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雅麗
小山村水系并不豐茂。一條小溪,一座水庫,數(shù)方池塘,若干口古井,用于灌溉、洗滌、飲用。春夏池滿溪漲,秋冬水枯源竭,如此周而復始,繁衍生息,倒也歲月靜好。小池塘像母親貧瘠的乳房,總是等不到冬天就干癟了,池面干裂呈龜背狀。古井的水位低,幾乎觸到井底了。井邊上等著打水的水桶排成一長列,水從深深的井里汲上來,再被跌跌撞撞地挑回家,已有了瓊漿玉液般的昂貴。水的循環(huán)利用在我們兒時已得到淋漓盡致的貫徹。一盆水,淘了米后洗菜,洗了菜后刷碗,刷了碗后擦灶臺,擦了灶臺后倒入泔桶作牲口們的飲用水。洗漱用水黑乎乎、油膩膩的都舍不得倒掉,最不濟也可以沖洗豬圈。
因為水的緊缺,所以一切與水交好的機會都不容錯失。
春水是最為不可捉摸的。你期待著它,又不可對它寄予厚望。它給水一種最不像水的定義。你在細如發(fā)絲的迷蒙中,不曾感知它的存在;你在恍恍惚惚的春宵里,不曾曉得它來造訪。而某一天,你打池塘邊過,突地發(fā)現(xiàn)水溢出來了;你推窗望向田野,天空已靜臥在田野打開的明鏡里。春水的確煞費苦心地為你營造了夢境,整個春天我都像在做夢。
夏天的暴雨是老天爺送給我們的禮物,它完全顛覆了春水的風格,變成了狂野的少年。一陣烏云翻滾,響雷猛炸后,天空崩塌了,銀河飛瀑嘩啦啦地奔向人間,水庫、池塘、小溪瞬間滿溢出來,我的春夢也被沖垮了。水奔涌著四處亂竄,連我家門前平時干涸的排水溝轉眼間也洪水咆哮。我們拿個破畚箕、魚網,隨便往水溝一卡,就可以坐等漁翁之利了。暴雨來得急,也去得快,一頓飯功夫,風定雨息,我們急急地把網撈起來,把畚箕提起來,一看,滿是活蹦亂跳的魚蝦。都是從水庫、池塘里趁勢逃脫出來的。它們以為可以獲得自由了,不料卻糊里糊涂地踏上死亡之旅。這樣的戲,整個夏天可以上演數(shù)場。我們也時不時借魚們的犧牲來安妥自己缺少腥膩的腸胃。這個時節(jié)也是早稻收割的時節(jié),大人們在稻田里揮汗如雨,我們泥鰍似的在水田里鉆來鉆去。我們可顧不得母親的苦瓜臉,似乎黃瓜蔫了一地,稻谷爛在水中并不影響我們的肚皮。水集善惡于一身,我既怕水,又被水攫住靈肉,它給了你歡樂同時也攜帶利刃戳傷你。大人們收割了一筐筐稻谷,我們也捕獲一尾尾鲇魚、草魚,當然小一點兒的魚我們會養(yǎng)在破盆瓦罐里,當成小寵物玩賞。在沒有農藥的原生態(tài)農業(yè)時代,廣闊天地都是魚們的生存空間。萬物同生共長是顛簸不破的真理,然而真理總是受到摧殘。
待到秋季稻播種下去,也迎來了枯水期,天干地瘦,萬象崢嶸,池塘、水庫的水位一天天下降,我們也迎來了盆滿缽滿的大豐收。大人們邊忙著抽水、戽水,邊抱怨水不夠莊稼喝個半飽,我們卻巴不得水庫早點見底。我們被父母脅迫著,心不在焉地吊在水車上,假模假式地踩著踏板,眼睛卻密切注視著水面的動靜。直至水盡魚現(xiàn),銀光閃爍。那些鯽魚們、鰱魚們、草魚們、泥鰍們、螃蟹們,挨挨擠擠的,興奮地撲騰著,不知命之將盡。我們“呼啦”一聲跳進去,輕而易舉地把它們一網打盡。我們美滋滋地享用了魚的盛宴,還曬了一些小魚干留做冬天的小零食。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水帶給我們的口舌之惠是可以讓我們時不時翻出來反芻的。水甚至是一種幸福的象征。
