。也不愿去刻意翻新,只是在院子里用草皮鋪了綠地,打通了很多隔間,使房子顯得寬潔敞蕩,買來竹片和草席,用來裝飾天花板和墻壁,也避免積水返潮。又淘來很多舊物,藍色的皮椅子,粗糲的小矮桌,老工藝的小臺燈……我又做了幾個草編的小夜燈,掛在屋檐下。
院子里的石臼儲滿了水,上面漂了浮萍和落葉。
唐奈的眼睛無法認同它的美,她喜歡的東西都像新貼的門神,簇新,鮮艷。
唐奈和我冷戰(zhàn)已久,她說我瘋了。人家放著賓館不住,來田間地頭住你的破房子嗎?并咬牙切齒要跟我離婚,第一千零一次地罵我無用。后悔自己眼瞎了。
老宅即將翻修完畢,工人們問那口井預備怎么辦,我說不用管,我有用處。
我讓他們幫我把井蓋移動到了一邊,一瞬間,一股腥腐味噴薄而出,幾個工人掩了口鼻,黑壓壓的腦袋湊在了井口,七嘴八舌地吃著驚。
哎呀,老是深??!
深得看不見底??!
給你一千塊錢,敢下去不?
有個女人陪他,他就下去了!
他們笑著,人慢慢散了。
晚上,我做了這間民宿的第一個房客,睡在自己翻新的雕花大銅床上,屋里有驅味用的雪羽香。只是這香味太甜暖,更適合女人。
天已黢黑時,我打開了房前屋后的燈,開始行動,把繩索的一頭固定在院子的楸樹上,另一頭綁縛在我腰間,我用鼓風機往井里送風,因為不敢斷定井下是否缺氧嚴重,就隨身背了一個空氣呼吸機,并戴上探照燈,打開探燈的瞬間,四周突然成白晝,陽光雪亮,一個小丫頭在院子里憨玩,穿著碎花連褲襖,蹦得像只小鳥雀,父親走了過來,往她嘴里塞了粒糖,一把抱起來,舉得很高,小丫頭笑得格格嘰嘰,笑著笑著有了回聲,一切似乎回到了夢境里……
我關閉了探照燈,閉上眼睛,定了定神,隨即又打開,開始往井下去。
我想姑姑在天有靈,看到他孱弱怯懦的侄兒為了她的尸骸而孤身下井,也該護佑我的周全。聽說靈魂都是停留在她故去的年齡,姑姑應該還不知“侄兒”為何物。
隨著繩索慢慢下降,光照所及處,全都是青黑的霉苔,姑姑的骨骸想必已經被腐殖分解得差不多了。
如果她還在世,應該是這個家庭中我唯一親近的長輩吧!像落日一樣溫情從容。
越接近井底,心情越激動忐忑,一分一秒都被拉長變形。在我的腳有所附著時,我松了一口氣。
腳底的感覺并不松軟,探照燈下,它還算平整,井底很小,一覽無余,無非一些枯枝敗葉和散碎骸骨,這里應該是蛇蟲鼠蟻的樂園。
卻絲毫沒有人的痕跡。我失望得無以復加,恨不得去刨看井底的土。
爬出來時,讓我疲軟的并不是累,而是一無所獲。
我很想把這一切告訴一個人,卻沒有對象供我陳說。我也沒有去問父親這是怎么回事,或許是奶奶曾經移動了骨骸,再強大的人,也不會日日伴著女兒的骨骸生活,假如女兒的死真與自己有關的話。但想想,依靠奶奶一個女人的力量,這事似乎不好辦。
老宅已翻修完畢,我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木頭匾上:物喜居,開始試營業(yè)。
作家因感恩于父親的多次酒食招待和慧眼識英,給我寫了篇流光溢彩的宣傳文章,并找來一個攝影友人,像拍明星一樣,給我的工藝品們打了光調了色拍了照。他勸我在網上賣這些東西,我說太費時了,賣高了人家嫌貴,賣低了不值當。自己玩玩就行了。
也許是時機到了,這篇文章發(fā)出后不久,零零散散地來了些顧客,有的住店,有的參觀,有的預訂了我的工藝品。他們都帶著一臉神往,不停地拍照,有的說這地方是她的前世今生,有的說他在夢里來到過,有的說話很接地氣,你這個地方可以辦喜事了,紅磚屋,自帶喜氣,店名又叫物喜。雙喜??!
我買了兩套榆木茶盤,擺了幾個粗瓷大碗,供過路人歇腳解渴。
慢慢的,顧客越來越多,我做手工的速度已經遠趕不上客人的預訂,我又不可能加快速度粗糙交貨,就推出了“限量版”,奇貨可居先到先得。這樣一來,價錢也賣上去了,一個銀絲攢獸,我最多賣過六百。我的手開始生繭,提不起重物。不過我也樂此不疲。
我的人生總是開張得比別人晚。
父親這兩天抱著端端前來轉悠,欲言又止。
我覺得似乎有事,問了老魏才知道,兩個堂姐來家里鬧,爭著要奶奶的賠償金,說至少分給她們一半,不然就去告。父親和叔叔不睦,兩家不通往來已多年。如果兩個堂姐不現(xiàn)身,我似乎已經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與我血緣如此接近的兩人。
父親嘴硬,兩個死丫頭片子!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毛都不會給她們的!別說她倆了,就是你叔叔嬸嬸在世,也輪不著他們!末了又忍不住得意,還好我有先見之明,老宅是寫在我名下的,當初他們沒人稀罕,現(xiàn)在也晚了!
