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賽兒/暨南大學
影片主要講述了女主人公朱莉在一次一家人出游路途上的車禍當中失去了自己深愛的丈夫和自己心愛的年幼女兒,只有自己存活了下來,而活著的那一個往往是最痛苦的那一個,朱莉沉湎于失去至親之人的痛苦中久久不能自我解脫,她在看到有關于藍色的一切事物時,都不可避免的勾起她無盡的回憶和洶涌的內心波瀾,而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以及時間的流逝,她逐漸從自我囚禁走向釋懷、走向解脫,終于放下過往的故事。整部影片以藍色為最主要的色調貫穿始終,以藍色所代表的自由和憂郁為媒介,誘發(fā)影片所要表達的對人生價值以及生命意義的思索,突顯出深邃的人生奧義。
女主人公朱莉在喪失丈夫和兒女之后,在極度的痛苦和悲傷之中,將自我囚禁于對過去的回憶,憂郁消沉,對待外界以一種狂躁和拒絕的態(tài)度,仿佛如此這般就能消退自己的喪親之痛,而自我囚禁的后果將是把自己束縛在傷痛之中,繼續(xù)著無盡的痛苦,為此她在醫(yī)院曾試圖吞服安眠藥自殺然而未遂。在《藍》中傳達著無形卻無處可逃的囚禁的,正是視覺元素藍色的運用,呈現(xiàn)出一片憂郁的影片氛圍。在影片《藍》中,藍色不僅是一以貫之的影調與色彩基調,而且是一個最重要的視覺形象,在這樣一部女主人公朱莉近乎是獨角戲的影片敘事中,藍色成為了朱莉最大的敵手,成為了她內心深處溫柔卻又狂暴的惡魔。英國電影研究者P·考茨曾在他討論影片《藍色》的文章中寫道:“藍色……主要是夜的顏色,但它只是黑暗的近親,不是黑暗本身?!钡沁@種如此濃重的憂郁之藍,使得畫面充滿了強烈的陰郁與不詳之感。影片中的一個特寫鏡頭,半開的車窗中伸出了孩子的手,孩子手中一張寶藍色的糖紙隨呼嘯的風飄動,在為藍色調所充滿的特寫中,那藍色的錫箔紙更像是劇烈地在顫抖。接著,畫面切換為一個車下的、極低的機位顯現(xiàn)出漏油的剎車管,畫面上厚重的藍色使得滲漏的剎車油的油滴也浸滿了藍色,全景畫面中,轎車進入高速行駛。而此時畫面切換又為特寫鏡頭:一只無名的手在玩著球棒游戲,這件極端平常的玩具,卻在充滿藍色調畫面的特寫鏡頭中傳遞出無名的焦慮和不寧,而在車禍發(fā)生的那一刻,甚至幾乎完全撞毀的車輛也似乎在霧中呈現(xiàn)出某種安謐祥和的氣息,撞擊中打開的車門里靜靜地滾出藍色的氣球。
作為情感與記憶之囚禁的藍色,與丈夫和朱莉的未完成的交響樂同時出現(xiàn),是在放棄自殺之后的療養(yǎng)院的場景中。朱莉躺在搖椅上,滿臉未愈的傷痕,水漬般的藍色從畫面右下角升起,交響樂的片段旋律從一片寧靜中陡然闖入,當樂聲加強的時候,洶涌的藍色幾乎以淹沒的力量覆蓋并模糊了整個畫面。此后的場景中,朱莉出院,返回她的鄉(xiāng)間住宅中,她問家中傭人的第一個問題,是有沒有按照她的愿望清空藍色房間,而就在此時,使觀眾第一次獲知了藍色對于朱莉而言其所代表的具體的形而下的意義,在她和家人的郊區(qū)住宅中,曾有一個藍色房間,那是她和丈夫一起工作、生活、創(chuàng)作樂曲的地方,而她走進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入藍色房間。當房門被推開時,藍色的墻壁作為一篇飽滿而突出的色塊占據(jù)了畫面的大部分,房間確已空無一物,但朱莉一眼看到的是綴滿寶藍色玻璃流蘇的吊燈,而她近乎瘋狂地走上去,扯斷了其中的一束,而當老仆人的畫外音傳來問她為什么哭時,朱莉回答得平常而驚心動魄:“我想他們,一切就像在眼前,怎么忘得了?”在這之后,朱莉扶著門框滑坐在門前,她的臉上閃耀著淡淡的藍色光斑,音樂響起當藍色光斑消失的時候,她的眼中有了淚光,而淚水與朱莉喪失的一切相比太過輕飄。
