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在波光上的書聲

張雄文

與腳下的石鼓山一道披著浩浩江風(fēng)，迷離在一抹淡然寫意的斜陽里，我久久凝神不語，似乎隱隱聽到了那些從時光深處穿透而來的書聲。

像斜刺里合圍而來的三彪人馬，湘水、蒸水與耒水翻涌著綠波，從三個方向的蒼碧叢林與沃野中飛奔而出，撲入街巷縱橫人煙輻輳的衡州，劈開無盡的浮華與喧囂，合掌將一座小巧如瘦俏少婦的石鼓山捧在柔婉的掌心，也捧出了瀲滟波光深處與塵凡隔絕的一片寧靜。一座素淡、雅致的書院便應(yīng)運(yùn)而生，恬然靜臥在這片樹林陰翳，寧靜幽謐的山巔。清朗而頓挫的書聲也隨之而起，激蕩、漂浮在澄碧的三條江面上，滟滟隨波上千年。

肅然徘徊于書院依山勢而陳的禹碑亭、武侯祠、李忠節(jié)公祠、大觀樓、七賢祠、敬業(yè)堂與合江亭，或憨然樸拙，或凝然肅穆，或雕欄畫棟，或憑空凌虛，我在草樹擁覆的曲折石徑間，細(xì)細(xì)搜尋古賢與今人的足跡，不時虔誠默念一個與書院同為不朽的名字——李寬。我想，素來“天下名山僧占多”，如果不是這位唐代面目清癯、衣衫多垢的處士慧眼獨(dú)具而捷足先登，石鼓山恐怕早已或僧或道，香燭裊裊，江面上盛滿的也只是細(xì)碎而沉悶的木魚或鐘磬聲了。

大唐元和五年（810），我無端且執(zhí)著地認(rèn)定是暮春的一個鶯草喧鬧的日子，陽光或許比眼前還要嫵媚、慵懶幾分，滿腹才情卻淡薄仕途的李寬披滿一身隴西的風(fēng)塵，頹然蹀躞在衡岳腳下荊棘里的山道上。他追慕歸隱衡岳白云生處的先賢李泌，尋覓而來，卻在臨近絕頂時意動神流，被同時代文壇圣手韓愈幾行傳唱鄉(xiāng)野林間的詩句重重叩擊著心弦：“紅亭枕湘江，蒸水會其左。瞰臨眇空闊，綠凈不可唾?！?/p>

這首數(shù)百言的《合江亭》，描摹的是李寬聞所未聞的石鼓山，卻令他眼前驀然浮現(xiàn)出了一幅恬淡、素雅的山水畫，仿佛多情男子猝遇了一位清秀、嫻雅、淺笑的深閨處子，倦意頓消，悠然而神往。于是，李寬擯棄舉手可得純潔如棉的山間白云，轉(zhuǎn)而南下，直奔衡山之陽三江合掌的石鼓山。山頭蓊郁的林木間，飛檐翹角，孤傲而清寒，留存些許韓愈吟詠氣息的合江亭果然在，湘水婀娜如柳，蒸水溫潤似玉，四下空闊，李寬衣袂當(dāng)風(fēng)，如此刻的我一般凜然沉默，一滴晶瑩的淚珠悄然而出，滑落進(jìn)腳下綠凈的水流。他決意不再離開，依山傍水結(jié)廬讀書，與這片或許前世便已結(jié)緣的山水終老。

