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潤江
“爺爺,爺爺,為什么您每年清明都跑這么老遠來上墳哪?這里睡的是誰呀?”
“一位美麗、單純、善良的女知青,要是活到現(xiàn)在,你該叫她奶奶了?!?/p>
“爺爺,為什么您每次來都要往她石碑上畫描彩虹呢?”
“她最喜歡彩虹了,她已經(jīng)化作了彩虹,在每次雨后陽光里笑呢?!薄}記
何麗瘋了,瘋得是那么果斷決絕,不容置疑,仿佛她腦神經(jīng)的排序流程系統(tǒng)被突然造訪的外星人摁亂了按鈕,以致從腦芯里往外發(fā)出的信號都凌逆錯落卻又清晰迥異。
“你,你走吧,我不想見你?!备糁鐝V播室的門,平時說話柔柔得似散發(fā)著奶油巧克力甜味的何麗,聲音突然變得黯啞、冷酷,就像被抽癟了靈與肉又風干了數(shù)年的繃硬皮囊。
“我劉剛呀,你快開門哪!”站在傍晚春寒里手提裝有罐頭、水果網(wǎng)袋的劉剛真被門里邊的她嚇到了,忙不迭地說:“麗麗,你病得厲害吧?我今早見廣播里沒有你的聲音,就跑大隊往公社搖了電話,才知你病了。快開門,讓我看看!”
屋內(nèi),何麗的手再次伸向門插銷,但旋即又是那么出人意料地僵在了那里,她身體似遭電流擊了般,劇烈抖動,終于她雙手撲在門上,頭抵住門,嗓眼里淌出一種酸酸怪怪的聲音:“你走吧,劉剛,我真不想再見到你了?!?/p>
“你到底怎么了?麗麗,快開門哪!”劉剛使勁敲打著門。
何麗義無反顧地死死咬著嘴唇,終于,一股殷紅的血從嘴角蛇般爬出……驀地,她抬起頭,瘋也似地沖著門外喊:“滾,你滾!今后永遠不要找我!你快滾哪!”其聲酷似剛燒紅的鐵塊被潑上冰冷的水所爆出的那種慘烈嘶鳴。
劉剛愕住了,愕得一塌糊涂。
像是撫慰抑或掩飾,暮色將模糊和蒼莽灑在了一個俊朗健碩卻踽踽孤行于起伏丘嶺間的青年身上,看去頗似一幅長焦鏡頭里的寫意剪影??上В藭r正頹喪地走在回青年點路上的劉剛,這份浪漫像遭槍擊般地鳥飛了,他無懈可擊地情崩了。他只覺得滿腹?jié)M腦的昔往今來、喜怒哀樂似風似潮、似冰似火地在眼前卷動、拍擊、跳躍、化幻,而始終凸立、閃爍其中的又總是那張嵌著美眼俏鼻紅花瓣樣的嘴白嫩嫩的臉……“麗,告訴我,這到底為什么?!”終于劉剛滿胸的風、潮、冰、火匯聚成核爆口,在這暮色的丘野里井噴了,似獅吼,如狼嚎。
吼嚎聲跌落丘野消逝了,他卻依稀看見厚重暮色里升騰起一束光環(huán),呵,赤橙黃綠青藍紫,是彩虹!彩虹緩緩舒展開來,呵,那不是他和何麗血與火的“羅曼蒂克”嗎?一九六七年秋天,高二的劉剛與高一的何麗同在一個紅衛(wèi)兵戰(zhàn)斗隊,當時他倆被派到一個臨時做廣播站的消防崗樓當廣播員,主要使命就是揭露批判瓦解對立造反派,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幾天后,在“文攻武衛(wèi)”旗幟下,對立派組織突襲了消防崗樓。呼嘯刺耳的槍聲,子彈擊中崗樓頂上高音喇叭的尖厲鳴哨,使人恍惚置身戰(zhàn)場。
“我掩護,你繼續(xù)廣播,向全市革命群眾揭露××造反團挑起血腥武斗的真相!”劉剛低沉、堅定地對何麗說,接著一轉(zhuǎn)身,黃繼光堵槍眼般地用軀背堵在了崗樓里正對槍聲方向的瞭望窗。何麗異樣地對視了他瞬間,一轉(zhuǎn)臉,對著話筒用急匆、跳動、趕集樣的語速播完了這起正在發(fā)生的槍擊事件,便扔下話筒,飛撲過去,將劉剛拽離窗口,恰就在這瞬間,幾顆連發(fā)子彈穿越窗玻璃,擊射在對面墻壁上,濺起了幾朵灰白色的煙花又漸漸飄散。
二人面對面地站在崗樓瞭望窗旁側(cè)的墻壁邊,劉剛問何麗:“怕嗎?”何麗:“你呢?”劉剛:“我不怕?!焙嘻悾骸拔乙膊慌??!蹦?,時間在煎熬?!澳阕钕矚g什么?”何麗問劉剛,話語里排斥著恐懼?!拔蚁矚g沖鋒槍,一梭幾十發(fā)的。你呢?”“我喜歡彩虹?!薄盀槭裁??”“彩虹美麗、純潔,總給人憧憬和希望啊?!焙嘻惢卮稹?/p>
又是一陣亂槍射擊在高音喇叭筒、崗樓外壁和瞭望窗上,發(fā)出尖嘯刺耳的聲響,何麗不由自主地向劉剛身體靠攏,有點像驚嚇的孩子本能地向爸媽懷里依偎般的。劉剛抱住她:“不怕,有我哩?!倍司}默了。又是幾聲槍響,何麗問劉剛:“要是我倆掛了,現(xiàn)在該說點什么?”劉剛:“你還記得課文《刑場上的婚禮》嗎?陳鐵軍和周文雍面對敵人的槍口激昂高呼‘就讓敵人這槍炮聲作我們結(jié)婚的禮炮吧!’”何麗緊緊抱住了劉剛,白嫩嫩的臉激動得飛滿紅暈:“對,為捍衛(wèi)偉大統(tǒng)帥毛主席,就讓××造反團的槍聲為我們送行吧,那氣貫長天的彩虹就是我們的英魂!”
……
將劉剛從血與火的“羅曼蒂克”拽回現(xiàn)實的,是前邊亮在暮色與夜色交融里的閃閃爍爍的煤油燈光。張屯供銷社!劉剛心里喊著。這條路他熟悉,一個月前他還走過這條路,還喝過何麗從張屯供銷社買的汽水哩,滋味好好甜喲!不期然地,他腦海里的電影“咔嗒”換片了……
早春的陽光溫煦地灑在通往公社逶迤的山路上,何峰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走在前面,劉剛提著裝有臉盆、牙具、水杯及化妝品等物的密眼網(wǎng)兜緊隨其后,他們在送何麗到公社當廣播員,何麗是昨天接到公社革委會調(diào)令的。
何麗趕上來,眼里漾著柔波去奪劉剛手中的網(wǎng)兜,劉剛不肯,含情脈脈地凝視著何麗汪汪清澈的媚眼,悄聲說:“麗,給我這個機會吧?!?/p>
何麗瞅了瞅前面的何峰,見他并沒留意這邊,倏一伸脖,電擊了劉剛一個親吻,恰巧這時,何峰轉(zhuǎn)過身來,他裝著什么也沒看見,夸張地扮出了一副悲哀相:“唉,感情就是不一樣??!我背這么沉的行李沒人睬,瞧人家,提個區(qū)區(qū)網(wǎng)兜,都有人心痛得又爭又奪,我真是羞愧難當啊!”何峰是何麗的哥哥,比何麗高一屆,為有個照應,下在了同一青年點。
“哥,”何麗嬌嗔道:“你壞,凈嘲笑人。”
劉剛紅著臉將網(wǎng)兜給了何麗,趕緊上前接何峰背上的行李。
“算了,算了,”何峰就勢坐下來:“走了這么多路,就在這歇歇吧?!?/p>
解下行李,放下網(wǎng)兜,三人就地坐了下來。
何麗從網(wǎng)兜里掏出條毛巾,討好地上前替何峰擦拭額頭上的細汗,嘴里賣萌道:“哥,誰不痛你啦,以后不準瞎說?!?/p>
“好,好,哥不瞎說了?!焙畏逖劬φA苏#粺o詭譎地指著前面不遠處的一幢紅磚房道:“小麗,那不是張屯供銷社嗎?你去買斤點心,再捎三瓶汽水,也算犒勞犒勞我和劉剛,行嗎?”
