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轟轟,轟轟——”一排炮彈,在金城川的山頂上爆炸。
慰問志愿軍的朝鮮老百姓,亂作一團。東的東,西的西,有趴著的,有倒著的,更多的人鉆進樹林子。
羅指導員使勁兒叫嚷:“不要往樹林里跑,躲進山凹,藏到巨石底下!”
高連長大聲呼叫:“朝鮮的兄弟姐妹們,不要往樹林里跑,躲進山凹,藏到巨石底下!”
羅指導員叫嚷道:“志愿軍同志們,快,幫助朝鮮老鄉(xiāng),把他們拉進山凹里,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轟轟,轟轟——”又一排炮彈,延伸在金城川陣地上爆炸。
阿媽尼的棉裙著了火,她嚇得大喊大叫。
阿巴基趕緊跑過來,使勁兒幫她撲打。
金達萊見狀,也幫著滅火。不料,自己的裙子也被引著。她一面幫助阿媽尼,還要撲打自己身上的火,急得又哭又嚷。
董世貴聽到金達萊的叫喊聲,一面奔跑,一面脫掉棉衣,一下子捂住阿媽尼的棉裙,將火撲滅。
此刻,金達萊正在撕扯燃著熊熊火苗的棉裙,大聲地呼救。
董世貴顧不得一切,提著棉衣?lián)淞松先?,將金達萊的裙子嚴嚴實實蓋在下面,撲滅了火。
“轟轟,轟轟——”第三排炮彈,又一次延伸爆炸。半山坡的樹,一棵接一棵,著起了火,火勢洶涌,一直燒到山坡底。
阿巴基仰天大叫,嘰里咕嚕,聽不清在說什么,大概在破口大罵。
董世貴一手攙扶著阿媽尼,一手拉扯著阿巴基,后面跟著金達萊,一伙人朝一塊巨石下急奔過去。董世貴把一家三口安頓好,又跑去救護旁的人。
在敵人的炮擊中,羅指導員陣亡了。
在漆黑的夜色中,連長組織戰(zhàn)士們把羅指導員和犧牲的戰(zhàn)友擺成一排,然后,脫帽肅立,掩埋好戰(zhàn)友們的尸體,各自回到山凹里或巨石下,相互擁擠在一起,借著彼此的體溫,度過寒冷的夜晚。
賀云龍、鄧三珂、董世貴躲在巨石下面淺淺的山洞里,緊緊地擁擠在一起,誰也不再言語,甚至能感到彼此的呼吸。
后半夜,安安靜靜的。北風沒有吹,雪花卻悄悄地飄了下來,遮蓋了被焚燒了的大片樹林,掩蓋了被燒焦了的土地,覆蓋了烈士們的小小墳塋。漫天皆白,連遠處的金城川鎮(zhèn)、近處的山巒也愁白了。
賀云龍、鄧三珂、董世貴相繼起來了,在山坡上跺跺腳,無心掃雪,也不想交談。
賀云龍從石頭上捧起雪往臉上揉揉,然后用袖子擦擦,算是洗了臉。
鄧三珂望望賀云龍,看看董世貴,也沒有言語的意思。
董世貴不由自主地走到昨夜救助金達萊的地方,心里依然惦念阿巴基、阿媽尼和金達萊一家三口。他想,多么好的一家人呀!他們聽說志愿軍打了勝仗,都跑來祝賀,來時,歡天喜地,回去時,卻被美國鬼子燒傷炸傷。想到這里,嘴上從來不帶臟字的董世貴,竟然開口大罵起美國鬼子來!
賀云龍見董世貴仰天大罵,走過來,撫著他的肩膀,說:“我們是戰(zhàn)士,戰(zhàn)士靠什么?靠槍桿子,敵人是罵不倒的,只有堅決、徹底、干凈地消滅他們?!?/p>
董世貴撲向他,嗚嗚咽咽地說:“你就說,羅指導員,多么好的領導呀!第一天搶占金城川至高點,跟咱們年輕戰(zhàn)士一起爬山,費了多大的勁兒呀!我親眼看到,他爬上山的時候,臉都綠了,腿都軟了。你想想,這樣的年紀,要是在祖國,全家人坐在熱炕頭上,樂樂呵呵、團團圓圓的,要不是美國鬼子打朝鮮,誰會跑到這里來爬冰臥雪?”
鄧三珂遠遠地看著賀云龍和董世貴,還以為他倆親親熱熱地在嘀咕什么,走過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
賀云龍掉過臉來說:“董世貴正難過,你還瞎說風涼話!”
鄧三珂說:“有什么揪心的事,還至于藏著掖著的!”
賀云龍說:“凈胡扯,董世貴正為羅指導員難過呢!”
鄧三珂說:“革命嘛,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呀?比如你我,今兒活得好好的,也許不知道什么時候,一顆炮彈下來,就哏兒屁著涼了!指導員昨天還笑呵呵地跟咱們講話呢,今兒呢,他哪里去了?成地下工作者了!”
賀云龍說:“瞧你那輕狂勁兒,沒一丁點兒同情心!”
