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壽鴻
《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是從野菜開始的。第一篇《關(guān)雎》:“關(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闭钱?dāng)時人們采摘野菜的場景?!皡⒉钴舨耍笥也芍钡能舨?,就是鄉(xiāng)間常見的水浮萍,形似睡蓮,開黃色的小花,是河塘、溝渠的一道風(fēng)景。
荇菜所居,清水環(huán)繞。真沒想到,它也是一種古老的野菜,而且還是青年男女表達愛意的“古代玫瑰”。
《詩經(jīng)》里提到的可食用野菜多達二十五種。從農(nóng)耕時代到現(xiàn)在,采摘野菜一直伴隨我們的生活,這些先民們行吟的詩歌,傳遞著生活的質(zhì)樸與美好向往。
早春二月,天氣還冷,但地氣已經(jīng)回暖,野菜正在返青發(fā)綠。這是一年里野菜最嫩最具營養(yǎng)的時候。與往年一樣,母親在家門口的空地上,又種下了菊花腦。菊花腦,又名菊花郎、菊鏵頭,即野菊花的嫩苗。菊花腦枝葉繁茂,成熟時黃花匝地,也可作花卉觀賞。菊花腦生長很快,且隨摘隨長,可一直長到秋季。整個夏天,我們的餐桌上都彌漫著菊花腦微微苦澀的清香。
離鄉(xiāng)既久,我常常想起故鄉(xiāng)的野菜。有人說,野菜沒有故鄉(xiāng),只要有陽光、水和土地,就是野菜的家鄉(xiāng)。其實,一方水土長一方草木,草木有春秋,鄉(xiāng)土寓情思。每一個從鄉(xiāng)村成長的人,都有對家鄉(xiāng)野菜的記憶。沒有了故鄉(xiāng)的野菜,鄉(xiāng)愁就少了寄托。
故鄉(xiāng)地處蘇中里下河水鄉(xiāng),野菜品種很多。春天起,房前屋后、田塍溝埂,隨處可見野菜的身影。至今,我還能記起一些野菜的名字:黃花菜、白鼓?。ㄆ压ⅲⅠR齒莧、馬蘭頭、貓耳朵(鼠麴草)、灰條、剪刀股(苦荬菜)、碎米薺、蒲根菜(香蒲)、茭兒菜(野茭白)、枸杞頭、野蘆蒿……有些吃過,也有些只識其形不知其味。
故鄉(xiāng)稻麥兩熟,野菜也分兩季。春天的薺菜、麻菜、黃花菜等等,與小麥同季越冬;入夏的野菜,如馬齒菜、菊花腦與野莧菜,夏秋兩季生生不息,霜降之后則陸續(xù)枯萎。
“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彼j菜是春天的使者,率先報告春的信息。家鄉(xiāng)的作家汪曾祺在《故鄉(xiāng)的野菜》中寫道:“薺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細(xì)丁,入蝦米,同拌。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的?!彼自捳f:“吃了薺菜,百蔬不鮮?!蔽彝涣怂j菜的清香,那種春天的味道和喜悅。
小時候最喜歡的野菜,是紅花草和黃花菜。紅花草學(xué)名紫云英,過去用來漚肥或作豬草?;ㄩ_季節(jié),狀如蝴蝶搖曳多姿,連綿不斷如同紫色云海,又似鋪展的地毯。放學(xué)回家,我常常停下腳步,到紅花草田里奔跑、打滾,然后躺在草地上仰望天上的白云。黃花菜又名金針菜、黃黃子,跟紅花草一樣都是牧草。它花冠如鐘,色澤金黃,食之清香。黃花菜無人播種卻生命力極強,喜歡在紅花草田見縫插針悄然瘋長,不經(jīng)意就會占領(lǐng)一大片地盤。
這兩種野菜都是被賤視的植物,但我卻極喜歡。它們的嫩莖或花冠爆炒后味極鮮美,只可惜過于費油。母親看我喜歡吃,雖然心疼油,仍常常給我炒上一碗。
長大后得知,黃花菜又名忘憂草,是中國古代的康乃馨。它還有一個非常典雅的名字:萱草。《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柏兮》有詠:“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朱熹注曰:“諼草,令人忘憂;背,北堂也?!敝X、萱同音,諼草就是萱草;“背”與“北”相通,指母親所居住的北房。詩意是:我到哪里去找到一枝萱草,種在母親的堂前,使她從此再也沒有憂愁呢?
