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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冰川

    2018-11-15 09:12:33
    青海湖 2018年11期
    關鍵詞:冰川

    ■ 古 岳

    2018年8月,我在玉樹治多縣的達森草原生活了一段日子,那里最低的海拔已經超過了4700米。當我決定用這樣一種敘事方式來完成這部有關凍土地帶的作品時,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表達,而是那些人和他們的故事。從而受到啟示,心想,我應該做的就是靜靜地講述。其余皆可擱置起來,至少在寫完最后一個字之前,先放在一邊,或者就放在心里,而不必擔心它們會怎么樣……

    這是我這部作品的一個片段。

    ——引 子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在一片草原上住下來,對牧人的生活做一次深入的觀察和記錄。而且,迪嘎蓋是一片迷人的草原,住下來了,就不愿離開。所以,我沒想過要急著離開迪嘎蓋,而是打算多住些日子的。

    那天下午,靠在被褥上睡著之后,我是聽到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才醒來的。一醒來,發(fā)動機就熄了火,聽聲音,車就停在帳篷門口。趕忙起身去看時,文扎已經下了車,站在那里。于是,擁抱,貼面,問候。

    那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歐沙說,文扎已經從稱多趕回治多,他要去縣上把文扎接過來。我就說,反正這里有嘉洛陪著我,也沒什么事。讓歐沙回家之后好好休息一下,讓文扎也休息一兩天,不用急著趕回來。這些天文扎陪著幾個人一直在果洛班瑪和玉樹稱多通天河谷進行一項古村落的文化考察。從文扎在微信上發(fā)的行程看,他幾乎一直在路上,馬不停蹄,應該很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想,他們最早第二天下午才會趕到迪嘎蓋,沒想到當天下午就到了。

    坐下,問過冷暖之后,文扎就問接下來是怎么安排的。我就說,既然你已經來了,一切就聽你安排了。這不是客套,是實話。以文扎對治多乃至江源玉樹的熟悉程度,別說是我,在整個玉樹也沒幾個人能比。對這樣的一段行程,他能做出的安排肯定是最合理的安排,我自然是要尊重他的意見的。可是,文扎的回答多少讓我有些意外,他說,明天我們就離開這里,去索布察耶,之后去恩欽曲源頭,再到多彩河源頭,去看那些冰川——你不是要看看冰川嗎?這些地方還能看到一些冰川——那是這一帶最后的冰川了。

    此前,在電話和微信里我確實說過這樣的話,說我要在治多的扎河——索加一帶選一個地方住些日子,看看最后的冰川,就凍土地帶做一次專題的田野調查,并完成《凍土筆記》一書的寫作。這是文扎策劃的“源文化”系列叢書中的一部作品,叢書原計劃由七本書組成。其他幾部作品分別由詩人于堅、作家王劍冰和唐涓、地質學家楊勇、攝影家和影視制作人高屯子及文扎自己完成,總序文字由作家馬麗華撰寫。所有書稿定于2018年11底交付出版。

    可那時我還沒到玉樹,更沒到迪嘎蓋?,F(xiàn)在我已經在迪嘎蓋了,就不想急著去看冰川了,或者,這次干脆就不去看了。也是在迪嘎蓋,我對《凍土筆記》一書的文本框架進行了重新調整,并初步確定以達森草原為重點完成敘事。但當時我并沒這樣說。我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原本還想在這里住幾天的。所以,文扎自然也沒完全體會我的心思。他回答說,你想在這里多住些日子,回頭再來唄。先走一走,多看些地方,完了,再回來啊。還沒忘了補上一句:想再來住幾天,那還不簡單,什么時候來都可以的,住多長時間都行。文扎說得當然有道理,可我擔心的是,一旦從這里離開之后,我是否還有機會回來?文扎更多的是從他的角度看問題,他就生活在治多草原,從這里去整個玉樹的任何一個地方,當然是說去就去的事情。但從以往的經驗看,對我而言,很多地方如果一旦錯過或離開,也許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了。尤其是像迪嘎蓋這樣的地方,一輩子能有一次機會在這里駐足,便已經是造化和緣分了。但是,最終我還是很大度地說,一切就依你的安排。隨即也補了一句,但愿我還有機會來這里。

    隨后的幾天里,我跟文扎商定,9月份,我們再來這里住些日子。他說,好,沒問題。可我從治多回到西寧,沒幾天就感冒了。而且,這次的感冒拖得時間很長,一直到9月底還沒完全好。雖然,并無大礙,不是很嚴重,也就偶爾在夜里咳嗽幾聲,但要在這個季節(jié)去海拔4600米以上的高寒夏季牧場,還是有點擔心。一來,自己已經不年輕了,二來,再過幾天,牧人們又要從夏季牧場轉場回冬季牧場了??磥恚辽俳衲晔侨ゲ涣说细律w草原了。至于以后還能不能去,那也是后話了,不表。

    回到文扎為我規(guī)劃的路線上,我們的第一站就是走向索布察耶,而后是恩欽曲源頭,而后是多彩河源頭。于是,我看到了那些最后的冰川。

    一路走走停停,約下午3點,我們終于抵達措隆冰川附近。車開到山下就不好再往前走了,我們就下了車沿著措隆河谷徒步。歐沙腿有點病,加上有點胖,說他就在車跟前等,不上去了。河岸草地多沼澤水洼,我們就不停地在水流湍急的小河上來回跋涉。因為海拔太高,過河時不敢使勁跳,一次過河時,我踩到水里,登山鞋面防水,里面卻灌滿了水,走起路來很不舒服。從停車的地方到措隆冰川下,大約有三公里的距離,不算遠,可我們卻艱難地走了約兩個小時。