“遵命!”何麗調(diào)皮地向何峰敬了個禮,轉(zhuǎn)身朝紅磚房奔去。
在何麗背影漸遠后,何峰用胳膊碰了下劉剛:“老實交待,昨晚你趴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看什么?”
劉剛目光兔樣躲閃一下,辯道:“好哇,你偷窺別人隱私?!?/p>
“呶,完璧歸趙?!焙畏鍙囊露道锾统鲆环庑牛骸斑@是我今早在你枕邊揀的,記住,這樣的信以后可要保管好喲?!?/p>
劉剛關公臉了,一把將信搶過。
何峰摟著劉剛臂膀,動情道:“剛子,咱倆可是從初中到高中沒拆過棒的好同窗、好兄弟,這次又下在了一個青年點,有句話我問你,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妹妹?”
劉剛看著何峰的眼睛,點了點頭,堅如磐石。
“我坦白,那信我是偷看了,我猜到那是我妹妹寫的?!焙畏逯币曋鴦偅骸澳阒篮嘻愒谖倚闹械姆萘繂幔俊?/p>
“我知道你很愛她。”
“十年前,我母親因車禍撒手人寰,后來父親又找了個女人,她對我們兄妹倆很惡。這些年都是我在照顧、保護小麗。”何峰頓了頓,似乎在平復某種情緒,片刻才說:“我知我妹,她的感情從來是認真的,特別信末那句‘我愛你,至死不渝’,連我都很感動。記著,剛子,以后你要是辜負了她,我絕饒不了你?!?/p>
兩人目光深情對視,兩雙手緊緊攥在了一起。
何麗提著餅干和汽水來了。三人一人一瓶,打開后,劉剛調(diào)侃道:“來,以水代酒,我提議,為何麗知青榮升公社廣播員,干杯!”
“干杯!”歡聲中,碰撞激起的汽水沫濺得好高、好高……
劉剛覺得臉有些絲絲涼,“這不會是汽水沫濺得吧?”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仰臉向天,發(fā)覺天飄細雨了。嗨,這走到青年點也得成落湯雞了。哦,十多天前,不也是這樣暮色與夜色交融,走的也是這條坡路,不也是淋成落湯雞嗎?嘿,那滋味卻是暖暖噠,美美噠!咔嗒,他腦海里的電影又滑片了……
“麗麗,開門,我是劉剛!”急促而熟悉的聲音將正在廣播室燈下備稿的何麗激靈了一下,她欣喜地撂下稿,撲過去開門。
門開了,何麗怔住了。眼前的劉剛濕淋淋地活脫脫一個落湯雞,手里卻攥著一團塑料布。
“傻瓜,怎么不把塑料布披身上?”何麗心痛地把他拉進屋,欲拿毛巾替他擦拭,卻被劉剛止住了。他把那團塑料布打開,竟是一個塑料斗篷,里面露出了兩串梨膏。
“呶,吃吧?!眲倢⒗娓噙f給何麗,告訴她,他今天跟隊里牛車去鎮(zhèn)上拉化肥,看見鎮(zhèn)上賣梨膏的,他知道何麗最喜歡吃梨膏,趕緊買了兩串,等回來路過公社時送給何麗。不想半道下起了雨,他怕淋塌了梨膏,就用帶的防雨塑料斗篷將它包了起來。他還告訴她,他必須馬上走,追趕回隊里的牛車。
何麗眼睛濕了,濕得是那么波光粼粼。倏忽,她抱住了劉剛,在他濕濕的唇上不啻核爆地吻戰(zhàn)起來,是那么的血浪澎湃,刻骨銘心……
幾聲似從后背頭頂滾滾推過的悶雷,將劉剛從緬思沉醉中轟醒,他重落在了細雨霏霏的土坡路上,不覺仰天長嘯:“麗,你為什么變心?為什么!為什么?。槭裁矗。。 ?/p>
何麗退潮般地崩潰了,心力交瘁就如干涸龜裂的洼地,連靈魂都被撕扯得七絲八縷。她一宿忽而火焰山忽而北冰洋地掙扎到天亮,懨懨的無半點生氣。下半晌時,她一個激靈沖出混沌,她真切地聽到哥哥在門外喚她。
門開了,兄妹相視無言,目光中的內(nèi)容彼此在搜尋、猜測。須臾,何峰道:“去衛(wèi)生院看過沒有?”疼憐之情溢出音外。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對哥哥的突然造訪何麗心生疑竇,問聲里跳著沙啞、奇異。
“劉剛說的?!焙畏屙樖职岩淮鼥|西放到桌上:“這水果還有罐頭也是他要我?guī)Ыo你的?!?/p>
“他,他對你說什么了嗎?”何麗明顯紅腫的眼里撲閃著絕無僅有的復雜。
“他就說你病了,不過我看他神情挺沉郁,悶悶不樂的?!焙畏宥⒅妹梅置骺捱^的眼睛,霎時醒悟了什么,一把拉住妹妹的手:“告訴我,小麗,你倆是不是吵架了?”何麗搖了搖頭,還努力擠出了一個微笑,話題一轉(zhuǎn),問道:“哥,最近家里來信了嗎?”“前天收到一封,咱爸信里還叮囑我要關心你,保護好你。”何峰瞅著妹妹憔悴、蒼白的面容,聲音漲滿內(nèi)疚:“可你,卻病成這個樣子?!?/p>
一時,兄妹倆無言,屋里似乎一切都蒸發(fā)了,只剩下兩個凝固的靈魂。
“哥,”何麗驟然說:“我對不住你和爸,我……”
“你怎么了?說呀!”何麗的異樣神情好懸沒把何峰急崩。
“沒,沒什么,”何麗慌亂地逃開了哥哥的眼睛,支吾道:“其實,我都挺好的,不用你跟爸牽掛。”
“告訴我,小麗,”何峰搖著妹妹的肩膀疾聲追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誰欺負你了?”何麗噙著淚,乞求樣地看著哥哥,聲音就像從絕壁縫隙中掙扎出的那樣令人心碎:“哥,求你了,別問了,真的別問了?!焙畏逅坪趺靼琢耸裁?,他松開手,嚯地轉(zhuǎn)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噴罵:“兔崽子,老子饒不了你!”
