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來講講楊喇叭的故事。說實話,我并不認(rèn)識她。不認(rèn)識人家楊喇叭,怎么能隨隨便便地講她的故事?你忘記了一點,我們小鎮(zhèn)上,發(fā)生的任何一件哪怕比芝麻還小的事情,風(fēng)只輕輕一吹,就到處散開來,鬧得人人皆知了。
山羊就經(jīng)常對我說:“我雖然沒有張火箭的摩托車快,但我的耳朵可比他聽得遠(yuǎn)?!睏罾鹊恼婷惺裁矗蛟S只有野地里的妖風(fēng)知道。楊喇叭的歌聲就是被妖風(fēng)帶到我們菊村上空的。她的歌聲是我們在那個時候所聽到的最好聽的歌聲。她唱歌的時候,連樹上的鳥雀都會跟著嘰嘰喳喳地唱起來。
人都說:“楊喇叭可不簡單,她不僅有著黃鸝般清脆的嗓音,還有著蒼鷹般雄渾的歌喉,楊喇叭應(yīng)該去北京的大舞臺上唱呢?!比硕紓鳎骸耙詶罾鹊某鑼嵙?,以后肯定會紅遍四方?!?/p>
這么多年里,楊喇叭一直在我們小鎮(zhèn)上唱,連縣城都很少去過幾回。人又說:“真可惜了楊喇叭這么好的嗓子,她是鳳凰,不是土雞,該在天上飛呢。”人都為楊喇叭感到氣憤和遺憾。人們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
可每當(dāng)楊喇叭在小鎮(zhèn)里唱開時,人們又不無激動地說:“嘿嘿,這個楊喇叭,嗓子可一點都不輸那個毛阿敏呢,她要去給北京人唱歌了,誰給我們唱呀?嘿嘿,這個楊喇叭,沒她可真不行呢。”
事實上,楊喇叭卻只能在葬禮舞臺上唱。葬禮幾乎是我們小鎮(zhèn)上最大的表演舞臺。楊喇叭就是我們小鎮(zhèn)葬禮舞臺上的一名歌手。隔一段時間,人們就會想念起楊喇叭的歌聲。我和伙伴們在村子里玩的時候,總會聽到人們滿懷期待的對話。
“那陸家的八老漢快不行啦?”
“活成精啦!”
“成妖怪啦!”
“陸家人會叫楊喇叭來嗎?”
“人家八老漢可還沒死呢。”
在那個年代里,楊喇叭的歌聲令我們小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癡迷留戀。楊喇叭本人也成為人們嘴邊的話題。山羊坐在樹上說:“楊喇叭的嘴,難道比大喇叭還大嗎?”我們大笑起來。山羊卻翻給我們一個白眼,還說:“快看啊,你們的嘴,個個都比楊喇叭的還要大?!?/p>
在一個夕陽燦燦的黃昏里,張火箭將摩托車騎出了菊村。我們從樹杈上跳下來,攆上公路。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小鎮(zhèn)上唯一擁有摩托車的張火箭,漸漸消失在遠(yuǎn)方。看著天邊的云朵,我們悵然若失,仿佛丟掉了什么東西。
我們沒有想到張火箭騎摩托車是去聽楊喇叭的歌。要知道,我們菊村三面環(huán)山,距小鎮(zhèn)還很遠(yuǎn),只有張火箭的摩托車屬于遠(yuǎn)方的世界。
張火箭將摩托車騎進(jìn)陸家,陸家村內(nèi)一片哭聲,嗩吶的聲音在陸家上空形成一股氣勢龐大的氣流。所有的景物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灰鴿在電線上立了許久后,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緩緩飛走了。
楊喇叭在葬禮舞臺上出現(xiàn)時,已是晚上十點,臺下坐滿了男女老少。楊喇叭登上窄小的舞臺,用熟練的臺詞向人們打招呼。人們滿臉期待,甚至都忘記了鼓掌。楊喇叭就說:“你們陸家人不歡迎我楊喇叭呀?掌聲在哪里?”