    當地牧人說,上面還有一個湖,叫措隆湖。嘉洛和文扎他們都知道那山頂有冰川,也不知還有湖。我們都沒想著要登上山頂去看冰川,盡量走近些看一眼就行。我們的目標是那個湖,最好能走到湖邊。我是直直往山上走的,而文扎和嘉洛則不斷向山谷兩側去探尋湖的所在。湖就在前方山頂之下,為此我少走了不少冤枉路。當我們費盡力氣站在冰川下時,那個小湖就出現(xiàn)在左面的山坡之下,從我們站的地方下到湖邊還有1公里的距離。那是一個很小的湖泊,湖面不會超過1平方公里。此時,體力已經耗盡,我們都在為如何返回車跟前犯愁,要是再下到湖邊,說不定就走不回去了。我們便坐在那山坡上,看山下的湖泊、河流和草原,看山頂的冰川和高天流云。雖然胸悶氣短,心胸之間卻豁然開闊起來,仿佛那一派雄渾壯闊已然在心,便覺得愜意自在。

    從那個地方望出去,由南往西,有三片不小的冰川在山巔之上。南面的兩片冰川離得很近,中間只隔著一座高聳的山峰,山峰之上嵯峨突兀者,皆花白色巖石,其下是流沙層和滾落山坡的亂石。整個南部山野都是這般模樣,屬典型冰蝕地貌。想來,很久以前那廣袤山野之上都是厚厚的冰層,從冰蝕痕跡判斷,也許直到幾十年前,南面山巔之上現(xiàn)在已然分隔開來的那兩片冰川也還是連成一片的。西面山頂當是這片山地的主峰,目測的海拔當在5500—6000米之間,山頂冰川面積也比南面兩片冰川大??梢钥隙?,以前整個這片山野的冰川都是連在一起的,是一個整體。如果能在那個時候走進這條山谷,除北面陽坡山梁和山下河谷之外,東、南、西三面山野之上可能都是皚皚冰雪。如果恰好陽光燦爛,藍天映照,那冰雪世界也許會煥發(fā)出藍幽幽的光芒。

    我們把青藏高原視作“中華水塔”或“亞洲水塔”,正是因為這些冰川。迄今為止,青藏高原仍然是地球上除南北極之外最主要的冰川集中分布帶。將其稱為“地球第三極”,不僅是因為其高崛,是地球的制高點,還因為這些冰川與南北極相映生輝。

    可是,很顯然,這些冰川正以驚人的速度從這片高大陸上消失??茖W家為修筑青藏鐵路工程提供的一項觀測數據顯示,雖然,冰川消減程度依山系、位置不同而有所不同,但整體都在消減。其中以帕米爾高原、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和喀喇昆侖山的冰川消減最為嚴重,念青唐古拉、祁連山和昆侖山次之,唐古拉山和橫斷山冰川消減最小,只有羌塘和阿爾金山的部分冰川出現(xiàn)了微弱的增長——這也許是暫時的增長,因為整體消減的趨勢并未改變。

    上世紀70年代,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積還有48859平方公里,到本世紀初,則變?yōu)?4438平方公里,減少4421平方公里,平均每年減少147.36平方公里,總減少9.05%。幾乎所有冰川的冰舌處于急劇退縮的狀態(tài)。與之相呼應的是,幾乎所有的雪線也在不斷上升,上升最多的地方已經上升了幾百米甚至更多。

    最近的一項科學觀測顯示,預計到2050年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積將減少到現(xiàn)有面積的70%,減少面積超過13000平方公里,到2090年將減少到現(xiàn)有面積的50%。也就是說,因為氣候變化的原因,青藏高原冰川融化的速度正在加快。

    我們幾個在措隆冰川下停留的時間不長,拍完照片,蹲在山坡上歇了一會兒。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海拔儀,指針指向的高度是:4913米。要下山了,我還是有點擔心自己能否走回去。鞋里面全濕了,下山的時候腳會在里面滑,時間長了,說不定腳會磨傷。正在犯愁,遠遠看見歐沙開著車左突右拐地爬上山來。不一會兒就到跟前了,他說,擔心你們走不動,就想辦法開上來了。這樣,雖然下山的路很不好走,但畢竟不用自己費力氣。約半個時辰之后,我們就下到山下了。

    出了河谷,向左拐上河岸山坡,是一片平緩的草地,那里有一戶牧人,是達森三隊的人。已經是下午3點40分了,還沒吃午飯,我們都有點餓了,便決定到這戶人家里喝點熱茶,吃點東西,再繼續(xù)往前。

    這戶牧人家男主人正忙著在北面不遠處的山巖上刻經文,沒回來招呼我們,顯然,他不想因為我們耽擱手中的活。夏季牧場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再不抓緊時間,他計劃要刻的經文恐怕刻不完??探浳母渌Y佛活動一樣,事先是發(fā)了愿的,心里想的什么時候完成就得什么時候完成。年輕的女主人永藏招呼我們,他們幾個還是要吃糌粑,我肚子有點不舒服,他們建議我泡一碗方便面。吃飯的時候,已經過了下午四點。因為海拔太高水溫低,泡了好一陣子,面還沒好,顧不了那么多了,湊合著吃吧。以前在野外時也經常吃方便面,記得不是非常好吃,但也不難吃,這次可能是沒泡好的緣故,簡直難以下咽,隨便扒拉了幾口就放下了。

    這一天,我們要趕到恩欽曲上游河谷的薩通巴駐扎。原計劃是原路返回下游河谷再往那個地方,可現(xiàn)在時間有點緊張,要走回頭路的話,天黑以前我們無法趕到目的地。永藏說,從他們家直接翻過西面的高山會近些,翻過山就到了。路不是很好,但能過去,他們到山上挖蟲草時就走這條路。于是,我們決定抄這條近道走,以便在天黑以前趕到駐地扎好帳篷。

    這樣走不遠,我們就來到了措隆冰川背后一條開闊的山谷。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其實,那冰川的面積比我們想象的要大一些。從這條山谷望向東南,又看到了好幾片冰川。其中,在東面,南北走勢的那座山,兩座山峰之間洼下去的部分酷似一副馬鞍,兩面山峰就是鞍橋,連馬鐙都有。馬鞍上就是冰川,冰川向下伸展的部分還包括了鞍墊的形狀,我們就叫它“馬鞍冰川”吧。馬鞍冰川的那一面就是措隆冰川。據說,十幾年以前,那馬鐙上也是冰川,直到5年前,馬鐙上的冰川還沒有完全消失,現(xiàn)在馬鐙上的冰川已經完全融化,只留下一個臺地,臺地低洼處,夏天有水。鞍橋上的冰川也正在退縮,但馬鞍的輪廓依然清晰。馬鞍冰川以南和以西相連的山巔之上還有三處冰川,南面的兩處冰川離得很近。因為這些冰川,站在北面山坡上望過去,整個山野光芒四射。

