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流
沈運龍當(dāng)“看族”整整十年了。
沈運龍退休前是縣供銷社的黨委書記,常年從事黨務(wù)工作,為人嚴(yán)謹(jǐn),不茍言笑。他當(dāng)“看族”是退休之后的事。
退休后,沈運龍一下子陷入巨大反差中。以前上班,他整天忙于工作,不是開會,就是組織學(xué)習(xí),還要找人談心,日子充實得很。除了工作,沈運龍沒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單位同事有人節(jié)假日釣釣魚、打打麻將,沈運龍覺得是不求上進(jìn),玩物喪志,經(jīng)常大會小會地提出批評,也就沒人敢邀他一起活動。在供銷社,沈運龍始終與同事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如今賦閑在家,每天看電視、翻報紙,日子一分一秒都是那么漫長難熬。沈運龍女兒遠(yuǎn)嫁外地,難得回家一趟也是來去匆匆。老伴的退休生活卻很豐富,她加入了一個黃梅戲票友團(tuán),和十幾個退休老人一起練嗓子、到廣場唱戲,每天上午在家做家務(wù),吃了中飯就出門。留下沈運龍一個人在家里,翹首以盼等著老伴回家。
其實也怪不得老伴,當(dāng)初老伴邀過沈運龍一起出去活動,勸他別整天守在家里,把老年病都守出來了。但沈運龍卻說一幫老頭老太整天瘋瘋顛顛成何體統(tǒng),丟人蝕面的。氣得老伴說,那你就一個人守著電視呆在家里吧,我才不陪著你過這種沒滋沒味、死氣沉沉的日子呢。
小區(qū)里退休老人不少,除了沈運龍,供銷社的退休老人還有老馬、老江、老李和老何。沈運龍住的這個小區(qū)原來是供銷社的宿舍區(qū),房改時個人將所住的房子買斷了,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賣房,小區(qū)住的人才雜起來。這老馬、老江、老李、老何和沈運龍年紀(jì)相仿,都在前后一兩年退休,只是他們在職時有的是普通職工,有的是中層干部,上班期間就對沈運龍敬而遠(yuǎn)之,退休后自然不會和他玩到一起。
老馬、老江、老李、老何四人在小區(qū)結(jié)成了個小圈子,每天下午一點,他們準(zhǔn)時集中到老何家打麻將。老何家房子寬敞,兒子女兒又不在本地,老何老伴和沈運龍老伴一起參加老年票友團(tuán),下午家里清靜。四個人從一點打到五點半,準(zhǔn)點開場,準(zhǔn)點歇牌,如同上下班一樣。
這天下午,沈運龍好不容易熬到五點半,見老伴還沒回家,就下樓去等,順便遛遛彎。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老馬他們熱熱鬧鬧地邊說邊走來,老何是要去菜市場買菜,所以一起出來。只聽老李連比劃帶說,最后一把牌真是可惜,掛得好好的七對,硬是沒堅持住,把一萬換成一條,誰知剛一換就摸到了一萬,白白錯失了自摸的機(jī)會,不然胡了那把牌就本到利歸,今天不會輸了。老馬氣鼓鼓地說,你只不過輸十來塊錢,還不是因為你老出牌給老江碰,害我今天輸了三十多塊。老江接話說,你們也別眼紅,我是難得贏一次,最近我輸?shù)眠€不夠慘嗎?老何眼尖,最先看見沈運龍,咳嗽一聲輕聲說,別說了,別說了,沈書記來了。
大家抬頭,已經(jīng)與沈運龍劈面相對,回避已不可能,四人只有訕訕地打招呼,沈書記,散步呢?說完就想繞著走過去。
以前上班時,作為黨委書記的沈運龍管理嚴(yán)格。有一次老馬、老李、老江、老何四人吃了中飯躲到辦公室打撲克,賭注是誰輸了誰請吃晚飯,誰知一玩就玩過了上班時間,被沈運龍當(dāng)場抓住。上班打撲克本來就違紀(jì),這還有賭注就是賭博,那性質(zhì)更為嚴(yán)重,因此,沈運龍勒令他們寫檢查并在機(jī)關(guān)全體干部職工會議上作檢討。如今雖說都退休了,但沈運龍余威尚存,四人見了他仍不由犯怵。
沈運龍今天卻格外和藹,他停住腳步,笑瞇瞇地看著四人,說,打麻將呢?歇了?