人們這才緩過神來,使勁地拍手。楊喇叭露出一臉職業(yè)笑容,說道:“還是不夠熱情呀?”臺下人就更加用力拍起來。
張火箭坐在摩托車上,脖子伸得老長。
楊喇叭那晚穿著性感火辣,乳溝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黑色絲襪讓很多男人浮想聯(lián)翩。但人們只是想,只是看,只是鼓掌。人們覺得楊喇叭唱得好極了,唱出了他們的心聲,更唱出了他們心里那股莫名的悲傷。
舞臺上,楊喇叭一邊唱,一邊扭動著柔軟的腰身,還不忘和前排的男人擊掌。擊過掌的男人將手縮回后,偷偷地放在鼻子下面聞。
現(xiàn)場的氣氛逐漸涌上高潮。張火箭試著往前擠,也想著能和楊喇叭擊個掌,可他擠了好幾次都沒有擠到前面去。
楊喇叭看著面前的人們,越唱越帶勁。她甚至在腦袋里想象著自己是在遠(yuǎn)方的大舞臺上唱,這種美好的遐想讓楊喇叭的歌聲變得更為動聽。人們都忘記了鼓掌,只是一副呆相地坐在下面。
張火箭沉浸在歌聲中的同時,還不忘盯著楊喇叭的身體看,他覺得楊喇叭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們小鎮(zhèn)上任何女人都沒有楊喇叭長得好看。
楊喇叭當(dāng)然是極不甘心在葬禮舞臺上唱下去的。她經(jīng)常會想一個問題:“難道我楊喇叭這輩子都要在葬禮舞臺上唱下去嗎?”楊喇叭不甘心,她每天很早就起來,一個人站在麥地里練嗓子。她唱歌的勁頭讓村人感動,人們每次見她,總會說:“像楊喇叭這樣用功的,有何理由不成功?”
人們心里很清楚,以楊喇叭天生的好嗓子和勤奮,遲早會唱紅大江南北的。但直到現(xiàn)在,十多年了,她仍沒能唱出我們的小鎮(zhèn)。她還在葬禮舞臺上唱,唱得人死了一撥又一撥。當(dāng)然這些人并不是楊喇叭給唱死的,如果這些早已升天的魂靈知曉楊喇叭曾為他們唱了許多的歌,他們在天國里一定會喜笑顏開。
我們小鎮(zhèn)上,沒有人不想聽到楊喇叭的歌聲。
但現(xiàn)在的楊喇叭,多么希望自己能夠站在遠(yuǎn)方的大舞臺上唱歌??!這份暗藏在楊喇叭心中的愿望,時時刻刻在折磨著楊喇叭。
楊喇叭無能為力。楊喇叭只能站在葬禮舞臺上唱。楊喇叭的眼淚往肚子里淌。楊喇叭只能把自己的理想在舞臺上吼出來。楊喇叭就站在葬禮的小舞臺上吼,吼著吼著,楊喇叭的嗓門就高了,就大了,就成小鎮(zhèn)上著名的歌手楊喇叭了。
楊喇叭的理想并沒有死,但生活里的楊喇叭確實很絕望,絕望于自己不能登上遠(yuǎn)方的大舞臺。但每次只要一登上葬禮舞臺,楊喇叭就又容光煥發(fā)了。
楊喇叭就成為另一個精神抖擻的楊喇叭了。
這是人們所期待的楊喇叭。
那一晚,楊喇叭的歌聲甚至都飄到了月亮上。遙在天邊的月亮變得愈發(fā)明凈,張火箭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又看向舞臺上妖嬈的楊喇叭。
月色下的楊喇叭令張火箭神魂顛倒。他迷上了這個女人。他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擁有這個女人。但他轉(zhuǎn)念又想,人家楊喇叭可比他大十多歲呢。張火箭氣得咬牙切齒,拳頭在摩托車的坐墊上狠狠地砸,他為自己不能擁有這個女人而感到憤恨。兩年前,頭次見到楊喇叭時,他就迷上這個女人了。這兩年,他常常會在黃昏時分將摩托車騎上我們村前的那條公路。他是趕往小鎮(zhèn)上的葬禮舞臺啊。
舞臺上,氣氛在不知不覺中掀向高潮,人們將脖子伸得老長老長的,那一對又一對黑汪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楊喇叭看。楊喇叭唱得額上都滲出了汗水?;秀敝?,她猛然明白自己只是在一個普通的鄉(xiāng)間葬禮舞臺上唱歌啊。她有些失望,心底深處隱隱發(fā)痛,所幸那時燈光不是太亮,臉上的暗影掩飾住了淌下的眼淚。
人們齊聲喊:“楊喇叭,再來一首!”
