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荷塘

唐廣申

在我的記憶里，家鄉(xiāng)多的是山，是水，每一個村莊都有河，有塘，春夏秋冬，四季搖曳，一池荷香……

春暖荷塘

天一暖和，荷葉尖就鉆出了水面，碧綠的圓盤慢慢地舒展開來，漸漸地鋪滿了自己的地盤兒。也有亭亭玉立的，在風(fēng)中搖搖擺擺，像在給岸邊的垂柳伴舞，又像是在跟等不迭地?fù)Q上了裙裝的小姑娘打招呼。小燕子一趟一趟地在巢穴和塘壩邊穿梭著，新的家就漸漸地成了樣。不幾天還會有一窩毛絨絨的小腦袋，你擁我擠地露出來，“唧唧喳喳”地喚媽媽。

有蜻蜓飛來飛去，或在葉尖上振翅，或在水面上輕掠。河面上就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氤氳開來，你擠我碰地交融在了一起。蝴蝶悠閑地轉(zhuǎn)了一圈兒，還沒有粉的、黃的、白的荷花兒在開放?？磥硎莵碓缌?，堤壩上的花兒朵兒的早開了，鮮鮮艷艷的，很迷人。蝴蝶給荷葉、蜻蜓們展覽了一遍花裙子，翩翩躚躚地飛走了。

新孵出的鴨啊、鵝啊的，被鴨媽媽、鵝媽媽東追西攆地從壩岸上趕下了水，試探地?fù)溷吨S黃柔柔的小翅膀，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劃動著粉粉嫩嫩的腳蹼掌，嘴里還“喵嘎、喵嘎”或是“咯嘎、咯嘎”地鳴叫著，像是在顯擺，又像是打招呼：“好玩呢!”“這水好涼爽!”也有爬呀爬地上了水面上的荷葉的，卻不想一個腳步?jīng)]站穩(wěn)，又絨球般地落水了。荷葉上就濺滿了水珠兒，晶晶瑩瑩地滾啊滾，一不小心又滑落到了池塘里。

岸邊上一群剛放學(xué)的皮小子，戴著柳枝編的草帽兒，正拿了薄瓦片打水漂，有的瓦片一見水也就沉了底，有的卻貼著水面竄啊蹦啊地向前跑，就濺起了一溜水花兒，像條魚似地飛遠(yuǎn)了。也有文文靜靜的小姑娘，三折兩翻地疊成了紙船兒，在岸邊輕輕地放下了水，一陣風(fēng)吹過來，就晃晃悠悠地跑遠(yuǎn)了。

誰家的小媳婦，穿著花枝招展的新春裝，端著盆待洗的臟衣裳，一搖三擺地來到了池邊上。她找了塊光滑的大石塊，蹲下身子試了水，就拿出衣服洗起來。石塊是很好的搓衣板，揉啊搓啊的很好用。不一會兒洗完了，又撩起清水洗了把臉，不想?yún)s濺濕了繡花鞋，趕緊站起身來跺跺腳，收了衣裳回家啦。

太陽剛剛墜下了山，早有新出蟄的青蛙，急慌慌地在池塘邊的石縫里探出了頭，“呱呱”地歡叫著，驚得魚啊蝦啊的亂蹦噠。荷葉卻不理會這一套，照樣在夜幕中悠閑地?fù)u擺著。天上的星星在眨著她的眼睛，地上的小草隨風(fēng)梳理著新裝，荷塘里還有新荷趁著夜色在瘋長，也有花苞正悄沒聲地孕育著心事，她想隨著太陽的升起把美麗綻放。

