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宴凌羊
17歲,我從云南某地區(qū)一所高中畢了業(yè)。那個學校不大,但一年四季都有花,櫻花、桃花、梨花、梅花、菊花、桂花、杜鵑花、山茶花,群芳競艷,妖嬈得很。
高考結束后,我覺得自己考砸了,出了考場就大哭了一場,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遠,路上還花了兩塊錢買了我人生中第一張福利彩票。
我在學校逗留了幾天,等著估分填報志愿。等待的日子里,我和同學們百無聊賴,在宿舍打牌、聽廣播、看金庸小說。那會兒,我已經(jīng)拿到了高中畢業(yè)證,但我不知道這個證書能讓我敲開哪家公司的大門。畢業(yè)證照片上的我,已沒有笑容。
學校離家大概有一百多公里,坐大巴單程需要六個小時(15年前的云南高寒山區(qū)的路況),路費大概需要五十塊。為省錢省時間,我基本上一個學期才回一次家。家里那會兒還沒有裝電話,我想給母親帶話都得托鄰居傳話。
填報志愿的時候,我翻看著報紙上的大學名錄,覺得它們都威武神氣得很,離我又高又遠。看到有的大學新聞專業(yè)在招生簡章那里寫了“要求形象氣質(zhì)較好”幾個字,我立馬就蔫了,以為人家必須招美女,以為從這種專業(yè)畢業(yè)后肯定能當上電視臺主播??戳丝寸R子里自己的相貌,我就不敢填報了。
那會兒的我,很是害怕自己沒有被任何大學錄取,這樣我就得回家種田,當一個農(nóng)婦。因為沒去過北京,很是向往,所以我志愿里填報的大學全部在北京。為保險起見,我把志愿表里包括“提前錄取”在內(nèi)的所有欄目都填得滿滿當當,想著“一個學校不要我,總還有另外一個學校來兜底”。
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日子昏庸而遲緩,通知書來了我卻沒有半點興奮。我的高考成績比自己估的分高出了大約80分,志愿明顯是填報低了,更郁悶的是我居然被“提前錄取”了。有一天,鄰居給我傳話說,我是當年本市高考文科狀元,我的班主任讓我速去市里,有個企業(yè)要給“狀元們”搞個頒獎儀式。我當時根本不信,心想怎么可能嘛。我跟鄰居說,一定是詐騙電話,一定的。
班主任第二次打電話來催促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像是被天上掉的餡餅砸中了,趕緊買了去市里的車票。中巴載著我在盤山路上繞了四個小時,總算到了市區(qū)。想到第二天我的光輝形象可能會上當?shù)貓蠹埡碗娨暸_,再看看我身上穿的那件穿了好幾年的舊衣服,我跑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一件二十五塊錢的外套,聯(lián)系了同學準備上他們家借宿一晚。
頒獎儀式開始了,我一看那陣勢就嚇壞了,好幾臺照相機、攝像機對著我和當年高考理科、外語類“狀元”一陣猛拍。我拿著一個寫了“獎金8000元”的牌子對著鏡頭僵硬地微笑,心里卻盤算著這錢什么時候能給到我手上。
快到開學的日子,我開始非常熱切地盼望趕緊出發(fā),因為我要去朝思暮想的北京了。北京,首都啊,祖國的心臟啊,多了不起啊!我約了幾個高中同學來我家,她們幫著我收拾行李。她們七嘴八舌說北方一年四季都很冷,冬天還會下雪——其實我們誰也沒去過北方,于是我把所有冬天的衣服帶上了,塞了滿滿一大包,款式當然是土得掉渣。
開學的日子到了,我到了昆明,這是我第一次去大城市。我上了火車,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也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我沒考慮過火車上吃什么喝什么的問題,所以連喝水的杯子都沒有帶。坐在座位上,我滿臉惶恐地看著周遭神情自若、氣定神閑的人們,自卑得把頭低到塵埃里。