鄧三珂說:“你同情人家,誰同情你呀?”
董世貴說:“你這話說得可不對,你沒見,祖國人民稱咱們什么?稱咱們是最可愛的人!”
鄧三珂說:“人家坐在炕頭上,圍著炕桌,團團圓圓、暖暖和和,吃著干的,喝著稀的??稍蹅兡兀I了,吃炒面;渴了,抓把雪……”他說著說著,眼圈兒都紅了。
董世貴說:“要么,祖國人民為什么稱咱們是最可愛的人!”
鄧三珂說:“最可愛,拿什么愛?不就是有個作家在報紙上寫了一篇破文章嗎?”
賀云龍說:“鄧三珂,話說得出格了,什么叫破文章呀?聽說那篇登在《人民日報》第一版上的文章,毛主席都看過了!”
鄧三珂說:“人家在小屋里一坐,嘻嘻哈哈地樂,嘰嘰嘎嘎地逗,我們在朝鮮爬冰臥雪,流血犧牲,憑什么呀?”
董世貴說:“你說的人家是誰?是祖國人民。我們在朝鮮前線爬冰臥雪,流血犧牲,為的就是讓祖國人民過上和平幸福的生活?!?/p>
鄧三珂說:“我常常想,咱們爬冰臥雪,犧牲流血也不怕??墒?,人家去工廠上班,到地里耕田,在學校讀書,人人覺得很平常,并沒有感到幸福,一丁點兒感謝咱們的意思也沒有,這就讓我心里委屈,不是滋味?!?/p>
董世貴說:“祖國人民的安定生活,就是我們的幸福。”
賀云龍說:“算了,算了,我看沒必要爭論,各有各的認識,各有各的活法,誰能強迫誰?我們當前的任務就是,聽連長的。他叫咱們打,咱們就打。他叫咱們守,咱們就守。打,就打得贏;守,就守得??!”
鄧三珂仍然嘟嘟囔囔地說:“我們當小兵犢子的,不聽當官的,聽誰的?”
董世貴嘆了一口氣:“唉,這人!”
阿巴基、阿媽尼、金達萊相互攙扶著,回到家里。
金達萊把阿巴基、阿媽尼扶上炕,說:“先歇會兒,喘喘氣兒。”
阿巴基說:“先看看你阿媽尼的腿,燒傷沒有?”
金達萊把阿媽尼的褲腿捋了捋,一看,傻了眼,阿媽尼的右腿上滿是燎燒泡。
阿媽尼說:“閨女,不要慌,找一根繡花針,紉一根頭發(fā),穿過,里面的壞水兒順著發(fā)絲往外流,不久就會好的?!?/p>
金達萊從針線包里找出繡花針,揪下一根頭發(fā),紉進針里,小心翼翼地刺破阿媽尼腿上的水泡,“突”的一下,流出一汪清水。金達萊心疼地說:“阿媽尼,疼嗎?”
阿媽尼說:“不疼!”
實際上,咋會不疼呢!阿媽尼只是心疼女兒,怕女兒著急罷了。
女兒金達萊也不是傻子,痛在阿媽尼的身上,疼在女兒的心里。
阿巴基走過來,說:“凈顧得你阿媽尼,你呢,你的棉裙子不也著火了?快把褲腿卷起來,看看燒傷沒有?”
金達萊挽起褲腿兒,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小腿腕子上,一串一串的燎燒泡,痛得她好生難受!她照著阿媽尼的辦法,為自己療傷。痛是痛,阿媽尼說管事,那必然管事,她信這個,痛也不痛了。
阿巴基說:“眼看著你的棉裙子著火了,凈顧得你阿媽尼,沒顧得上你,幸虧志愿軍趕過來,及時給你撲滅。”
阿媽尼說:“那個志愿軍戰(zhàn)士,瘦瘦的,像個孩子。唉,要不是為了援助咱們打美國鬼子,說不定還在學校讀書呢!”
阿巴基說:“我注意到了,那個小戰(zhàn)士眼睛不大,鼻梁不高,動作靈敏。好家伙,一看就是個好小伙子!”
阿媽尼說:“帥小伙!”
金達萊只顧低頭干活,對阿巴基、阿媽尼的話,似乎毫不介意。實際上,“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已有之,男子喜歡淑女,淑女喜歡帥男,全人類的男男女女,情感相通。金達萊的毫不介意,只是裝裝樣子,心里卻一直在“撲通撲通”跳哩!