夏至荷塘

夏天的荷塘最是熱鬧。荷花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俊俏，你在這邊綻開了笑容，她在那邊露出了美顏。你涂了紅胭脂，我就抹淺粉霜。每一瓣花片都嬌艷，每一束花蕊都絢爛，卻誰也離不開那墨玉般的綠，那月亮似的圓。就這樣挨挨擠擠，卻不你爭我搶；個個亭亭玉立，卻又不慌不忙。你送我碧波綠浪，我為你艷抹濃妝。你給我結(jié)子孕香，我為你血脈灌漿。即使蝶舞蜂忙，或是旖旎風(fēng)光，我依然與你相通，只為你蘊(yùn)綠含香。一池的紅黃粉白，滿塘的綠意盎然，勃勃生機(jī)，驚羨了整個夏天。

可忙壞了小孩子，摘了荷葉戴在頭上瘋跑，或擎著長直的帶桿的荷葉，就像撐著綠色的傘。也有受了蓮蓬的誘惑，赤條條地下水的，一個一個擰下來抱在懷里，或是遠(yuǎn)遠(yuǎn)地扔到河岸上。岸邊的小伙伴就你掙我搶地拾起來。也有落到水里的，就掰根樹枝劃拉著撈上來，或手扯手地用手撈。

等到水下的上了岸，顧不得身上被荷桿上的刺拉出的一條條紅道子正蟄辣辣地疼，慌慌張張地套上褲頭兒。各自抱了大大小小的蓮蓬，你剝了蓮子扔嘴里，我拿著蓮蓬當(dāng)話筒，“喂、喂、喂”地打電話，或伊兒哇啦地唱著歌，又商量著再去哪里野，就又一陣風(fēng)似地跑遠(yuǎn)了。

小姑娘們也是閑不住。她們也喜歡荷葉帽，卻更喜歡蓮子的甜脆與爽韻，喜歡荷花的粉嫩與芬芳，于是就央求了野小子摘上些蓮蓬和荷花。也有不待見野小子的，就用長長的竹竿子，綁上個鐵絲鉤，雙手或幾個伙伴一起伸出竹竿鉤到池塘。費(fèi)了勁兒撈到了手，也顧不得再扛竹竿兒，就嘰嘰喳喳地跑到岸邊的柳樹下。

也不找塊石凳坐下，姑娘們就摘下荷葉帽扇起了風(fēng)，或急急地剝了蓮子填進(jìn)嘴。更有小姑娘把小勺子般滑滑嫩嫩的荷葉瓣含進(jìn)了嘴，或貼在臉上。也有荷葉桿上的青苔，或泥呀、水呀，弄臟了花裙子，就不開心地嘟起了嘴。

于是又來到水岸邊，撩起捧清水揉搓著，還擔(dān)心會不會留下印跡。剝開一個鵝蛋般的大花苞，把一瓣瓣的花片輕輕地放到水面上，吹口氣或用手?jǐn)嚵怂?，推動著幾片粉的、白的花瓣，小船似的慢悠悠地往前蕩。又把那朵剛剛剝出的、圍了一圈金黃色流蘇般花蕊的精致小蓮蓬，輕輕巧巧地放在了玲玲瓏瓏的鼻尖下，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才讓姑娘陶醉般地又笑了。

不管是野小子還是小姑娘，都喜歡坐個小馬扎，拿本小人書，坐到水邊來引魚。用一塊做蚊帳的紗布箍一個鐵條做成的圓圈，周圍拴上四根吊線再合成一根，上面系在長長的木桿上，網(wǎng)里放上些花生餅、雞骨頭之類的東西。放進(jìn)水里過一會兒，提上來就會有鉛筆頭般大小的魚，也有蝦米和泥鰍，活蹦亂跳地放到水盆里，回家里喂鴨子或用辣椒炒了吃。

但也有心急的，才放下水，等不了一會兒就提上來，結(jié)果是空空的或只有幾個小小的透明小蝦米。也有玩起跳房子、扔沙包，或翻繩、抓石子的；也有頭抵著頭蹲在地上，劃了格子跳糞坑的；還有挖些小坑玩彈球的……就有人忘了去提網(wǎng)，等到玩夠了想起來，提出水面傻了眼，別說魚蝦不見影兒，連網(wǎng)里的引食也不見了影兒。