    5年前文扎曾到過這里,他說,現(xiàn)在看到的樣子與5年前已經有了很大變化。一路上,我和文扎都在說冰川的事。我們都談到了一個觀點,認為現(xiàn)在已經到了所有冰川雪山區(qū)域禁止一切登山活動的時候了,其中包括珠穆朗瑪等很多著名的世界高峰。如果說,此前大規(guī)模持續(xù)進行的攀登計劃是想證明人類體能的極限,那么,這個理想早已經實現(xiàn)了,無需重復證實。對人類的欲望,如果再不加以克制,當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登上所有的峰頂,但是,因為不堪人類的踐踏,最終也會斷送掉所有的冰川和雪山。像非洲的乞力馬扎羅已經看不到雪了,如果海明威再世重寫這座山,就肯定不是《乞力馬扎羅的雪》了——也許也會痛惜地寫到雪,但那已經是遙遠的回憶了,我們再也無法見到了。

    山上沒有公路,很多地方只看到牧人走過的羊腸小道和摩托車留下的痕跡,而有些地方,連羊腸小道也看不到。有好幾次,文扎把車開到了一個無法繼續(xù)前行的地方,只好又折回來尋找上山的路。

    我們就這樣在那面山坡迂回,攀援。大約一個小時之后,車還是艱難地爬到了山口,那里的海拔是4950米。路雖然很難走,但距離真的縮短了不少。爬到那山口的時候,太陽還在西面的天空里照耀。站在山口俯瞰,寧靜開闊的恩欽曲河谷自東向西綿延浩蕩,蜿蜒的河水閃著光芒。

    河對岸就是巍峨的索布察耶,山下對面就是這座神山的東端,而另一頭卻伸向西邊天際,蒼茫逶迤。山下谷口孤零零地聳立著一座尖尖的小山峰,那是傳說中索布察耶的小兒子。從那山口看下去,它也就一個小山頭,可走近了看,四面皆萬仞絕壁,陡峭險峻。據說,他背著父親索布察耶去跟南面的八仙女迪嘎拉姆切吉幽會,睡過頭了,醒來時,天已大亮,羞于見老父親,走到這個地方就停下來,再也沒回去。傳說中的索布察耶是一位威名遠揚的山神,是西藏著名神山桑丁貢桑的長子,很久以前,他與弟弟智聶日欽云游至此,看到這個地方吉祥安寧,是個十全福地,他就在這里住了下來,不愿回去。弟弟見哥哥不回去,也不想回去了,在不遠處的長江北岸住了下來。老山神桑丁貢桑思念兒子,就打發(fā)小兒子來尋找,好讓他們盡快踏上返鄉(xiāng)之路??尚鹤右坏竭@個地方,就得了一場大病死了。索布察耶兄弟倆就再也沒回去。

    在藏區(qū)眾多神山中,索布察耶以擁有無量金銀財寶著稱,尤以黃金為最。每當夕陽西下,索布察耶山頂,有十幾座尖尖的山峰閃耀著金色的光芒,據說,那就是金光。除了黃金,索布察耶還擁有無以計數的羊群。所以,當地牧人說,信奉索布察耶的信徒除了會擁有金銀財寶,羊群也會布滿草原。在索布察耶山腳有一道低矮而又高低起伏的石臺,遠遠看過去,像是有很多羊面對面交著脖子站在那里,傳說,那就是索布察耶的羊圈??墒牵_森草原上已經看不到真正的羊群了。草原上的羊群真的變成了傳說。

    我們費盡周折爬上去的那座山叫直達桑姆貢,站在那山口,能看到遠處河谷里牧人的帳篷,文扎說,我們就在那一帶找個地方宿營。我們抵達那個叫薩通巴的地方時,已經是下午6點多了,夕陽與西面的山頭只有一繩高的距離,很快就要落到山后面去了。天要黑了,選了一塊平坦的草地,文扎他們就開始忙著扎帳篷,我沒去幫忙。因為此刻,夕陽已將草原披上一層金色的光芒。這是草原上光線最好的時刻,稍縱即逝。更難得的是,扎帳篷的地方,還有幾片池塘一樣的水面,像鏡子,里面長滿了水草,藍天白云倒映其間,將一天蒼茫寧靜都鋪開了,展現(xiàn)在眼前。遇到這樣的光景,是一種緣分,苦求不得,無論如何,我都要抓緊時間去拍些照片。

    在薩通巴,我們只住了一個晚上。

    之所以選這個地方住下來,不僅是因為它面朝索布察耶,背靠直達桑姆貢,中間還有款款流淌的恩欽曲,更主要的一個原因是,這里是文扎出生的地方。一下車,文扎便在草原上走來走去,尋尋覓覓,歐沙說,他在找尋那一片沼澤地。52年前的一天,臨產的母親在這里牧放生產隊的羊群,經過一片沼澤地時不慎滑倒,他提前降生。他記事的時候,也曾在這里生活過。母親曾指著那片沼澤地,告訴他,那是他的出生地。他還記得那片沼澤地的樣子,無法忘懷??墒牵⑽凑业接洃浿械恼訚傻?,這里盡管還有幾片水洼,像池塘,但是大片的沼澤已經干涸。最后,他站在一個地方說,從地形看,應該就是這里。

    那個地方在達森三隊牧人嘎瑪丹尖一家的帳篷附近,我們就在那里住下,嘎瑪丹尖一家是我們在這個地方唯一的鄰居,方圓幾公里之內再無別的牧戶。東面和西面,遠遠望見的兩戶牧人都在幾公里以外。