第一聲沉郁而歡愉的書聲便隨石鼓山染紅晨霧的霞光而起，與草底蟲鳴、葉間鳥啁、足下濤聲、江面漁歌、點(diǎn)點(diǎn)帆影一道，構(gòu)筑了中國第一座書院的雛形，也擊碎了后世僧道覬覦染指的幻想。書聲響遏行云，跨越江面，引來了潛心向?qū)W的袞袞諸生，也引來了憑欄把酒、爭相唱和的文人墨客，甚或令一江之隔的衡州刺史呂溫倚門推窗，翹首相望，歆慕不已，不時放下手中沉甸甸的官印，“常往訪之”，與李寬及諸生吟詩作賦，唱和酬答。厚重如磚的《全唐詩》遴選苛刻，卻給呂溫和李寬慷慨地留出一席之地，一首《同恭夏日題尋真觀李寬中秀才書院》赫然在列：“閉院開軒笑語闌，江山并入一壺寬。微風(fēng)但覺杉香滿，烈日方知竹氣寒。披卷最宜生白室，吟詩好就步虛壇。愿君此地攻文字，如煉仙家九轉(zhuǎn)丹?！眳螠爻鍪睾庵莸恼円焉⒁菰诹鞴馍钐帲欅E全無，李寬更從無官身光耀門楣，彰顯身后，兩人卻因書院尋常唱和的一首詩，在刻薄無情的流光里留下了一處粗實(shí)的足印，讓千百年后的后來者還能尋章摘句，找到他們來過塵世的一抹痕跡。這是他們的幸運(yùn)，也是石鼓書院的佳話。

多年后，我漫步在書院枝干遒勁的古楓下，似乎還能依稀聽到這首詩的吟唱聲。這些青衫、峨冠與長髯間發(fā)出的聲音，鏗鏘如金石，將古楓敲出了道道深邃的皺痕；又隨清風(fēng)而下，微微簇浪，激出霞光里的萬點(diǎn)波光，令山頭安謐的書院在波光里搖曳，熠熠生輝。

山頭書聲與書院庭間所立，約兩米高的石鼓一道，其年復(fù)一年的激響，終于驚動了湘水之北的巍巍廟堂。大宋太平興國二年（978），由太宗趙光義親手書寫“石鼓書院”的一塊御制匾額，在朝野官宦士子異樣的矚目間南渡長江，又逆湘江而穿州過府，莊重掛上了峭拔的石鼓山山頭，夯實(shí)了書院不可搖撼的位置。我想，這時候并不算高大，與咫尺之間巍峨恢弘的衡岳相比，甚或有些卑微的石鼓山，一定會喜極而泣，與腳下溫婉的湘水、蒸水、耒水一道日夜相激，擊掌歡慶吧？

歡愉的不止是石鼓山。從大宋到元、明、清乃至民國，朝代更迭起伏，一波接一波的學(xué)問大家懷著湘水翻涌的興奮，循著當(dāng)年李寬的足跡，朝圣進(jìn)香一般接踵而來。他們平素眼高于頂，睥睨一切，視高官顯宦與高車駟馬為敝屣，卻十分珍惜石鼓山上寡淡茶飯，薪酬不多甚或有些寒磣的教席之位。書院靜謐的壁縫或林下斗折的石徑間，我還能不時聽到他們咳唾的殘存聲響。他們已默然嵌入書院梁木、墻壁、屋瓦的姓名，也像靜默在夜空中的一粒粒永恒星辰，無一不令我肅然膜拜，神往與之“執(zhí)鞭墜鐙，愿為一卒”。他們是：蘇軾、周敦頤、朱熹、張栻、程洵、鄭向、湛若水、葉釗、鄒守益、茅坤、蔡汝南、羅近隱、王闿運(yùn)……

像每一只深潭老蚌腹內(nèi)都孕育著璀璨的珍珠，與這些山長、教席們輝映的是一長串同樣溢彩的門徒：王居仁、夏汝弼、管嗣裘、鄒統(tǒng)魯、朱炳如、伍定相、曾朝節(jié)、陳宗契、王夫之、曾國藩、彭玉麟、彭述、楊度、齊白石……我想，如果這是一掛精制的瀏陽鞭炮，那么，編列有序的每一個爆竹都將瓷實(shí)飽滿，炸開來，火花四濺，聲震于天；而若是一箱高品位的煙花，他們便能開出陽春三月里云蒸霞蔚般的火樹銀花，絢爛了廣袤而清冷的夜空。

