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康湘民
從你身體里流過的一條河,或者,用一條河不停地洗濯你的血肉。
我依稀看到更多的河,但似乎只有淮河是母性的、柔軟的。以此為界,向南,鶯歌燕舞;往北,朔風凜冽。
擊水。飛翔。淘金。沉淪。
一群螞蟻踩著樹葉在激流之上飄蕩,悲喜榮枯,只在轉瞬間。
一路走來,也許不會有人記住一朵浪花,但會刻下骨頭上的文字、寺廟、落日、小麥和墳塋。
河在干枯以后,能找到自己。
天地交合。萬物生。
滿天流星劃過,只要捕捉一顆,淮河兩岸就會開滿小麥花、芝麻花、豌豆花。我們幫土地收錄信息,關于春風的夢常年被星空收藏。
雨一直穩(wěn)穩(wěn)地落。一千只豎琴的歌唱包裹了盛夏的情節(jié)。然后,陽光在第九日發(fā)出新芽,刷新兩岸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初的凌亂還無法描述,當杏兒黃了,柿子紅了,它們會集體來一次沖浪。
夏秋大熟,淮河的浪花沒有一朵是空虛的。
歌唱。攜手衰老的父母,我們曾圍著淮河作業(yè),伏身沾滿泥土。
薄霧降下來,淮河開始收縮身形。一群孩子爬上土堆,虔誠地向村東膜拜。
往東是107 國道,再往東,是京九鐵路。一列列綠皮火車吐著昏黃的泡沫,像夜歸人的眼睛。
天空很高,星星很低。
我們努力屏住呼吸。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是苦難、離別、悲傷和生老病死,只知道夜空下那一列列火車,為世界打開了一道小小縫隙。
龐大的星空裹挾了少年的全部秘密。
一群頭發(fā)上沾滿麥芒的女人,和裸露的脊背上結了一層汗堿的男人們,來到河里洗澡。
太陽在他們肌肉上翻滾,一粒粒灼熱的欲望行將筑巢。
河水裹住她們皮膚上最潔凈的部分,仿佛一天中最不易凋落的時光。
多少年,淮河無法稀釋疲憊,只為子女鋪好了柔軟的詞語。
它還濃縮了春天。
于是村莊得以繁衍。
像一部經書在奔跑——我聽不到河水深處那些吟誦聲,卻常在子夜,看見一群不甘貧賤的靈魂繞著河岸祈禱、舞蹈。
水面的節(jié)奏被一一照亮。
我們又來到淮河邊。
月光。濁世。前世情緣。魔咒已修行千年。
你把我的名字扶起來,春天就開始拔節(jié)了。一條淮河塑成了我們的家園。
百花盛開……
幾枚意亂情迷的柳葉在河面上漂蕩。
而一旦被欲望驚醒,一個時代的愛情會被引向萬劫不復的記憶。
——緣起緣滅。一滴水的躍起和消失。
它尚未學會在意義中低頭。
而往日,羊群在春日里哺乳,我們在槳聲中讀書。
“誰能改變命運的走向?”
“誰從我們身體里偷去了玉石、月光和古老的青銅?”
空中鳥鳴令人不安。打麥場上說書的人說,第一個看見淮河河底的人必成瞎子。
然后洪荒。然后大旱。工業(yè)廢水和霧霾持續(xù)肢解著河體。
拋卻身后褐色的淚水,一條河不會屈從于河床上的命運。
它走了,義無反顧。
三百年是一條河。一萬年是一條河。一條河,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宮殿。
多年后我們說起淮河,仿佛一條泛銀的長鏈,上面依然懸掛著云樹、酒幌、陶罐、炊煙,以及一個船夫油亮而結實的號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