    薩通巴其實是嘎瑪丹尖家南面一座山峰的名字,但它并不是一座孤立的山峰,而是一列高大山系的一個山頭。這列雄偉壯觀、氣勢磅礴的山系在藏語中的名字叫直達桑姆貢。它西接巍巍唐古拉,東抵瀾滄江河谷,綿延千里,屬長江和瀾滄江的分水嶺。山這面,所有的河流最終都匯入長江源區(qū)干流通天河,山那面,所有的河流最終都會匯入瀾滄江源區(qū)干流雜曲。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應該也是一座著名的山系,可它目前還只有一個藏語名字。據楊勇先生的觀點,在國家地理學層面,長江源區(qū)與瀾滄江源區(qū)之間的廣闊區(qū)域直到目前還是一片地理命名的空白區(qū)域。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晚飯是一鍋熬飯。嘉洛洗菜,歐沙切牛肉,之后,歐沙又點著了噴燈,讓它轟隆隆地噴出火焰。剩下的是,我把它做熟了。牛肉是先下鍋的,等鍋開了之后,需要打肉沫,我說它對人體有害。一開始,文扎和歐沙好像對此做法并不贊同,說這樣會把營養(yǎng)都去掉了,但并未堅持反對。熬飯做好之后,嘎瑪丹尖為我們端來了一鍋米飯,于是,就有了一頓像樣甚至奢侈的晚餐。嘎瑪丹尖和他的小兒子跟我們一起用餐。我們吃不了那么多,就分一半給嘎瑪丹尖家的其他人吃。嘎瑪丹尖說,他們已經吃過飯了,但最后還是把剩下的熬飯和米飯都端回他家的帳篷去了。

    是夜,萬籟俱靜。躺在帳篷地鋪上靜聽,仿佛有波濤洶涌的聲音,我想,那應該是長江、瀾滄江兩大江河眾多源流在源區(qū)山野的合奏。

    早上醒得早,我起床的時候大約6點,太陽還沒出來,有滿天彩霞。隨后,文扎也起來了,他在帳篷前煨了桑煙,而后盤腿坐在草地上念經。山岡,山峰,朝霞,水光,白馬,草原,桑煙……令人沉醉的早晨。這個早晨,我拍了很多照片,心中的喜悅無法言表。

    從達森草原出來,一到縣城,我便按捺不住發(fā)了一條微信,我?guī)缀跏求@喜地寫下了這樣幾行文字:“我的高山夏季牧場達森之行。八天七夜,扎帳篷睡覺的地方最低海拔4650米,最高的地方海拔4790米。這也是我田野調查的起點。因為有文扎、歐沙、嘉洛三位親愛的兄弟白天黑夜地照顧和陪伴,缺氧反應變成了溫暖的記憶。有幾天路遇大雨,被褥全濕了,他們總是把最干爽的留給我……這是我住過的幾個地方,我的白馬和草原,我的影子和帳篷,我的湖光山色和藍天白云……原本想多住些日子,可是有點累了,只好先回來,休整幾日再次前往。晚上7點多回到治多縣城,住下,洗了個澡,吃了點飯,就到這會兒了……”配發(fā)的一組9幅照片中有6幅拍攝于薩通巴,都是用手機拍的。

    我喜歡金色牧場上有一匹白馬的這一幅照片。它呈現(xiàn)的不僅是景致,也是一種心情,甚至是一種精神。只需看一眼,你就會懂的。

    我喜歡馬,尤其白馬。

    我跑前跑后地拍那匹白馬時,文扎正坐在草地上念經,這是他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已經堅持二十幾年了。即使在路上,他也會停住腳步,坐下來念經。一開始,他走到哪兒都帶著一摞經卷,后來,幾部常念的經文都爛熟于心,可以背誦了,無論走到哪里,一到時間,只等開始。這當然跟信仰有關,但也不完全是。在我看來,這更像是一個熟讀《道德經》和《論語》的人,還在不間斷地堅持誦讀一樣。雖然內容沒變,但誦讀者的心境和修為變了。成年后讀出的意思與幼時有區(qū)別,老年時讀出的味道與此前又大不一樣。我曾想,能將一部經書讀到這種程度的人,一定是一個活出了大境界的人。文扎也是。

    湊巧的是,文扎也酷愛白馬。他說,白馬與他有緣。他擁有的第一匹馬是白馬,他第一次騎的也是一匹白馬,他第一次下鄉(xiāng)縣上分給的也是一匹白馬,他到索加工作時鄉(xiāng)上配備的也是一匹白馬……再后來,他微信的頭像也是一匹白馬——一匹飛騰的白馬。記憶中有一句電影臺詞,片名已經不記得了,是一只鸚鵡說的:“一匹馬,一匹馬,我的王國全是馬?!蔽蚁矚g這句臺詞。后來寫小說時,我曾借用這句臺詞,將它從小說主人公的嘴里說出來。

    離開薩通巴之后,我們去看的冰川在恩欽曲源頭。

    從薩通巴往西不遠處過了河,沿恩欽曲左岸逆流而上,以前沒有路,要前往須得騎馬或步行。文扎小時候,他們生產隊的一部分夏季牧場就在恩欽曲源區(qū),他到縣城上學的時候,他們家還住在那里,寒暑假放學回家時,他就走這條路,騎馬或步行。現(xiàn)在,正往源區(qū)定居點修一條路,我們去的時候,有一段約有10公里路的路基已經修好,這樣我們便可以開車過去了。但也只能走到那個地方了,再往前,車就走不了了。

    下了車,走上那面山坡之后,我們就站在那里遙望恩欽曲的源頭。從那里望出去,南面的山頂之上可看到幾片很小的冰川。文扎說,這一帶主要的冰川還得走很遠才能看到。這一天,我們的目的地是多彩河源頭,恩欽曲源頭的冰川就看不到了。恩欽曲源流在我們西邊不遠處向北拐了一個大彎,南邊高聳的山梁擋住了視線,除了半空蒼茫什么都看不到。我們盯著那一派蒼茫徘徊良久,爾后,返回。草地上有幾株藍色的花朵綻放最后的燦爛,這是一年中草原上最后的花朵了。