四人心里有些發(fā)毛,不知沈運龍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老江接話說,沒事大家一起坐坐,消磨時間呢。老江當(dāng)過銷售科科長,算是供銷社中層干部,工作中與沈運龍接觸多些。
沈運龍繼續(xù)笑瞇瞇地望著他們,并沒有移步走開的意思,他點點頭說,打牌好,打牌好。
大家以前從沒和沈運龍閑聊過,也不知如何繼續(xù)聊下去,尷尬中,還是老江接著說,沈書記有空一起去坐坐,我們每天下午都在老何家打呢。
老何附和,是呀,有空去坐,有空去坐。
不過是隨口敷衍,四人都相信沈運龍是絕對不會和他們“同流合污”的。
沒想到沈運龍仿佛正等著他們邀請,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表態(tài),好,好,明天下午我就去。
老江、老何一時愕然。老李說,我還要趕回去接孫子呢。老馬也說,我老伴還等著我?guī)退龘Q煤氣罐。老江、老何醒悟過來,連聲說,沈書記你散步,我們先走了。四人擦著沈運龍的身邊急急地過去了。
估摸著沈運龍聽不見了,老李才抱怨,你們也真是的,怎么邀沈書記這個老古板去,這不是掃大家興嗎?
就是,他哪和我們是一路人!老馬對當(dāng)年的事還心存芥蒂。
如今退了休,打牌娛樂很正常,雖說不用再擔(dān)心沈運龍批評,但如果他真在場,四人可以想象到,那麻將還怎么打得舒暢!
老江自責(zé),怪我多嘴。
老何安慰說,你也別多想,我看沈書記不過隨口一說,他哪會真去呢。
對,對,我們四人正好是一副牌搭子,他去了也是多余。老李點頭。
那他肯定是開玩笑的。老馬松了口氣。
第二天下午,老馬、老江、老李像往常一樣,差五分一點,準(zhǔn)時來到了老何家樓下。沒想到,沈運龍已經(jīng)到了,他左手拿著大蒲扇,右手端著保溫杯,正站在樓道口等。見了三人,沈運龍笑著說,都來了,我知道老何家住這棟,但不知在哪層。
三人面面相覷,到了這地步,只有硬著頭皮打招呼,一起上到三樓。
老何早打開了防盜門,靠門邊地上擺著三雙換的拖鞋,客廳麻將桌也擺開了??吹缴蜻\龍一起來,老何有些驚慌失措,這么多年,雖說住在一個小區(qū),沈運龍還從沒有到過他家呢。拖鞋也少備了一雙,老伴又出了門,老何連聲說,沈書記進(jìn)來,進(jìn)來,不用換鞋,不用換鞋。
這怎么行呢,再找雙拖鞋來,我換上。沈運龍倒不見外。
老何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沒找到拖鞋,只好把腳上的拖鞋脫了,自己換上老伴的拖鞋。大家進(jìn)了屋,沒有像以往直接上麻將桌,而是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
還是沈運龍?zhí)嵝?,大家打牌呀?/p>
老何說,沈書記來打吧,到我家來,我搞服務(wù)工作。
老馬、老江、老李也搶著說,沈書記來打,我們來搞服務(wù)。
沈運龍沉下臉,說,搞什么名堂嘛!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會打牌!我不過是來看看,推三推四干什么?是不是嫌我礙著你們了?
哪里,哪里,沈書記能來是我們的榮幸。見沈運龍生氣了,老何連忙賠小心,并偷偷向其他三人使眼色。
是呀,是呀,沈書記能與民同樂,我們高興著呢。其他三人連忙說。
那你們還不開始打牌?沈運龍的口氣不容置疑,透著領(lǐng)導(dǎo)的威嚴(yán)。
四人不好再拖延,按慣例坐到麻將桌旁,擺牌、叫骰子、摸牌,開始打起牌來。
沈運龍自己搬張椅子坐到老何和老江中間,一手搖蒲扇,一手端著茶杯,邊喝茶邊看大家打牌。
以往四人打牌不時開開玩笑,有時也爭爭吵吵,屋里熱鬧得很。但今天旁邊坐著沈運龍,大家是要怎么別扭怎么拐扭,一個個像鬼掐到了頸說不出話來,牌也出得慢慢吞吞,胡了牌的拿錢時要偷瞄一眼沈運龍,放了炮出錢的也要看一眼沈運龍。四人玩的賭注很小,胡一把牌不過兩塊三塊的。
看了幾圈,沈運龍也沒看出個子丑寅卯,但他不言不語,仍興致勃勃,有滋有味地看著,那蒲扇搖得不緊不慢,那茶喝得嘖嘖有聲。見大伙的茶杯水淺了,他會起身拿開水瓶加水,慌得老何連忙起身阻止,搶著拿瓶加水。沈運龍還不讓,說,你打牌,不要分神,我來加!嚴(yán)厲得就像是當(dāng)年安排工作,老何也不好再堅持了。
沈運龍幫誰加水,誰都禁不住欠身,連聲說,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想當(dāng)年,可都是大伙幫沈運龍端茶倒水的,一下子顛倒過來,還真不適應(yīng)。
沈運龍看出了大伙的不自在,他說,我閑著正好幫你們倒水,你們安心打牌,不要管我。
一下午的牌就這樣在尷尷尬尬中歇了局,沈運龍起身看看墻上的鐘,嘆道,這時間過得真快呀!