童年這些水上晃蕩的日子,像一把槳,引渡著我,向著青草更青處漫溯,向著更廣闊的水域伸出想象的觸角??蓪嶋H上,我的童年很多時候是缺水的,正像所有的生命都在渴望圓滿中走向不可逆轉的缺損。
后來,池塘一個個消失了,小溪弦斷音絕,水庫也成了藏污納垢的地方,田野牧歌變得遙不可及。人類逐水而居,擇木而棲??扇说淖阚E到了哪里,山河就變了顏色。人們污損了水,砍毀了木,最終也埋葬了自己,不,是無處葬身。毫無節(jié)制的我們,總是太過于相信大自然的慷慨。
人和自然玩著一個千年不厭的游戲。永遠在追逐,永遠在逃亡。多年后,我終于成功出逃。再回頭,村莊已面目全非,那些人面桃花不知何處去了。當然,最先遭殃的是水渠河道。
遙望當初的鄉(xiāng)村,春天里三五聲鷓鴣叫,二八姿娘倚春風。細雨蒙蒙中,田野蘇醒,老牛拉犁的剪影印在春水里。老貓趴在老宅天井的石凳上昏昏欲睡,年事已高的它已懶得與老鼠為敵。草垛上母雞撲棱著翅膀“咯咯咯”地炫耀著,小貨郎的撥浪鼓從小巷子飄出,引來一串小尾巴。炊煙四起時,蘿卜羹、芥菜飯的香氣伴著外婆蒼老慈愛的呼喚把頑劣的我們拉回。大姑娘出閣時嬸娘姑婆們長一聲短一聲的哭嫁,佛生日時家家戶戶蒸糕造粿,殺豬宰羊,空氣中跳蕩著香甜……那時候,村民們每年都得疏通修整河道,鏟起淤泥,鞏固堤壩。而今,日子太匆忙,人們已沒了這般心思。我每次回故鄉(xiāng),都不由自主地搜尋那些關于水的記憶。那條小溪倒不是蹤影全無,只是水不像水,岸不像岸。人們想挖就挖,想填就填,把所有的惡毒怨恨一股腦兒往它身上潑。
后來我流落到一個古鎮(zhèn)上。東溪(晉江流域的一段)流經古鎮(zhèn)。夏天暴雨肆虐,上游的山美水庫開閘放水,古鎮(zhèn)成了澤國,水位最高時直奔二樓。這時的我已過了玩水的年齡了,我兒子和他的堂兄弟們接棒上來了。童年的戲又上演了。只不過是換了時空,換了道具,換了一批演員。把大泡沫箱、木門板當成小舟,在漂浮著各種雜物的渾水中嬉鬧,還可以在大街上渾水摸魚。商販們調兵遣將,筋疲力盡地清除著被水泡成垃圾的貨品。整條街一片狼藉,腥腐的氣息令人窒息。小娃們盡情撒歡,大人們則哭喪著臉。對別人的苦難你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水一面帶來歡樂,一面制造著災難。水的豐饒富庶,水的兇吉難料構成了巨大的誘惑。水要告訴我們的遠比哲人深刻。貌似好得難以抽離的關系,最后都成了彼此之間最大的傷。
我一步步靠近水,一步步靠近自己想要的生活,我離開時,看不到水的源頭,也看不到水的盡頭,正如我不清楚自己的來處歸處。我承認我有點盲目。唯一的目標是遠離。我想掙脫山,我向往水??善?,我卻不得不承認:永遠是浮萍孤舟,注定漂泊。在漂流中燃盡光焰,滑向一個黑暗的終點。
逐水而居,隨波逐流。命運的小舟顛簸著向前。水永遠是一種呼喚,一種誘惑,但水并不騙人。借著一滴水,我看到了整個世界。水給了我另一種自由的狀態(tài)。我一步步靠近水,終于抵達無邊無際的水。我臨海而居,就像一首歌里這樣唱著:“天藍藍,海藍藍,我家住在大海邊……”打開窗戶,海風把我的頭發(fā)扭成一團亂麻,也把我的心吹得躁動不安。走出家門,海依然狂嘯著,能聽見它變著各種腔調誘惑著我。水之藍和天之藍鋪開了巨大的網,吞沒往事,鋪開無窮無盡的可能。說真的,如果不是攜帶著那么多水的記憶,我?guī)缀醪荒艽_認我是誰。我每天穿梭在洶涌的人潮中,淹沒于忙不完的瑣碎中,成了一個連自己都陌生、厭倦的陌生人。我所面對的人,面對的風景,面臨的壓力,都是全新的,甚至我說話的腔調,行事的風格都變了。就像我在前文所說的,戲還在上演,但場景和人物都變了。