    下午2點左右,我們再次翻過4800多米的干卡貢瑪埡口,進入多彩河流域。沿盤山公路下到半山腰時,有一段路上能收到手機信號,便停車打了幾個電話。之后,一路向前,往多彩河源頭。從多彩河上過橋,現(xiàn)在已經有一條縣鄉(xiāng)公路通往治多西部的治曲、扎河和索加,路面鋪著柏油,以前這里只有一條簡易的沙土路,河上也沒有橋,要去索加一帶,極其艱難。2000年8月,我去索加,過了雅曲,有一段不到28公里的路,我們整整走了25個小時。沿這條公路向西走不遠,開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車也開得很慢。下午3點左右,我們停在一個地方,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達森二社原社長才仁扎西。嘉洛一直在對講機里喊著才仁扎西的名字,可是我們一直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已經等到下午4點半了,他還沒有消息。從早上吃了一點糌粑,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吃午飯,都有點餓了。雨還在下。

    沿途,我們看到整個多彩河流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已經嚴重退化,大多山坡上幾乎已經沒有了牧草生長,地表沙土大面積裸露。從河谷坑坑洼洼的地表判斷,很多地方以前都是沼澤草地,沼澤干涸之后,草地呈現(xiàn)出疤痕狀破碎的斑塊。大多山坡上都是從山頂滑落的石頭和流沙層,冰蝕痕跡明顯。由此可以證明,這些山巔之上曾經都是冰川和積雪。說不定這是最后一次冰川期留下的印記。歐亞大陸最后一次冰川期最晚也在距今8000年前已經結束,很多地方大約在12000年前已經結束。因為地處地球第三極的緣故,是歐亞大陸最寒冷的地方,青藏高原可能是最后才告別冰川時代的地區(qū)。也許直到5000年以前,這一地區(qū)的冰川時代還沒有結束。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這些冰川無疑是歐亞大陸最后的冰川了,而它正在從我們的視野中迅速地消失。

    一路走來,我們也看到過一些零星分布的冰川,遠遠望去,像扣在山頂的一塊碎瓷片。那就是即將消失殆盡的冰川,是現(xiàn)代冰川最后的背影,也是它最后的回眸,感覺像是轉瞬即逝的樣子。

    雨過天晴的時候,我們終于等不住了。必須往前走,得找個有水的地方,燒點茶,吃點東西,車上雖然沒有其他食物,但糌粑還是有的。下午5點,我們下了公路向南拐下多彩河谷,那里有一座小橋,我們在橋頭草地上點著噴燈燒茶。燒好茶,吃糌粑時,才仁扎西趕來了。

    從這里往南是一片開闊平緩的草原,再往南,進入一條山谷,多彩河的源流就在路的左側,我們繼續(xù)溯源而上??熳叩侥厦嫔礁皶r,東面的山頂上出現(xiàn)了零星分布的幾小片冰川。那是一座南北走向的高山,山腰以下幾乎沒有植被覆蓋,因雨水侵蝕,亂石和流沙層層滾落,凸起的山梁列成了一排,像一座座寶塔,圍著整座山峰。因為當地藏族皆信佛,這些寶塔狀的山梁也被賦予了精神力量,被奉為圣地,一直受人膜拜。文扎和歐沙說,他們的記憶中,那一列高山之上的冰川曾經是連成一片的,蒼茫浩蕩。西南方山頂有一片冰川是這一帶面積最大的冰川,其以前的形狀酷似中國地圖,權且稱之為“中國地圖冰川”。歐沙說,3年前,他也曾到過這里,那時候,地圖的形狀還是完整的,才過了3年,“地圖”上,整個“東三省”都已經不見了。

    約傍晚6點30分,我們趕到駐地馬克章同。

    我們的帳篷扎在更嘎才仁家的帳篷旁邊。如果不是天黑了,我們可能還會往前走一點,趕到多彩凱宏曲——多彩河的源頭駐扎。那里是整個多彩河源區(qū)冰川最集中的分布帶,藏語中稱之為左直貢的那一片冰川是這一帶面積最大的冰川。這也是我們此次探訪冰川之旅的最后一站。

    去多彩凱宏曲是第二天上午的事。雖然沒有路,但車還是在艱難地前行,約一個小時之后,我們已經在多彩凱宏曲卓扎家的帳篷里了。從路上,我們已經看到他家西面的山頂有好幾片冰川,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及至走近了,從卓扎家的帳篷跟前卻又看不到西面的那幾片冰川了,它躲到了山梁的背后。不過,南邊山頂卻又看到了另外的幾片冰川。卓扎的兒子洛扎說,到山頂,這些冰川是連成一整片的,尤其是南面,從這里一直到恩欽曲源頭都是冰川。他曾多次為很多人引路去過冰川,在上面走過很長時間,感覺它沒有盡頭。

    洛扎給我們看過一些他拍的照片和視頻,看上去,那是一片巨大的冰蓋,堪稱冰原。但要去那冰川必須騎馬,難以步行抵達。我們事先沒有準備馬匹,一時也找不到足夠的馬匹供我們騎乘,只好遠遠地望望,爾后,坐在卓扎的帳篷里,聽他們講述冰川的故事。

    不過,即使有馬匹,即使能夠抵達,我也只想走到冰川邊緣附近,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而絕不會用自己的腳去踐踏那一派晶瑩,把腳印印在上面,即使自己的腳印并不骯臟也不想。此前,在青藏高原的很多地方,我也曾走到過冰川跟前的,譬如阿尼瑪卿和年保玉則,譬如昆侖山腹地和長江源區(qū)。很多地方,我離冰川其實已經非常得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撫摸它冰涼的肌膚。有一兩次,我也的確伸手小心地撫摸過,那是刺骨的冰冷,手指一碰到那冰面,感覺立刻就粘在上面了。更多的時候,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只是凝望,不走動,也不說話,甚至屏住呼吸,生怕一不留神就會踩到冰層,就會驚擾到那亙古不變的寧靜。

    藏地牧人都相信,那雪山冰川的里面還有另外的兩個世界,一個是山神居住的內世界,一個是山神本尊居住的密世界。雖然,我并不確定,那冰層里面是否真有神靈存在,但我依然堅信它是神圣的——大自然原本是神圣的,是不可隨意踐踏和侵犯的。最好——最好,人類能恪守本分,滿懷敬畏,為冰川雪山以及大自然守住最后的一點尊嚴。所謂保護,其實就是愛。如果不懂得如何去愛,也必須學會謹慎。一直以來,我都無法理解那些誓死要登上世界高峰的“英雄”,又不是沒人登上去過,你登上去了又如何?

