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讀歲月蒼茫

海南◎倪俊宇

大漠孤煙

一

這可是摩詰先生點燃的那一縷么？

落日，在千年胡楊的虬枝上，發(fā)出一聲泣血的驚嘆。

朔風(fēng)橫吹。誰在瀚海長天，狂草一段段傳奇……

二

閃爍著一路燧臺烽火的長鞭，將重重關(guān)山甩在塵煙后面……

畫角，吹斷最后一行雁聲。

風(fēng)暗沙塵。云壓天低。唯有煙火一縷，與吻冷將軍鐵衣的半輪冰唇，噫嘻交談……

三

戰(zhàn)事，在缺損的劍光上，冷卻。

鐵馬騰起的前蹄，懸著霜月的淚滴。呼喚柳色的羌笛，早隱在時光之外。

飄散的灰燼，能在哪一頁史冊里尋覓？

四

追趕季節(jié)的腳步，叩問河川丘壑的密語。

狂暴的風(fēng)沙，沒有折斷跋涉在駱駝刺尖上的倔強(qiáng)目光。大漠深處的蒼茫，湮沒了蹣跚的背影……

孤煙，一炷。那是留給身后歲月的叮囑。

五

一錘晨風(fēng)暮雪，一袋石語磧色。沉重的足音，仍在回應(yīng)遠(yuǎn)方那一聲聲呼喚。

飄動的篝火漸熄，烘不暖幾個晝夜的疲乏與饑寒。

終于，雙眼闔滅星光。卻分明看到，滾滾沙塵背面，有鉆塔燈光，在閃爍……

六

一行豎排的詩句，沿著漢風(fēng)唐韻的節(jié)律，將慨嘆與豪嘯，寫上沙海穹天。

一炷煙，一炷香。祭奠劍氣與雄風(fēng)。

懸壁長城

簫聲里的江山，臥著一柄出鞘的長劍。

垛堞下，酒杯搖晃，溢出江南的柳色或煙雨。

一直往上走去。撫那一彎，秦時的明月。

可看見，高墻遠(yuǎn)處，胡騎的揚塵？

抑或是田間小路上，暮歸的鄉(xiāng)音？

荒燧臺

歲月在你俯首中蒼老。夕照，拉長你深沉的思索。

半截殘垣，再也托不起太多久遠(yuǎn)的傳說。一群剽悍的鐵蹄，踏響漠風(fēng)馳騁遠(yuǎn)去……

此刻，那些在刀刃上跋涉的靈魂，都去向了何方？

哪一道墩隙磚罅，曾經(jīng)縈繞戍卒的幽笳怨笛？

哪一層臺前沙礫，曾經(jīng)掩埋戟與劍的爭辯？

望漠野蒼?！瓗锥嗫畤@，幾多豪辭，全嵌進(jìn)斑斑駁駁的歷史斷截面。

莽原，在望不見的遠(yuǎn)方，想象著陽春三月的美麗。

有誰，去撿拾遺落在陽光背面的畫角與鏑聲？戰(zhàn)事，已在銹蝕的刀鋒上凝固。

你兀自站在雁鳴的盡頭，凝神諦聽悠悠駝鈴于熹微晨光中匆匆西向

——可是戍卒的后人，去種植當(dāng)年瘦簫里的江南柳色？

暮訪高昌故城

推開落日。一抬腿，邁進(jìn)千年史冊。

有古寺廟泛黃的鐘聲，纏著風(fēng)沙中驚醒的琉璃瓦殘片。

斷垣后，誰在低語？轉(zhuǎn)彎處，閃過一角裙袂。

哦，幾聲鷹的長嘯，掠過蒼茫歲月……

欲在人們的心壁上，撞出——

戰(zhàn)栗的回音？

青銅駱駝

有駝鈴的叮咚之韻，自歷史深處悠悠游來……駝峰上流淌敦煌弦月的凄清。

