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

褚升豪

他很窮——至少在我們村里人看來，是這樣的。

現(xiàn)在村里幾乎每個人都蓋起了洋氣的“小二層”，除了他，還是那間破屋。它硬生生地嵌在我們漂亮的房子中間，就像美玉上面的一條裂縫，破壞了一切美感，顯得別扭又惡心。

他住在我家隔壁，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日子久了，也就算是個熟人了。他看起來像是個乞丐——衣服是舊的，褲子是舊的，還打了一兩處明顯的補??；他的腳上總有一層污垢，也沒見過他去村里的澡堂子泡過一次澡。久而久之，村里人見到他，總叫他“窮老”。

他的背有點駝，皮膚黝黑，兩眼深深地凹陷下去，嘴里整天叼個煙斗吞云吐霧。他最喜歡的地方就是他家門前的臺階，他常常在那坐上一整天。每天早上我去上學(xué)，一出門便瞧見他已經(jīng)在那了。他也沒看見我，直到我走近他的跟前，他才反應(yīng)過來。

他一直喜歡朝村口望著，沒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只看見他的眼睛迷離著，有時還掉過幾滴眼淚，叫人捉摸不透。有鄰人叫他，好一會兒他才能回過神來，擦擦眼睛，假裝打個哈欠，便一搖一晃地去了。村里人說他是窮了太久，想錢想瘋了，心理出毛病了。每當他聽到人們議論他時，他就傻笑著，吐出一陣更濃的煙霧。

誰知道，也許他真的是因為太窮了。

我們從沒見過他的子女，他也從沒提起過這件事。如果有人問他，他就把眼睛閉上，用力嘬一口煙斗，不說話。周圍的人便也不再多問，各自散了。只有他一個人沉默著，在自己的煙霧里黯然神傷。

有過那么一次，他來到我家和我聊天。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提到了他的孩子。他說，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因為錢的問題和他鬧了矛盾，便去了其他城市生活，如今，沒猜錯的話，應(yīng)該開了一家小公司了；二兒子學(xué)習(xí)好，去了國外生活，現(xiàn)在已經(jīng)工作了吧。聽到這，我便問他：“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過得這么寒酸？明明兒子都那么有錢?！彼聊艘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頭扭向別處，緩緩地說：“大兒子還在創(chuàng)業(yè)初期，很需要錢；二兒子曾經(jīng)偶爾會打點錢給我，但自從他結(jié)了婚，也不給我打錢了?！薄澳悄悻F(xiàn)在是怎么生活下去的呢？”我急著問道。

他笑了笑，吸了一口煙斗，接著說，他還有一個養(yǎng)女，工作并不是很好，但他每年的生活費就是她提供的。由于她的年齡是最小的，所以一直受兩個兒子欺負。他們甚至威脅她不要向他們的父親打錢，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父親是個累贅。聽完他的話，我的心里感覺有什么東西放下了，又有什么東西懸著，非常不安。

后來，他還說到了煙斗、房子，都是養(yǎng)女幫他買的。臨走時，他說他這次聊得很開心，并給了我一個信封和一張寫著他子女電話號碼的小紙條。他湊到我耳邊，小心翼翼地說：“在我葬禮那天，我的孩子們誰第一個到場，就把這信封給他?！蔽业男囊徽?，還沒來得及問他，他就顫顫巍巍地走了。

接下來的幾年，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門前的臺階上也很少再看見他的身影了。

他的話，我還記得。

葬禮的那一天，幾乎全村人都來了。不過大多數(shù)人不是為他送葬，而是想要一睹他的“神秘”子女的面貌。最先到的，不是他那兩個親生的兒子，而是那個養(yǎng)女。她奔到棺材前，痛哭了一場，坐在一旁默默流淚。天黑了，他那兩個兒子才姍姍而來。大兒子神氣地從他的豪車里跨了出來；二兒子摟著他的妻子，一臉幸福。他們瞧見了坐在角落里的養(yǎng)女，便一齊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第二天一早，他的兩個兒子說還有事，先走了。車子發(fā)動的聲音把村里人嚇了一跳。見他們走遠了，村里人也就三三兩兩地散了。我找到那個信封，將它交給了那個養(yǎng)女。

她用雙手接過，哆哆嗦嗦地打開了信封，里面裝的是一張八十萬元人民幣的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