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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五六月份就是多雨季節(jié)。神定河的水漲了又漲,河水慢慢地爬上了河岸,水邊的樹叢一天一天地矮了下來。伴隨著雨季到來的是河邊那座庭院里木槿花的簇簇綻放。外婆晨起太早,她穿著膠鞋蹲在花園里,拿著一把鐵鏟,給石榴樹松松土,為蘭草摘掉枯黃的葉子,把大麗菊用木棍頂著不讓它們因花開太大垂下頭去。兩棵木槿絢爛無比,枝頭上嘰嘰喳喳地擠滿了花朵,像艷妝的新娘,鳳冠霞帔,嬌羞欲語,地上還落了一地粉紅,外婆把沾著雨水的木槿花摘下來,放進(jìn)清水里浸泡清洗。
木槿花進(jìn)廚房后有很多吃法,可以下鍋油炸,可以勾芡做湯,可以清炒,還可以焯水剁餡兒包餃子。但在我們家,主要的吃法是做木槿花煎餅。木槿花煎餅的做法其實很簡單,外婆會攪一碗面糊,放油、放鹽,放胡椒粉,再磕進(jìn)去兩個雞蛋??曜釉诖笸肜镯槙r針攪拌著,然后放洗干凈且撕碎了的木槿花。最后,木槿花與面粉、蛋液完美結(jié)合,倒進(jìn)鍋里小火煎。
我惺忪著眼睛走到廚房,外婆已經(jīng)在盆里盛好了洗臉?biāo)?。表哥表姐們坐在木桌前開始吃早飯,相互提醒著一會兒上學(xué)不要忘記戴紅領(lǐng)巾。外婆一邊吩咐我洗臉的時候把耳朵后面也洗洗,一邊麻利地端上一盤木槿花煎餅。
熟了的木槿花餅兩面金黃,嬌艷的花朵已浴火重生,裹著雞蛋香鉆進(jìn)我們饑腸轆轆的細(xì)胞。
外婆是上海人,五十年代跟著她哥哥的同學(xué)即我的外公私奔到十堰,在神定河邊一住四十年,早已習(xí)慣了這里的口音。只是,吃米還是吃面,這是個問題。外公覺得大米太硬吃了不消化,脹胃,外婆覺得饃饃只能嚼著玩,當(dāng)不了飯。她跟我外公掐了很多年,最后終于妥協(xié)。老年的外婆簡直就像個魔術(shù)師,面粉到了她手里會變成各種美味,蔥花油餅、糖包饃、卷餅發(fā)糕、餃子鍋貼……家里吃面成了主食,大米除了偶爾做成米飯外,更多的是加了各種豆子熬成粥,就著包子、花卷,成為餐桌上以面為主的配角一枚。
外公喜辣,外婆就在花盆里種了幾棵辣椒苗,因呵護(hù)得當(dāng),加上雨水豐沛,辣椒竟也年年豐收。外公試驗成功嫁接出五彩辣椒,紅的黃的粉的白的紫的辣椒密密麻麻擠一枝頭,嬰兒手指一般嫩生生的,漂亮極了。估計外婆覺得拿來做菜好看,于是桌上的菜開始變得艷麗辛辣起來。我曾經(jīng)和姐姐頭發(fā)上扎著彩色辣椒被小伙伴們圍觀,后來這種顏色干脆成了外婆的心頭好,那辣椒被外婆大面積種植,為了保鮮,就用玻璃罐子泡起來,每頓飯餐桌上總有一碟子艷麗存在。罐子里的五彩泡椒安安靜靜地點綴著廚房,也點綴著我們單調(diào)的童年。
除了吃辣外,外婆做得一手好甜點。小時候不覺得什么,長大后自己下廚終于悟出來,一個女人的情緒全靠這甜辣調(diào)節(jié)。那時我常見她一言不發(fā)端坐在桌前看書或屏著氣打毛衣,爐子上咕咕嘟嘟燉著湯,或者煮著綠豆銀耳。這時候沒人敢打擾她,她必有心事,這心事牽扯著生老病死以及跟外公、舅媽、黑三(一只養(yǎng)了很多年的貓)以及對面陳老師的過節(jié),她不能,也不會把雞毛蒜皮的事掛在嘴上說。這期間她做的飯往往由黑白到鮮艷,由清淡到微辣,甚至鍋里大把花花綠綠五彩斑斕仍不見封頂。那架勢十足,似乎要把自己乃至全家謀殺。如果有一天桌上忽然多了道過年過節(jié)才有的炸糖糕,那意味著她想通了,一腔怒火被一大捧雪壓下去了。