人們將渴念和藏躲在生活背后的愿望一同喊出來了。
楊喇叭向臺下看時,發(fā)現(xiàn)人們齊齊整整地望著她,那樣子突然讓她惡心難耐。她四周掃了一圈,人群中只有一個人低著頭。她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多停了兩秒。張火箭抬頭時,兩人目光就對上了,盡管兩人中間隔著坐滿的人群,但很顯然,兩人在走神片刻后,用目光搭上話了。兩人眉目里說了些什么話,只有楊喇叭和張火箭心里明白。楊喇叭頭一次看見了張火箭身后的那輛嶄新的摩托車。
那個時候,在我們小鎮(zhèn)上,張火箭的摩托車是唯一的一輛摩托車。對我們這些整天跟在張火箭屁股后頭的小孩子來說,那輛摩托車意味著遠(yuǎn)方。也只有張火箭的那輛摩托車,能讓我們在短時間內(nèi),進(jìn)入到一個想象的世界。我們像熱愛鄧小平一樣熱愛張火箭。這是我們的心聲。
楊喇叭還在看張火箭。盡管時間很短,但毫無疑問,這次短暫的對視,給了原本并不自信的張火箭很多力量。張火箭恨不得立馬就將楊喇叭吃進(jìn)肚子。要知道,張火箭的摩托車可是從未帶過任何女人的,包括他的母親。不是他不讓他母親坐,而是他每次叫他母親坐時,他母親都會罵他:“不要命的東西,騎得比火箭還快,我是坐上見閻王爺去呀!”張火箭從不叫旁人坐,他的摩托車是留給哪個人坐的?見過楊喇叭之后,張火箭確信就是這個女人了。
葬禮結(jié)束后,人們端著板凳回家了。很多男人還在回味楊喇叭那野性十足的歌聲,他們就像牛那樣咀嚼,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道。張火箭將摩托車騎到楊喇叭的跟前。楊喇叭看著張火箭,嘴角上露出了笑容。
“菊村的張火箭?。 ?/p>
“你知道我?”
“大名鼎鼎??!”
“人都叫我張火箭?!?/p>
“人都叫我楊喇叭?!?/p>
“比火箭還要快呢?!?/p>
“比喇叭還要大呢。”
兩人低頭嗤嗤笑。這個時候,張火箭就邀請楊喇叭坐他的摩托車。若在白天里,楊喇叭肯定會直接拒絕張火箭的。但在那個夜晚,葬禮上臨時懸掛在桐樹上的電燈所射出來的燈光,自身就攜帶著一種鬼魅的色彩。楊喇叭猶猶豫豫。妖風(fēng)一吹,電燈就左搖右擺。電燈下的張火箭也顯得有些虛幻。似乎在那一瞬間,鬼把楊喇叭給抓住了,除了坐張火箭的摩托車之外,她別無選擇。楊喇叭就朝著遠(yuǎn)處的公路看。公路的上頭,天空一片迷離。
張火箭跨上摩托車,示意楊喇叭坐上來。借著暗黃的燈光,楊喇叭扭扭捏捏地坐了上去。拐出陸家后,張火箭將楊喇叭帶上了那條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
“你把我?guī)睦锶パ???/p>
“我不會拐賣你的?!?/p>
楊喇叭笑了。笑容就碎在夜色中。
“我很想騎出這個地方?!?/p>
“然后呢?”
“可我從來沒有騎出去過?!?/p>
“為什么?”
