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非常年幼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寫詩,寫古體詩,寫新詩,最早發(fā)表的文字也是詩。此后多年我經(jīng)歷了一種大概非常標準又無縫銜接的“被期待的人生”。寫詩不是這一切的關鍵詞,更不是推動力。與此相反,寫詩或許是叛逆的標簽,是需要抑制的越軌。在無法抗拒的標準與約束之中,我與詩歌的相處一路飄搖,曾經(jīng)堅持也曾經(jīng)中斷。然而,無論我身在何處,手邊從事什么,是否持續(xù)寫作,詩歌都好像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它是隱匿在日常生活中的強大力量,是我面對規(guī)訓所能保留的最后抵抗,它讓我在熙攘的人群中分辨出獨到的美感,讓重復的細節(jié)瑣事不再干枯乏味,讓寂寞變得隆重,讓值得紀念的情思永在重要的位置。
這個時代似乎距離詩歌有些遠,我也曾這么認為過。然而在個人與生活,語言與世界,情緒與形式相遇的許多個剎那,偶爾化身閃念間的寫作,是我生存于詩歌的方式,也是皈依于詩歌的起點。
我在北京大學讀書的日子是那些年里在身體距離上最接近詩歌的日子,旁聽中文系的課程,零星寫作,偶爾關注未名詩歌節(jié),但更多時間都在接受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術訓練,徜徉于傳播學與政治學文獻,體悟學術社會的風物人情??赡芨嗟氖沁z憾,居于未名湖邊那么久,星辰與四季都是詩意,我卻沒能把那些年華與詩歌聯(lián)系得更緊。然而那段經(jīng)歷卻猶為重要,深深扎根在我心里,永遠的凝望是永恒的主題。
許多年間,我從事傳播學研究,確切的說從事新媒體與政治傳播研究,一個與詩歌完全不相關的領域。我一直在用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寫作,甚至是兩種完全不能相互滋養(yǎng)的風格寫作。學術與詩歌,這應該讓我幸運而快樂,因為我可以同時擁有兩種人生。但我也時常為這兩種語言與邏輯的轉換耗費心力,讓它們保持距離,讓兩種生活保持距離。我會有意在更多時間周期中規(guī)避詩歌寫作,留出精力與養(yǎng)分供養(yǎng)學術研究。有趣的是,學術寫作越是密集緊湊,詩歌作為副產(chǎn)品就越能寫出良好的感覺。我無法剖析其中緣由,只好任性隨心,可能是性格中被馴服的部分與天然秉性之間,產(chǎn)生著某種難以控制的催化與融合,或者其實就是同一個自我,這種區(qū)分并無意義。
2015年,我前往印第安納大學從事博士后研究,在美國中部的布魯明頓小鎮(zhèn)度過了一段寧靜悠然、美輪美奐的生活。大約也是從那時起,我似乎又回到了學生狀態(tài),閱讀并梳理國內外詩歌本文與理論,追蹤詩歌動態(tài),尋訪詩人。這種學習讓我興奮。很多感覺,在置身于詩歌的語言、意識與歷史現(xiàn)實之后又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比如癡迷,比如沉浸,比如追根溯源的好奇心,對于文學神秘性的敬畏感。像是神秘的力量不停地擾動和蔓延,有時竟久久不能緩解,于是只能連續(xù)數(shù)日閱讀而墜入其中,自我抑制并不容易。在此之前,詩歌像是學術與生活的舒緩之物,而后來詩歌狀態(tài)本身需要舒緩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作為舒緩方式的詩歌寫作業(yè)已失靈。這是一場新的修行了,當然蘊含著許多幽暗與失敗。那些最初的意識與技藝無限糾結,隨之而來的是意想不到的種種變化,這讓我逐漸打開自己。一時間,我對自我的觀念、興趣與潛能毫無把握,無法自由而誠懇地與錯過的世界片段、遺漏的生活盲區(qū)、復雜的條件關系重新握手,無法迸發(fā)出新的活力,無法找到合適的向度呈現(xiàn)那些來源深刻的隱秘抒情。重構是艱難而痛苦的,只因需要重構的可能囊括一切,方式、節(jié)奏、觸角與秩序,但我依然滿懷期待。
到最后,許多詩篇已悄然幻化。我所習慣的寫作平衡已不能給我一種可靠的預期,讓我能穿越與詩歌相關的事實結構看到屬于未來的某種狀態(tài)或位置。然而生活正于每一日真實上演并飛速流逝,隨時準備著與我交換寂寞,拋擲偏見,共享態(tài)度,我常在虛無中無能為力,又在現(xiàn)實中不顧險阻。
也許,我需要為持續(xù)的書寫儲備足夠的耐心,信任并依賴這些源于經(jīng)歷的錘煉與解讀,在生活必須成為藝術之詩的重要瞬間冷靜地記錄。但我亦無法確定這于生活而言意味著什么,是否能夠離開平庸,抵達挽救,或者依然是毫無改變與毫無見解,但至少不會在一個十分輕淺且無懸念的表層就失掉自己。
我想我應該慶幸,詩歌已經(jīng)在人生很多事情之前。但我依然無法預知,哪一首與哪種樣貌將會屬于明日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