黑夜里的荷塘也是不消停，魚兒蝦兒的比高似地向上竄，又撲楞楞地落入了水。大些的魚會撒歡似地?cái)囼v著水，就有浪花兒冒出來，驚得小蝌蚪一溜煙似地逃遠(yuǎn)了，青蛙媽媽們跳上浮萍或荷葉，或就在水草邊探出個頭，“呱呱”地抗議著，指揮著蝌蚪兒勇敢地游。

月亮升起來，圓圓的像個大銀盤。月光霧一般地繚繞在荷塘上，就有涼風(fēng)晃動起荷葉和蓮花，手牽著手，翩翩起舞。青蛙也不再生魚兒的氣，歡天喜地地架起了鼓，驚了岸邊柳樹上的知了猴，與青蛙一唱一和地賽起了歌。

秋收荷塘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荷塘也不例外。俗話說：一份耕耘，一份收獲。荷塘雖說是大自然饋贈的禮物，但也需要人們的勞動，但再辛苦的勞作也遮掩不了收獲的喜悅。到了秋天，蓮葉漸漸枯黃。秋風(fēng)卷了蓮葉，老了蓮蓬，原來那種青嫩的蓮子變得又干又黑，硬得像石子，小孩子就用來做彈球，做棋子，在地上畫上幾道三橫四豎的格子來，玩吃子或跳糞坑的游戲。

老蓮葉也可用來包食物，老蓮子還可以用來當(dāng)種子，等來年天暖的時候，泡在水盆里，看它一天天膨脹，萌出嫩黃的小芽，長成銅錢般大小的綠葉，在太陽下翠綠油亮，很是好看。還可以喂上幾只小魚，看它們悠閑地游來游去，有時濺起些水珠，灑落在荷葉上，滾來滾去，晶瑩透亮。

深秋，收了莊稼，屯了白菜、蘿卜，生產(chǎn)隊(duì)里最大的一項(xiàng)活動就是潑坑扒藕。潑坑是一項(xiàng)快樂的勞動，也是一項(xiàng)繁瑣的工程。四、五畝地的水坑，齊腰深的水，全靠隊(duì)里的三十多個男勞力舀潑出去，那時村里還沒有電，也沒有抽水的柴油機(jī)，潑坑的方式是在水坑的東南角坑壩放水的地方，挖一條通向南河的水溝，放出約一半的水后，再也流不出去了，就用草坯擋一道堤壩，用一根粗繩捆牢一只鐵桶，兩個人一組，一人抓住拴著桶的繩子的一端，用力一松一緊地拉繩子，舀水、甩出，舀水、甩出。兩三天的時間過去，藉坑里的水終于被潑干了。

接下來，就是小孩子們最喜歡的逮魚、踩藕。坑里的魚大的有三五斤重，但很少見，一兩寸長的小魚最多。有鯉魚、草魚、鰱魚、鲇魚，也有半截指頭般大小的青蝦，還有螃蟹、甲魚、黃鱔、血鱔，更多的是小魚小蝦和大大小小的河蚌。大人們把魚蝦之類的收攏到荊條筐里，最后按每家的人口或工分勞力進(jìn)行分?jǐn)?。甲魚比較少見，常常是誰先逮到就歸誰所有，村里人當(dāng)時不知道甲魚可以吃，只把它當(dāng)作新奇的玩具，用細(xì)繩拴上，讓孩子們牽著顯擺，還要一遍遍地給孩子交待，千萬別讓它咬了手指頭，否則就要等三天后驢叫它才松口呢!這種說法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當(dāng)時村里的大人小孩卻是人人都相信的。

河蚌也是不作公物收攏均分的，所以小孩子和婦女們可以到泥里踩河蚌。赤腳一踩，軟泥里有一塊硬硬的，那多半就是河蚌了，用手摳出來，用簍筐背回家，放到水盆里，一天拿出幾只，用刀從中間劈開，往院子里一扔，就成了那一兩只鴨子的美食了。河蚌也能吃，而且非常美味，把河蚌洗凈煮熟，摳出肉來，放辣椒一炒，卷上煎餅，我們就可以邊吃邊去上學(xué)了。

