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子
瓦埠湖白浪百里,水為咸寡,無風(fēng)而波,湖面寬極之處,青青的波紋里能映見五十里外八公山的巉巖與瘦松;窄隘之地,自成一溪,溪上橫跨一座百年石拱橋,終日鳴濺濺地低語著。
瓦埠湖有氣勢的盡是浩淼之壯,無氣勢的是東岸縱橫的岔河,蘆葦、水草叢生,野魚和青蝦相間而戲,水蛭與蚌相擁而眠。瓦埠湖東岸是諸色礫土,岸若僵蛇蜿蜒,沒有盡頭也看不到岸的起點。東岸之東為一洼地,是瓦埠湖閉塞之所,形同簸箕狀,沿溪水深入,駐足石拱橋,能見洼地多田畦和牛羊,六個村落羼雜于一體,一陣風(fēng)把一漢子頂上的泛黑的草帽吹落,那頂草帽會正好落在用彎鐮勾槐樹花的婦人蓬松的頭上。
洼地逼仄,居住著樊氏家族,洼地而居,土墻和屋頂常年裹一層層青苔,屋里的物什隱隱有霉味。洼地大雨大災(zāi),小雨小災(zāi),無雨旱災(zāi),通路通電也是近幾年的事。族人靠耕種捕魚為生,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農(nóng)耕生活。在瓦埠湖能夠叫上郢或者莊的必須地勢高拔,土壤肥沃,樊氏家族居洼地。洼地者,為水積澇所致,土壤板結(jié),硬土生下高粱、玉米和稻谷的根系,楝樹和刺槐的根系連起作物的根系。樊氏男男女女的根系和這片洼地上的所有作物、動物糾纏一體,沒年沒月,生生死死,洼地的所有生命過著苦寡的生活,自得其樂,樊灣村由此得名矣。
所謂宗不能無譜,國不能無史,族人多為地道漁民和農(nóng)民,目不識丁者眾,安苦守貧,一棵白菜十個蘿卜就能夠把日子過下去。族人過千,鮮有仕途者,偶爾腹中有一點之乎者也者,如我輩,漂泊四海,更無商賈。有數(shù)百后生外出務(wù)工,干著笨重的體力活,蓬頭垢面。每年春節(jié),外出的后生像烏鴉一般回到洼地,喝酒、賭博、斗毆,洼地便覺得鬧騰、繁雜,更覺得宗不能無譜,幾個年長的老者就商議湊份子錢,修繕宗祠,以祖德惠澤后生。
我在樊灣村呱呱墜地時,時逢“文革”開始,樊氏家族為赤貧階級,常和洼地之北的尹姓武斗。尹姓地勢開闊,土壤肥沃,日子較樊姓一直過得殷實。尹姓人丁不旺,卻權(quán)貴者眾,樊姓家族蔚成龐大,多為俗夫。在民國時期,樊姓就和尹家械斗,樊姓赤貧出土匪,尹家富庶有官兵,因此,兩族的械斗一直以樊姓人潰敗為結(jié)束?!拔母铩苯o了樊姓報仇的歷史機遇,在武斗中,赤貧的樊姓家族放火燒了尹氏的宗祠。如今,尹姓出了縣長、院長、教授和董事長,尹氏宗祠朱檣錦纜,絲竹管樂,檀香幾案,塑像鍍金,好不氣派,更有紅匾題名:尹氏宗祠,據(jù)說出自尹家嗣后在京城做官的手筆。
我幼時在荒岡放牛,每每聽到瑯瑯讀書聲,常常一個人發(fā)呆,家窮上不起學(xué),只有邊放牛邊跟私塾出身的祖父讀點《百家姓》和《三字經(jīng)》。樊氏宗祠暫時成為公社的小學(xué),八間瓦屋臨湖巍然,古槐掛蟒,筒瓦泥鰍脊,宗祠雖破,書聲瑯瑯,蒲艾簪門,虎符系臂。宗祠正堂懸掛著主席像,主席像左右的詞聯(lián)卻寫著:“上黨家聲遠(yuǎn),昇先世澤長”,夏房和廂房的四壁都是白石灰寫的標(biāo)語。上黨指今山西長治與晉城地區(qū),昇先是萬公原名,即樊昇先。樊昇先從洪武年間遷徙至瓦埠湖東岸,幾經(jīng)繁衍,有了樊灣。樊氏宗祠后面有樊昇先的冢地,四周按照輩分依次落葬樊姓亡故者。