每到春天,當(dāng)鵓鴣的鳴聲掠過城市的天空,我就會遙想故鄉(xiāng)的野菜,又開始恣意生長。那里白日青云,紅花草和黃花菜開滿了田野。
我家餐桌出現(xiàn)一道涼拌野菜,色呈翠綠,已經(jīng)用水焯過,切碎成末。嘗一嘗,入口嫩脆,微微苦澀,再品,悠悠的清香從味蕾散開,縈繞在齒頰間。
這是什么野菜?枸杞頭。母親告訴我,明月湖畔的綠地長了一叢枸杞,竟然無人發(fā)現(xiàn),她約了鄰居姚婆婆去,采摘一大包回來給我們嘗鮮。
在鄉(xiāng)間生活多年,我當(dāng)然知道枸杞頭。家鄉(xiāng)的田邊河坎、村路旮旯,經(jīng)??梢婅坭降纳碛?,三五尺高的枝條,長著小刺,葉似石榴。春天枝繁葉茂,立夏過后,莖葉間開滿紫紅小花,隨后結(jié)果,紅珠點點圓潤鮮亮;大暑葉落,到了秋天又生一茬綠葉,再度開花掛果。經(jīng)常有人采枸杞子泡茶,說可以清熱明目、消暑解毒。而其枝葉因為多刺,喂豬不宜,砍作柴火也嫌麻煩,這反倒讓它活得滋潤,越發(fā)蓬蓬勃勃。
慚愧的是,我過去竟然不知枸杞苗葉也可作蔬??赡苁青l(xiāng)間的春天草木繁盛,蔬果豐富,沒輪到枸杞頭上餐桌的機會。不過對于經(jīng)歷了饑餓歲月的父母,枸杞等野菜卻是救過命的食糧。母親三歲就離開了娘,沒上過一天學(xué),很小的時候就打豬草、干勞活。鄉(xiāng)間各種野菜,是陪伴她長大的伙伴,她清楚記得每一種野菜的模樣和味道。
有一天午后我發(fā)了閑興,去踏訪被母親發(fā)現(xiàn)的那叢枸杞。綠地四周被步道包圍,香樟茂盛,小徑積滿落葉。因為人跡罕至,野茼蒿、野菊花、絲蕎蕎、地錦等葳蕤生長。枸杞隱藏在一片冬青樹的后面,稀疏的幾棵枸杞并不醒目,顯得有點寂寞,苗葉依舊蔥蔥郁郁、青翠欲滴。
我記得幾年前,這片綠地原本很大,在國展中心二期建設(shè)后,綠地退縮到了路邊。其實再早幾年,這里原本就是鄉(xiāng)村,隨著城市的擴張,土地長出了高樓、馬路,農(nóng)村人成了城里人,野菜野草變成了城市的流浪者。
枸杞樹潑辣易活,生長極快。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把它列為本經(jīng)上品,說:“春采葉,名天睛草;夏采花,名長生草;秋采籽,名枸杞子;冬采根,名地骨皮?!蓖跖蛯⒅腥搿兑安俗V》,在徐光啟的《農(nóng)政全書》里,它是救饑的珍饈。在我生活的這個城市,還保存著幾棵千年枸杞,至今枝繁葉茂,花紅果累。《小雅·杕杜》有詠:“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憂我父母!”這里的解民之饑的“杞”,就是枸杞頭。從《詩經(jīng)》開始,野菜就是中國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成為我們這個民族的記憶。