“因為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
張火箭就把楊喇叭帶走了。那是張火箭頭一次帶楊喇叭。那也是楊喇叭頭一回坐摩托車。楊喇叭體驗到的是飛翔的感覺。人懸在空中。人往黑夜的深處鉆。楊喇叭永遠(yuǎn)也無法忘記那種感覺,她雙腿都坐木了,全身麻酥酥的。夜色中,一切都顯得支離破碎。楊喇叭緊緊地閉上眼睛,她在聆聽摩托車突突的聲音。
張火箭將摩托車停在公路一邊,兩人就地坐了下來。月亮遙遙地掛在天邊,格外明凈。楊喇叭似乎還沉浸在飛翔的感覺當(dāng)中,她的心臟狂跳不已。毫無疑問,在那個普通的夜晚里,張火箭的摩托車解救了她。將她帶上了天空,帶到了遠(yuǎn)方。她沒有想到一輛摩托車竟然會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她在心里無比感激張火箭。
“月亮在跑呢?!?/p>
“是在跑呢?!?/p>
“跑來跑去還是在轉(zhuǎn)圈圈?!?/p>
“是在轉(zhuǎn)呢?!?/p>
楊喇叭其實是想問張火箭以后還愿不愿意再帶她出來,但她沒敢問。張火箭也想問楊喇叭以后還愿不愿意被他再帶出來,但他也沒敢問。兩人都厭倦了小鎮(zhèn)的生活,他們總覺得遠(yuǎn)方要比眼前的好。兩人沉默著。夜越來越深,似乎在這個時刻里,他們正去往遠(yuǎn)方。遠(yuǎn)方有忽閃的星斗,有無垠的天際。他們聽著月亮對星星說話,他們忘記了現(xiàn)在是坐在一條沒有人跡的公路旁邊。
天明的時候,張火箭將楊喇叭送回了家。那晚后的楊喇叭,似乎變了個人。任何一場葬禮舞臺上,人們顯然能感受到楊喇叭重新煥發(fā)出的激情。人都贊嘆:“啊呀!楊喇叭。啊呀!楊喇叭。魔鬼呀!”
人們的嘴張得比大喇叭還大。人們激動得語無倫次。人們只管伸長了脖子,賣力地拍手。人都說:“楊喇叭呀楊喇叭,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啊?!比诉€說:“楊喇叭呀楊喇叭,沒有你,我寧愿死我寧愿化成灰啊?!?/p>
楊喇叭心里清楚,她是在給遠(yuǎn)方唱,是在給張火箭唱,是在給張火箭的摩托車唱。楊喇叭有了希望,看到了遠(yuǎn)方的曙光。
楊喇叭甚至都不再渴望大舞臺了。如今的她,更渴望坐在張火箭的摩托車上,體驗飛翔的感覺。飛翔中,她總會到達(dá)遠(yuǎn)方。
人都傳:“楊喇叭唱得越來越好聽了?!?/p>
我們一群人坐在菊村村口的桐樹上面,甚至都能聽見楊喇叭那悠揚動聽的歌聲。那段時間,幾乎每時每刻,楊喇叭的歌聲都回蕩在我們小鎮(zhèn)的上空。人人都在回味。人人都在像牛一般咀嚼。那段時間的楊喇叭,再次成為我們小鎮(zhèn)上的一段神話。人人都在談?wù)摋罾?。毫無疑問,蛻變后的楊喇叭,用歌聲將人們帶入到一個極樂世界。也只有楊喇叭知道,這一切歸功于張火箭的那輛摩托車。
小鎮(zhèn)上,幾乎天天都有葬禮。
死去的人也都在天上聽著楊喇叭的歌啊。
我們每天都會目送著張火箭和他的摩托車駛上那條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我們只知道張火箭去了外面的世界,我們并不知道張火箭是去看楊喇叭在葬禮舞臺上唱歌。那段時間的張火箭,同樣意氣風(fēng)發(fā),和以往判若兩人。
楊喇叭唱歌前,總會在臺下觀望一陣。見到張火箭和他的摩托車,她就會感到輕松。那個時候,張火箭和他的摩托車成為楊喇叭通往理想世界的唯一希望。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從那個夜晚之后。
在一場又一場的葬禮舞臺上,楊喇叭不斷向葬禮舞臺妥協(xié)。張火箭和他的摩托車的出現(xiàn),讓她看到了遠(yuǎn)方的希望。楊喇叭啊楊喇叭,她現(xiàn)在只要給葬禮舞臺上一站,就把過去的眼淚往出吼,就把埋藏在心底的夢想往出唱。
她只是一名普通的葬禮歌手啊。
那晚的星光,那星光下通往遠(yuǎn)方的公路,那騎摩托車的張火箭,讓她青春煥發(fā)。她不甘于自己只當(dāng)一名葬禮歌手。她甚至渴盼有朝一日張火箭能騎著那輛摩托車帶著她沖出葬禮舞臺。
