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昨晚十一點半,收到一條短信:
“姊弟深情在,天涯若比鄰。一周下來挺辛苦的,明天還是多休息休息,倘若回來反而讓人牽掛。明晚打算宴親朋好友,迎天命之年。”
今天,是姐姐五十歲的生日。
看到這條短信時,眼角有點潮濕,一向言語樸實、不善修辭的姐姐用從未有過的文字表達了對弟弟的關心和感謝,表面的輕松蘊藏著一片深意。我當即用更加夸飾的文字先夸了她一通,再表達我的歉意,不能到場為她祝賀,只能遙寄思念祝福了。
發(fā)完短信,坐在寂涼如水的深夜里,腦海里浮現(xiàn)如煙往事。
“假日里我們多么愉快,朋友們一起來到校外……”
姐姐比我大五歲。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她已經上初中了。某種意義上,入學才意味著真正的記事開始,我沒有讀過幼兒園,因此,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第一個年頭,這首當時非常流行的《啊,毛毛雨》成為了我生命中第一首珍藏的歌曲。進入初中的姐姐經常哼唱它,我也經常投入地聽著,羨慕且神往?;孟胫偃?,校外,毛毛雨,純凈無瑕的女聲,快樂憧憬的心情。
我的頭腦里總會幻想出這樣的場景:一群頭扎長辮、身穿白衫長裙的女生,她們手牽著手,圍在校園不遠處的草地上,盡情地奔跑、嬉戲、歌唱,背景是連綿的田野和高大的樹林。煙霧騰起,天上掉下毛毛細雨,那是春天揚下的第一滴甘霖,她們愈加興奮起來,仰起頭,張開嘴,捧開手心,貪婪地吮吸著這上蒼的禮物。在微微的寒意里,潔白的的確良襯衫已經打濕,烏亮的黑辮掛著水珠,她們卻渾然不覺,任晶瑩的雨滴滋潤著她們更加鮮亮的眸子,在暮色來臨之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別,回家。
這是論語里“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至高境界么,還是西方歌劇中的春之詠嘆調?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對于年幼的我來說,肯定沒有想到過這么多,但是,姐姐,在我的心中成為一種象征,她的青春,她的時代,是沒有憂傷、只有歡樂的臻美世界,唱著毛毛雨、神情燦爛的姐姐,就是上蒼派來的天使。
一望無際的江淮平原,凹凸不平的鄉(xiāng)間小路。
姐姐手挎竹籃,放進小鐮刀或小鐵鏟,帶著我走在狹窄的田埂上。天上有一層淡淡的云曦,陽光籠在半空,透出輕輕的暖融,像披了一層薄紗。
這通常是一個星期天,目的是挖野菜,馬蘭頭、芫荽、薺菜或草頭。
周圍非常安靜,看不到幾個人,身旁偶爾會飛起一群麻雀,遠處的水杉樹上,傳來鳥鳴的啁啾聲。我們仔細地搜尋著路邊和河畔,不輕易放過一個目標。灌渠溝、圩埂上、菜地旁、斜坡里,都是野菜集中生長的地方,這時我們就埋下身子,用小鐮刀挑,用小鐵鏟鏟,把大捧的勝利果實裝進籃子。再往前走,大路旁不時會出現(xiàn)一些零星的野菜,只要輕輕彎下腰,用小鐮刀挑出便是。于是,約摸經過小半天時光,我們便可滿載而歸。
回到家,爸媽把馬蘭頭剁碎,澆上鹽和麻油,對芫荽就沒這么認真,也不怎么切細,放入粗粗的白糖,再加點醬油就行了,草頭用于清炒,薺菜卻是主要用于燒湯的輔料。這幾種野菜,對馬蘭頭和芫荽的印象最強烈,因為總感覺有些澀,芫荽的香氣又有些怪,但大家總吃得津津有味,不一會兒桌上已風卷殘云。