    卓扎的祖上是這一帶的大戶,他從4歲開始在這里生活,已經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六十多年。他家所在地的海拔是4731米。之前的事情他說不上,所記得的,都是老人們講述的故事,但這六十多年間發(fā)生的事,他都親身經歷過,歷歷在目。記憶最深刻的都是大地上的變化,變化之大,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自己都無法相信。我注意到,這一帶牧人在說起一些事情時,總喜歡說的“以前”兩個字,一般都指上世紀70年代以前。

    卓扎說,以前,他家后面的冰川,有一個地方叫左直貢,那是傳說中野牦牛產犢的地方,旁邊有一個山谷,叫曲澇。后來地名也改了,把兩個地名合在一起,變成了直貢曲澇。那里是多彩河真正的源頭。卓扎說,以前這里的很多地名都跟《格薩爾史詩》中的地名一樣,現(xiàn)在連地名也不一樣了。他17歲時,這一帶還有一群一群的藏野驢,黃羊也很多,后來都不見了——好像是1985年之后就不見了。那一年發(fā)生過一次大雪災,百年不遇。近些年,黃羊又出現(xiàn)了,但藏野驢再也沒出現(xiàn)過。記得,上世紀70年代,冰川面積很大,一直到山腳下都是冰川,現(xiàn)在已經退到山頂上了,所剩無幾。從大前年(2015年)開始,冰川消失的速度更快了。黑土灘面積卻越來越大,以前這里從未見過有黑土灘。沼澤地也越來越小,幾乎沒有了。老鼠越來越多。以前,從恩欽曲源頭到雜多要翻越一座高山,中間還有一條河,只有夏天積雪融化后才能過去。這幾年,山上的積雪都化了,這條路一年四季都能走。以前,中間那條河,夏天不封凍的時候,也只有一尺寬的河道,一匹馬勉強能通行;現(xiàn)在,一年四季,一群馬過去也暢通無阻。

    卓扎說,特吉涌是一片大灘的名字,那里有天然藥泉。從那里往西,就是瀾滄江源區(qū),也是《格薩爾史詩》中的財寶宗。以前,牧人們也只能在夏天翻過一座雪山常去那里喝藥水,現(xiàn)在,也是一年四季都可以過去。路是好走了,但雪山不見了,冰川也不見了。這幾年,草也不好好長了。卓扎說,他是一個藏醫(yī),認識很多植物。他仔細留意后發(fā)現(xiàn),看上去,花草種類似乎也沒有減少,但數量明顯少了?;ㄆ谝捕塘?,很多花,開了就謝,很快就不見了。

    文扎說,這是因為,一種隱秘的秩序被徹底打亂了。

    波蘭詩人瓦茨拉夫·格拉萊夫斯基認為,所有的跌倒、瘀傷、斷胳膊斷腿都是因為破壞了某個隱秘的秩序而付出的代價。

    據卓扎的講述,左直貢那個地方,以前的冰川融化后,發(fā)現(xiàn)了很多野牦牛的遺骸,有整頭的野牦牛,也有不少野牦牛頭和犄角。還發(fā)現(xiàn)了很多箭頭、矛頭和箭桿。卓扎說,那些箭頭和矛頭(或槍頭)好像都是鐵。一些呈金黃色,卓扎認為,可能是黃金。據說,撿到的很多箭頭和矛頭,有些不知去向,有些被夏日寺僧人江洋收藏著。我沒看到實物,但看到過洛扎幾兄弟拍的照片,從照片上看到的銹跡和色彩判斷,我覺得其材質不是鐵,而是銅,青銅,那些黃色的,也不是金,而是黃銅。

    卓扎家里,還保存著兩支箭桿,品相完好,長70~80厘米,是竹子做的。因為常年封凍于冰川底層,其外觀幾乎未受到任何侵蝕和損傷。箭頭部分的竹竿用刀子小心地去掉了幾小片,去掉的部分向下呈尖尖的等腰三角形,使上端可以收緊,像一個箭頭,這樣可以插進箭頭里面,靠其張力牢牢地固定住。當然,它也許是尾部,這樣,那縫隙里可插入羽毛做箭羽,只需用牛皮繩將末端扎緊即可。我把它握在手里端詳,并輕輕觸摸,表面光滑如玉,像孩子的手指。之后,放在筆記本上拍了照片。2018年8月10日下午5點33分,我發(fā)的一條微信里有這樣一句話:“冰川消融后發(fā)現(xiàn)的箭桿——我估計至少有2000年左右的歷史。”

    青藏高原低海拔地區(qū)也有竹子生長,但很少見,且都是植株低矮纖細的竹子,做不成箭桿的。那么,這些竹子又從何而來?應該來自遙遠的南方。如是,它當然會有一條相對固定和保障安全的運輸路線,類似于茶馬古道,也像古代絲綢之路和玉石之路,我們權且稱其為“竹子之路”。它的起點可能在今天的四川盆地,而終點則是高原腹地的凍土地帶。如是,早在幾千年之前,這些古代高原狩獵部族就已經跟其他古代文明取得廣泛聯(lián)系,并有深入的交流。這是一個重要的信號,它的意義在于,即使處于冰河時代末期的高原氏族文化,也不是孤立存在的。

    洛扎是卓扎的小兒子,今年24歲,喜歡雪山冰川,熟悉這一帶所有的冰川。這幾年,凡到這里去看冰川的人,都會來找他。他第一次去冰川時,18歲,是跟兩個哥哥一起去的。聽說了很多人在那里撿到過箭頭的事,他們也想去看看。那一次,他們走得遠,到了賽迪,那是恩欽曲源頭的冰川。他們找到了那些箭頭,那個地方的箭頭與別處不大一樣,雖然也都是青銅,但都很鋒利,而且每支箭頭的形狀也不一樣,且更為精致。他們拍到的箭頭照片上有六支箭頭,每一支都精美絕倫。從畫面上看,表面銹跡斑駁處便是氧化銅。我認為,它們都是青銅時代的器物——箭鏃。