家族長老們常常感喟樊氏人才不濟,盡是一些飯囊之輩,在六百年的宗族歷史中,樊姓沒有出過什么像樣的人物。在嘉靖年間,樊灣村的樊承恩中過進士,出任湖州縣令和江寧知府。這是樊氏唯一值得自豪和驕傲的大事,據(jù)說樊氏宗祠就是樊承恩出資修建的,祖母說那年代樊灣可闊綽了,莊園十里,大有石磴穿云,白石為欄之勢。可惜,那只能是樊姓在記憶中咀嚼的一段歷史了,如今的樊灣村只是擠滿了普通的村舍,牛棚、豬圈,覓不見一絲歷史的痕跡。
我的大伯是樊姓家族中有威望的長老之一,庚午年正月,大雪封門,大伯邀集幾個家族長老開會。大伯吧嗒吧嗒吸著旱煙管,癟癟的嘴不停流出黃濁的唾液,慢慢咽下黃濁的唾液,大伯說,“俗話說得好,人旺財不旺,樊氏宗祠如今成了破爛房了,這樣下去愧對祖宗啊?!睅讉€族人長老都唉聲嘆氣一番,最后族人形成規(guī)定,按人丁湊份子,剛生下來的只要襠下帶把子的都算份子,一份子兩塊錢,現(xiàn)居住洼地的樊姓男丁共計1642人,除去老光棍149人,病癱在榻57人不收份子錢外,其余族人再困難也要湊份子。湊份子湊了三個月才收上來568元。這點錢夠什么呢,大伯整日鐵青著臉,吧嗒吧嗒地吸著他的旱煙。樊氏宗祠遲遲得不到修繕,那些給了份子錢的人就開始嚼舌根了,說大伯以湊份子的名義,私吞大家的血汗錢,說伯伯窮成那樣,連娶兩個媳婦,這份子錢早被伯伯挪為己用了。大伯發(fā)怒了,召集長老,拿出湊份子清單和錢,對大伙說:“這點錢只夠買點青瓦和幾根木頭啊,俺愧對祖宗,這份子錢俺不保管了。”
丙子年臘月,對樊灣村的人來說是個大喜的日子。誰能想到1949年春天一個放牛的后生被國民黨抓壯丁去了臺灣,時隔47年,放牛后生成了有錢人。放牛后生叫九爺,返鄉(xiāng)后大哭一場,說眼前的洼地和他離開的時候沒什么變化啊,隨行的僑聯(lián)和鎮(zhèn)上的官員一臉嚴(yán)肅又堆一臉笑容,不停地念叨說:“變化是巨大的,洼地人多地薄,交通不便,現(xiàn)在鼓勵洼地青年外出務(wù)工,你看看啊過去的土房不少都變成了瓦房呢。你是洼地的自豪,在深圳投資辦廠,也給家鄉(xiāng)做點貢獻吧?!贝蟛煤禑煑U敲打著風(fēng)寒的膝蓋,不停地嘮叨著:“你們那個九爺被抓壯丁的時候才15歲啊,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現(xiàn)在金銀堆滿屋子,可惜,你們九爺和你們爺爺是出了五服的,雖為一個姓,他有錢會留給他的侄男八女的。”還真是如大伯所言的,九爺臨走時候,給鎮(zhèn)里丟下三十萬修路,又召集八個侄子丟下錢,讓修繕樊氏宗祠。鎮(zhèn)里拿了三十萬,一條十里長的土路修了半年,坑坑洼洼,族人罵鎮(zhèn)里黑心,得了好處,修了一條破爛路。