作家說,你兩個姐姐雖然是女孩,可是如果真要告起來,多少也會有人家一份的。我也明白,可是十五萬元早已花光,到哪兒再去給她們弄錢?
作家說,唉,你兩個姐姐真厲害!罵人的話真臟,跟老魏湯頭上的白沫子一樣!
又說,多虧小奈,拿出了自己壓箱子底的錢,又借了一部分,湊了六萬塊錢給了她們姐妹倆了。還請她倆吃了頓飯,走的時候,又塞給她們很多土特產,你那兩個姐姐笑得跟朵花兒似的,跟小奈勾肩搭背,不得不說,你家小奈很有一套!
作家不是做戲,也非在我面前有意調和,他是真心佩服唐奈。
我能想象唐奈在處理這起事件時所調用的全部表情和辭令,不過沒想到的是,一向愛財如命的她,這次居然主動拿出自己的錢替我解困,這錢就像多年前的包子,讓我對唐奈的感覺不至于走向不可逆轉的敗壞。
我去公安局的戶籍窗口查詢姑姑的戶籍信息,卻查無此人。我不死心,又去查原始檔案,管理人員從一個帶搖把的白色柜子里取出了枯皺發(fā)黃的戶口本,上面顯示的戶主是我爺爺,家庭成員有奶奶,父親和叔叔,卻還是不見姑姑。
很快到了端端周歲,老魏自告奮勇要掌勺,就在物喜居里擺了桌,父親興奮得忘乎所以,抱著端端左親右親,喝了酒又開始說胡話,說本來沒活頭了,想一根麻繩吊死去,看見孫子又想多活幾年。
唐奈也喝了不少酒,眼神里多了些濕度,那一晚,她留在了物喜居。也許我們都太孤單了,彼此說了很多話,唐奈說我早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我偏去硌硬你,說著突然掉下淚。我想到她平日里的種種招搖作勢,又想起初中時她唱的歌,不禁笑了起來,用手撫在她的背上。她把腦袋斜倚在我胸前,又落了兩滴淚。
日子還是一天天過,鎮(zhèn)子還是老樣子,預想中的開發(fā)改造沒能到來。鎮(zhèn)民們還是按部就班地生活,似乎誰也沒失望。每晚的露天KTV里,依然有人在赤膊狂嗨,畫面上的沙灘和比基尼會讓人恍惚間回到90年代。
街道依舊在晴天揚塵,雨天和泥。
我的物喜居里,還是一派綠意涼風。
父親的目光開始有些散淡,老魏說喝酒喝太兇,腦子被酒精泡壞了。不要讓他再抱端端了。
他有時酒勁上來,就坐那兒痛哭流涕。有時又興奮地唱上一出戲。
多年的酗酒,讓他的記性越來越壞,有一次居然問老魏是誰?干嗎坐我家里?
父親恐怕要糊涂了。他的嘴里,已經問不出什么了,關于姑姑的一切,還是個碩大無解的謎。
唐奈的肚子開始如墳丘般隆起。
我常常騎著三輪,拉著她和端端在鎮(zhèn)區(qū)里游蕩,唐奈不再吵嚷著三輪丟份兒,她的眼睛里多了點暮色樣的從容,父親迅速老去,可還是不斷酒,我讓老魏每天給他燉稀爛的肉。他偶然清醒,坐那兒給我絮叨半晌,我就默默地聽。唐奈經過,我就指著她的肚皮,你的孫女!父親渾濁的眼睛里就透出喜悅的光。
我給第二個孩子取名叫暖暖。
聽胎動時,我叫暖暖,居然得見她小手滑過的圈輪,像是隔著肚皮給我打招呼。
我搓磨著積繭的手,雖然累,可是心下很滿足。
一日,物喜居里來了一群人,穿著打扮像是觀光客,他們走走轉轉,有一個老年人,蒼老得別有味道,她總是盯著我的臉看,身著一件深棕色披肩毛衣,舉止雍閑,一望而知生活優(yōu)渥。終于,她忍不住好奇走近了我。
你是宿堂的兒子吧?
我點點頭。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你是?
我是你家的鄰居,隔壁院子就是我家。我跟你父親在學校是同事。
我想起了隔壁那已經坍塌的夯土房。
她的臉上像撲了些閃粉,一笑眼角眉梢的皺紋像陽光下的鱗片。
她走時帶著戀戀的神情,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追上她。
您還記得小煙嗎?我姑姑小煙,我父親的小妹子。
她愣愣地,努力回憶的神情讓人感動。
小煙,名字好像很耳熟。
不過你父親沒有妹妹呀,倒是有一個弟弟。
您再想想!
你父親真的沒有妹妹,從來沒有過。我跟你父親一起長大的。
哦,我想起來了,小煙是你家后邊云柏叔家的女兒,不過她很早就死了,好像是失腳掉到井里淹死的,你父親很喜歡帶著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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