    沒想到,我會在海拔接近5000米的高寒草原遭逢偉大的青銅時代。

    第二次去冰川時,洛扎也撿到了一支箭頭,是最小的一支,應該是改進后的箭頭。這一次,他是帶著夏日寺僧人江洋才讓一起去的,最大的收獲是,發(fā)現(xiàn)了3具完整的野牦牛尸體。在冰川融化后裸露的沙地上,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沒有一點傷痕,像是自然安臥的樣子,感覺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奪走了它們的生命。也許它們原本就臥在草地上,突然,災難降臨,未及起身,轟然滑塌的冰川便將其埋葬。其中一頭野牦牛的犄角是向下彎曲的,從犄角的樣子看,大約有13歲。洛扎和僧人江洋才讓費了很大勁,用一條毛繩把這頭野牦牛的遺骸拖出了冰川,之后運到了夏日寺,放在江洋才讓的牛糞房里。也是在這一次,他們還撿到了7支箭頭,也讓江洋才讓收藏著。一次,在后面冰川,洛扎還見到過一支帶倒鉤的箭頭,當地老人說,那是魔鬼的箭,能把腸子鉤出來。洛扎還看到過木質的箭頭、大量野牦牛肚糞和內臟……

    22歲那年,洛扎五兄妹一起去看過一次冰川,去的是他家后面的冰川,他們見到過野牦牛頭和一只鳥的尸體。洛扎說,此前他從沒見過那種鳥。之后,他們五兄妹又去了一次左直貢冰川,這是第四次,也看到過一個野牦牛頭。洛扎先后7次去冰川,感覺越到后面,看到的東西越少,已發(fā)現(xiàn)的東西都撿得差不多了。除了箭頭、箭桿,洛扎還撿到過不少野牦牛尾巴,撿來之后,都送人了,很多人想要,有人還專門托人來要。

    第六次,他去的是恩欽曲源頭冰川,沒什么發(fā)現(xiàn),就在冰面上一直往前走,冰面特別大,好像沒有盡頭。自下而上,冰川像臺階一樣一層層抬升上去。他們一直爬到了頂層,到了山頂,還是冰川。從那里望出去就是瀾滄江的源頭——瀾滄江是從那冰川底下流出來的。在冰川邊緣,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塊很大的石頭,是綠色的,像碧玉。聽說,后來也有人看到過這樣的石頭,都是很大的綠石頭。有幾年,很多人專門到那里想把那些石頭拿走,因為太大,沒拿走。今年,洛扎又去了一趟左直貢冰川,這是最后一次去冰川,他發(fā)現(xiàn)了一匹馬的尸體。另一個發(fā)現(xiàn)是,冰川正在迅速融化,一邊從上往下滑塌,一邊又從下往上退縮,面積越來越小,上下之間的冰面也越來越狹窄了。那匹馬的尸體就是在冰川滑塌的地方發(fā)現(xiàn)的。

    洛扎說,他還注意到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從冰川底下露出來的那些野牦牛的內臟好像能自己移動,每一次去,它們所在的位置好像都不是同一個地方。還有成堆的牛毛從冰川底下露出來之后,很快都變成了灰。另外,野牛頭、內臟、骨頭、牛毛都是分開放的,從未見過它們混雜在一起的情景,好像是有意分別堆放的。

    卓扎和洛扎父子都說,這些箭頭、箭桿以及動物遺骸等的發(fā)現(xiàn)也是這些年才有的事,以前很少看到,也沒聽老人們說起過。為什么?因為以前它們都埋在冰川底下,現(xiàn)在冰川融化了,它們才都露出來了。除了箭頭、箭桿之類的物件,他們還發(fā)現(xiàn)過火槍的彈藥和其他裝置用品,這些都跟人有關系。奇怪的是,他們在冰川地帶還從未發(fā)現(xiàn)過人類的遺體或骸骨。有很多事情無法解釋,他們?yōu)榇烁械揭苫蟆?/p>

    傳說,左直貢一帶是野牦牛生小牛犢的地方,那應該是野牦牛的棲息地,可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類使用過的工具呢?后來,又有人說,那里不是野牦牛產犢的地方,而是人類存放野牦牛肉的地方,因為地處冰川地帶,肉類食物可常年冷藏保鮮,而不易腐化變質,是天然冷庫。

    我傾向于后一種說法,即這里可能真的是一群以狩獵為生的古代人類族群存放獵物的地方。那個時候,持續(xù)了約200萬年之久的地球最后一次冰川期已經過去,溫暖的間冰期已經來臨,地球迎來一個嶄新的時代,地質學家稱之為:全新世。因為高寒,地處青藏高原腹地的長江、瀾滄江源區(qū),似乎晚了很久才迎來間冰期溫暖的季節(jié)。以狩獵為生的高原土著是在冰川期的尾聲里拉開冷兵器時代大幕的。但是,這里的冰川時代尚未走遠,它還在眼前,離得非常近,近到一抬眼便能望見,一伸手就能摸到。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青藏高原也才成為了第四紀冰川期動物最后的樂園。據科學家最新發(fā)現(xiàn)的證據表明,青藏高原是冰期動物種群的最主要發(fā)源地。猛犸象和巨型披毛犀是第四紀冰川期最具代表性的物種,在第四紀冰川期結束之后,它們高大的身影還在青藏高原上繼續(xù)游蕩,使其成為地球冰川期動物最主要的居留地和策源地,最后,才從這里走向了世界——當然,也走向了滅絕。冰川期的絕大多數動物都已經滅絕,冰川期動物最終滅絕的時間應該在12000年前后,它們都已變成了化石。但也有一些動物幸運地存活了下來,今天青藏高原的野牦牛(包括現(xiàn)在家養(yǎng)的牦牛)、棕熊和鼠兔是它們中的佼佼者,堪稱冰川期動物的活化石。

    冰川和冰川期動物的存在,為以狩獵為生的高原土著提供了獨特的生存環(huán)境。

    冰冷是嚴酷的,但從保存食物的角度看,卻是絕佳的環(huán)境,冰川是天然的冰柜和冷庫。有時候,獵人運氣好,會獵獲大量獵物,于是,他們將剩余的肉食儲存于冰川邊緣,并小心看護,以備不時之需。時間長了,儲存的食物也會越來越多。