夜幕降臨了,一絲風也沒有,干冷干冷的。
樹、草棚子、地面上,覆蓋著一層雪,映照在金達萊的臥室里,白亮亮的。
金達萊仰臥在木床上,眼睛望著雪亮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什么呢?花紋,是看不清的。看天花板四角的裝飾嗎?硬格楞楞的梅花浮雕,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哦,她在想心事。姑娘的心事,好像天空上的跑馬云,變幻莫測。她睜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眼珠定在中間,一動不動。終于,她瞇上了眼睛,無緣無故,一汪清淚,汩汩流出……
其實,當阿巴基和阿媽尼帶著禮物慰問志愿軍時,她原本不想跟隨他們一同去,那樣的話,年輕人跟年輕人說話,旁邊站著一對老夫老妻,可咋開口?說說笑笑不方便,不說不笑就無法溝通,無法溝通就無法交流,無法交流咋會有快樂的感覺呢?可是,她畢竟是個連志愿軍的面都沒有見過的黃花閨女,磨蹭來磨蹭去,還是借著阿巴基、阿媽尼的膽子,一同去了志愿軍兵營。
金達萊第一次見到中國人民志愿軍,初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一個樣,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再看,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小有差別;時間長了仔細看,雖然一樣的年輕,一樣的俊俏,一樣的精神,但還是能看出差別的。賀云龍威猛、鄧三珂機靈、董世貴乖巧,金達萊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卻一個個分辨得清清楚楚。因此,在朝鮮姐妹邀請志愿軍戰(zhàn)士們跳舞的時候,金達萊就有意識地朝董世貴跟前湊。只可惜,董世貴好像大姑娘似的,一次次地向后閃,引得金達萊忍不住地笑。其實,在金達萊看來,這正是志愿軍戰(zhàn)士們最可愛的地方。他們懂得自重、自尊、自愛。不像日本人,見到女人就“花姑娘的有”,大嚷大叫,窮追不舍,面目可憎。
正當這個時候,美國鬼子的炮彈落在了金城川陣地上。
剛才還是載歌載舞,心花怒放,一片歡騰;眨眼間變得膽戰(zhàn)心驚、魂飛魄散,不寒而栗。要不是董世貴救助金達萊母女,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住了,天上人間兩分離!
金達萊躺在炕上,思前想后,腦子里很亂。
這一次的美國轟炸,賀云龍受了輕傷。其實,要不是為了掩護一位朝鮮胖姑娘,他絕不至于受傷的。
賀云龍像一尊金剛,又高又大,不喜歡跳舞,也不會跳舞。朝鮮胖姑娘也沒有舞伴,二人都站在一旁看,很尷尬。于是,胖姑娘便主動伸出一只手,邀請賀云龍。
賀云龍接受邀請吧,的確不會跳;不接受吧,又恐怕傷害了胖姑娘的自尊。瘸驢配破磨,湊合吧。于是,兩個人說是在跳舞,倒不如說是在活受罪。他們的舞步,堅實有力,咕咚咕咚,像打墻;叮叮當當,像砸夯??墒牵瑫r間長了,賀云龍卻感覺越來越好。是啊,要不是當了志愿軍,要不是幫助朝鮮人民打美帝,人家朝鮮大姑娘憑啥跟你跳舞?是啊,不僅祖國人民把我們當作最可愛的人,就連朝鮮人民也把我們當作最可愛的人哩!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有些飄飄然,甚至為此而驕傲,為此而自豪!他想至此,越發(fā)顯得高大、威嚴、勇猛而無畏,心里在大聲地呼喊:美國鬼子,來吧,還怕你不來呢,來多少就消滅你多少!
此刻,胖姑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她給了賀云龍如此巨大的精神力量!
正在賀云龍癡癡遐想的時候,美國鬼子的炮聲響了。
空中的炮彈皮,正朝他們飛來,賀云龍飛身將胖姑娘撲在身下。不偏不倚,不上不下,正砸在賀云龍的腰間。
朝鮮胖姑娘避免了一場災難,而我們的賀云龍卻受了傷。
現(xiàn)在,賀云龍就躺在山凹里的青石板上呻吟。
鄧三珂說:“怎么,賀云龍,不礙事吧?話說回來,礙點兒事也值得!誰讓我們是最可愛的人呢!”
無論多么苦,多么難,賀云龍都默默地承受。
穿上了志愿軍軍裝的他們,不僅是祖國人民最可愛的人,同時,也是朝鮮人民心中最可愛的人!