把時光剪成窗花,把大海碾成碎片,我想把它們珍藏,彼此安頓下來??墒?,海水不停歇地奔涌,我也時時蠢蠢欲動,一顆漂泊的心無法靠岸。我一坐定,又不自覺地擺出離開的姿勢;我一離開,各種各樣的水立馬紛至沓來,一次次淹沒我。
幸而是水,讓我確認了自己的存在。但水也不懷好意,它總是攪亂我的人生,讓我無法安于現(xiàn)狀。
春天從這里路過,它處處開花,處處留情。
花事紛繁,暖風按捺不住,要把俗世歡愉一路吹送。我應了斯情斯境,心中一片春意盎然,莫名的情愫如潛流暗涌,呼之欲出。直至寺宇似一片紅云出岫般從綠色的帷幔中升起,世事頓時渺如云煙,我亦如一粒塵埃,悄然落定。安于塵,安于世。
我穿過芳草萋萋,接受過一只蜻蜓的問候,欣賞了彩蝶的舞蹈,也吮吸了數(shù)口清芳,頓覺心閑意靜,人生優(yōu)哉游哉。就在我微微倦怠時,石橋自在安然地鋪陳于眼前。我忽略了它,它卻倏忽而至。
這石橋,等我也罷,渡我也好,總之,它給了我抬腳向上,步入另一個空間的契機。
這石橋,化于無形,恍若漫不經心的一筆。一帶細流輕吟佛號穿橋而過,妙音潺 禪思彌漫。那么素凈的色調,那么樸拙的造型。白石臺階,白石橋梁,半月形橋洞,沒有多余的雕琢,沒有繁雜的修飾,摒棄世相浮華,攜無尚正等正覺,步入十方蘭若。
我站在石橋上,目之所及,翠環(huán)綠繞。棕櫚樹修長的枝條伸過來,它是否想要你停下來,說些話兒給你聽?或要安撫你躁動的心?幾步之外,“泉南佛國”石碑坊與四周延綿的花海,嵯峨的殿堂在色彩的搭配上渾然天成。抬眼望,天空的藍帶著某種隱喻,掩藏些許秘密,也透露些許玄機。
這石橋,在南天禪寺文化廣場恢弘的布局里并不顯眼,你不會特意地尋覓它。只是當你緩緩行來,腳尖觸及石階時,心才猛地一震:你已經從此岸抵達彼岸了。此刻的歡欣真切得如同細流潺潺,貫通心脈。而隨后涌上來的卻是不可名狀的悲傷,它甚至比欣喜更刻骨銘心。我們對痛的敏感從來都是比喜樂更甚。我們倒霉的神經系統(tǒng)與樂貌合神離,而與痛更為默契。
我站在石橋上,仿若站在一個春天的情節(jié)里。樹的枝葉飽滿蔥蘢得可以擰出水來,花的色調含蓄溫和,毫不招搖。把多彩的內心掩藏起來,反倒顯出不可名狀的美。夾竹桃的花兒是金步搖,搖碎了一池芳菲?;ū旧硎菍庫o的,搖晃的是你內心的欲望。紫色的喇叭花不問人間枯榮,也不刻意為你我開放。美人蕉已略顯憔悴,過早地顯出衰敗。相思樹靜臥放生池中的小丘上,它的花蕊風水飄蕩,心事也隨波搖曳。究竟悲從何來,喜從何來,池中年事已高的神龜或許略知一二,但它不輕易吐露片言只語,它厚道得很,知道很多人不喜歡真相。
我不知道,是這些花兒在誘惑你,還是你在誘惑著花兒們。你伸出手,卻不能把春天握住,你根本握不住什么,包括流水似的陽光。一切虛如幻境,連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也破碎不堪,不知打從哪里拼湊起來。
我站在石橋上,宛若站在一個未知的起始點。我踟躕不前,徘徊往復。但我聽得見心底的聲音。我必須跨過去,向著某種召喚。我似乎有前所未有的信心。
我站在石橋上,回眸,凝望。我望見什么?我在尋找什么?