趕回青年點時,月兒已在房后山頂上玩耍了。何峰推開虛掩的門,踏著東屋女生和西屋男生細碎的鼾聲,悄默響地晃醒劉剛,劉剛迷迷瞪瞪穿上衣服跟隨何峰來到房后。月光下,何峰圓瞪張飛眼,左手一把拽住劉剛前胸衣襟,恨恨懟道:“兔崽子,你給我老實交待,你是不是欺負小麗了?”
“你耍什么橫?”劉剛被何峰這突如其來的粗魯弄懵瞪了,竟一副傻傻樣。
“兔崽子,還裝?今天我就橫給你看!”咣嘰,何峰揮起右拳便朝劉剛臉上打去,劉剛猝不及防,一下仰倒在地。
空氣似被月光灑了膠質(zhì),凝結(jié)了。劉剛默默爬起來,用手抹了把蚯蚓樣竄出的鼻血,兩眼定定地直視著何峰,雕塑般地一動不動。
面對映耀純銀月光的這雙再熟悉不過的莫逆伙伴的篤厚、磊落目光,何峰心中獵獵怒火似被罩上了真空罐,一閃一閃熄滅了。他的頭越來越低,越來越垂,終于他蹲下來,用拳擊打著頭。劉剛無言上前摟住了何峰臂膀,世界變得寂靜了。
“何峰,”劉剛開口了:“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其實我心里更苦。你疼妹妹,我更愛麗麗。聽說她病了,我中午飯也沒吃跑去看她,她竟死活不肯開門,還說永遠不要見我,罵我滾!”他抬頭望著天上的皓月,月光同情地映閃著他的淚花:“我真不明白,她為什么變了心?”
何峰看著劉剛的臉,抽出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肩膀,似乎暗示著某種承諾。兩顆心的觸片重又碰撞,電通了信任的灼灼熱流。
牛榮,面孔微黑,總是忙忙叨叨閑不下來,老師曾說她腦子里多長了根動筋。在青年點,大廚角色沒人敢與她爭鋒。臨傍晚,她正忙活著做晚飯,忽聽院里有腳步聲,抬頭一瞧,是何峰和劉剛放工走進來,便對他倆甩了一嘴:“何麗回來了?!?/p>
“凈瞎掰,干廣播哪有閑功夫?”何峰一邊搭腔,一邊直奔水缸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瓢,隨手將瓢遞給了劉剛。
“真的,她說廣播室機器維修,得兩天,她插空回來取兩件衣服?!迸s說,并不耽誤手里的活。
“那她人呢?”何峰問。
“我告訴她,隊里給咱青年點每人分了二十斤黏高粱,她說正好沒事,就把她和你的那份拿磨房去磨面了。”
“就她一個人去的?”劉剛放下瓢問道。
“呂虎跟她一塊去的?!迸s答道。不知怎么,劉剛心里突如咽了整顆酸梅,有點酸,又有點堵。呂虎一直黏黏糊糊討何麗近乎,不光劉剛,全點人都知道,劉剛這時候忒煩!
“走,”何峰拽著劉剛走出門小聲說:“咱倆一塊去,找機會問問小麗,她為什么對你那么絕情?”
磨房里,呂虎推著磨把在艱難地轉(zhuǎn)動著,臉上紅漲漲汗涔涔的。何麗拿瓢不時往磨眼里倒米……
“來,我推一會兒,看你衣服都快濕透了?!焙嘻愐妳位⑺畵茦舆^意不去,放下瓢去奪呂虎握著的磨把。呂虎執(zhí)意不撒手,何麗堅決要替他,二人的身體黏到了一起。呂虎的胸中不覺洶涌澎湃,久已蘊育、渴望的美妙、顫動的青春激情瞬間潮水般地突破了堤岸,他一把抱住了何麗,喘息著說:“我愛你,何麗,讓我親親!”說著,就將嘴貼了上去……何麗霎時臉漲紅了,眼中迸出怒不可遏的火星子:“混蛋,放手!”她邊喊邊掙扎。
門開了,何峰和劉剛出現(xiàn)在門口。
呂虎一驚,忙撒了手,一時竟不知所措。何麗的目光正好與劉剛相撞,瞬間,何麗的臉上化幻出萬花筒般的異常詭譎、復雜、不可琢磨的神情,她的眼里噙溢著點點淚花,倏地,她轉(zhuǎn)過臉,竟一把摟住了站在那兒呆若木雞的呂虎……
像冷丁被野蜂蜇了一下,劉剛的心一撅一撅地痛。他咬著牙,兩眼噴射出羞辱、憤怒的寒光,轉(zhuǎn)身奔出了門外。何峰一跺腳,緊攆了出去。
磨房里,又只剩下呂虎與何麗。呂虎似夢中醒來,驚喜地抱緊了何麗。何麗猛地掙脫了呂虎,雙目燒著怒焰,“啪”,一記耳光重重打在了呂虎臉上,大吼道:“滾!”呂虎竟木樁似地杵在那里,傻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何麗的情緒變化為何如此之快之大,簡直象神秘的百慕大三角。
晚飯后,何峰不容分說地扯著何麗來到青年點房后的山腳下,天上一彎清冽冽的月牙和幾顆稀疏的星星睡容惺忪地眨巴著眼睛,更平添了這里的空寂與靜謐。
兄妹二人無言地坐在一塊巖石上,何峰陰沉著臉,罕見地悶頭抽著煙。
“哥,”何麗怯生生地叫了聲,卻沒敢抬頭看何峰:“你倒是說話嘛。”
何峰扔掉煙蒂,轉(zhuǎn)過臉,兇獅樣瞪著何麗叱道:“輕佻放蕩!傷風敗俗!你還知不知羞?!”
何麗眼睛一熱,管束不住的淚水涌上眼眶,閃爍著凄婉和委屈。
見妹妹低頭不語,在用手帕擦拭著眼淚,何峰重重嘆了口氣。半晌,他放緩語氣,直視著何麗道:“哥問你,你到底喜不喜歡劉剛?”
何麗仍然低頭不語。
“小麗,你回答?!闭Z氣攜挾著命令。
“我,我不喜歡?!甭曇籼S著酸楚。
“不喜歡?我看你瘋了!”何峰“嚯”地站起來:“那你為什么對他那么柔情?為什么在信里信誓旦旦地說‘我愛你,至死不渝’?”