回家的路上,沈運龍邊走邊問老李,那把牌你三個四筒怎么還碰一個四筒呢?
老李說,那是杠牌呢。
杠牌?哦,杠牌。沈運龍自言自語。又問老江,你那把牌全是條子,怎么也可以胡牌?
老馬搶著回答,他那是把大牌,叫清一色,今天下午老江要不是胡那一把牌,怕是要輸?shù)妹撗潯?/p>
打麻將還有這么多名堂?沈運龍聽得似懂非懂。
三人暗笑,看來沈運龍是真不會打牌,這不會打牌看牌有什么意思,不過是他閑著無聊,心血來潮偶爾為之吧,那明天恐怕是請他來也不會來了。
第二天下午,老馬、老江、老李差五分一點到了老何家樓下,果然沒有看見沈運龍,三人暗暗高興,尋思總算擺脫了沈運龍。誰知他們高興得過早,等上了樓走進(jìn)老何家,就看見沈運龍正和老何一起,忙著擺麻將桌、倒茶。三人愣住了,老何無奈地說,沈書記早到了呢,非要幫著擺場子,拉都拉不住。
沈運龍招招手說,都到了,場子已擺好,快上桌,快上桌,開始打牌吧。
四人只有坐到桌旁,開始打起牌來。大家湊在一起打麻將雖說是娛樂,消磨時間,但畢竟是有賭注的,幾圈牌下來,輸贏明顯了,四人注意力更集中了,不再像第一天那樣在意沈運龍坐在旁邊。好在沈運龍觀牌不語,君子風(fēng)范,倒也沒什么影響。
自此后,沈運龍是每天下午必到老何家,前來看牌。而且他按照四人打牌的時間,一點準(zhǔn)時到,五點半歇牌一起回家,風(fēng)雨無阻。
漸漸的,四人對沈運龍看牌也習(xí)慣了,再沒有了最初的拘束。牌打得順手時哼歌唱戲、喝水抽煙、搖頭晃腦,手氣背時唉聲嘆氣,捶胸跺腳,怪爹罵娘。
沈運龍在一旁陪著大家高興或懊惱,對打錯了牌或輸了錢過于自怨的人細(xì)聲勸慰,說,慢慢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偶然出錯張牌是正常的?;蛘f,你在這里輸小錢,你兒子在外面賺大錢,事情總是相輔相成的嘛?;蛘f,今年你女兒給你添了一個胖外孫,這是大喜呀,你輸點錢就等于是請大家吃喜糖。就像他在位時做干部職工的思想工作一樣,既耐心又有條理,打錯牌或輸錢的人聽了,郁悶的心情舒坦了許多。
倒茶加水的事沈運龍包了下來,誰茶杯里的水淺了,他會馬上續(xù)上,如果哪個的茶過久了不喝,他還會拿去倒掉重新?lián)Q一杯。在洗牌的間隙,沈運龍勸不喝茶的人,老年人要多喝茶,可以清潔腸胃,促進(jìn)消化呢。大家從最初的不習(xí)慣到慢慢習(xí)慣到習(xí)以為常,何況四人都在打牌,也只有沈運龍閑著。有時誰杯里水淺了,還會主動說,沈書記,幫我加點水吧。雖然還是叫書記,但卻自然習(xí)慣,把他當(dāng)成小圈子中的一員了。