時光輾轉,如今,馬蘭頭和芫荽早已進入大雅之堂,成為搶手的時興蔬菜,但在當時,它們卻是正宗的野菜,再次逢上它們,總難忘那些遠去的野香,暈黃的燈光和粗礪的菜盤。更難忘記的,是與姐姐一起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歲月。
張開朦朧的睡眼,抖抖索索地穿上棉衣棉褲。窗外,月亮還掛在半空,星光依然燦爛。
姐姐卻早已起床了,在廚房里煮著稀粥或泡飯。她叮囑我多穿衣服,帶好書包。匆匆吃完早飯,我們便一同上路了。
寒氣逼人。白氣從口中呵出,在寂靜的夜色中清晰可辨。雙腳使勁地跺著地面,手卻不知道往哪里放,伸進口袋,也冷。姐姐走在前面,向看不清路面的地方打著電筒。
天色漸漸清亮起來。沿著向北的道路,我們最早見到了大平原上的日出。右邊是一條大河,太陽從河的遠方慢慢爬起,一點點變大。它是如此的無力,好長時間才露出頭來,但金色的觸角已經按捺不住,突然躍出了地平線。云彩頓時染成了鮮艷的紅色,一輪朝霞渲染著嚴冬的壯美。
腳不冷了,手和心也都不冷了??粗幌伦幼兊妹鞒旱奶炜?,一路的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面向北方,躍動的甚至是一種喜悅——前方的集鎮(zhèn)里,有著我們共同的學校。
五六里的路程,很短,穿著冬衣也不過半小時時間;五六里的路程,很長,留在求學路上,留在人生路上,都是永遠不變的印記。
還是冬天。姐姐和我上完晚自習,走在幽靜的街道上。
姐姐問我自習上得怎么樣,肚子餓不餓。我含糊地說還行,不餓,盡管也想吃點東西。
前面有一座大橋,過了橋就快到家了(那時一起寄宿在姑媽家里)。橋下面有一個包子店,發(fā)出誘人的香味。
我一路催著快走。姐姐猶豫著,還是停下了腳步,立在店門口的攤頭上,從口袋里小心掏出錢來,買了兩只包子。
這次卻是一毛錢一只的肉包,而非六分錢一只的菜包。我咬開噴香的由肉末、油渣和蔥花組成的包餡,想到了爸媽所給的為數不多的幾個零用錢,其中還有給她買參考書的。
那恐怕是我今生吃得最香的一只包子。
炎炎酷暑。姐姐帶著哥哥和我,埋在大半人高的黃豆地里鋤草。
感覺不到風的存在,嗆人的秸桿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黃豆長得稀疏,雜草倒長得旺盛異常,得用力連根拔除,將其根部的泥土甩掉,留在地里。這些高大的雜草極其雄壯,拔一棵也要費很大的勁。我們套上袖管,圍上布裙,在地里艱難地匍匐前進。
我漸漸有些懈怠。抬頭,姐姐不知什么時候已跑到了前面,弓著身子,身旁的田埂上留下了一長串綠色。我喊一聲,姐姐扭過頭看了我一眼,再繼續(xù)。
好幾個下午,我們就這樣趟過灼熱的陽光。姐姐總是沖在前頭,在大地上寫成一個愈來愈遠、卻愈來愈清晰的符號。
知道分數的時候,姐姐哭了。
我也哭了,哭得驚天動地,傷心欲絕。
那是一個最慘淡的夏天。立在視野很好的平臺上,看到天色一片昏暗。
差六分,姐姐未能考入中專。在那個時代,中專就意味著出路,意味著前途和光明。而高中,對大多數農村女孩來說,只能是一個比初中更艱難、更渺茫的過程。而且,為了升入中專,姐姐已復讀了兩年,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姐姐堅強地站了起來。她進入高中,開始了全新的學習生涯。
鄉(xiāng)野的大地現(xiàn)實是殘酷的。在當時我們那里的農村中學,即使是優(yōu)秀的男同學,升入高等學府的概率也不大,能夠如愿的女同學更是鳳毛麟角,而且有一個奇怪且普遍的現(xiàn)象,許多初中時表現(xiàn)突出的女同學進入高中后便漸漸落伍了。