何麗雙手捂住了臉。
何峰嘆了口氣坐下來,半天又說:“小麗,別怪哥哥兇,我真是替你擔憂啊。你說,劉剛哪點不如呂虎,可你居然……好了,不說這些了。你知道劉剛這些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嗎?他變悶了,白天不言不語,夜里長吁短嘆,有次我聽他夢里居然哭了,哭得那么傷心,嘴里喊著你的名字……”
“哥,別說了,我,我求你了?!焙嘻惵曇粲行﹩柩剩茝纳饺g隙負重前行,淚水從兩手指縫間流淌出來。
何峰見狀,隱隱預感到了什么,他開始為自己對妹妹的粗暴甚至侮辱內(nèi)疚自責了。何峰用一只手摟住了何麗微微抽搐的肩膀,靜默了一會兒,才油發(fā)而生頗具感情地說:“小麗,哥懂你,你不是那種輕浮、隨便、不自重的女孩,你心里一定有苦,有苦別憋在心里糟踐自己……”
“哥!”何麗終于撲在了何峰懷里,悲愴、絕望、悔恨、痛苦、委屈……翻卷著聚擠著像壅塞已久的河水,突地沖破沙堤樣地放聲痛哭起來……
前面不遠處,一條小溪在鐵鉛色夜空下泛著黑亮漣漪,似痛徹心扉地翻開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如泣如訴般流淌向遠方……
燈光下,當何麗準備完翌晨廣播的事情后,一抬眼,見桌上鬧鐘已指向八點。她一激靈,忽然想起晌午欒主任叮囑她的事。晌午,欒主任特地到她廣播室,說他下午到下面檢查工作,晚上才能回來,要她八點到他辦公室,他有事和她說,并連囑咐兩遍,要她千萬別忘了。她匆忙攏了攏頭發(fā),拽了拽衣服,出門徑直往欒主任辦公室走,好在都一個院兒并不遠。
到了門口,何麗還未敲門,欒主任就把門打開了,嘴上熱度炙人地說:“我一聽腳步就是你,快進,快進?!?/p>
何麗一進去,便怔愣住了。辦公室的窗戶已拉上了紫布窗簾,辦公桌上擺著紅燒豬肉塊、小雞燉蘑菇、五香魚罐頭和炸花生米四個盤子,另外還有一瓶白蘭地。
“欒主任,您還沒吃飯?”何麗不禁問道。
“是,回來晚了,我叫食堂大師傅對付了幾個菜?!睓栀F仁邊說邊啟開桌上的白蘭地,往兩個盅子里倒。
“那我回去了,明天白天我再來找您?!焙嘻愞D(zhuǎn)身要走。欒貴仁連忙攔住:“別走,我和你說個事。”
何麗站住了,她心里有些打鼓,他一再說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欒貴仁詭譎但不易覺察地笑了笑:“怕我吃了你?坐下嘛?!笔乱讶绱耍嘻悓嵲诓缓迷偻仆辛?,只好按照他的手勢坐到了擺著大盤子的辦公桌旁。
欒貴仁這時也坐到了何麗的對面,并把斟滿的一盅酒放到何麗跟前,然后說:“小何啊,你知道我要和你說什么事嗎?”
“什么事?”何麗一臉迷惘,心里又撲扇著些許緊張。
“今天是我的生日?!睓栀F仁幾乎一字一頓地說,并似搜索熒光屏上的敵情一樣搜索著何麗的表情。
何麗此刻腦子亂哄哄的,她沒有想到自己怎么會在這個時候來到這個地方,更沒有想到欒主任一再說的“事”竟是這個事。她一時木然無語。
“怎么,不賞我面子?”欒貴仁語氣里明顯帶有施恩索報和恃權(quán)威脅的味道。
何麗身子動了一下,她也覺得欠欒主任的情。他調(diào)她當?shù)膹V播員,他給她買這買那關心她,這次他過生日,唯一想到的還是她,她一直視他為尊敬的長輩,但不知怎么,這一切又令她隱隱地不安。當她眼睛再次觸碰到欒主任那含有慍怨、失意和期待的目光時,她腦子空白了,機械地端起了酒盅,道了聲:“祝您生日快樂?!?/p>
兩只酒盅碰到了一起,何麗啜了一口,便皺起了眉。欒貴仁一昂脖一盅酒進去了,臉上也漾起了春光。
“噥,這樣?!睓栀F仁將盅口往下一倒,笑咪咪地看著何麗。何麗無法,只好一閉眼,一昂脖,一盅酒全灌了進去,她那白嫩嫩的臉龐馬上泛紅了。
“好樣的,我果然沒看走眼。”欒貴仁一邊夸獎,一邊將兩個酒盅又倒?jié)M了。
“不行,欒主任,”何麗連忙推阻:“我真的不能再喝了?!?/p>
“噯,喝酒是有講究的,哪能來而無往呢?”欒貴仁先入為主地舉起了盅:“這盅酒我敬你,從你當了廣播員后,咱公社廣播站名聲比過去大遠去了,為慶祝你的功勞,干杯!”
何麗哪里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這種理由充分、天衣無縫、不容置否的敬酒詞,壓得她無言以對,靜滯片刻,她終于極勉強地舉盅碰杯,一飲而盡。
“來,這盅為我們今后互相關照和友誼,干杯!”欒貴仁趁虛而入,繼續(xù)勸酒……
她開始覺得欒貴仁在晃,他說話的聲音也遙遠了、微弱了……
十分鐘后,欒貴仁抱起已沉醉不醒的何麗朝辦公室側(cè)門走去,門那邊,還有一間屋,那是為欒貴仁工作太晚不能回去特別準備的臨時宿舍。
晌午,初秋的陽光透過拉著的粉紅色窗簾,照在廣播室內(nèi)靠墻的那張床上,何麗躺在那里幾乎動也不動。她頭發(fā)散亂,衣衫不整,平時鮮亮美麗的臉龐變得憔悴而蒼白,兩只黯然失神的眼睛渾然地凝視著棚頂,仿佛泥塑一般。
她崩潰了。昨夜那恐怖可怕的情景,像揮之不去的夢魘,時時針扎刀剜般地灼痛著她的心。當時,她是怎樣被欒貴仁抱進他的房間,夜里都發(fā)生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但她在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張陌生床上,身旁居然還是同樣一絲不掛的欒貴仁!一瞬間,她記起了昨晚欒貴仁熱情勸酒的場面,幾乎同時,她也真切地感覺到下體有些隱隱痛脹……頓時她全明白了,她忽然轉(zhuǎn)過身,雙目噴火,牙關緊咬,瘋也似地伸出雙手欲掐身旁躺著的欒貴仁的脖子。欒貴仁帶著微笑地用雙手攥住了她的雙手,并就勢將她擁入懷里,緊緊抱住,貼著她的臉蛋淫邪地說:“寶貝兒,好嫩哪,還是個沒開苞的黃花閨女吶?!焙嘻愡€想掙扎反抗,但卻動彈不得。這時,欒貴仁眼里掠過一絲兇光,他陰沉地說:“小何,我給你交實底吧,夜里我把你該玩的玩了,該照的也照了……”“你照什么了?”何麗惶悚地問。“你醉酒不醒,是我?guī)湍銛[出各種調(diào)情、刺激的姿勢,然后用相機一張一張拍照下來,”欒貴仁奸笑了:“你的身體真的好饞人,你擺的姿勢也真的好勾人,等把它沖洗出來,嗨,絕對是人人瘋搶的美女春宮圖呦?!?/p>