幸虧,賀云龍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經(jīng)過幾天的療養(yǎng),很快就又能站崗值班了。
指導員活著的時候,每天教董世貴認識三個字,會認,會寫。指導員犧牲了,董世貴好像失去了娘,終日覺得心里膩膩歪歪、空空蕩蕩。
董世貴心里煩悶,終于憋不住,找到賀云龍,把心里的話向他傾訴:“云龍,你說,在石家莊,聽過首長的動員,咱們積極參加抗美援朝,情緒高漲。跨過鴨綠江,熱血沸騰;遭受到美國鬼子轟炸、炮擊,絲毫沒有把它當回子事;和敵人肉搏,槍對槍,刀對刀,以牙還牙,刺刀見紅,心不跳,膽不怯??墒?,這次不同了,昨天,還聽羅指導員說《三國》、講《水滸》、數(shù)快板、唱京戲,仿佛依然響在耳邊。怎么說沒就沒了,況且就埋葬在咱們站崗值班的地方,永遠別想再見到!”董世貴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淚水在眼窩里打轉。
賀云龍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就是鐵打的漢子,冰做的心腸?老人古語: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打仗就要流血,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話是這么說,可沒叫他看看呢!你想,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眼睜睜看著他被敵人的炮火送上了天,跌到地上。即使真有鐵石心腸的人,我不信,他就絲毫不動心!”賀云龍,這個鐵打的漢子,話還沒有說完,“哧溜哧溜”,眼淚就流下來了。
鄧三珂正站崗,看見賀云龍、董世貴站在一起,說得挺熱鬧,有心走過去搭言??墒?,站崗有站崗的紀律,不可以隨意離開崗位,他只得忍著了。
小晌午,董世貴接替鄧三珂上崗。
鄧三珂本想問問他倆都說了些什么,可是,又覺得無聊,悶悶地回到山凹里的宿營地,放下槍,隨意躺在青石板上歇息。
這幾日,鄧三珂感到十分孤獨。羅指導員犧牲了,再也聽不到他講好聽的故事了。另有,賀云龍和董世貴,兩個人不知瞞著啥,站得那么近,彼此都能咬到耳朵。有什么秘密的話,非要瞞著我?我再有什么心里話,還能對你們說?唉,只好悶在心里。在他的腦海中,又一次出現(xiàn)了在石家莊閱讀《誰是最可愛的人》的情景:那一次,羅指導員手里拿著《人民日報》,一會兒卷成紙筒,高高舉起,慷慨激昂地叫嚷:“我們堅決保衛(wèi)祖國,支援朝鮮人民,打敗美帝國主義!”一會兒又將卷成紙筒的報紙,狠狠一甩,聲嘶力竭地喊叫:“我們不怕流血犧牲,做一個祖國人民最可愛的人!”現(xiàn)在,好多戰(zhàn)友以身殉職,異國捐軀,小小的黃土墳塋里,掩埋著他們的尸骨,每天都能看見,讓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想起他們就心里難過。他不由地感嘆:那些抱緊敵人同歸于盡的人,那些死也要咬掉美國鬼子耳朵的人,那些手里攥著的手榴彈上沾滿敵人腦漿的人,那些從烈火中搶救朝鮮小姑娘的人,他們死得其所,雖死猶榮,他們的的確確可被稱為最可愛的人。我們呢?整天介困守在金城川陣地上,挨敵人飛機大炮的轟炸,被動地反擊敵人的沖鋒。每一次飛機大炮的轟炸,每一次敵人的沖鋒,我們的戰(zhàn)士中,都會有人受傷,都會有人犧牲。難道,這樣平平常常死去的人,也能被稱作最可愛的人嗎?我打了那么多次仗,殺死過那么多美國鬼子,可一次三等功也沒有。萬一能活著回到祖國,鄉(xiāng)親們要是問起我,我該怎么面對他們呢?憑嘴說能行嗎?你說打死一百個美國鬼子,會有誰信呀!你也到了朝鮮,是不是逛大街去了?最可愛的人,人家配,你呢?
鄧三珂越想心里越窄巴,他憋著這么多心里話,掏給誰呢?
董世貴見鄧三珂這幾天情緒不高,總想找他聊聊??赊D念一想,不妥。在鄧三珂的眼里,他就是個新兵蛋子。也是的,董世貴剛剛參軍時,鄧三珂就已經(jīng)是個老兵了。入伍第一天,就由鄧三珂帶著他去找司務長領軍裝。試一件嫌大,試一件嫌大,還是從他身上扒下一件,湊合著給董世貴換上。一個新兵蛋子,主動給老兵油子做思想工作,那不有點兒本末倒置了嗎?董世貴思前想后,本來已經(jīng)走到了鄧三珂的門口,突然停住了腳步。
鄧三珂心眼子多,一天到晚琢磨人。誰來信了,他知道;誰想家了,他也知道。他要是跟誰疏遠,那準是鬧別扭了;他要是跟誰套近乎,那這個人可要當心!
董世貴打算主動找鄧三珂談談心,做做思想工作,解開思想疙瘩,原本是好事,也是我軍的光榮傳統(tǒng)??墒?,用在旁的同志身上合適,用在鄧三珂身上,就得考慮考慮。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他的心眼兒太多!
鄧三珂在山凹里的青石板上歇息,其實并沒有在睡覺,只是站崗累了,歇歇乏,隨意看看石壁上的招貼畫。
那畫面再熟悉不過:兩個中國兒童,一男一女,抱著和平鴿。下面一行字:我們熱愛和平。
鄧三珂看著看著,眼睛朝外一溜,正好看見董世貴。心想:他有什么心事,既然能跟賀云龍講,就不能跟我鄧三珂說說嘛!可是,董世貴只在遠遠的地方站了站,又走開了。為此,鄧三珂真的有些憤憤不平,心里說:好你個新兵蛋子,你還記不記得,你入伍的當天,是我?guī)闳フ宜緞臻L,翻騰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衣服,是我鄧三珂脫下一件,給你換上,你才穿上了軍裝!現(xiàn)在,你的翅膀硬了,不把我這個老兵放在眼里了,莫非先讓我找你不成!你個新兵蛋子,想得美!