總之,姐姐未能升入大學,她淡然接受了現(xiàn)實,帶著質樸的轉身,回到家中,接手爺爺在村頭開著的一爿小店。
每次回到家中,看著熟悉的店面和姐姐熟悉的微笑,心里都有一種無法遣懷的難受。我知道,姐姐是不甘的,盡管面對各種勸慰和惋嘆,她淡定的外表下看不出一絲痕跡。
終于有一天,一個有些流氣的小伙子在店里向她發(fā)出挑釁,說你怎么不去上大學呢,呆在這小店里干什么。姐姐稍遲疑了一下,口中慢慢發(fā)出堅定而有力的聲音:我是在上大學,社會大學。
那一刻,我感到心里一陣錐痛。
姐姐正式工作了,是頂替母親的職位做了一名醫(yī)生。
全家人的心都放了下來。我也放了下來。姐姐開始櫛風沐雨,每天來回走十幾里的路,趕赴那個離家較遠的衛(wèi)生院。
從此,姐姐在我的印象里慢慢定格。時光無聲地從身邊溜過,姐姐年復一年,在衛(wèi)生院里上班下班。印象頗深的,是每次放假,總要趕到她所呆的醫(yī)院,坐坐聊聊,看看她始終陽光的不變笑容。呆在她辦公的藥房里,總感覺時間就此停滯,周圍藥品的淡淡味道,竟那么像同為醫(yī)生的父親辦公室里的味道,那里有我們一起走過的童年和青春。
有時候,我們還一起從她那里出發(fā)去看外婆,直接回溯我們當年留在外婆家中的幸福時光,那些行程,今天看來,依然美如天籟。
我大二那年,姐姐結婚了。后來,有了一個可愛的外甥女。后來,姐姐上了衛(wèi)生專業(yè)學校,彌補了當年缺憾,圓了曾經的求學之夢。再后來,姐姐從離家較遠的那個衛(wèi)生院搬遷到鎮(zhèn)上較近的一家醫(yī)院,擔任護士長。
這些年,我對父母常有愧疚,而對姐姐只有感佩。
若是從上大學算起,一晃離家快三十年了。在這二十多年的光陰里,留在父母身邊的時間是越來越少,許多時候只能打個電話通通音訊。而他們年歲日增,身體大不如前,哥哥也在外地,家中的許多事情只能依靠姐姐和姐夫。忙碌的時候,姐姐要到醫(yī)院頂崗;生病的時候,姐姐要騰出時間照顧;辦事的時候,姐姐通常趕在前面。
一句好兒女志在四方,隱藏了天下父母多少難以言表的期待。走出了那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也走出了親情與鄉(xiāng)情的年輪。個人與家庭,親人與鄉(xiāng)土,這些古往今來的大命題,將注定在無數個看似簡單的故事里得到最佳的注解。
有那么幾年,姐姐常來我呆的這座城市,有時一家子,有時帶著外甥女。聚在一起的時候,氣氛總是那么的和諧愉悅。大家輕松聊著話題,然后,會選一個天氣較好的日子,到附近城市走走,看看風景。
轉眼間,外甥女也快大學畢業(yè)了,姐姐也終是來得越來越少了。記憶里,我會停留在某個夏天,姐姐她們穿著有些土氣的襯衫,手里拎著大挎包,等在院子里,看見我,一齊露出粲然的笑,陽光落在她們的身上,一片清涼。
一晃,姐姐已來到知天命之年。
作為小弟的我,也已在奔五的道路上闊步行走。
歲月如歌,坐在寂涼如水的深夜里,我想起張楚那首著名的《姐姐》:
“姐姐,我要回家,牽著我的手,我有些困啦……”
九十年代早期的旋律,卻有著不老的生命。遙想起當年大學時,有同學如癡如醉反復唱著它,直至淚留滿面?,F(xiàn)在,我也在心中唱著它,唱著這曲蒼涼而真摯的旋律,想著我們一起走過的流金歲月。
但我不會有淚水,我將微笑地面對人生,伴著這首歌的音樂,輕輕地對遠方的姐姐說一聲———姐姐,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