下車后,北京夏天的熱浪撲面而來,我才意識到我身上穿的、包里帶的衣服都是冬天的。我吃力地搬著行李,打了一輛的士,的哥問我為什么穿那么多衣服,一直習慣了用家鄉(xiāng)方言跟人交談的我,無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把普通話運用到日常生活,只能假裝沒聽到。我一直假裝在睡覺,不敢開口說話,直到下車,我才跟的哥說了一句:謝謝。
謝謝,成為我到北京后說的第一句普通話。
剛到北京的日子,我忙著申請國家助學貸款,忙著買夏天穿的衣服,到哪都像是一只不小心被暴露在燈光下的老鼠,灰溜溜地逃竄。城市龐大的文明壓得我心臟疼痛,我尷尬地被它推著往前跑。我感覺女同學們一個比一個漂亮,背帶褲、鏤空衫、吊帶裙、雪紡裙,簡直可以開時裝發(fā)布會了。宿舍里,大家在談論周董的新歌、韓寒的新書,我低頭掃地,默默地提著水壺去開水房打開水。
最要命的是上英語課。夾在一種糯米一樣柔軟的聲音里,我顯得是那樣格格不入。老師一叫我朗讀課文,我鼻尖上就冒出虛汗,臉蛋紅得像一只秋天里的柿子,心撲通撲通狂跳,恨不能找個地方藏起來。我覺得我的自卑像被悶在啤酒罐里的啤酒花兒,一旦開了蓋兒就會怒發(fā)沖天、四處流溢。
第一次去圖書館借書,我單手點鍵,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扶著鼠標,然后看著它在屏幕上亂跑。上大學以前我沒接觸過電腦,連字都不會打??吹叫℃I盤從電腦屏幕上彈出來,我慌慌張張弄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怎么把它消掉。我嚇得臉發(fā)白,以為電腦壞了,心里想著上哪兒去找那一大筆賠電腦的錢。
大一剛開始,我就想去做兼職,開始去的是一家軟件公司。我找那座大廈就找了很久,找到的時候被它的雄偉嚇壞了,接著,又被給我布置工作任務的白領嚇壞了,他們都戴著眼鏡、西裝革履的,看起來有才得很。我的工作任務就是不停地給該公司的VIP客戶打電話,邀請他們來參加兩周后的一個產(chǎn)品推介會。半天下來,我的工作業(yè)績是最差的,結果被一個衣著光鮮的女人婉轉(zhuǎn)地批評了一通。接下來的半天,我如坐針氈,擔心自己與這份兼職工作失之交臂?;匦5穆飞?,我坐在公交車上,聽到三節(jié)車廂連起來的公交車發(fā)出年老的聲音。我感覺自己被大城市甩在了背后,心里悲涼透了。
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耗的,反正,我終于耗到了大四。在考研和工作之間糾結一番后,我選擇了先參加工作。我那會兒的想法很簡單——我就是想著,如果我繼續(xù)讀書,恐怕弟弟就沒法上大學了,所以我必須先工作,至少得先養(yǎng)活自己,再爭取把國家助學貸款還上。
大四下學期我橫沖直撞到處找工作,先是在北京找,一家小有名氣的報社決定要我,但因為初戀男朋友在北京找工作一直不順利,而我覺得兩個人以后待一個地方相互有個照應,就跟著他來了廣東。為什么選擇廣東呢?因為廣深兩地招考公務員不限制戶口,也因為他跟我說“東西南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他還說,放眼全國的收入,這里可能可以讓你最先還清國家助學貸款。
南下的第一站是深圳。我第一次到深圳的海灘邊,聽到海的叫聲,很是豪邁,我覺得這里或許有我想要的海闊天空??梢坏娇紙?,我就感覺自己被耍了,那里人頭攢動,到處是才子。之后,我來了廣州求職。在那里,我陷入大城市的包夾之中,四處碰壁,碰一鼻子灰甚至流鼻血。我不知道自己適合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茫然地抱著簡歷去人山人海的招聘會撒網(wǎng)。我在簡歷封面上寫了幾個字: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地球。