看著這幾棵孤獨的枸杞,我想到了父母的身影,還有少年時的同伴們。老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冷冷清清,年輕人紛紛去了城市打工、定居,老年人也有不少跟著子女進城生活,還留守在鄉(xiāng)下的已經(jīng)不多了。他們遷徒到了城市,心卻還留在鄉(xiāng)村。父母已經(jīng)隨我在城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卻依然保留著鄉(xiāng)村思維和習(xí)慣。一遇到不開心的事,就發(fā)狠說要回老家,其實鄉(xiāng)下的老屋已經(jīng)快要倒塌了。他們就像長在城里的野菜,不習(xí)慣高樓和車流,無時無刻不想念鄉(xiāng)間的田野和風(fēng)雨。雖然已經(jīng)回不去故鄉(xiāng)了,仍然一次次夢見鄉(xiāng)下的老屋。
到了小滿,一年就下來三分之一了。《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四月中,小滿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滿。”此時,麥秸泛黃,田間作物漸至成熟,瓜果蔬菜進入快速生長期。小滿而未滿,這是一個充滿期盼的時節(jié)。
猶記兒時,我放學(xué)回家,都會先去田野,在紫云英地里打上幾個滾,在開滿油菜花的田埂上奔跑,追趕蝴蝶和蜜蜂。童年無憂無慮,與春夏的草木蟲魚一起,快速而快樂地生長。
想起童年,就想起了“蕎蕎子”。這種麥田伴生的雜草,是鄉(xiāng)村孩子最好的玩伴;清脆悠長的蕎哨聲,至今還回響在我的耳邊。
“蕎蕎子”是麥田的守望者,與小麥一同生長,當(dāng)小麥抽出麥穗時,它就從麥根爬上來,親熱地攀附在麥稈上,柔柔的藤蔓、長卵形的細(xì)葉,開紫白色的小花,楚楚可憐地在微風(fēng)中搖擺。小麥灌漿了,越長越高,“蕎蕎子”也掛上了一排排小豆莢。這時,小心翼翼地剝開豆莢,去除細(xì)籽,再掐掉豆莢的一角,含在嘴里就能吹出聲音來,還可以吹出各種音調(diào)。我喜歡蕎哨,薄脆而清亮的聲音是那么的美妙。四野俱寂,只有清脆的蕎哨聲飄過麥田、水面,在天地之間悠悠地回蕩。
“蕎蕎子”的豆莢,形似縮小版豌豆,還是鄉(xiāng)下孩子的美食。它是麥田的雜草,我們會毫不留情地連根拔除帶回家,將豆莢摘下,洗干凈放鍋里去煮,就像煮鹽水毛豆一樣。不一會兒鍋里的水滾了,再稍微燜一下然后起鍋。翠綠色的豆角飽含水分,在盤中格外清香誘人。捏住一角,用牙齒輕輕一扯,細(xì)嫩的籽粒就落到了嘴里。這種野生野長的食物,有點甜又微微有點苦,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種獨特的味道。
過去了好多年,我一直不知道“蕎蕎子”的學(xué)名。有一次讀到《毛詩品物圖考》,上面注有:“薇,巢菜,又名野豌豆。”書中有圖,那一片片橢圓形的對葉,正是記憶中“蕎蕎子”的模樣。“薇”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詩經(jīng)》中的《小雅·采薇》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充滿故國情思,而《史記·伯夷傳》所記,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又顯示出品性高潔。
“蕎蕎子”這種鄉(xiāng)間野草,就是著名的薇嗎?