有沈運龍在一旁看牌,好處還不止這些:他可以換手。以前四人打牌,如果有人要上廁所,那其他三人只好干等著,現(xiàn)在沈運龍可以幫忙換手摸牌,等上完廁所的人回來接著打牌。他可以換錢。由于賭注小,常常會出現(xiàn)沒有零錢的現(xiàn)象,以前遇到這種情況只有先掛賬,但掛賬讓人分神,年紀(jì)大有時容易忘記,為此少不了爭吵,現(xiàn)在沒有零錢了,沈運龍馬上去樓下找小賣部換,保證四人打牌現(xiàn)講現(xiàn),不欠賬。他還可以裁判。打牌難免發(fā)生糾紛,過去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牌場上人的話又不起作用,往往爭得面紅耳赤,現(xiàn)在有沈運龍在一旁,有糾紛就讓他評評,而他總能站在公正的立場說話,四人也服他,糾紛很容易化解。
看了一個月,沈運龍對麻將的規(guī)則基本熟悉了。進(jìn)步快是因為他虛心好學(xué),每天散了牌局,沈運龍有疑惑在路上總要請教,其他人也樂為人師,一一指點,下次打牌遇到同類問題,還會讓他到身邊看著,現(xiàn)場指教。沈運龍為此還專門到書店買了一本《麻將攻略》,細(xì)心研讀。他的水平,已經(jīng)不光可以換手摸牌,還可以幫忙打牌了。哪個坐累了,想站起來活動一下身板,就會讓沈運龍幫著打幾把,誰的手氣背,也會讓沈運龍換著打幾圈換換手氣。
只是沈運龍換著打牌可以,但他只限于換手,決不參與其中賭輸贏。有一次下午突然變天,老江老伴又在外面有事,打電話讓老江回家收被子,來回用了半小時。這功夫沈運龍幫老江換手打了幾圈,沒想到手氣特別好,接連自摸了三把,有一把還是清一色,贏了幾十塊錢。老江回來,說,沈書記,錢是你贏的,歸你了。沈運龍擺擺手說,那怎么行,我是幫你打,贏的錢當(dāng)然是你的,來,來,你接著打。
其他三人心里說,這沈運龍怕是剛學(xué)會,再過一段時間就會想著打牌了,看牌哪有打牌好玩呢。
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了,沈運龍看牌的熱情絲毫沒減。有時誰來晚了,他就會打電話催,比他自己打牌還急。他的牌技也越來越高了,看誰出錯了牌,當(dāng)時不說,事后他會指出來,甚至幫著分析錯在哪里。場上誰對出哪張牌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時,也會叫他,沈書記,來看看我這牌,出哪張合適。沈運龍走過去認(rèn)真看,但不發(fā)表意見,只說,我看了兩家牌,不好說,你自己拿主意吧。雖然他不說,但大家下次照樣叫他,因為事后他可以告訴你,那張牌出得對不對。一個下午,沒有打牌的沈運龍也忙得很。
有一天,老馬中午喝多了酒,困在床上起不來,弄得下午的牌局泡了湯。第二天,沈運龍批評老馬,我說你年紀(jì)也不小了,怎么還這樣不愛惜身體,像年輕時一樣貪杯呢?你看看,因為你的緣故,害得大家一個下午牌也沒玩成。
老馬嘀咕,不是還有你嗎?你不可以湊一腳?
沈運龍認(rèn)真地說,我說過的,我是來看牌的,不會參與打牌。
老何問沈運龍,沈書記,你難道真打算這樣一直看下去?
沈運龍望著老何,有些奇怪地問,看牌不好嗎?
老李嘆道,沈書記,你這是不折不扣的“看族”呀!