撈完了魚蝦，就是踩藕，勞力們卷起高高的褲腿，赤著雙腳在淤泥里踩來踩去，感覺踩到了藕的頭節(jié)，再用手握住頭，一截一截地起出長長的一根來。踩藕也是一項(xiàng)技術(shù)活，用力要巧，感覺要好。用力過大，藕節(jié)踩斷，就不好把一根長藕收全了；感覺不好，就不知道藕的走向，不知道如何下手。藕收完了，好的由勞力們用獨(dú)輪膠車推到集市上賣掉，斷藕或藕尖藕把就每戶一小堆地均分了。

撈完了魚，踩完了藕，真正的活兒才剛剛開始，那就是挖坑泥。勞力們站在靠岸的地方，用鐵锨把又黑又臭、又粘又重的淤泥一锨锨地甩到坑岸上，靠坑塘里邊的地方就用筐一點(diǎn)點(diǎn)地運(yùn)到邊上。一層坑泥全要甩到岸上，該是多重多累的勞動啊!小時候，以為潑坑就是為了逮魚挖藕。后來，才知道潑坑一是為了撈淤泥，好用作肥料，加上青草漚肥填地；再就是為了坑塘存水，防淹防澇，藕和魚只是捎帶的收獲罷了。

冬韻荷塘

冬天的荷塘，是國畫荷韻的留白，是古瓷青花的律動。不禁想起了早年寫下的一首小詩來：蕭瑟秋風(fēng)/卷了綠荷/枯了蓮花/寒露冰霜冷雨下/雪掩了一池人家//鴛鴦吻頸暖/水鴨知羽寒/冰下游魚戲青蝦/累了湖心浮萍//夏日喧鬧成煙霞/獨(dú)留青云繞殘陽/蹉跎了歲月/冷暖了人家//枯樹空巢斷橋邊/孤舟獨(dú)坐丹青染/一紙殘荷/墨淚濕了素箋/留白處/嫩藕老了思念。

其實(shí)，冬天的荷塘很是熱鬧。放學(xué)后，寬敞的冰面就成了小孩子天然的滑冰場。雖然沒有滑冰鞋之類的裝備，孩子們穿著打著補(bǔ)丁仍露著棉花、甚至鉆出了腳趾頭的破棉鞋，照樣玩得酣暢淋漓?？凑l滑得遠(yuǎn)，看誰能蹲著滑，看誰和誰能牽著手兒轉(zhuǎn)圈滑。你摔倒了，我也要故意倒下趴一趴；我滑遠(yuǎn)了，你也會趕快追上撞一下。

還可以打陀螺，看誰的陀螺做得好，看誰的陀螺轉(zhuǎn)得時間長，看誰能打出能跳能跑的花樣。也可以搬出桌子、凳子，在冰面上圍著桌子做作業(yè)，玩棒子、老虎、雞的紙牌兒。實(shí)在沒什么玩兒，還可以幾個人一起，跳高、落下地跺冰玩，聽那種嘣嘣的震響，聽誰跺出了劈啦啦破冰的聲音，就趕緊趴到冰面上，爬到安全的地方，那種落荒而逃，有害怕，但更多的是驚喜和刺激。

年齡小的可以趴在冰面上看冰下的世界，有魚兒游動，有水草生長。還可以揀凍面上的凍柴，蓮葉桿、蘆葦枝，被冰一凍，用腳貼著冰面一踢就掉了，收攏了就是很好的燒柴。孩子們就這樣野玩，就這樣瘋跑，哪管鼻泣擦亮了袖口，哪管耳朵凍破，雙手紅腫到裂口，照樣抓著冰暖出水，照樣團(tuán)雪球打雪仗。沒有誰說冷，沒有誰喊疼。一陣高喊，一片歡笑，歡樂了冬天，幸福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