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丁輝(江蘇宿遷)
“文明城市”能否經(jīng)由政府出面給“創(chuàng)”出來,在我看來依然需要討論;但我還是對政府的“創(chuàng)文”基本上沒什么意見——雖說在很多地方“創(chuàng)文”已然淪落為只是爭奪一塊“文明城市”的牌子,于城市的文明與否基本無涉,但多少也會帶來生活環(huán)境、生活設(shè)施的改善,從而讓百姓受益。當然,如果能不要動不動就讓我們背這背那,那就更好了。
“創(chuàng)文”進入緊鑼密鼓的“攻堅”階段那幾天,像我這樣的人就只好盡量窩在家里,不敢到單位去,就是怕冷不防鉆出一檢查人員,攔住你讓你背誦本市的“文明二十條”。據(jù)說,人人會背這“二十條”就意味著這“二十條”已經(jīng)深入人心,在文明城市驗收時,會成為一重要的加分項。你說我是配合還是拒絕你的檢查呢?拒絕,檢查人員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本單位同事,我似乎有給面子的義務(wù);配合,我會覺得平白受辱,幾天心情不會好是篤定的了。
老實交代,以賽亞·伯林的《自由四論》我讀起來相當吃力,這當然可能是翻譯的問題,也可能是我的問題。讀至“自由的兩種概念”一章,很多段落可說完全不知所云。因此,對伯林提出的“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我只能說是似懂非懂。但我卻愿意根據(jù)我的理解,賦予伯林這兩個重要概念以更合乎國情的本土化的表達,和伯林的原意或有出入,伯林地下有知,我想也是樂意追認的吧。
所謂“積極自由”,即“有所為”的自由是也;所謂“消極自由”,即“有所不為”的自由是也。伯林認為“消極自由優(yōu)先于積極自由”,意指衡量一個社會的文明水準,主要的不是看它對“有所為”的積極自由的鼓動與鼓勵,而是要看它對“有所不為”的消極自由的保護與保障。
舉個例子來說吧,“主動配合警方辦案”無疑屬于“有所為”的積極自由;“沉默權(quán)”自然屬于“有所不為”的消極自由。衡量一個國家的法治水準,主要的卻不是看公民配合警方辦案的覺悟程度,而要看這個國家的司法對“明明知道真相,但因為這真相對我不利,所以我有權(quán)保持沉默”的“沉默權(quán)”的容忍與保護。
中國歷史上最糟糕的朝代,我一直覺得是明朝。魯迅說“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济鞒实壑盁o賴”,那例子真是多了去了,然實由太祖朱元璋啟其端?!皩W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滿朝朱紫貴,都是讀書人”,“入仕為官”自屬“有所為”的積極自由;而優(yōu)游林下,絕意仕進的“有所不為”的消極自由,亦人生一選項。尤其是易代之際,不仕新朝,尤關(guān)氣節(jié),歷朝歷代,人主多能優(yōu)容?!安辉缸龉佟背蔀橐豁椬镞^,自朱元璋始,罪名很堂皇,叫“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就是說,凡是不愿端我們老朱家這碗飯的,統(tǒng)統(tǒng)要治罪。
繞了這么大一彎子,現(xiàn)在可以接上文章開頭的話題了。姑且不論本市的“文明二十條”里有幾條,比如“吃飯不吧唧嘴”我早有腹誹;就算這“二十條”條條無可挑剔,我有沒有“不知道”的權(quán)利?就算知道,我有沒有“不會背誦”的權(quán)利?就算會背,我有沒有“不背給你聽”的權(quán)利?這些權(quán)利當然都屬于“有所不為”的消極自由,但對這些權(quán)利的容忍與保護比市容的整潔與光鮮更應(yīng)該是一個城市文明程度的重要衡量。
讀了幾本哈耶克、波普爾,我早就對以“絕對真理”面目出現(xiàn)的各種所謂“歷史規(guī)律”“歷史必然性”不感冒了;但我卻相信唯一的一條歷史鐵律,這條歷史定律真正堪稱顛撲不破,它由別爾嘉耶夫在《俄羅斯思想》中提出:“靠惡的手段是沒有辦法戰(zhàn)勝惡,也沒有辦法實現(xiàn)善的;相反,善在斗爭當中沾染了惡(因為采取了惡的手段),最后,善也變成了惡?!币虼?,靠不文明的手段是沒有辦法達成文明的目的的。新一輪“創(chuàng)文”的鼓點已經(jīng)聽得到了,我對“創(chuàng)文”基本沒什么意見,只是希望不要再給我發(fā)一小紙片,讓我背這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