現(xiàn)在,每當(dāng)葬禮結(jié)束后,楊喇叭從舞臺上一下來,立即就坐上張火箭的摩托車。張火箭一踩油門,摩托車就飛馳上那條筆直的公路。兩人的配合,行云流水。還有人在一旁說:“看啊,菊村的張火箭把楊喇叭給帶走了?!?/p>
楊喇叭和張火箭并不在乎人們會說些什么。
兩人在享受飛翔的感覺。
楊喇叭說:“張火箭,我飛起來了啊?!?/p>
夜色中,摩托車突突的聲音非常響亮。楊喇叭和張火箭就像兩只黑色的大鳥,火箭一般地朝著遠(yuǎn)方飛。他們飛啊飛啊,越飛越高,越飛越遠(yuǎn),身體往高處飄。飛翔中的楊喇叭,快樂無比。她忘記了所有。只感覺身體在往上升,幾乎都要挨著天了。楊喇叭激動得都快要哭了。
楊喇叭大聲喊:“張火箭,再快一點啊。”
張火箭又是一腳油門。
楊喇叭的頭發(fā)也飛了起來,像一面旗。
總之,當(dāng)張火箭帶著楊喇叭飛馳起來時,連地球都在飛。楊喇叭的歌聲在飛。眼睛在飛。墨鏡在飛。星星在飛。蟋蟀在飛。芨芨草在飛。塵土在飛。藍(lán)煙在飛。楊喇叭在飛。張火箭在飛。張火箭的摩托車也在飛啊。
楊喇叭迷戀上了這種飛的感覺,她不愿停下。飛翔中,她會進(jìn)入另外的一個世界,大地蒼茫一片,夕陽在遙遠(yuǎn)的溪水邊制造著美妙的夢境。她會看到另外的一個自己,那個自己正在朝著遠(yuǎn)方的云朵唱歌。
楊喇叭就唱開了,她動人的歌聲令夜色更加深沉?xí)崦痢?/p>
張火箭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他正在騎摩托車。
張火箭只覺得他和楊喇叭正在一起升上月亮。
那掛在天邊的月亮正是他和楊喇叭今夜的歸宿。
那條公路不過是他們攀上月亮的云梯,他們爬啊爬啊,寂靜讓他們忘記了一切,只有許多的蛐蛐在兩邊的草叢中拼命地叫著。楊喇叭激動得哭了出來。
張火箭開始減速。像火車一樣,摩托車也在公路上長長地滑行了一段距離。張火箭將摩托車停在路邊。楊喇叭癱軟在了他的懷里。眼睛不飛了。墨鏡不飛了。星星不飛了。都不飛了。停了。仿佛剛剛從遠(yuǎn)方回來。
“是不是騎得太快了?”
“不快呢,剛剛好?!?/p>
張火箭就又把楊喇叭帶回去了。
那些夜晚,張火箭、楊喇叭和那輛摩托車成為那條公路上的一道閃電。沒錯,用閃電形容最合適不過。遠(yuǎn)遠(yuǎn)地,那些醒著的人們總會看見一道亮光從公路上一閃而過。人們并不知道那就是張火箭和楊喇叭。
閑話很快就淹沒了小鎮(zhèn),畢竟這兩個人可算是小鎮(zhèn)里的名人呢。一個是小鎮(zhèn)上長得最漂亮唱歌最好聽的女人。一個是小鎮(zhèn)上唯一擁有著摩托車的男人。一旦有男人和女人,人們總會展開他們那豐富多彩的遐想。
人說:“不得了了,張火箭把楊喇叭帶到北京去唱歌了。”人又說:“放他媽的臭屁,楊喇叭不是還在葬禮舞臺上唱歌著嘛。很明顯,兩個人那個上啦!”人又問:“那個什么上啦?”人一臉壞笑地說:“自己慢慢想去?!?/p>
人們傳著傳著就變了,版本就多了。人說:“張火箭對人家楊喇叭有意思,楊喇叭卻對張火箭的摩托車有意思呢,所以啊,兩個人就好上啦。”人便問:“那楊喇叭咋和張火箭的摩托車不好呢?”那人撿起半截磚頭就砸過來。
人們就算有閑話,也不敢在人家楊喇叭的面前說呢。人們很清楚,一旦得罪了人家楊喇叭,那就別再想著聽人家的歌啦。要是還想聽人家楊喇叭的歌,那就悄悄地在背后說吧,捂住嘴巴說吧,蹲在廁所里說吧。
人們還會不無遺憾地說:“人家楊喇叭,畢竟是屬于大舞臺上的人呢。人家遲早就會坐著張火箭的摩托車去北京的大舞臺上唱歌啦?!?/p>
張火箭再次在葬禮舞臺上出現(xiàn)時,人們就用仇視的眼睛看他。張火箭被看得渾身發(fā)麻。人們并不恨楊喇叭。人們只恨張火箭。人們不僅恨他,更恨他的那輛摩托車。人們甚至想著用鐵鍬把他的摩托車給砸了。人們把氣現(xiàn)在全憋在肚子里。人們等著。人們在等著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間。
張火箭將楊喇叭帶上公路時,就害怕了。他再次看見了人們仇恨的眼睛。人們躲在老鼠窩里看他。人們躲在黑暗的地方看他。
那晚的張火箭,顯得心不在焉,摩托車騎得很慢。
楊喇叭說:“張火箭,你見過像蝸牛一樣的火箭嗎?”