鄧三珂想到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咕嚕爬起來,想找指導員訴訴苦??墒牵侥睦锶フ夷??他心里這么想,腳下便真的那么走。鬼使神差,一步一步,來到指導員的小小黃土墳塋前。他先是行了軍禮,然后,用手劃拉劃拉枯草上的積雪,慢慢坐下來,似有一騾子車的話,要對首長傾訴。還沒開口,兩行淚水奪眶而出。鄧三珂又不傻,他知道,無論說什么,指導員都不會聽見。就像給死人出殯,“爹呀媽呀”地嚎喪,其實一丁點兒用也沒有。人死如燈滅,哪里會有靈魂呀?要真的有,我跟首長的魂說說該有多么好!
望望天,灰蒙蒙的;看看山,霧罩罩的。心里的話,塞得滿滿的,對誰去說呀?鄧三珂以前讀過契訶夫的《苦惱》,至今仍然記得清清楚楚:“約納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兩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這成千上萬的人當中,有沒有一個人愿意聽他傾訴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誰都沒有注意到他,更沒有注意到他的苦惱。那種苦惱是廣大無垠的。如果約納的胸膛裂開,那種苦惱滾滾地涌出來,那它仿佛就會淹沒全世界,可是話雖如此,它卻是人們看不見的?!编嚾嫦?,當初,讀到那段文字的時候,哧哧地笑了半晌。他甚至認為:契訶夫寫的《苦惱》,太夸張了,太可笑了,世界上咋會有像約納這樣的人!而今,一萬個想不到,他鄧三珂竟然成了這樣的人,成了跟約納一模一樣的人!
鄧三珂最終成為約納一樣苦惱的人,是有其歷史淵源的。他爺爺是山西的一個土豪,讓當?shù)剞r(nóng)民給打死了。那時候,鄧三珂正在直隸省保定府讀書,得知這個消息后,嚇得不敢回家,跑到外地當了長工??墒?,莊稼活他連一天也沒干過,耗到開春,逃跑了。巧得不能再巧,正遇上高福生的八連路過。鄧三珂巧嘴如簧,說通了高連長。高連長跟羅指導員一商量,同意收留了他。就這樣,他在高連長的八連當了兵。后來,打下石家莊,不久又從石家莊出發(fā),打太原,打過太原,入朝,成了最可愛的人。是呢,部隊整天忙,連一天的空閑也沒有。他不想隱瞞,實心實意地想找首長匯報思想。可是,而今,再說什么也晚了。首長就躺在黃土里,他還能跟誰說說心里話呀!
正當他苦不堪言的時候,一個人站在他的身后。
鄧三珂回頭一看,不是旁人,是董世貴。
董世貴伸出一只手,為鄧三珂抹抹眼睛,說:“冷嗎?”
想不到,董世貴的一句話,就像一股溫暖的春風,吹進了鄧三珂的胸懷。
“有什么話,別憋在心里。是不是想家啦?”
“我想什么家,我哪里會有家呀?我沒有家,沒有親人!”
董世貴大吃一驚,心里說:莫非你是孫猴子,從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可在這樣的時候,他不能開這么大的玩笑,于是說:“祖國就是我們的家,祖國人民就是我們的親人!”
鄧三珂說:“就說那天,朝鮮老百姓慰問咱們,賀云龍,還有你,你們都有朝鮮姑娘邀請。我呢,我干嘛呢?站崗!為什么偏偏派我站崗?”
“趕上你啦!”
“依我看,沒那么簡單,哪有那么巧,什么露臉的事都讓你們趕上,我就連一次也趕不上?”
“沒想到你這個老兵油子,還有這么多臟了吧唧的玩意兒!下次再有活動,我替你站崗,行不?”
“我總怕首長對我有看法,立功沒我的份兒,授獎也沒我的份兒。將來,回到祖國,你們又立功授獎,又戴光榮花,都是從朝鮮回國的最可愛的人,可有誰會愛我呀?”
董世貴哈哈大笑,說:“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呀,原來你這個老兵油子,腦袋里還有這么多油泥。用不用讓我這個新兵蛋子給你擦擦呀?”董世貴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唉,黃繼光、邱少云呀,這些戰(zhàn)斗英雄,咱不說,就說咱們二○○師五九八團的李家發(fā),安徽南陵人,在咱們金城川戰(zhàn)役中,七處負傷,最后,拉響了手里的最后一顆手榴彈,與美國鬼子同歸于盡,壯烈犧牲。人家心里想沒想立功授獎戴光榮花,回家以后,鄉(xiāng)親們喊著他的名字,為他呱唧呱唧拍巴掌?我想,像黃繼光、邱少云、李家發(fā)這樣的人,才真真正正是大寫的人、高尚的人、最可愛的人!”董世貴越說越動感情,臉上、腦袋上,呼呼冒著熱氣。
鄧三珂不無揶揄地說:“你真屈才了,咋不叫你當指導員呀!”