炸糖糕這種甜品得用糯米面,豆沙餡兒要自己做。因為費時費力費材料,平時難得一吃。先要把大棗去蒂洗干凈,紅豆要用水泡一整夜。第二天,紅豆和大棗放一起,加水,煮兩到三個小時后起鍋過濾。過濾后的紅豆水放冷后味道清甜,是最美味的解暑佳品。鍋里放油燒熱,將大棗紅豆倒進(jìn)去用鐵勺壓爛,過程中往里加糖,紅糖白糖都可以。餡兒做好之后,要準(zhǔn)備糕皮,其間又有一道蒸的工序。待到糕面出爐,要趁熱把做好的豆沙餡兒塞進(jìn)去,揉成團(tuán)兒,壓扁,然后投到油鍋里用小火炸。外婆做得炸糖糕從不炸焦皮,金黃錚亮,咬開餡兒自然流出,很容易燙嘴。我們一邊玩耍,一邊嚼黏韌的炸糖糕,用舌頭去舔順著手臂和袖口淌下來油。我捧著用紙包的炸糕,接受小朋友們各種羨艷的目光。在那個物質(zhì)并不豐富的年代,外婆的炸糖糕讓我在小伙伴面前出盡風(fēng)頭。
芝麻和面粉本是兩種不相干的食物,一個黑一個白,一個硬一個軟,如果不是外婆的手,它們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有一年春游老師要求我們自帶干糧。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是帶的白面饃饃、花卷油條之類,那次外婆給我準(zhǔn)備的是“驢打滾”。芝麻淘洗干凈后在盆里伴上干面粉,撒上糖水繼續(xù)在另一份芝麻里滾,這樣芝麻里裹面粉,面粉里裹芝麻,來來回回三四次就滾成了一個個圓溜溜的的丸子。丸子放在鍋里炸得滋滋響,香氣撲鼻。炸只是第一道工序,為了去除油膩,外婆會把丸子放鍋上再蒸一次,這樣油被蒸了出來,吃起來更加美味。我?guī)У摹绑H打滾”受到春游小組伙伴的熱烈歡迎,他們紛紛表示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我也覺得好吃,這種芝麻和面粉的味道相互交融在一起,讓我在很多年后依然念念不忘。上大學(xué)后有次忽然很懷念這種童年的味道,打算到網(wǎng)上買一些。然而在某寶上搜索出來的“驢打滾”卻徹底顛覆了我二十多年來對這種食物的記憶。網(wǎng)上的驢打滾圖片精美誘人,好像也是糯米食品,外表金黃色,層次分明,只是長相與外婆的驢打滾嚴(yán)重不符。實在好奇,于是下單購買。收到“驢打滾”的時候,濃郁的黃豆粉撲鼻而來,這是我味覺記憶里從未記錄過的味道,陌生得讓人不知所措。而我的驢打滾,香甜的芝麻團(tuán)子,在外婆去世后,再也沒有吃過。
時光流轉(zhuǎn),四季輪回。這些年走過很多城市,遇到過很多人,聚散離合都已是常事。然而味覺記憶,是比任何影像資料都牢固的存在。人事或許都很容易改變,但神定河邊庭院里的至味清歡,永遠(yuǎn)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