我有點半信半疑,在家鄉(xiāng),莖葉粗糙的“蕎蕎子”只作豬草,從未有人采食。還是向李時珍請教吧!翻檢《本草綱目》,里面有記載:“薇生麥田中,原澤亦有。故《詩》云,山有蕨、薇,非水草也。即今野豌豆,蜀人謂之巢菜。蔓生,莖葉氣味皆似豌豆,其藿作蔬、入羹皆宜。”在《本草綱目·谷部第二十三卷》,還記有“又有野豌豆,粒小不堪,惟苗可茹,名翹搖,見菜部?!睘槭裁唇新N搖?李時珍的解釋是:“翹搖,言其莖葉柔婉,有翹然飄搖之狀,故名?!痹瓉?,蕎蕎子又叫野豌豆,一名巢菜,古代也稱為薇、翹搖。翹搖之名,倒與家鄉(xiāng)的讀音相近,或許是因為太過典雅,被鄉(xiāng)人們漸漸讀走了音。李時珍稱“苗可茹”,翹搖是古代著名的野菜,嫩葉亦可做羹,過去的人們是采食其莖葉的。
比起文雅如詩的薇、翹搖,我還是愿意稱呼蕎蕎子。陽春四月,正是家鄉(xiāng)的田野最歡樂的時節(jié)。閉上眼,它那柔婉的莖葉翹然飄搖,仿佛在向我微笑,耳邊有悠悠的蕎哨聲飄過……如今,鄉(xiāng)間的野草已經(jīng)很少了,蕎蕎子成了遙遠(yuǎn)的記憶,但是那種微苦的味道還存留在我的腦海里。
草木知春秋,每一個低微的生命也都想開花。苔作為一種低級植物,生長在陰暗潮濕處,生命同樣在萌動,到了春天一樣擁有綠色?;m微小,但是生命力頑強、旺盛,努力去染綠一片生機;花雖平凡,也要像牡丹一樣,把最美的瞬間,展現(xiàn)給這個世界。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边@是袁枚的詩。清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袁枚辭官后定居江寧(今南京),在小倉山下購筑“隨園”,自號隨園主人,優(yōu)游其中近五十年,從事詩文著述,廣交四方文士。在某個春夏之日,袁枚閑庭信步時,瞥見了背陰的墻腳或者潮濕的石頭上,有一汪蒼苔鮮亮耀眼,他忍不住俯下身來仔細(xì)端詳,發(fā)現(xiàn)這蒼苔之上,布滿了米粒一樣的小花。他被苔花的隱忍和堅持,被這樣一種細(xì)碎之美、自在之美深深地打動了。
在中國古詩詞的意象中,苔蘚常被作為環(huán)境清幽的襯托和超然物外的象征。袁枚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苔花,自是獨出心裁。他還寫過另一首詠苔詩,從另一側(cè)面悲憫青苔未見斜陽之美:“各有心情在,隨渠愛暖涼。青苔問紅葉,何物是斜陽?”青苔沒有見過斜陽,但并不怨艾,坦然接納了生命的不完美。它暖涼自知,頑強生長。
春天正搖搖晃晃地從青苔中走出來,我想起了故鄉(xiāng)廣闊的田野,和綠樹掩映下的村莊。在我的老家,雨水充沛,植被茂盛,小溪邊、井沿上、河灘中、墻腳和樹下、潮潤的石階上,隨處可見苔的身影。苔以綠色為主,也有青、紫等顏色,緊貼地面生長,所以也叫“地衣”。在微微的細(xì)雨中,在地氣的蠢蠢欲動中,布谷鳥的鳴唱劃過潮濕的天空,那些花兒草兒,包括最不起眼的苔蘚,在蟄伏了漫長的冬天后,正攢著勁兒往地面鉆呢,“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
向陰而生,這是苔的命。在它落地生根的一刻,它的生命已然注定。但是每一個平凡、樸素的夢想,都可以在日積月累、日拱一卒中開花結(jié)果。太陽照不到我,并不意味著我沒有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理想。
青春自來,苔花靜開。顧盼和領(lǐng)悟之間,苔花讓我對于生命中的快樂,有了重新的理解??鞓凡⒎且粋€定義,而是一種角度。苔花與牡丹不同,正如小草與大樹不同,生命同樣美妙和多姿。我們每個人,各有各的人生履跡,對于快樂的感受,自然也是各有角度。我們不妨學(xué)那小如米粒的苔花,生命給予什么,就坦然接受什么,盡自己的心力,開自己的花,尋找自己的快樂。
甚至,哪怕沒有開花,只要盡了心力,也能平靜而坦然地面對,就像“苔花”。你見過青苔開花嗎?苔蘚是隱花植物,也就是不開花的植物。它只有扁平的葉狀體,沒有真正的根和維管束,其根也是莖,其莖也是葉。據(jù)說,人們所見的青苔開花,只是附著在青苔上的孢子而已。
但我寧愿相信:青苔是開花的。我相信,每一個低微的生命,都會開花,也都能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