九爺在洼地的家人拿了九爺給的修繕宗祠的錢,馬上闊綽起來,家家蓋起了樓房,說話口氣硬了,走路腰桿直了。后來,九爺在洼地的幾個侄子因分配九爺?shù)腻X鬧矛盾,到深圳九爺那說理。九爺問:“宗祠修好了?沒有修?為什么?”“錢都分了,我們蓋房子娶媳婦了……”九爺嘆口氣,把幾個說理的侄子趕走,從此再也沒有回洼地一次。
樊氏宗祠在風(fēng)雨中搖搖欲墜,洼地的人繼續(xù)生老病死,每逢春節(jié),在外務(wù)工的后生烏鴉一般黑壓壓回到洼地,洼地人有了手機、摩托車、西服和磚瓦房,宗祠在戊子年一場大雪中徹底倒塌了。大伯佝僂著背,顫動的手端著旱煙管,囁嚅著干癟的嘴,罵后生們沒有用,罵自己無能,宗祠都沒了,你們過年喝酒吃肉讓酒肉給噎死。大伯還在要求所有族人湊份子,修繕宗祠,湊了兩年,不足三千元。
伯說:“娃,你多少有點墨水在肚子里,你說樊姓出過什么大人物?我說樊姓有點歷史淵源,但支庶不盛,于《百家姓》中,樊姓算是小戶人家了,除了孔子弟子樊遲,西漢開國元勛樊噲等少數(shù)歷史人物之外,樊姓里能叫上名號的,歷史上、現(xiàn)實中委實少得可憐?!?/p>
按照《左傳》記載,樊氏被譽為“殷民七族”之一,根據(jù)史料《世本》考源,樊姓屬于夷蠻中的五大姓之一。這些歷史上的淵源亦不足以為榮,大凡《百家姓》中的任何一個姓氏,同樣有著淵源歷史背景和蔥蔚之氣。我對譜牒向來缺少研究的耐性,但我承認(rèn)我還是較在意姓氏符號中的血緣關(guān)系和宗族情結(jié)的,譬如我現(xiàn)在搬出樊遲和樊噲,設(shè)若樊姓連這一丁點的榮耀都沒有,我未免挺尷尬的。
離開故里久了。父親說擇時帶我回鄉(xiāng),祭拜宗祠,冀望把我作為樊姓的才俊輯錄進樊姓宗譜里。我說:“樊氏宗祠修好了么?”父親說:“沒。”我自責(zé)自己沒有九爺?shù)哪苣?,樊姓家族宿命就是放牛和捕魚,宗祠成了荒蕪之地,六百年能辨的時空里有了族人驕傲的樊承恩和九爺,六百年的宗譜里只是一串長長的名字,就像坡地上的玉米,簡單地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不過,關(guān)于洼地我倒記憶深刻。洼地的月牙池是瓦蚌湖一個小河汊,因為風(fēng)景宜人,傳說七個仙女下凡,見粉堤環(huán)護,綠柳周垂,誤把月牙池當(dāng)成了瑤池。仙女們脫下霓裳在月牙池盡情沐浴,臨上天時,一個仙女把一件錦衫遺失在月牙池邊的一棵柳枝上。樊承恩一早去月牙池讀書,拾得錦衫,從此靈性大開,金榜題名。樊承恩病亡后就葬在月牙池,這個落俗的傳說在族人中婦幼皆知。幼年放牛,常去月牙池洗澡,蘆蕩里的野鴨,水面上的白鶴,就是沒有見過仙女的錦衫。放牛時去月牙池洗澡,常常被族人中的大孩子欺負(fù),他們摁住我的頭,嗆了水,滿嘴盡是泥沙,現(xiàn)在寥寥懂點詩文,是否在嗆了水的同時也多少得到點月牙池的靈氣呢?
責(zé)任編輯 歆 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