何麗一下癱軟了,淚水也從眼角涌了出來。她用自己都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喃喃道:“求求你,把照的膠卷燒了吧……”“行,寶貝,”欒貴仁瞅著眼前這個可憐兮兮卻反顯得愈加楚楚動人的城市洋學生,一時欲火重燃,猛一翻身將她壓到了身下,喘息急促地說:“以后你順著我,什么事都好辦,寶貝?!焙嘻惖男脑诹餮?/p>
月兒模糊了,它已哭花了臉。星兒隱沒了,它慘不忍聞躲起來了。唯有那條泛著黑亮漣漪的小溪在乍起風的助推下一遍遍揚起手臂吶喊著,憤怒著……
“畜牲!我操你祖宗欒貴仁!我絕饒不了你!”何峰那撕心裂肺的嚎叫,在夜空與山嵐間回響,似熊吼,如虎嘯。
日頭偏西了,公社革委會院內(nèi)沉寂下來。欒貴仁坐在辦公室正在翻閱上邊轉(zhuǎn)發(fā)的文件,忽然“嗵”地一聲,門被踢開了,門口處,何峰裂著懷,雄獅樣地雙眼怒瞪,里面充斥著駭人的血絲,滿臉烽煙四起。
欒貴仁被眼前這個不速之客驚呆了,手中的文件掉地了,他悸懼地看著何峰。
何峰擰著眉,虎著臉,攥著拳,熊般一步一步逼近。
“你,你是誰?想干什么?”欒貴仁下意識地站起來,強作鎮(zhèn)靜喝問道。
何峰沖上前揪住欒貴仁的衣領,一下拽到自己跟前,咬著牙根一字一字說:“畜牲!聽著,爺叫何峰,是何麗的哥哥,我來替妹妹討還貞操!”說罷,揮拳重重砸在欒貴仁的瘦條臉上。欒貴仁一聲慘叫,“噗”地跌倒在地,他用手捂著滿是血的臉,可嗓子大喊“救命”。
何峰俯身揪著欒貴仁衣領又一把將他提了起來,充滿血絲的眼里噴著火:“爺這一拳,是要讓你這個畜牲記住,惡人必有惡報!”說罷,又是重重一拳砸向他的面門,他一聲嚎叫,仰面摔倒在地……
外面人聲嘈雜,幾個保安模樣的人已沖進門來。
何峰看著躺在地上、滿臉是血的欒貴仁,長出一口氣道:“小麗,哥替你報仇了?!比缓?,他整了整衣服,對著幾個保安平靜地說:“到哪?走吧?!?/p>
太陽落山時分,坐在青年點門口與潘渺掐豆角的牛榮一抬眼,發(fā)現(xiàn)了已走進院子的劉剛。
“劉剛回來了!”牛榮站起來,轉(zhuǎn)頭向屋里喊。憨小子和呂虎從屋里奔出來,眾人在門口處圍上了劉剛,七嘴八舌問道:“見到何峰了嗎?”“何峰怎么樣?”……
劉剛用手排開眾人,徑直奔到堂屋墻角的水缸前,抓起瓢,揭下葦蓋,舀了大半瓢水,咕咚咕咚喝起來。眾人也都跟進了屋。
“你倒說話呀,何峰到底怎樣了?”憨小子問。他是點里的大好人,其實叫韓曉,因憨實厚道出名,同學都喊他憨小子。
“是呀,你倒是見沒見著何峰?”牛榮也催問道。
劉剛將大半瓢水灌進肚后,抹了下嘴,這才沮喪地說了句:“沒見著何峰?!?/p>
“為什么嘛,到底怎么回事?”長得單薄清秀的潘渺在校時與牛榮同班,也走上前關切地追問。
“我先是趕到公社,喬助理說,何峰把欒主任打成了腦震蕩,右眼膜破裂,已被送進縣醫(yī)院治療了。何峰也被縣公安局的人帶走了,關進了縣拘留所?!眲傄豢跉庹f。
“那你沒去縣拘留所看看?”憨小子急不可耐地問。
“能不去嗎?”劉剛瞥了眼憨小子:“我接著趕到縣拘留所,可怎么哀求,人家死活不準見,還說什么‘等判刑之后到監(jiān)獄里看吧’,狗娘養(yǎng)的!”
屋里沉默了,似連空氣里的各種分子都固化了。
“哎,我就琢磨不透,”呂虎打破了沉默:“你們說,何峰為什么誰也不告訴,獨自去把欒貴仁暴打了一頓?”
“對呀,你說這是為什么?”牛榮看著呂虎,好奇不亞于探秘UFO。
“這個嘛,”呂虎看了看牛榮,又瞅了瞅大家,故作高深地說:“要我猜呀,這事沒準和何峰的妹妹有關。你們想啊,何麗在公社當廣播員,城里高中生,人長得又漂亮,這土包子欒貴仁能不動心……”
“閉你個臭嘴!”劉剛突然暴怒了,朝呂虎吼道:“你他媽瞎嘞嘞什么!”那天磨房里發(fā)生的事,著實使劉剛對何麗氣恨交加,但在何峰去公社“惹事”前半個小時,何峰言之鑿鑿地對劉剛說了句“我以人格和友情保證,小麗的心里只有你,不要被假象蒙了眼”的近似承諾的話,令劉剛深信不疑。如今他見呂虎如此埋汰何麗,自然火不打一處來。
呂虎臉上現(xiàn)出慍惱,嘴唇動了動,似欲還擊,但看著劉剛怒目圓瞪的臉,到底沒敢吱聲,一甩身回東屋了。
牛榮和潘渺也無語地走回門口,坐下來繼續(xù)掐著豆角。
憨小子見人散了,便靠近劉剛跟前,悄聲說:“今天下半晌歇活時,二狗子告訴我,聽他一個在公社當差的三叔說,何麗因為她哥哥出事了,她被辭掉了廣播員,還說他剛剛看見何麗沿著西壩田埂回屯了。”
“她現(xiàn)在在哪兒?”劉剛焦急地問。
隊里生產(chǎn)組長李柱,有著一張滄桑的絳紅色的臉,長得急了些,二十八歲看上去三十七八,至今光棍一條。他家在屯里六十多戶人家中不算寒磣,四間石砌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房子,套個寬寬敞敞的大院,一看就是個殷實人家。
李柱娘正在堂屋鍋灶上忙乎著,她先把剁好的雞肉塊倒進鍋里,用鍋鏟翻弄著,接著又捏了幾顆大料放進去,嘴里還對正在往灶坑添柴火的李柱妹妹叫:“花子,去把碗柜抽屜里的蘑菇拿來?!鞭D(zhuǎn)臉又對正在院子里拾掇殺雞家什的李柱爹嚷:“孩他爹,緊溜點,拾掇完再把黃米面和一和,好蒸黏糕哩?!?/p>
李柱弟弟從院子走進屋,看見眼前景象,又用鼻子嗅了嗅,樂得大聲嚷:“哈,好香啊,怎么像過年啦!”