有家很大的律師事務所向我伸出了橄欖枝,他們看我簡歷不錯,讓我去面試。跟我一起等在面試場外的都是些有豐富從業(yè)經(jīng)驗的律師或律師助理,他們看我怯生生的樣子,壓根兒不屑于跟我聊天,我像是一條咸魚被晾在一邊。那律所沒聘用我,面試回來以后我很沮喪。
在同學的介紹下,我到某報社實習,在那兒起早貪黑干了一個月。我第一次采訪的是一家貴族學校的負責人,跟我一起去的還有《XX日報》幾個經(jīng)驗老到的記者,我像是一個幽靈坐在這群侃侃而談的記者中間,看著那個貴族學校的校長抽著雪茄像巨人一樣站在我們面前。采訪的整個過程,我都只是在聽,一個問題都不敢提出來。那半小時我像是一只暴露到太陽下的老鼠,誰吼我一聲我都會逃走。我感覺身邊高手如林,他們太高太強大了,甚至可以遮蔽太陽的光芒,我只能站在他們的陰影之中。
在報社工作的幾個月很快就過去,我發(fā)表了不少文章,也積累了些工作經(jīng)驗,編輯兼記者的工作干得越來越得心應手,最后我要回學校參加論文答辯了。離開以后,我自信心滿滿的,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我有可能會被他們淘汰。再后來,我得到通知說,報社經(jīng)研究決定:不要我。我問經(jīng)辦人為什么。經(jīng)辦人冷冷地回答:你都來了一個月都沒拜訪過我們領導。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陰。在這期間,我隨意往某金融機構郵寄了一份簡歷,然后就很順利地去參加筆試、面試、體檢,最后居然被錄取了?,F(xiàn)在想來,負責招聘的人可能完全是被我的當年高考文科狀元的頭銜糊弄了。
上個月,我參加工作了。新的環(huán)境令我很郁悶,我聽不大懂粵語更不會說,但我周圍幾乎沒人用普通話交流。有一回,我蹲在廁所里,聽到有人在聊我,她們說:像她那種民辦學校畢業(yè)的學生,怎么也能來這兒上班?。克欠N大學,是給錢就能上、給錢就能畢業(yè)的吧?
我沒有沖出去跟她們解釋我的母校到底是怎樣一所特殊的院校,只是在暗下決心要學好粵語。但那一瞬間,我的確感到萬分的沮喪,內(nèi)心深處用輕狂筑成的長城轟然倒塌。原來在別人眼里,我什么都不是。一直以來,我都只是在用輕狂的方式掩飾內(nèi)心澎湃的自卑。
每個人的心里,興許都有這樣一個遠方的城吧?在這個城里,你滿眼的陌生,沒有什么東西是屬于你的,你只是它的入侵者之一。你來到這里就是搶占那些有根的本地人的各種資源,你要時刻努力地去“搶”,否則你就會被擠出去。即便是走在擁擠的街頭,你也感覺到凄涼,而凄涼并不是因為孤單,更多的是因為你是一個自生自滅沒有根的流浪者,你再奮斗十八年也許也不能和他們坐在一起喝咖啡。
在這個城市里生活,我有鄉(xiāng)下女孩子膽怯的雙眼,有鄉(xiāng)下女孩子的土氣與卑微,我害怕直視剛剛開始的全新的生活,害怕面對城市里人群的洶涌,于是,選擇逃避,選擇空閑的時候,去遠行。
現(xiàn)在,我總是感覺有一個自己還在家鄉(xiāng)做著孤獨的農(nóng)婦,老老實實在家看著玩泥巴的孩子和乖戾的丈夫,而曾經(jīng)張揚高調(diào)、不可一世的我,只不過是個幻夢。
然而,我常常會感謝命運,因為對我這樣出身的女孩子而言,能突圍到城市生活,本是不可能之事。它的成其可能,全在于一個笨小孩在小學課堂上因為背誦出《春曉》這首詩而得到老師的夸獎,一個父親選擇用半輩子的時間漂在外面打工掙取孩子的學費,一個自卑敏感的高中生一不小心考上了大學。
關于遠城的故事,就是這樣。一個螻蟻一樣的人,一個螻蟻式的人生。戰(zhàn)場上無數(shù)炮灰,一兩個突圍出來的人。成功突圍的人是幸運的,期待著演繹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