藍色代表著她對過去的念念不忘,代表著她的無法釋懷、自我囚禁,代表著她喪失至親的憂郁沉痛。她想要擺脫藍色,卻無時無刻與藍色不期而遇。朱莉想要擺脫藍色的同時又在不停地留戀過往,并不能完全脫離藍色,朱莉在住進新居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合適的地方懸掛那盞藍色流蘇吊燈,而后凝視它,藍色的再次出現(xiàn)同樣耐人尋味,此時的藍色,與其說是記憶與情感的追逐,不如說是孤獨與渴望的呈現(xiàn)。而故事的最后,朱莉譜寫了后續(xù)的樂章,也決定接受了奧利維爾,意味著她接受了過去的傷痛,與生命和解,從而“走出藍色”,走出情感與記憶的牢籠。
在影片中段有一個情節(jié)是朱莉新租的房子里面的儲物間出現(xiàn)了一窩老鼠,而朱莉因為害怕老鼠,老鼠也影響睡眠,本想要去清除老鼠,但是當她來到那一窩老鼠旁邊時,卻清晰的看到老鼠媽媽在哺育一窩幼崽,這樣的景象讓朱莉內心微微震顫,正如人類一樣,動物也有家,也有自己的兒女,于是朱莉放棄了試圖將老鼠們清理的行動。她觸景生情,想到了自己的當下,自己失去親人的痛,而動物的家庭也是如此,她不忍心老鼠媽媽也變成和她自己一樣喪失自己的至親,承受巨大的痛苦,這種痛苦她不忍心由她來加諸于老鼠身上,她做不到那么殘忍。但是過了很久一段時間,或許是老鼠窩的長期存在,這種景象不斷的提醒她回憶起從前幸福美滿快樂的家庭,而現(xiàn)在的自己卻是什么都已經(jīng)失去,這將不斷的激起她腦海中對過去的追溯,干擾她從過去走出來,影響她對過去釋懷的嘗試和努力,她終于承受不住這種精神和心靈上的折磨,于是她去鄰居家借來了一只貓,并將它放入了儲藏室,而做出這種舉動的朱莉也異常痛苦不堪,她并不想如此殘忍,但是為了從過去走出來,進行徹底的自我解脫,必須這么做,經(jīng)過了復雜的思想斗爭的她還是不得不狠下心來用貓來清理了那些老鼠。生命的靈動,圓滿鮮活的生命存在形式不斷地叩問著朱莉的內心深處,使她在擺脫過去與走向新自我的過程中進行著無盡的掙扎,而這種掙扎也正是一種靈魂上的折磨,是她更加痛苦不堪,瀕臨崩潰的邊緣,為此她只有嘗試著改變,慢慢的告別過去,每當有這種心靈上的掙扎與精神上的折磨之時,她都會到盛滿著深藍色池水的游泳館游泳,自身放置、淹沒于一片無盡的藍色之中。
從某種意義上說,反復出現(xiàn)的游泳池場景,如同非常規(guī)運用的漸隱技巧,事實上成了影片敘事的節(jié)拍器。而游泳池,不僅作為影片重要的藍色載體被納入色彩和意義結構之中,而且無疑負載著生與死的象征表達。影片的攝影師斯拉沃米爾·伊扎克在接受電視采訪時談到,在影片實拍時,大家都意識到了游泳池的象征意義:水下是死,水上是生。水面成為生與死的分界線,躍入或浮出水面的動作構成了生死間的穿行。而同一電視訪談節(jié)目中,比諾什則說,在她對自己角色朱莉的設定中,游泳池具有母腹的象征意義,一次次地躍入游泳池,意味著一次次象征性地重歸母腹。在精神分析的脈絡中,母腹準確地說是母親的子宮,具有雙重象征意義,其一,是最安全最溫暖的所在,是人類向死而生的悲劇生命之旅的起點處唯一一段完滿、安全的“歲月”;其二,依照弗洛伊德的表述,成年人重歸母腹的愿望,事實上出自“涅槃本能”,即死本能。因此,朱莉一次次地躍入游泳池,一邊表達她將自己變?yōu)橐粋€孩子,以期在象征性的懷抱/母腹之中獲得想象性的安全與庇護,一邊則是一次次象征性地經(jīng)歷死亡與毀滅。比諾什談到,她因此為自己設計了一個在水中漂浮的形象,如同母腹中的胎兒形態(tài)。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朱莉四度躍入泳池,幾乎每次都是嘗試以劇烈的身體運動逃離心靈的劇痛,但在視覺上,這一動作卻構成了躍入藍色的表述,逃離心靈創(chuàng)痛則呈現(xiàn)為投身藍色,這也正是基耶夫洛夫斯基式的表述,沒有黑白雙項,沒有天使惡魔,有的是遠非完善的人類,遠非完美的人生,哲學與生存的永恒困境與悖論。她在藍色泳池中留下的淚水正是她沉痛內心的最好證明,藍色的憂郁覆蓋她,吞噬她,藍色的自由又指引著她,敦促著她。