師徒們與石鼓山、書院的遇合，正如“海內(nèi)名公講學(xué)其中，諸士環(huán)聽”，仿佛五彩云霞翩然聚集于衡岳之南的蠻荒之地，形成了一片儒學(xué)的“衡湘洙泗”“道南正脈”，悄然開啟了湖湘文化之源。這一點(diǎn)，同飲一江水，后來居上的岳麓書院也只能俯首帖耳，恭然雌伏。在石鼓山頭餐霞飲露，執(zhí)掌過書院的朱熹曾欣然命筆《石鼓書院記》，以濃厚瑰麗的文筆鋪陳了這一盛況，也闡明了書院之志：“養(yǎng)其全于未發(fā)之前，察其幾于將發(fā)之際，善則擴(kuò)而充之，惡則克而去之。”這，或許正是書院獨(dú)秀湘南，門下弟子廣有成就，燦若星云的緣故之一。

弟子中與書院最有緣，也最給書院長臉的大概是曾國藩與彭玉麟。陽光向晚，鳥雀奔巢，我猶自幾度徘徊，佇立合江亭上，除了書聲，隱約間又似乎聽到了艦隊操練的喝令與槍炮聲。

曾國藩與彭玉麟，都長于衡岳腳下，一在北，一在南，早晚間抬頭便能望見嶺上如同野鶴般悠然來去的白云，卻少有余閑，最后也在案牘、軍旅間勞碌而終。兩人少年時，都慕名就學(xué)桑梓的石鼓書院。庭院幾番花開又落，寒暑翻覆，他們渾然不顧，一遍遍踟躕于濃蔭如蓋的楓樹樟樹下，將瑯瑯書聲陣陣灑落在山腳的江面上。學(xué)成歸去后，他們因風(fēng)云際會，又都以書生之身勉強(qiáng)掌兵，重聚于石鼓山，篳路藍(lán)縷，草創(chuàng)與洪楊太平軍相抗衡的湘軍水師。他們并非天生的兵家，書院的儒家典籍里也未有鏖兵斗陣的篇章，曾國藩還曾數(shù)度兵敗，幾欲投江自盡，卻最終因了石鼓山的靈氣而重新崛起，一匡天下。

脈脈斜暉下，三江合流的寬闊水面上，波光浩渺，紅綠相間，仿佛岳陽樓下銜遠(yuǎn)山吞長江的洞庭湖。我能想見帆影如飛，刀劍如林，硝煙緩緩彌散的一幕幕場景。彭玉麟長髯飄飄，意氣昂揚(yáng)，手按腰間寶劍，號令如山，指揮有度。將士們多剛放下鋤頭，從田間地頭匆匆而來，卻似乎為石鼓山與書院的氣度所震懾、感染，一招一式或整齊劃一，或靈巧多變，巨舶隨之進(jìn)退如意，威猛如虎。又一聲喝令，艦船上的兵士們紛紛跳入江面，迎風(fēng)搏擊，浮沉自如，成為《水滸》里的“浪里白條”……隨風(fēng)飄展的曾、彭“帥”字大旗下，堆疊書聲的浪濤又開始盛滿刀兵之聲，石鼓山也不經(jīng)意間成為了中國近代海軍的搖籃。

刀兵終究有違祥和，書聲才是石鼓山的常態(tài)。此刻，一片細(xì)瘦帆影悄然漂滑在了江心，一個披掛斜暉的身影立在船頭，仿佛唐詩里的某一句韻味無窮的山水經(jīng)典。見我終于從久久的沉吟間驀然醒來，好奇地向船只觀望，與我同行的友人莞爾一笑，介紹說這是尋常出沒的釣魚人。這些漁者，從不用寒光凜凜的魚鉤，而是直接用漁線，系上一點(diǎn)誘餌隨意拋在水中，愿者吞線而已。我聞之一震，儒者即仁者，不用穿鰓見血的魚鉤，大見慈悲為懷的仁者之心，或許是書院日夜飄浮的書聲熏陶所致吧？

責(zé)任編輯 歆 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