“噓,碾子,規(guī)矩點,”李柱娘喜滋滋地用嘴巴朝里屋努了努,小聲對李柱弟說:“來貴客啦?!鄙袂閮叭换叔锬镉H駕,唬得碾子聲息全無。
里屋,墻和頂棚都糊著報紙,正墻上方貼著“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年畫,年畫下邊擺著一個老式臥柜,柜子上面放著一個孤零零的老式座鐘。兩邊側(cè)墻分別貼著“五谷豐登”和一對稚憨可愛的男女胖娃的年畫?;鹂幻媸怯门Fぜ堮训模厦孢€刷上了一層清油,顯得干凈光亮??荒_疊摞著兩床被褥,炕中間擺放著一張陳舊的深褐色小方桌。
何麗和李柱坐在炕沿上,有東一句沒西一句的,挺尷尬。李柱掏出裝著旱煙的布袋子,想卷支煙,但看了看何麗,嘿嘿笑了一下,又把煙布袋繩系上,重放回了兜里。何麗自顧看著墻上已有些湮舊的年畫,也不言語,仿佛獨自在欣賞什么展覽。
“媽,飯還沒好哇?都餓了?!崩钪鶠榇蚱七@種沉悶的尷尬場面,沖著堂屋喊了一嗓子。
“好啦,好啦,餓壞了吧?”李柱娘連忙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蘑菇燉雞肉走進屋里,放到炕桌上,然后沖著李柱說:“死糗樣,還不快叫閨女到炕上坐?!?/p>
“謝謝嬸嬸?!焙嘻惒缓靡馑嫉匦α诵Γ摰粜?,上炕坐到了方桌旁。李柱也連忙上炕,坐到了她對面。
一會兒,花子和碾子陸續(xù)端著白菜燉粉皮、腌肉炒土豆片、油炒花生米以及蒸黃米糕和熬小米粥等碗碗碟碟走上來,擺到桌上。最后是李柱娘拿著筷子進來,一邊往何麗面前擺筷,一邊嘮叨說:“閨女,你長得可真俊,俺柱子老念叨你,到家了,可勁逮(吃),不興裝假呀?!?/p>
“嬸,您和叔,還有花子和碾子都一塊上來吃吧?!焙嘻愔t讓道。
“不了,不了,俺們都在那邊屋逮。”李柱娘臨出屋又叮囑李柱一句:“柱子,你可要伺候好閨女?!?/p>
“逮,逮,這是才剛殺的雞?!崩钪姾嘻悰]動筷,就挑了一塊雞大腿肉往何麗跟前的小米粥碗里夾,手還微微有點抖。
何麗看著李柱恭敬、卑謙又些許緊張的樣子,心里有種酸酸的想哭的沖動。李柱稀罕她如奇珍異寶,她不呆不傻孰能不知?每次派活時,他總編筐窩簍地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有點什么好吃的也總偷偷留著給她。令她啼笑皆非的是年上春節(jié)前,他居然把剛賣豬的錢拿到縣城百貨店買了件挺貴的大花衣裳顛顛送給她,氣得她都哭了,當著他的面給了他妹妹花子,臊得他好些天不敢正眼看她。如今,何麗主動將自己送上門,驚喜得李柱連掐大腿看是不是做夢。
“李柱,有酒嗎?”何麗忽然說,語氣平淡如小橋流水。
“酒?你要哈(喝)酒?”聲音里漲著驚惑。
何麗點了點頭,堅決得不容置否。
李柱撓了撓頭,面露窘態(tài)道:“俺也沒有水果酒什么的,就是過年那當兒還剩一瓶老白干燒酒?!?/p>
“行,就老白干燒酒。”何麗爽快地說,似乎這酒正中下懷。
李柱驚詫地看了看何麗,在得到確切的訊號后,忙跳下炕,徑直去老式臥柜里取出一瓶包裝簡陋的“高粱老白干”。
“這熊酒,又辣又沖,你行嗎?”李柱坐回桌前,還晃著瓶子試探地問。
“哎呀,真啰嗦!”何麗不耐煩了。
李柱慌了,趕忙用牙將瓶蓋咬開了,接著說:“你等會兒,我去拿兩個碗?!?/p>
“不用了?!焙嘻惿斐鍪郑骸鞍丫破拷o我?!?/p>
李柱疑惑卻順從地將酒瓶遞給了何麗。
何麗接過酒瓶,將瓶口對著嘴,一閉眼,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
李柱慌忙搶過她的酒瓶,眼中露出不安和乞求的光:“何麗,求你了,別哈了。”
何麗總算緩過氣來,她覺得屋子在轉(zhuǎn)。她沒有去擦拭嗆出的眼淚,卻直直看著李柱。
李柱在她這種異樣目光下,竟惶悚地低下了頭。
“李柱,你看著我。”酒精燒得何麗眼睛都紅了:“我問你,你愿意娶我嗎?”
“什么?你說什么?”李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天沒合上。
“我要嫁給你,你愿意娶我嗎?”何麗嘴角抽搐了一下,聲音已有些變調(diào)。
“你,你是不是哈大了?你說的是真格的?”李柱驚喜得嘴角都拉到耳朵上了,這等好事來得也太突然了,猝不及防天降大元寶一樣。
何麗感到面前的東西都在晃了,她拼命用目光抓住李柱:“你,回答呀。”
“樂意,樂意,我做夢都想哩!”李柱一迭聲回答,只差沒蹦房梁了。
“那好,一言,為定,早點,結(jié),婚……”何麗的意識似在大海中漂浮,她掙扎著,含混不清地說,兩行淚珠沿著臉頰徐徐流下……
下午,李柱娘正在院子里喂雞,一抬頭,見牛榮打院門進來,忙放下手中的雞食缽子,用手在衣襟上揩了揩,招呼道:“呦,牛榮閨女來了,快進屋坐?!?/p>
“嬸,何麗在屋嗎?”牛榮問。
“在,在?!崩钪飰旱土寺曇粽f:“你來的正好,何麗這閨女幾天都悶悶不樂的,你正好陪她嘮嘮嗑,解解悶?!?/p>
“好嘞,嬸忙吧,我進去看看她?!?/p>
牛榮走進里屋,何麗高興地迎上去,扯住她的手說:“死樣,你怎么才來?”
“我回家待了些日子,前天才回來?!迸s掃視了一下屋子,問:“就你一個人住這屋?”
“不,花子陪我。來,咱們上炕坐,炕熱乎著哩。”何麗幫牛榮脫掉鞋子,拉她上了炕。
“何麗,你瘦了,臉色也不大好看?!弊ê?,牛榮看著何麗說。
何麗苦澀地笑了一下,岔開話題問道:“點里都還好嗎?”
“嗨,能好到哪兒?你和何峰都不在點,呂虎也不著個調(diào),潘渺這幾天總說不舒服,八成是叫姨媽鬧的,憨小子呢,前兩天又跟隊長要求去看山了,點里一點生氣都沒有了?!迸s說,聲音里浸滲著些許傷感、些許無奈。
“那……還有呢?”何麗見牛榮不再往下說了,禁不住脫口道。
“瞧我這腦子,”牛榮看著何麗牽腸掛肚的樣子,狡黠地笑了笑:“你是問劉剛吧?”見何麗紅了臉,牛榮嘆了口氣:“唉,他也怪可憐的,白天悶頭干活不說一句話,像個啞巴,晚上就獨自到咱點房后山根兒喝酒發(fā)呆。昨晚他又喝醉了,還是二狗子發(fā)現(xiàn)把他背回來的?!迸s暗暗瞥了眼何麗,見她眉毛已經(jīng)隆起,嘴唇也已緊閉,眼睛里似乎還有粼粼光亮。
“哎,何麗,你到底什么時候回點呀,只有你才能拯救劉剛啊。”牛榮半認真半玩笑道。
“何麗閨女呦,王隊長來找你啦?!边@時,院子里李柱娘的吆喊聲傳了過來。
何麗看了牛榮一眼,下炕穿上鞋,走到院子里,問站在李柱娘身旁的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王隊長,找我有事?”