    直到今天,青藏高原很多地方的人,還有在凍土層挖掘類似地窖樣的深坑來冷藏儲存肉類食物的習慣。因為高寒,也因為當地其他食物資源的匱乏,肉食一直是高原土著居民最主要的食物和能量來源,入冬前,乘膘肥體壯,要宰殺大量牲畜,以備足一年的肉類食物。有些地方都會將其風干,做成干肉備著,也有一些地方除了做一部分干肉,也會在凍土層或冰層中儲藏肉食。這樣儲存的肉食具有保鮮的優(yōu)點,吃多少取多少,什么時候肉都是新鮮的。我不曾考證,今天仍在延續(xù)的這種習俗是否源于冰川期獵人儲藏肉食的經驗,但其基本做法是一樣的。

    如是。遠古的青藏高原,在游牧文明出現(xiàn)之前,一定曾出現(xiàn)過一個非常發(fā)達的狩獵時代,至少它曾一度興盛于高原腹地。如果恩欽曲、多彩河源頭一帶也曾生活過這樣一支土著居民,那么,曾長期埋于冰川之下的那些動物尸骸就不難理解了。雖然“生活在冰河時代的人類也提高了狩獵技巧,縫制了暖和的衣服,建造了堅固的住所(通常以動物皮毛骨骼和冰塊為材料),也發(fā)展了精細的技術來捕獲草原上大型食草動物(如猛犸象)……這些遺址明確無誤地證明,人類在面臨毀滅性氣候變化時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適應能力”(引自大衛(wèi)·克里斯蒂安、辛西婭·斯托克斯·布朗、克雷格·本杰明《大歷史》)。但是,依然可以肯定,在普遍的歷史學意義上,卓扎和洛扎父子倆所講述的這些事,并不是達森草原冰河時代的事情。

    那些箭鏃告訴我們,這些古代獵人生活的時代已經不是石器時代了,已發(fā)現(xiàn)的少量火器還告訴我們,他們最后生活的年代也許不會早于千年,甚至更晚。即便如此,這也是一個漫長的時代,從青銅為標志的冷兵器時代一直延續(xù)到以火藥為標志的火器時代,上下跨越兩千年之久。

    它使我想起了青藏古巖畫,巖畫上出現(xiàn)最多的圖像也是牦牛和手持箭弩的獵人。據考古學家證實,青藏古巖畫出現(xiàn)的年代也恰好是這個時候,最早距今3000年之前,最晚也不會晚于1000年前。雖然,迄今為止,那一帶尚未發(fā)現(xiàn)反映古代狩獵場面的古巖畫,但是,已發(fā)現(xiàn)的大量實物似乎可以證實,恩欽曲、多彩河源頭的那些冰川之下就是那個時代一個重要的歷史現(xiàn)場。與古巖畫一樣,它也是珍貴的人類歷史文化遺存。甚至,它比古巖畫更具有歷史地理的標識意義,因為,它的地理標識更加真實精確。

    那么,它們又是如何埋到冰川底下的呢?難道古代獵人會在冰面上鑿一個窟窿放進去不成?我想,那不是人類所為,而是大自然演化的杰作。

    歷史上的冰期與間冰期并非是截然斷開的,在一個相當漫長的歲月里,其交替演進過程是一個相互都有進退的過程。因氣候變化,即使在冰川期結束以后,它依然會有隨時卷土重來的可能。在青藏高原這樣嚴酷的環(huán)境里,也許直到幾百年以前,這樣的事還在不斷發(fā)生。因為氣候突變,冰雪再次掩埋了莽原,也掩埋了他們精心儲藏的食物。也許恰好相反,因為冰雪融化或遭遇地震之類的變故,滑塌下來的冰雪掩埋了食物,也掩埋了家園,他們被迫遷徙遠方……

    可是,那些箭鏃呢?它又是怎么放到冰川底下的呢?如果食物要分開單獨存放,弓箭等狩獵工具一般都不會與食物一起存放,而是會放在人類居住的地方,這樣會方便得多,他們要外出狩獵時,一抬手就能拿到。但是,發(fā)現(xiàn)那些箭鏃和獵物遺骸的地方卻不像是人類的居所,要不,至少會留下別的遺跡,比如此類遺址常見的鍋灶遺跡,甚至會留下人類自己的頭骨、腿骨和尸體——如果那是一場冰川災難的遺址,它能瞬間掩埋野牦牛、馬匹和鳥,也一定能掩埋人類??墒?,從未有這類發(fā)現(xiàn)。

    那么,是否另有隱情?如有,那又會是什么呢?難道恩欽曲、多彩河源頭的這些冰川掩埋的是一個文明的秘密?文扎甚至猜想,在這一次人類文明之前,青藏高原是否還出現(xiàn)過另一次、甚至幾次人類文明。因為,這樣的猜想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曾不斷出現(xiàn)過,比如傳說中的亞特蘭提斯,比如中南美洲的史前瑪雅文明和古埃及……

    也許,過不了多久,所有被冰川掩埋的秘密都會真相大白,因為它正在迅速融化并消失。依照目前的速度繼續(xù)融化和消失,不出百年,除南北極之外的地球冰川將所剩無幾,消失殆盡的日子已經不遠?,F(xiàn)在我們還能看到的這些冰川已經是最后的冰川了。因為好奇,人類一直渴望破解天地間所有的秘密。這種渴望似乎正是推動人類文明不斷向前發(fā)展的主要動力。如果有一天,天地之間沒有了任何秘密,人類文明是否也會失去繼續(xù)前進的力量呢?而冰川存在的意義還絕不僅限于保守某種秘密,更在于地球生命萬物繼續(xù)演進的秩序和平衡。僅憑它孕育江河、滋養(yǎng)大地這一點,它也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平衡點,關乎生命的源頭,當滿懷敬畏。無論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冰川的存在都是一個神圣的啟示。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像青藏高原是地球第三極,像南極和北極,最后的冰川,也是一個極,是終極,抑或無極。而無極之極,便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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