橋連接起兩岸,連接起真實與虛幻,更連接起世道人心。每跨過一座橋,我的生命就加入了一些介質,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橋像一根絲線,把看似隔離的物什積珠累玉地串起來,也制造出重重矛盾,衍生出種種悲歡??邕^橋,生活中的千絲萬縷蜘蛛結網般地撒開,人世也就波瀾起伏了。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建立錯綜復雜的聯(lián)系,又千方百計地逃脫。通過連接來實現(xiàn)分離,通過出走來達到遺忘。橋為我創(chuàng)造了與過往揮手告別的客觀條件。可越走越遠,快樂卻如高原上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了。如此來回折騰,生之味也被消磨殆盡。生無可戀,亦無可畏,向死而生,就活出了境界?;钪蜎]有難過的坎了。
我在橋上走過,或者徘徊,或者遺忘,告別,并一廂情愿地想著前方會更好。可是我們往往打錯如意算盤了。世上并沒有越走越通暢的路,最美的風景存在于最美的謊言里。我們慣于編個故事取悅自己。但如果不如此這般,生活何以繼續(xù)下去?
我站在橋上,卻不能確定橋上的人是不是真實的我。曾經的我,如風一般,呼嘯著跨過這座橋,那座橋,去擄掠遙不可及的夢之翼。曾經的我,青春無敵,仗劍天涯,就算撞得鼻青臉腫也高昂著頭顱。并忽略了腳下的橋,似乎沒有橋,也一樣能暢通無阻,所向披靡??墒悄骋惶?,才發(fā)現(xiàn)青春就是一場暴雨后橋下莽撞的激流,愣頭愣腦地沖向橋墩,最終把自己擊得粉碎!
我避開一些風險,在碎片里翻撿前塵往事。那時的我真的很小啊,似乎連路都走不穩(wěn),但已迫不及待地踮起腳尖,望向青山之外。我趴在外祖父的背上,穿過田野,走了兩里地,跨過我人生的第一座橋——霞溪解放橋。橋不過十幾米長,灰撲撲的青磚條石,過早地顯出暮氣。橋那頭,就是村莊的小集鎮(zhèn)——松腳街。小街臨溪,路面終年濕漉漉的。一株老榕樹遮天蔽日,把小街攬入懷中。說是街,其實僅有兩排低矮的瓦房,門面簡陋。不過是一些打鐵鋪、剃頭鋪、金紙鋪、小診所、肥料種子店、裁縫店、農具店、小食店、小雜貨店……小街終年散發(fā)著霉腐、酸澀的氣味,仿佛是一個常年不洗澡的懶婆娘。但這松腳街,于我而言已構成一種花花綠綠的誘惑,讓我萌生了不安分的種子,讓我對山外的世界有了最初的向往。等到再長大一些,我被奶奶牽著去外村的姨奶奶家吃佛生日。我打著赤腳,拎著鞋子(舍不得穿,快到姨奶奶家才穿上),走了更遠的路,踏上另一座更體面一些的橋,名曰竹溪橋。這橋因兩邊數(shù)十米的溪岸上有竿竿翠竹而得名。這是我當時最遠的出行,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外面還有這么大的世界。姨奶奶家的地鋪著紅磚,八仙桌上擺滿龜粿魚肉,我吃得滿嘴流油,肚皮鼓脹,像做了一回神仙。直到上了小學,二叔踩著自行車,載著我們堂兄妹三人出了洪梅地界,自行車鈴鐺一路歡唱,二叔的汗水濕透了薄薄的汗衫。過了御史橋(據說橋是一位御史大老爺捐建的,果然氣派得很),到了洪瀨鎮(zhèn)大姑媽家,也是吃佛生日。大姑媽家在我們眼里有一種貴氣,天井里種滿花草,眠床雕二十四堵花,描金灑銀。一股清泉從門前流過,冰涼甘冽,捧起來喝甜津津的,也在門口刷牙洗臉,洗衣淘米。大姑媽極疼我們,她總是笑瞇瞇地瞅著我們,總要一天一天地挽留我們,直到二叔說好說歹要載我們回家,大姑媽還要塞五角錢到我們口袋里,讓我們回去買冰棍零食。這是我們童年里最甜蜜的記憶。