看族,哈,看族!老江回味著。
老馬拍手,中國有五十六個民族,如今沈書記成為第五十七個民族了。
沈運龍并不生氣,笑著說,看族,這個名字好,我覺得做“看族”很好呀,一來可以鍛煉腦子,防止老年癡呆;二來可以消磨時間,充實生活;三呢,還不用勞神,你們輸贏不關(guān)我事,省得傷脾傷肝。
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老何家的麻將桌由手搓的變成了電動的,老馬、老江、老李、老何四人的麻將打了三年,沈運龍的牌也看了三年。四人的圈子變成了五人的,四個打麻將的,一個看麻將的,成了小區(qū)內(nèi)最有特色的組合。
如今,四人打麻將,沈運龍這個“看族”沒到場,這牌局就不會開始。仿佛沒有沈運龍在旁邊看著,這麻將就打得沒意思。
這幾年,沈運龍在四人之間協(xié)調(diào)了無數(shù)次矛盾,勸解了無數(shù)次糾紛,他還給大家制訂了幾項規(guī)定:一是規(guī)定大家要有大局意識,沒特殊情況不能無故缺席,影響其他人娛樂。二是以娛樂為主,不管什么時候賭注都不能增加,這叫小賭怡情,大賭傷身;三是規(guī)定每個人每天付兩塊錢茶水費,天熱天冷開空調(diào)也要適當(dāng)付些費用,他帶頭付錢,不能讓老何一個人負(fù)擔(dān)。沈運龍定的幾條大家都沒意見,特別是第三條,攤到每個人頭上的錢不多,都能接受,這事老何開不了口,但常年累月即使老何不計較,難保他老伴背后沒有想法,如今收了錢老何心里平衡,他老伴也不會說什么。
有時,哪個在家里和老伴拌了嘴,或是和兒女鬧了矛盾,帶著情緒上了牌桌,被沈運龍看出來了,他會認(rèn)真地問清情況,然后逐一分析,客觀地指出問題所在,勸道,少來夫妻老來伴,夫妻一場幾十年不容易,能讓的就讓讓,寬容待人最重要?;蚴钦f,現(xiàn)在社會不同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們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強(qiáng)加到他們身上。在他的勸解下,心中不快的人又能心平氣和地打麻將了。
在看牌的過程中,沈運龍感覺他這個昔日的黨委書記又有了用武之地,覺得退休生活很有意義、很充實。其他四人也不覺得沈運龍是多余的人。也許沒有沈運龍當(dāng)“看族”,老馬、老江、老李、老何四人恐怕也玩不到這么久呢。
十年轉(zhuǎn)眼過去。“看族”沈運龍眼睛不行了,變得只有微弱的視力,醫(yī)生說是老年白內(nèi)障,目前手術(shù)條件尚不成熟,只能先維持著,到成熟后再考慮動手術(shù)。沈運龍倒想得開,說,七十歲的人了,半截身子埋進(jìn)了黃土里,能摸索著走就行。
只是影響看牌。再坐到牌桌上,沈運龍只能模糊地看見四個人,桌上的麻將也像一個個小花點閃爍不定,麻將上的圖案更是無法看清楚了。他有意退出,不再來看牌,可是老馬、老江、老李、老何不讓。老何說,你都看十年了,突然不來,我們這牌還打個什么勁呢。老江說,我們老哥兒幾個,缺了你,心里堵得慌。老李說,你不來,我都不知道胡多少錢呢。老李自從前年得了老年健忘癥,記性越來越差,每次胡牌,都是何運龍幫著算賬。老江也勸,來吧,來吧,有什么為難事,我們也好問問你。
盛情難卻,何況沈運龍也只是說說而已,他哪舍得下幾個老哥們,這十年,如果不當(dāng)“看族”,不天天來看牌,他都無法想象日子怎么熬。因此,雖然他眼睛不靈光了,仍然堅持每天來看牌,老馬、老江、老李每天下午都會到他家去邀他,將他攙扶著一起到老何家。如今的沈運龍其實只能說是聽牌了,打牌時,大家出牌時特意大聲地報牌,好讓沈運龍聽清楚。邊打牌,四人邊聊天,國家大事、家庭瑣事的,什么都聊,不能看電視、不能讀報紙的沈運龍從牌場上能了解許多事情。
沈運龍依然會幫臨時上廁所的人換手,他能憑手感摸牌、理牌、出牌,手法嫻熟,準(zhǔn)確無誤。老李說,沈書記,你這技術(shù)趕得上香港的賭王了,這么多年,你不打牌真是可惜了!
老馬問,是什么原因讓你只看不打,十年來甘愿做“看族”呢?
就是,就是,為什么你一直不打牌呢?老江、老何異口同聲問,看來這個問題已困惑他們很久。
沈運龍慢條斯理地說,其實也沒什么,只不過履行自己一個誓言而已。當(dāng)年,我讓你們做檢討時,就向全體干部職工發(fā)過誓,我這輩子不會從事賭博活動。雖然你們打麻將主要是為了娛樂,賭注也很小,不過玩點小刺激,但畢竟是賭博。
當(dāng)年的事沈運龍不提四人早忘了,仔細(xì)回憶起來,好像是有過那么回事,只是人一生說過的話、表過的態(tài)、發(fā)過的誓多了去了,有誰又真會記在心里,這么死死地堅守呢?
沈運龍真不愧是當(dāng)過黨委書記的!看著雙眼微閉、正襟危坐的沈運龍,四個頭發(fā)花白、身形佝僂的老人心底里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