董世貴聽了,確實來氣兒了。本來嘛,董世貴苦口婆心地勸導他,誠心誠意地同他交心,可他呢,竟這樣嘲諷他,貶損他。他哪里受得了這個!滿目蕭然,拂袖而去。
是呢,泥人還有個土性呢,何況大大的活人乎!
鄧三珂見狀,恐怕真的得罪了董世貴,于是,趕緊攆上他,說:“你等等,聽我說?!?/p>
董世貴見臺階就下,算是給足了他的面子,于是,撣撣路邊大青石上的積雪,坐了上去。
鄧三珂說:“上次那場戰(zhàn)役,我作為狙擊手,一連氣兒打死十幾個美國鬼子;賀云龍甩出去好幾筐手榴彈,炸死多少美國鬼子,誰說得清!你呢,跟美國鬼子肉搏時,用流星錘,打死好幾個美國鬼子。戰(zhàn)斗結束后,你猜大家伙怎么說?你猜都猜不到,人家嘻嘻哈哈地說:我是射擊機器;賀云龍是投彈機器;你呢,有現(xiàn)成的步槍不用,偏偏使流星錘,是顯本事,出風頭!”
董世貴說:“這都誰說的?沒有的事!”
鄧三珂說:“信不信由你!”
羅指導員犧牲了,上級還沒來得及選派干部,高福生連長有事找誰商量?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語,孤掌難鳴呢!要說孤獨苦悶,那才是苦悶孤獨到家了。金城川一個小小陣地,放上一個五九八團,整整一個團的兵力,到今日,敵人進攻無數(shù)次,雖說陣地還在我們手里,可是,傷亡呢?連羅指導員賠進去了不說,部隊減員,一個八連,以往百十號人,現(xiàn)在呢,僅僅剩下不足三十人。誰知道還要守多久,還有多少仗等著打?
正當高連長一籌莫展的時候,電話鈴響了。他接著電話,聽著聽著,一躥老高:“美國鬼子又要進攻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打仗打煩了嗎?”
高連長說:“不,來多少,消滅多少,還是那句話:不打收條!”
放下電話,高連長立即傳達作戰(zhàn)命令。
這次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聽著有些特殊:各自選好隱蔽地形,充分發(fā)揮優(yōu)勢,能用槍的用槍,能投彈的投彈,能短兵相接的短兵相接,拳打腳踢,拼刺刀,放冷槍,什么順手使什么招兒。
鄧三珂說:“打狙擊,放冷槍,是我的長項。董世貴的長項是流星錘,難道流星錘也用得上嗎?”
有人小聲地笑。
高連長說:“記?。罕4孀约海麥鐢橙?!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只要能打贏,什么招兒靈,使什么招兒!為了更有效地發(fā)揮我軍的優(yōu)勢,投彈能手,就要成為投彈的機器;狙擊手就要成為射擊的機器;神炮手就要成為放炮的機器。為了這個目標,我宣布:集中手榴彈,歸賀云龍使用;集中子彈,歸鄧三珂使用;機槍手、炮手,都要選出最棒的人擔當,其他戰(zhàn)士積極配合。隱蔽地點,自由選擇彈坑。敵人在明處,我們躲在暗處。各自為戰(zhàn),我在重機槍的位置,槍聲就是命令。什么時候出手,由自己根據(jù)實際情況決定。該出手時就出手!最后,我再說一句:祖國人民把我們當作最可愛的人。我們在朝鮮前線,多消滅一個美國鬼子,祖國人民就多一分安寧!”
這一次,高連長下達的作戰(zhàn)命令,太特殊了。打了無數(shù)次大仗、惡仗,打了無數(shù)次的沖鋒、狙擊,沒有過這種打法,甚至也沒有聽說過。戰(zhàn)事緊張,沒有細琢磨的時間,八連戰(zhàn)士全部投入了緊張的戰(zhàn)斗,找準有利地形,以最佳的形式,將自己隱藏得嚴嚴實實。
重機槍架設在金城川陣地制高點的巨石的縫隙處,精心挑選兩名神槍手,三名機靈的年輕戰(zhàn)士,作為副手。
賀云龍選一處彈坑,先用柴草把彈坑填滿,把整整三箱手榴彈,全部打開蓋兒,兩三顆綁在一塊兒的有,三五顆綁在一塊兒的也有,藏在草窩里,用枯草蓋住。
鄧三珂則更加機靈,他的臥姿點射最拿手,百發(fā)百中。為了發(fā)揮自己的特長,他隱蔽在一棵枯樹的后面,把機槍架在裸露的樹根上,連神仙都難以發(fā)現(xiàn)。
董世貴揀一處最靠前沿的彈坑,手提步槍,腰掖流星錘,黑暗中,摸一些枯草,把自己埋伏在里面。
八連戰(zhàn)士準備停當,專等進犯之敵。
以往,美國鬼子依仗飛機大炮坦克車的優(yōu)勢,先是一陣狂轟濫炸,稍后,步兵向狼群一樣地強攻,一次次吃了大虧。黔驢技窮,東施效顰,也學我軍近戰(zhàn)、夜戰(zhàn)的戰(zhàn)術,悄悄地摸進我軍陣地,攻其不備。
我軍將計就計,順手牽羊,偽裝成毫不知情的樣子,讓他們連一絲一毫的動靜也感覺不到。
美國鬼子的這次進攻,詭秘得很,不帶重武器,輕拿輕放,不出一丁點兒聲響。麻繩拴駱駝,一個接著一個。與其說是在沖鋒,不如說是在爬行。
金城川的山坡,雖然坡勢較緩,可長至幾百米,真要爬到制高點,也實在夠美國鬼子喝一壺的。然而,這是上司的命令,哪個膽敢違抗?難道吃了豹子膽,不要飯盔子了?