芨芨草。獸骨。紅柳枯枝。渾黃的大漠風(fēng)，凝重千年。

一步。一步。一步……你跋涉于曠世的寂寥與彌天的沙塵中。

你有否踏過張騫馬隊那汗?jié)n的蹄??？

你有否叩響岑參那悲壯引吭的韻腳？

你有否辨讀過林則徐那驛車沉思的轍痕……

你，馱負(fù)著很多、很多——

飛天的琴聲。商旅的夜話。中原的絲綢陶瓷與西域的毛皮葡萄……

哦，你不歇地追尋那茫茫地平線后面的輝煌。

因此，當(dāng)古代藝匠，將你自千里戈壁牽引到案上時，不能不賦予你鏗然的硬骨與不朽的精魂；堅蹄踏踏，穿越歲月厚塵而不倦……

巖 畫

隱隱聽見陌生的聲音，緩緩自褐紫色的古語升起……

蒼涼的回聲，激越著靈魂拔節(jié)的響動，穿透了千年歲月。

燧火熊熊，升騰起謎一般的花朵。

狩獵的煙塵已經(jīng)沉落，農(nóng)耕的歌韻已經(jīng)遠(yuǎn)離，嬉戲的笑語已經(jīng)消去……

有什么心事，對誰訴說？

一種靈性的情緒，在橫橫豎豎中交織，在圈圈點點中升華。

哦，這些心空中的閃電，綻放著想象的美麗。

遠(yuǎn)去的夜。撒一路時間的灰燼。

在有血有肉的場面之外，在歡樂或痛苦的細(xì)節(jié)之外，這最初的聲音，向我走來……

有不知名的人拍拍我的肩，引我踏踐天色的朦朧，于野水亂石間，尋覓人生之河的源頭……

陶 片

魚頭已游入歷史的蒼茫。有唼喋之韻穿透漠風(fēng)與沙浪而來。

水紋的波動里，豐滿一縷縷游翔的夢。

唯留尾鰭，濺起歲月的光芒。

夕照灼痛波光……

我諦聽著窯火中定格的漁獵古歌，觸摸到沾滿坯泥的手的溫?zé)帷?/p>

花草浸向季節(jié)。翔魚弄月。

鹿蹄輕叩驚夢……

哦，多姿的生靈，點亮誰的眸光與心事？

理想，尋覓著塑造自己形象的土壤。

水，形體。力的變換。自然與靈性在明明滅滅的窯火中，交融成璀璨的花簇。

生活之泉，遂漾起先民的女兒吟唱的汲水謠曲……

潺潺水聲搖曳蘆花……

水之湄。陶罐一聲驚喊，劃破清晨或黃昏的痛苦。

但智性之水溢出，已漫向四野……

月牙泉感懷

有瑩澈幽婉的清韻，潤濕燥熱的駝鈴。

向晚的葦葉，叩響一波波月華，讓羈旅于茫茫漠海的心，走入柳拂鶯飛的蔥翠。

沙的天，何等寥廓，何等曠遠(yuǎn)；

丘的云，何等洶涌，何等浩渺……

一彎弦月，自沙天丘云中，亮出清清爽爽的媚目，看塞外的千年風(fēng)雨，如何卷動絲綢路上那延綿不絕的春秋篝火。

有人說，這一泓漣漪，是莫高窟中的千佛普度苦難的惻隱之淚，在喧囂的歲月里，總不肯干涸，是在靜聽誦經(jīng)的鳴沙，于風(fēng)中滾動么？還是在靜看廟宇檐下，祈福的香煙繚繞？

而我，邁著莊重的腳步，走近月牙泉，只想掬一捧泉水，洗去跋涉中駝蹄的沙塵，愿它不要停下迎向燦燦晨曦的步履；

只想汲一瓢清波，灑向戈壁灘上的芨芨草，愿它在濃灰的憂郁里綻放瑩瑩綠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