就影片《藍》而言,朱莉最終獲救,但那并非她成功地逃離了藍色的囚禁,情感與記憶的侵襲,而是由于某種似乎荒誕亦或悲慘的遭遇。一次偶然,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丈夫生前對自己不忠,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了生前的丈夫身邊有一位穿藍色衣服的女人,此時出現(xiàn)的藍色深深改變了朱莉的記憶,她認為自己喪失的,或許是不曾擁有的幻覺,而頗為荒誕而有趣的是,這意外的獲知,喚起了遲到的嫉妒,而嫉妒這種情緒,無疑損害了她所享有的“絕對的自由”,但卻激活了她生命的愿望,她開始跟蹤、質詢、行動,她終于在這些過程中在這種不自由的狀態(tài)中獲取了自由,她拿起筆重新續(xù)寫未完成的交響樂。
朱莉重新執(zhí)筆的場景,藍色不再成為一種刻意規(guī)避的色彩,她一身藍衣,以藍色的筆譜寫出藍色的樂章,但整個場景之中,藍色存在著卻不再攜帶者切膚的創(chuàng)痛,當朱莉完成了交響樂的譜寫,卻意外地遭到了奧利維爾的拒絕,那無疑是一個明確的姿態(tài):他拒絕成為她丈夫的替代物,拒絕成為有一個冒名者,他要自己親手完成交響樂的譜寫,以此表明他是自己而非任何人的影子,只有這樣,他對朱莉的愛才不是一種等而下之的替代。遭到拒絕的朱莉選擇了接受,她第一次運用了她所享有的自由,接受了奧利維爾的愛,這同時意味著她放棄了那份社會、絕對的自由。在影片畫面中,我們看到朱莉以染著藍墨水的手指讀著藍色的樂譜,祈禱般的雄渾音樂響起。朱莉平靜而決絕地卷起總譜,向門外走出,在她背后,攝影機升拉開去,飾有藍色玻璃流蘇的吊燈漸次在前景中共充滿畫面,但朱莉再未回頭,走向景深處的房門,門在她身后關閉了,這一場景在視覺上成為“走出藍色”,也象征著朱莉走出過去,擺脫舊我。但在導演的演繹下,這獲救的結局,并非如此單純和完滿,朱莉決定接受奧利維爾,并不確定地意味著她再度擁有真愛,而僅僅意味著她再度和生命和解,接受了傷痕累累、也許滿目瘡痍的人生,藍色再度出現(xiàn)在朱莉與奧利維爾做愛的場景中,這一場景別具匠心地選擇了透過金魚箱進行拍攝,于是整個場景被賦予了某種夢魘中的溺水感。映照進魚箱中的暖色光與其內部的冷調彼此消長,鏡頭在黑暗中切換,這一蒙太奇段落最后落幅在朱莉的正面近景鏡頭上,畫面上藍色光斑再次從下方升起,遮住了她三分之一的面孔,但沒再繼續(xù)上升,暖色調慢慢滲入,但并未將藍色徹底逐出或完全中和,在安魂曲般的歌吟中,我們看到淚水從朱莉眼中奪眶而出,而這淚水是朱莉一直所拒絕的隱忍的淚水,在生命的這一刻,朱莉或許真正走出了藍色,走出了羈絆她已久的情感與記憶的牢籠,在藍色籠罩與彌漫之中,她放下了過去,對過往釋懷,走出舊我,迎接新我,但她并沒有、或許也沒有人能夠真正走出人類自由或是不自由的狀態(tài)。她所逃離的是過去那種狀態(tài),走向了新的狀態(tài),只是擺脫了舊有的羈絆,而未來的其他羈絆也勢必將接踵而來,孤獨是生命的常態(tài),人永遠無法擺脫孤獨,自由與孤獨相伴而生,自由是一定程度上的孤獨,而孤獨也意味著自由,這是永恒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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