漆黑的夜,這里山地靜悄悄。美國鬼子一步一步慢慢地爬,大冷的天,上司也夠難為情的,就讓他們在雪地里受這份洋罪。說起來也活該,誰叫你們沒事找事,非要侵略朝鮮,把戰(zhàn)火燒到鴨綠江邊。
小風嗖嗖地刮,小雪紛紛地下。進攻金城川的美國鬼子,不準直立行走,卻要匍匐爬行。于是,只好趴在地上,像蝸牛一樣,悄無聲息地爬。
蹲在炮彈坑里隱蔽的志愿軍戰(zhàn)士,把美國鬼子的一舉一動,看得一清二楚。當看到他們自作聰明、偽裝和笨拙吃力的動作時,一個個使勁兒掩住嘴,唯恐弄出一星半點的聲響。
美國鬼子在金城川的山坡上慢慢地爬行,志愿軍在隱蔽處細細地準備,耐心地等待著敵人一步步地接近。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呀,敵人距離金城川陣地制高點已經(jīng)十分接近了。然而,高福生連長所在位置上的重機槍,仍然沒有絲毫動靜。隱藏在各個彈坑里的戰(zhàn)士們,開始焦急起來。
終于,隱藏在金城川陣地制高點的重機槍開火了,吐著火舌,猛烈地朝著山坡下的最后一撥敵人射擊。
躲在枯樹后面的鄧三珂,疾速麻利快,一發(fā)緊接一發(fā)點射,心里記著數(shù):一個,兩個,三個......
藏在彈坑的賀云龍,身邊有整整三筐手榴彈,事先全部打開蓋兒,面對黑壓壓的敵人,可有了用武之地。他得心應手,施展全身解數(shù),一顆緊接一顆,在最遠處的敵人堆里爆炸,有意把敵人像趕羊群一樣趕上山坡。待大批美國鬼子靠近時,兩三顆、三五顆綁在一塊兒的手榴彈,像飛蝗一樣地飛向最密集的敵群。要說過癮,這是他從軍以來,最過癮、最愜意的一次戰(zhàn)斗。
靠在最前沿彈坑中的董世貴,瞄準稍遠處的敵人,一槍撂倒一個,一槍撂倒一個。在黑暗中,有一撥敵人,正朝著他接近。董世貴正中下懷,他迅速取出腰里掖著的流星錘,撥開枯草,舉手就是一錘,“撲通”,敵人掉進彈坑。放手又是一錘,“撲通”,又倒進彈坑,他急忙把敵人扯向一旁,仰臉等著送死鬼的到來。
沖上金城川陣地上的敵人,開槍沒有目標,不開槍又等于白白挨打。
金城川山坡上,到處可以看見從彈坑中吐出的火舌,那是志愿軍戰(zhàn)士們憤怒的火焰。
重機槍在掃射,手榴彈在爆炸,步槍在點射。所有這些據(jù)點,都可以聽到見到。那么開始響起步槍的董世貴那里,卻連一丁點兒動靜也沒有了呢!
敵人已開始還擊,目標并不明確,雜亂無章,可是,他們憑借著精良的武器,殺傷力強,仿佛戰(zhàn)斗才剛剛臨近。
終于,一場短兵相接的肉搏戰(zhàn)開始了!
志愿軍戰(zhàn)士們跳出彈坑,出其不意,撲向敵人。
賀云龍左右兩只手,各攥著一顆手榴彈。當撲向敵人的一瞬,右手高高掄起,鉚足勁兒向敵人的腦袋狠狠砸下去,腦漿迸裂,倒地而亡。他又沖向另一個敵人,朝敵人身上左右開弓,雨點兒般地捶打,打得敵人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當敵人沖到鄧三珂面前,他迅速站了起來,先是使用步槍擊打、刺殺,但終因身材矮小,力氣單薄,被敵人壓在身下。
高連長透過深藍色的天幕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咯噔”一下:鄧三珂要吃虧!他趕緊舉起手槍,瞄準敵人,“啪”的一槍,敵人的鮮血噴了鄧三珂滿臉。他用手擦了一下,又向另一個敵人沖過去。
槍聲漸漸稀疏了,就是說,敵人潰敗了。
遠處,響著零星的槍聲。
當鄧三珂的步槍最后響起的時候,金城川戰(zhàn)斗結束了。
天剛剛蒙蒙亮,東方的半拉天上,布滿了了血色的朝霞。
高連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尋找董世貴的彈坑。他第一個跳下去,把他從美國鬼子的尸體中扒出來,董世貴奄奄一息。
高連長高聲叫道:“賀云龍、鄧三珂,趕緊過來,把董世貴抬上去!”