“是縣公安局的人找你,說要調(diào)查什么事?!?/p>
“他們?nèi)嗽谀膬海俊?/p>
“在隊部,你跟我走吧?!?/p>
一周后,李柱娶漂亮女知青何麗做媳婦的號外在全屯爆棚了。
中午時分,李柱家院里人頭攢動,喜氣洋洋。
李柱家門墻兩邊及何麗和花子臨時住的那間屋子窗上,都貼著大紅囍字,陽光下熠熠耀眼。從開著的門口處翻涌出騰騰熱氣,院子里彌漫著烹炒煎炸的誘人香味。
院子里擺放著二十多張形狀不一的方桌、圓桌,每張桌子四周都坐滿了人。花子、碾子及幾個年輕的后生娃子川流不息地往每個桌端菜、擺酒、撒糖、上煙。
院偏中部位的一張桌子周圍坐著七八個年輕的男社員,正興致勃勃地聊侃著這樁喜事:“娘哎,要不是今兒個坐在這里,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咱土里吧唧、老實巴交的柱子能娶上這么俊的城里洋妞,這死柱子真有艷福啊?!币磺嗄瓴粺o感慨地說。
“你眼饞了吧?這是命。你整天吵吵要找東屯的小秀子做媳婦,到老也沒個定譜。你看人柱子,蔫拉巴唧地不顯山,不露水,一個突然閃電戰(zhàn)就把城里漂亮的洋妞搞定了,你得服哇。”對面一社員接口道。
“嗨,你們知道個屁?!迸赃呉粋€粗壯社員拿起桌上“火炬”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點燃了,才說道:“這根本不是柱子的能耐,這里呀,另有蹊蹺?!?/p>
“什么蹊蹺?”眾人好奇地問。
“你們不知道了吧,不知道就別得瑟?!贝謮焉鐔T得意地深深吸了口煙,然后將煙霧徐徐吐出,這才道:“其實啊,根本不是柱子求何麗嫁給他,是何麗上門求柱子娶她,還要求越快越好,你們說,這稀不稀罕?”
“真的嗎,你怎么知道?”有人不相信地問。
“嗨,俺能胡謅嗎?柱子他媽是俺姨呀,俺姨告訴俺媽時俺聽到的。”粗壯社員解釋道。
鄰桌坐了七八個四五十歲的婦女,也正在吃著糖,嘮著嗑。
“哎,他嬸子,你說柱子家娶這么個城里俊妞,得送多少彩禮呀?”一個婦女問身旁的一個婦女。
“俺聽柱他娘說,人家一分錢彩禮都不要。你看,人家連房子也不計較,騰出個舊屋就當新房了。柱子家可真白撿了個媳婦呀!”身旁的婦女充滿羨慕地答道。
“唉,小何這閨女也怪叫人心疼的,”對面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感嘆道:“一個細皮嫩肉的城里洋學生跑到咱這窮山溝來,不容易呀。偏偏身邊的哥哥又被抓走了,好端端的廣播員也擼了,她不找個人家怎么弄?嘖嘖。”
青年點作為新娘方的娘家客,被安排在院子中央的一張方桌上。潘渺無言地坐在那里;牛榮低頭磕著瓜子;呂虎抽著煙,似乎在想心事;憨小子無精打采地半瞇著眼睛,保不準魂兒出去旅游了;劉剛也不管婚宴開沒開始,抓起桌上的一瓶“高粱燒”,用牙咬開蓋,獨自悶頭喝了起來。青年點在家的都來了,唯缺娘家客的重量級人物何峰,他還在縣拘留所關著。
“大伙兒靜一靜!”王隊長站在院子前面對著院子里的人們喊道:“菜都上齊了,人來得也差不離了,我宣布,李柱和何麗的結(jié)婚……什么來著?噢,結(jié)婚典禮,現(xiàn)在開始啦!”
滿院子的人們頓時靜了下來。
“今個兒是李柱娶媳婦的大喜日子,也是咱屯里的大喜日子,大伙兒說對不對?”
“對!”滿院子一片應聲,蕩漾著喜氣。
“昨個兒柱子爹找到俺,讓俺給柱子結(jié)婚講講話。俺今兒個就照柱子爹的意思給大伙兒說說?!蓖蹶犻L清了一下嗓子接著說:“人家城里知青何麗到咱屯以后吧,看上了咱屯柱子。人家城里大學生思想就是新,提出不搞什么迎送嫁娶、大操大辦那些老套式,只要朝大伙兒宣布一下就行?!痹鹤永镂宋藝聡乱魂囆◎}動,王隊長要大伙兒靜一靜,接著又說:“可娶媳婦這是個大事啊,柱子家和新媳婦好歹商量才擺了今晌午這個席。柱子爹叫我代表他家向今個兒來趕場的大伙兒道道謝,也請大伙兒逮好哈好別裝假。嗯,還有什么來著?哦,對了,我這就算宣布李柱和何麗正式結(jié)婚啦,現(xiàn)在就請新郎倌和新娘子出來和大伙兒見見面,大伙兒呱唧呱唧!”
在滿院子的掌聲和年輕后生們的尖叫起哄聲中,身穿一套嶄新藍滌卡中山裝的李柱,紅著臉有些拘謹?shù)爻吨泶┮惶卓Х壬胀ㄅb的何麗的手走出門外,站在王隊長身旁,向院子里的人們鞠了一躬。
院子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新娘子身上。她真是太美了,輕描的眉毛修長而柔麗,襯托著一雙清澈如溪似會說話的眼睛,還有那白皙細嫩像能捏出水的臉,她美得清麗,美得動魄。但細心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她那清澈的眼睛里卻流閃著憂郁,那鮮亮的面龐上卻浮動著憔悴。
“叫新娘唱個歌兒!”“對,唱個歌兒!”年輕的后生們開始起哄。
李柱嘿嘿傻笑著,轉(zhuǎn)臉看著何麗。
何麗有些勉強地笑了笑,然后朝院子里的人們說了句:“我不會唱歌,請大家喝酒吧。”
“不會唱歌總會親嘴吧?讓新娘和新郎親個嘴好不好?”一個調(diào)皮后生站起來煽動道。
“好!親個嘴!親個嘴!……”一群后生喊號子似的呼應著。
李柱癡癡地看著何麗,臉往前湊了湊,但沒敢貼上。
“親個嘴!親個嘴!……”呼喊聲愈發(fā)響亮了。
李柱將臉又往前湊了湊,小聲央求說:“麗,就親個吧?!?/p>
何麗緩緩轉(zhuǎn)過臉,閉上了眼睛,李柱將嘴貼了上去……“砰!”突然一聲酒瓶子摔地的爆響,驚得李柱、何麗及滿院子的人都怔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了發(fā)出爆響的地方,一時間,院里變得靜寂無聲,似乎被投了原子彈后的廣島。
劉剛立在中央桌子邊,酒精和憤怒燒得他臉和眼都紅了,他腳步趔趄地朝何麗走去。
何麗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里面折射著雜糅百味。
劉剛走到何麗面前,用雙手扳著何麗的肩膀,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直視著何麗道:“我問你,你真的愛李柱嗎?”
何麗對視著劉剛,眼睛里涌上了淚水,嘴唇嚅動了幾下,又抿緊了。
“你說呀,你不愛他,你愛的是我,是我!”劉剛搖撼著何麗的肩膀,近乎歇斯底里地喊。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竟使跟前的李柱懵懂了,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泥塑一般。
院里人群先是一片靜寂,隨后發(fā)出一陣嗡嗡議論聲。
“你說,你不愛他,你愛我,愛我!快說呀!”劉剛瞪著通紅的眼睛,使勁搖撼著何麗,渴望的叫聲像頭吼叫得聲嘶力竭的獅子。
何麗咬著嘴唇直視著劉剛,盈滿眼眶的淚水終于奔涌出來,她驀地別過臉去,發(fā)出一種令人心悸、催人心碎的吶喊:“我不愛你,你走開!走開!”
