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彩虹的少年

王朝霞

起初我以為，桑珠只是一個有點小聰明的孩子。他能輕松駕馭那輛壞過N次的單車并能反復(fù)拆卸安裝，能變戲法哄八歲的妹妹瞬間停止哭鬧，他還能讓家里那只性格粗暴的小藏獒對他俯首稱臣?？傊痪湓?，他很善于用一些小伎倆去解決生活中碰到的小麻煩，盡管他才十二歲。

桑珠的右腿有點輕微的跛，說是小時候從馬背上摔下來的后遺癥。

桑珠的作文一級棒，屢次在省州級作文大賽上奪獎。

時間久了，我發(fā)現(xiàn)桑珠真的是一個很厲害的小家伙。

桑珠的家離市區(qū)不到十公里。有一次我去那個叫作卡加曼的小藏寨時，認(rèn)識了桑珠的祖母，后來又認(rèn)識了桑珠。皮膚白、大眼睛又有一頭卷發(fā)的桑珠的眼睛里總是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后來我才知道，桑珠很小的時候，阿爸就去世了。

桑珠所在的學(xué)校是藏、漢、英三語教學(xué)，所以他的漢語說得跟藏語一樣順溜，藏漢雙語的成績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翱墒怯⒄Z好難啊，總是學(xué)不好。那些單詞老是不愿在我舌頭上好好待著……”每次說到學(xué)習(xí)，桑珠就會想起令人頭疼的英語。因為那些惱人的英語單詞，老師的教鞭可沒少抽桑珠的手心?！翱墒?，我越急越是念不對，老師說我的舌頭不合適，阿姐你幫我瞧瞧……”桑珠說著就把舌頭伸出來老長。

桑珠經(jīng)常會給我提一些讓人始料不及的問題，比如：天上的云朵為什么是白色的？太陽隔多久會眨一次眼睛？螞蟻們有沒有屬于自己的節(jié)日？這些令人翻白眼的問題常常導(dǎo)致我大腦短路?？扇绻鸩簧蟻淼脑挘谝粋€孩子面前就太跌份了。因此我每次即使把腦汁絞盡了也要胡謅一個答案給他。我說：“螞蟻們每天都要東奔西跑忙著搬家，哪有時間過節(jié)呀……”桑珠打斷我：“看，這完全是大人思維嘛！螞蟻肯定有自己的節(jié)日，小螞蟻有兒童節(jié)，大螞蟻會有星星節(jié)、花兒節(jié)，說不定還有其他節(jié)日呢?！薄靶切枪?jié)？還月亮節(jié)呢！那螞蟻有眼睛嗎？”我撇撇嘴，表示對他提出的“大人思維”論不服氣。桑珠眨著濃密的睫毛感嘆道：“為什么大人和小孩不能有一樣的看法呢？阿媽總是阻止我騎馬，奶奶不讓我拆裝自行車，為什么小孩喜歡做的事情大人都要反對呢？”

桑珠的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力量。說他是頑童吧，可他不光學(xué)習(xí)成績好，還聽話懂事；你說他成熟吧，他的言行舉止里又有著孩子般的樂觀與天真。

桑珠的母親一年有多半時間都在牧場伺候牛羊，平時家里只有他和奶奶、妹妹三個人。哦，還有一只叫豆子的小藏獒。年邁的祖母患有類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腿腳不大利索，做飯、洗衣、喂豬之類的家務(wù)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桑珠的肩頭。也就是說，當(dāng)村里同齡的小伙伴們在撒嬌或者玩耍時，小桑珠要在家里像大人一樣地忙碌，照顧奶奶和妹妹。奶奶跟我說起時，口氣里有無限的疼惜“，他這個年齡，正是貪玩撒嬌的時候，可惜我這把老骨頭不中用，給孩子添了不少麻煩……”桑珠不僅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凈，平時他自己和妹妹的穿著也很整潔，并不邋遢。逢寒暑假時，桑珠還要隔三差五地往城里送酸奶。小少年騎著差不多跟他一樣高的破單車，把酸奶送到市區(qū)代銷點后又匆忙返回，從不貪玩、誤事。

一個大人，尚且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盡，何況他才是個十三歲不到的小孩！“桑珠，你覺得快樂嗎？”我總覺得人活著快不快樂才是最要緊的事。

“快樂啊！我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根本來不及不快樂……”桑珠微微右傾的身影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可是，這個小少年憂郁起來很讓人心疼，“我馬上就要畢業(yè)去城里讀初中了，我走了奶奶怎么辦呀？她行動不方便，還常常犯病，阿媽在牧場又脫不開身……”

“唉，我和妹妹要是能快一點長大就好了?！?/p>

一次出差路過藏寨，我特意買了點新鮮的水果和蔬菜送去桑珠家。藏區(qū)平時多以單一的酥油炒面拌糌粑為主食，桑珠和妹妹正在長身體，我希望他們能補充到一點維生素?？墒?，桑珠送我出門時，悄悄把二十元錢塞進我手里，“阿姐，我知道這點錢不夠，我只是表示下謝意……”我正要發(fā)怒，桑珠急著解釋說：“書上說，過分依賴別人會形成一種惰性，會讓人變懶。再說，你已經(jīng)很照顧我們了?！笨粗Ｖ榍宄旱难凵?，我只好收下他遞過來的二十元錢。

某年秋天，一些瑣事紛至沓來，困擾得我失去招架和應(yīng)對的能力，情緒也一度陷入持續(xù)低迷的狀態(tài)。我只好申請了休假，躲在鄉(xiāng)下老家看花看草，意欲避開那些亂七八糟的煩心事。恰在這時，桑珠撥了電話過來，問我怎么沒了音信。我對著電話發(fā)呆，不知道要怎么給他解釋。片刻沉默后，桑珠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阿姐，來我家住幾天吧，我和妹妹的暑假作業(yè)需要你的幫助才能完成。我們等你，一定要來哦……”桑珠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像山谷里的鳥鳴。

在桑珠家待了三天，每天都睡到自然醒。心血來潮時，我會下廚給他們祖孫三人做點皮辣子扯拉條吃。晚飯后桑珠會帶上豆子陪我去村道上散步，給我講一點學(xué)校里的笑話。桑珠每次都會說到他長大后的夢想：流浪歌手、汽修店老板、醫(yī)生、作家。我很奇怪他的夢想為什么每次都不一樣，桑珠說：“我覺得夢想多一點才更有意義啊，說不定我可以在做醫(yī)生的同時又做一個好歌手和大作家呢！”又說：“草地上正是因為開了很多種不同的花兒，才顯得更好看，不是嗎？”桑珠歪著頭，眉宇之間一片憧憬。記得我剛剛工作時，曾寫下“鐵肩擔(dān)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句子勉勵自己。后來發(fā)現(xiàn)，妙手著文章還勉強可以，而鐵肩擔(dān)道義根本就是一個黑色的笑話。無論立多大的志，我仍是蕓蕓眾生里最平常不過的一副皮囊而已，為生活諂媚，也為五斗米折腰。

“看！彩虹！”正當(dāng)我焦慮自責(zé)不知所措之時，桑珠卻在一旁尖叫起來。我抬頭，發(fā)現(xiàn)剛剛停止的那場雨將一架絢麗的彩虹橋醒目地搭在了我們面前。

桑珠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彩虹看，神情專注得讓人不忍打擾，“多好看的彩虹啊，為什么會是七種顏色而不是八種、十種呢？阿媽在牧場也一定能看見吧……”

“是時候該清理一下被俗世蒙蔽已久的心了！不然，我連跟桑珠做朋友的資格都沒有?！蔽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