可如今,松腳街消失了,老榕樹消失了。解放橋、竹溪橋、御史橋翻新了,外公、外婆、奶奶、姨奶奶、二叔都去了遙遠的天國,我們也找不到童年了。舊的橋無法承載新的故事,新的橋無法記住舊的故事。橋的歷史就是人類的歷史。摧毀、重建、掠奪,歷史沒辦法一錘定音,橋上的悲歡離合也紛繁往復,不勝枚舉。
可我依然在行走。越走越遠,越走越慢,像布衣芒鞋的行腳僧。我走過各種材質,各種造型的橋。古老的、嶄新的、華麗的、樸拙的。橋有多少,人世的悲欣就有多少。我雙手合十,凝視洛陽橋上的月光菩薩。她化身為海神,撫平海上風浪,橋成了她的道場。我丈量過“天下無橋長此橋”的安平橋,遙想它“長虹高掛,一條金帶束天腰”的風華。也踟躕于西湖煙雨中的長橋、短橋、斷橋。我在周莊、烏鎮(zhèn)的一座座石拱橋上徘徊,也在大渡河的鐵索橋,北京的盧溝橋上看到殺戮的血腥,戰(zhàn)爭的陰云,沉重而悲愴。我撫摸橋上的斑駁滄桑,像撫摸臉上不忍直視的皺紋。但南來北往的故事太過旖旎,太多笙歌,太多血淚,橋也不堪重負。
后來,我駕車穿越南北幾個省份,在高速公路上,從一座座橋上呼嘯而過。我把走過的橋連起來,大約能繪出我半生的軌跡。恰如五陵少年歸來,春風已老。歲月黯淡,時光銹跡斑斑。
當然,有許多橋,我心向往而不能至,但會于書中徜徉,夢里徘徊。我甚至追逐過天上的彩虹橋,惆悵于七月初七的鵲橋……我們在追逐什么?迷戀什么?你能確信沿途看到的不是虛妄嗎?但當我確信無法增加現(xiàn)實中幸福的籌碼時,我得學會在虛幻中減輕痛苦。當我在某一坎上過不去,掙扎于窮途末路上時,就會想要有一座橋,讓我度過苦厄,迎來柳暗花明。
當我走過一座座橋時,許多橋已失去了作為橋的本質功能。就像年邁者退出歷史舞臺,就像我們的肌體功能隨著年歲增長漸次退化一般。
在遺失的路上,每跨過一座橋,就預示著路的延伸,或一段新旅程的開啟。
我們像一群散學歸來的頑童,在岱峰山天造地設的石壁上滑行!我丟開身外之物,光著腳丫,張開雙臂,呼嘯著,在石上飛行!我那么輕,那么輕,簡直如一支羽毛。隱隱約約中,石壁上方,蕩出一抹微笑,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它仿佛是我尋覓了許久的一股力量,熟悉得像從我的靈魂里飛出來的,我不可遏止地向它飛去,飛去,飛向石壁之頂!
這石壁,是岱峰山的神來之筆,乃天地有意而為之。石壁約呈60°的傾斜角,是天然的壁畫,又是角度最佳的觀景臺。適于俯瞰、仰視,也適于調整最佳的速度滑翔。石頭是天地的造化,也是天地的知己,它守口如瓶,任憑海雨天風,任憑世事如煙,也一味地沉默著,沉默得充滿智慧。它深信:所有最好的相遇都不懼時光。“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石頭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堅定地守候,哪怕地老天荒。所以它不動不搖,素心如蓮。浮光掠影,云開霧霽,它終于迎來菩薩踩一朵蓮花駕臨于此弘法布道,也等得有緣眾生跋山涉水而來,于此修禪禮佛,共證菩提,同修無量功德。從此,岱峰有禪意,泉南成佛國。石頭果然是最有情的,從不辜負神明與人間。
岱峰山的這一堵石壁,從滄海桑田中走來,帶著山的思考,海的記憶,宇宙的嘆息。它要走過多少時光,集結多少因子,凝聚多少力量,承受多少疼痛,才能鍛造成石,點化成佛?它糅雜的色彩,是電光石火,神秘圖騰;它縱橫的紋理,是傷痕結痂,相思成疾。石的堅韌、細膩、內斂、豐富使它可以超越浮華,可以把天地玄機嵌入其里,可以把不可撼動的使命融入筋骨。