賀云龍、鄧三珂絲毫沒有怠慢,趕緊跑過來,連抻帶拽,把董世貴從彈坑里弄出地面。
高連長說:“掐人中?!?/p>
賀云龍解開董世貴的紐扣,摸摸心口窩,驚喜地叫道:“還有心跳,不要緊,不要緊的!”
鄧三珂說:“依我看,他是被敵人壓在身下窒息,過一會兒就會好的!”
高連長說:“小鄧,你射殺了幾個美國鬼子?”
鄧三珂說:“您說的幾個,是個位數(shù)。我消滅的美國鬼子,至少得十位數(shù)!”
賀云龍說:“你要那么說,我那三筐手榴彈得炸死多少?不計其數(shù)吧!”
鄧三珂說:“不計其數(shù),到底是多少?”
賀云龍說:“不計其數(shù),就是說,沒法計算!”
鄧三珂說:“好吧,好吧,就算全金城川陣地上的美國鬼子都是你干掉的,行了吧?”
高連長笑笑說:“都是他干掉的?不行,有你一份,有董世貴一份,重機槍難道就沒份?整個五九八團呢,難道全是咱們八連的功勞?”
說著說著,董世貴醒了,睜開了雙眼,他說:“我在哪兒?”
鄧三珂說:“你在北京、在順義、在河南村,哈哈!”
賀云龍說:“在朝鮮前線的山洞里入洞房哩!哈,哈哈——”
高連長說:“小董,醒了,嚇死我了!咋啦?”
董世貴掙扎著要坐起來。
賀云龍見狀,伸出兩只手,使勁兒拽他。
董世貴說:“高連長,當我用流星錘向美國鬼子投去時,這家伙‘撲通’一聲,像一堵墻,一下子砸在我的身上。我在彈坑里,哪里禁得住這小子,你們看:肉大身沉,至少有二百斤,把我砸暈過去了。高連長,您猜怎么著?我夢見家里人了,他們都大聲地呼喊:董世貴,最可愛的人!”
高連長嘻嘻笑道:“那個人群里,有你的未婚妻嗎?”
賀云龍、鄧三珂都笑起來。
董世貴一時羞紅了臉。
高連長說:“回吧,清點一下傷亡情況。”
賀云龍、鄧三珂攙扶著董世貴,一同回了山凹里的宿營地。
當天晚上,八連戰(zhàn)士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吃完,全體集合,來到八連連部。
高連長拿起花名冊,清點人數(shù)。結果,在這次戰(zhàn)役中,又有一些戰(zhàn)友犧牲了,只剩下二十人。
連長最先脫帽,戰(zhàn)士們一個個相繼脫下軍帽,肅立致哀。
高連長沉重地說:“同志們,抗美援朝,這么偉大的戰(zhàn)爭,犧牲是不可避免的。在這次戰(zhàn)役中,我們八連,又有七位戰(zhàn)友英勇地犧牲了,這使我們每一個人心里都感到難過。根據(jù)這次的調查,光我們八連的陣地上,就被消滅了二百五十六名美國鬼子。你們知道嗎?董世貴一個人,就打死十一個。同志們,一打是十二個,就是說,僅僅差一個,就夠一打啦!還有賀云龍,他一個人,甩出三筐手榴彈。大家想想,整整三筐,在美國鬼子的人群里爆炸,炸死了多少?另有鄧三珂,別看他個子小,可槍法準,百步穿楊,彈無虛發(fā)。開始,他還記得住,可是,時間長了,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我們連雖然犧牲了七位戰(zhàn)友,可是,美國鬼子付出了二百多人的代價,看來,還是劃算的!”
高連長的講話,算是本次戰(zhàn)役的總結。戰(zhàn)士們各自回到山凹里的宿營地歇息。
鄧三珂說:“高連長真會算賬!可是,我們取得了這么大的成績,咋不評出幾個立功授獎的呀?”
賀云龍說:“你倒光棍子娶媳婦——性急。你忙什么?立功授獎,哪那么簡單!得整理材料,一級一級向上匯報,經(jīng)過上級批準,知道吧?立功授獎、立功授獎,一天到晚,不想別的,只想立功授獎!”
董世貴笑笑說:“我學徒時,師父說過一句話:冠子簪掉到井里頭——有你的必然有你的。”
賀云龍說:“我說鄧三珂,我看你這都是個人觀點。你怎么就不想想,在這次戰(zhàn)斗中犧牲的七位戰(zhàn)友,他們得到了什么?”
董世貴聽到這里,說:“是呀,在這七位戰(zhàn)友里,還有我們順義縣衙門村的一個人呢!”話沒說完,早已淚流滿面。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