張火箭將摩托車停在老地方,他說:“你沒看見人們的眼睛嗎?他們是要吃了我張火箭啊。人們的眼睛里盡是怒火?!?/p>
但張火箭很快就恢復(fù)了過來,他不信人們會生吃了他。他重新發(fā)動起摩托車,沿著那條公路,朝著遠(yuǎn)方飛馳起來。張火箭接連地踩油門。只有飛馳中的楊喇叭,才會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幸福。她坐在后頭,緊緊地抱著張火箭的腰。
像鳥一樣在飛。
張火箭和楊喇叭一直飛到了天明。
清早,張火箭就將楊喇叭往回送。經(jīng)過小鎮(zhèn)時,張火箭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伙人站在前方,快到跟前時,只聽一人朝著他們大喊:“狗日的,停下!”楊喇叭抬頭看了一眼,頓時臉色發(fā)青,眼前發(fā)黑。那人又喊:“停下!”
那會兒,張火箭或許是驚嚇過度,他將油門死死地踩了下去。
摩托車重新飛了起來。
那伙人嚇得老遠(yuǎn)就閃開來。
楊喇叭不時地回頭看,她遠(yuǎn)遠(yuǎn)地還能看見那伙人影。
“火箭?!?/p>
“不怕。”
“我怕。”
“有我呢。喇叭?!?/p>
張火箭萬萬沒有想到那伙人會騎自行車攆到菊村,其中有幾個人還拿著木棍和鐵鍬。人們將張火箭和楊喇叭踢倒在地上。人們破口大罵。張火箭和楊喇叭躺在地上也破口大罵。但張火箭只要一罵,人們就踢他,踢他的腿,踢他的褲襠。人們也不忘用鐵鍬砸他的摩托車。人們把張火箭往死里打。
人們又把楊喇叭用麻繩捆在了自行車上,她的雙腿被死死地綁在自行車兩邊的鋼管上。張火箭被打得滿嘴流血,他抱著褲襠不住地呻吟。
人們就走了。張火箭是看著楊喇叭被人給捆走了的。
“喇叭?!?/p>
張火箭喊了一聲。
楊喇叭也回頭看張火箭,她披頭散發(fā),滿臉淚水。她每次一回頭,一旁的男人都會狠狠地在她的臉上扇一個響亮的耳光,還會大聲罵一句:“婊子客!”
楊喇叭的頭轉(zhuǎn)了一路。她也被一旁的男人狠狠地扇了一路。快走到她們村的時候,楊喇叭早已神志不清了,那男人又是一掌,還罵:“看你個婊子客以后還跑不?”那一掌將楊喇叭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扇成了一個瘋子。
楊喇叭現(xiàn)在每天都會坐在公路邊上,她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笑。有時還會唱上幾句,不過她唱著唱著就又笑開了。
人們總會不無嘆息地說:“我們的歌手??!”
張火箭后來還找過楊喇叭一回,但當(dāng)他知曉楊喇叭被打成瘋子后,他再也沒有將摩托車騎上那條筆直而又遙遠(yuǎn)的公路。
有一天,楊喇叭坐在公路邊上看行人。一輛摩托車從公路的另一頭騎了過來。那人的摩托車上還掛著一塊木頭牌子,牌子上寫著:修理各種雨傘。
楊喇叭站起身,輕聲叫:“火箭。”那人停在楊喇叭的跟前,上上下下將楊喇叭看了一番。楊喇叭只是笑,她看著那人身后的摩托車,還在叫:“火箭?!?/p>
那人就笑著問:“走不?”
楊喇叭長長地笑了一聲,回說:“走呢。走呢。”
那人就把楊喇叭帶走了。
楊喇叭再也沒有回到過我們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