石頭懷揣宏愿,攜著“正法久住,廣度眾生”的使命,從無限的廣袤中走來。多少時光孕育,多少風吹雨襲,它終于從睡夢中醒來,從深深的海洋里探出頭來,漸漸地高出地表。頭頂?shù)奶炜彰骼矢哌h,云呈瑞象。不遠處的海幽藍深邃,無數(shù)謎底潛藏其中。時空交錯中,佛陀冉冉而至。他從蘭毗尼園的無憂樹下抬起頭來,目光洞穿了世間的一切迷障,慈悲的愿力穿越了紅塵萬千阻擾。他要抵達塵世的每一個角落,去灑下甘霖,安撫蒼生。他腳踩蓮花,千萬里走來。他神圣的慈光,化作岱峰山的石上三道異光,引渡迷航。
我一次次站在彌陀、觀音、勢至三尊石佛前,合十膜拜。石佛也看著我,像看著一個迷途歸來的孩子。每一次的目光相遇,都是生生世世的彼此呼喚,都令我心扉顫動,心潮涌動,難以抑制的淚濕雙頰。仿佛我的悲歡,我的凋零,我的重生,都是佛前的一朵花,可以在與佛的神秘感應中,肆意綻放。
走出自在佛殿,仍有慈悲的目光,送我步入紅塵。我身上頓時平添了一股不可名狀的勇氣,這勇氣讓我躊躇滿志,似乎不能拘泥于眼下的人生格局。走更遠的路不在話下,挑更重的擔子也綽綽有余。是石頭給了我力量,還是菩薩在昭示?曾經,我們不知道要如何安頓自己,也不清楚生命從哪里開始,在哪里結束。無止無休的難題糾纏著我們。在焦慮、絕望和恐懼中,我們傷痕累累,孤立無援,只能把手伸向無垠的蒼穹。幸而,有慈光引渡我們,有石佛點化我們,有無限遠方引召我們。我擺脫虛妄,像一只輕盈的鳥,張開羽翼,飛翔!
我飛越萬水千山,穿過高天流云,遭遇雪雨霜風。世相萬千如朝花夕露,悲歡離合如夢幻泡影。斗轉星移中,我折損了筋骨,褪換了翎毛,驀然回首,我已不復是我。我飛了很久,無意停歇。我深知:永恒的遠方是我的宿命。千里孤篷,倦鳥歸巢。我收攏羽翼,減緩速度,在岱峰山的石壁上滑翔,駛向遠方。
石頭輕輕托起我,也緩緩放飛我。它知道:唯有放我遠行,讓我在天地間,像苦行僧一樣,布衲芒鞋,去觀照世間疾苦,去體察一簞食,一瓢飲的不易,方可直面自己的困境,與命運握手言歡。
像一片落葉,我御風而行。我沒有忘卻石頭的囑托,從石上出發(fā),去石上遠行。我有時很孤獨,像挑燈夜行的螢火蟲,用一點微光照亮自己。有時也幸得三五知交結伴而行,在風雨來襲時互相取暖。我執(zhí)意攜著靈魂,或者靈魂執(zhí)意攜著我,一起出發(fā)。有時,我沉重得如同背負整個宇宙;有時,我輕盈得像一粒微塵。但無論如何,我在路上,以一種熾熱而單純的狀態(tài),飛過叢林、溪澗、峽谷、戈壁,棲息于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石上。我總是尋覓著石頭的影子,殷切地想和石頭說話,和快樂的、憂傷的石頭說話。當然,那些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石頭已喪失了交談的樂趣,它們不在我的視線范圍內。
我在石上遠行,聽見各種聲音。
石上愈合的傷口對我說:不要問受傷的原因。感謝傷害,讓我結痂的傷口美得觸目驚心。光滑可鑒的石頭對我說:不要回避命運的重拳!沒有千磨萬擊,哪來光亮如玉?而被踩于足下的沉默的石頭,則更有堅不可摧的力量,它們堅韌地承受著,已具備了佛的坦然與包容,已把命運的艱難真實地呈現(xiàn)。和石頭對話,無異于和哲人對話,和智者傾談。石上刻字,鍥入天地玄機。石上雕佛,說著天人合一。就算不著一字,不承一物,石頭本身已是一首詩,一闕歌,已鐫滿深奧的哲理。
我行走著,問候過許多石頭,甚至云崗石窟、麥積山石窟的千尊菩薩也沒拒絕我的打擾。如此這般,能在三生石上無憂行,能在佛前聽梵唱,哪怕半生惆悵,也無怨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