劉剛一震,松開了抓著何麗肩膀的手,他怒不可遏地瞪著何麗,忽然發(fā)出了一陣駭人的怪笑,接著從上衣內(nèi)兜里掏出一封已折皺得都快破碎的信來,對著何麗命令似地說:“好,我全聽清楚了。請你轉(zhuǎn)過臉看著我,我有最后幾句話送給你?!?/p>
何麗徐徐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劉剛,她的臉上已滿是淚水。
“我祝你新婚幸福?!眲偱πα艘幌?,但還是無法掩飾眼眶中的淚花。他晃了晃手中的信說:“這是你以前寫給我的信,我每天都要偷偷地看上幾遍,從現(xiàn)在起,我不會再看它了?!闭f著,兩手將信一綹一綹撕成了碎片,猛地揚向了空中,看著紛紛揚揚的碎紙片,劉剛忽然又發(fā)出了一陣怪笑:“哈哈哈……‘我愛你,至死不渝’,全是他媽婊子謊話!哈哈哈……”笑聲里燃燒著火,飛舞著刀。
何麗身子一歪,昏倒在地上……
李柱慌忙去抱她,呼喊她。院子里的人也都亂成了一團。
這已經(jīng)整整三天了,過晌時分,何麗魂靈才像從遙遠的爪哇國跋涉歸來,于渾渾噩噩中清醒了。她看了看守在身邊的李柱,垂著頭一顛一顛地打著瞌睡,心里一陣發(fā)熱。她明白,這幾天一直是他廝守著自己,喂湯喂藥,百般照料的。她不由輕輕喚了聲:“李柱哥?!?/p>
李柱一激靈,抬頭睜眼看著何麗:“你叫俺?”他還頭一次聽她叫“李柱哥”。
“你睡會兒吧,我沒事了?!焙嘻惿y著頭發(fā),面容憔悴、蒼白,說話也軟綿綿的沒氣力。
“你等等,俺去給你熱雞湯?!崩钪碌厝ヌ梦菝趿?。
這幾天,何麗像做了一場斷裂、破碎、漫長的夢。她時而夢見一個青面獠牙、魔鬼樣的人,獰笑著向她晃動著手中一迭照片說:“乖乖,你這些叫男人瘋狂的裸照,在我手上呢。你必須順從我,聽我擺布,不然嘛,我會叫全世界人都看到這些照片,都唾你罵你這個小淫婦、小破鞋!”“魔鬼!”她驚叫著,倏然發(fā)現(xiàn)這個魔鬼竟是欒貴仁!時而夢見一個闊臉大眼的英俊青年,微笑著將厚唇向她貼來,她閉上眼睛怦怦心跳地等待著,突然他發(fā)出一陣怪笑,將她寫給他的情書撕得粉碎,拋向空中,撕心裂肺地大叫:“什么‘我愛你,至死不渝’,全是他媽婊子謊話!”時而她又夢見她哥哥何峰在監(jiān)獄牢籠里,拽著鐵欄桿流淚大喊:“小麗,你要照顧好自己,哥哥幫不上你了!”每每她驚醒時,都想強制地睜開眼,但總又不由自主地沉睡過去,繼續(xù)重復著類似的噩夢。
李柱端著碗雞湯進來了,他邊走邊用羹勺攪動著,見何麗已經(jīng)坐起了,他舀了一勺,用嘴吹了吹,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她嘴邊送,一邊說:“哈吧,俺在雞湯里還加了根老山參,這可是俺媽保存了十多年的寶貝呀,是大補?!?/p>
何麗眼睛潮濕了,她感動地凝望著李柱,漸漸,那張絳紅色的臉化幻成了闊臉大眼,她心里一陣熱流涌動,突突地騰起了久已壓抑的那種卿卿我我、廝廝磨磨的愛的激情,她忍抑
不住,猛地撲了上去,叫著:“劉剛!”
勺子里的湯撒了,碗里的湯撒了,李柱滿腹的愛和戀也撒了。李柱先是驚愕繼而慍惱地一甩身走了出去。
李柱來到堂屋,獨自蹲在灶坑前,雙手捂住了腦袋,豆大的眼淚潸潸流下。他想到這幾天,何麗時在睡夢中驚呼“魔鬼!”嚇得摟緊了李柱,嘴里卻叫:“劉剛,救我!”李柱初始不解,后來猜測她準是被劉剛大鬧婚禮,氣糊涂了。有次,李柱搖醒了她,安慰道:“何麗,你放心,俺這兩天就帶碾子去揍劉剛這個魔鬼,揍完了再把他告到公社、縣里,叫上頭好好調(diào)理調(diào)理他!”不料,何麗聞言,竟一下清醒過來。她玉眼怒瞪,厲聲斥道:“李柱,你聽著,你要是敢動劉剛一指頭,敢告劉剛一個字,我立刻跟你離婚!你不離,我就立刻去死!”她那副從未見過的兇兇樣子,震懾得李柱噤若寒蟬,連聲說:“行行,俺不揍,不告?!崩钪男睦锵穸铝艘话腰S連,她的心竟全在劉剛身上!他真想像農(nóng)村老爺們打老婆那樣狠狠痛打她一頓出出氣,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一閃念,他實在太稀罕她了,稀罕得心里都發(fā)癢啊。他決定用心感化她,石頭都能捂熱,不信俺滿心窩子真情喚不回她的心。因而,他更殷勤地跑公社衛(wèi)生院請老中醫(yī)為她配制中藥,他夜里親自為她煎熬,他催娘新殺一只正下蛋的花母雞為她做雞湯,為大補,他還偷偷把老媽當寶貝保存十多年的老山參拿出來放到湯里。他為她就差沒把顆心掏出來,沒把腔血倒出來了,卻沒想到,她一次再次地把他當成了劉剛,他的心真得傷得透透的,如同泡在冰窟里又捅了一刀。
此時,何麗在里屋也懊悔、內(nèi)疚了。就在李柱憤然抽身離去的瞬間,她倏然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是因思念和渴望而生就的虛幻影像,害得她重重傷痛了一個百般呵護、照顧她的男人,她深覺愧疚。她支撐著身子下了地,來到堂屋。李柱見狀,忙起身扶她回屋。
當何麗重又躺回炕上時,她看著面容憔悴、淚痕尚存的李柱,柔聲說了句:“對不起,全怪我不好?!?/p>
“不不,是俺不好?!崩钪t漲著臉說:“俺長得丑,又沒個文化,跟不上城里人,更跟不上,跟不上,劉剛?!闭f完這句話,他又要哭了。
何麗的心一沉,甚至有點隱隱作痛。她覺得自打她進這個家門后,她欠他,欠他娘,欠他全家太多。就在今天早上,她隱隱聽見柱子娘問李柱:“還沒合房?”
何麗沉吟了一會兒,問:“家里沒人嗎?”
“都去隊里場院搓苞米了?!崩钪?。
“去,把門閂上?!焙嘻愓f。
李柱疑惑地看了看何麗,還是下地把門閂上了?;氐轿堇?,李柱怔愣住了,只見炕上散扔著何麗的秋衣、秋褲及內(nèi)衣、內(nèi)褲。
“你,這是……”李柱驚訝地望著仰躺在被窩里的何麗,不知說什么了。
“上來吧,我已脫光了?!焙嘻惼届o地說,緩緩閉上了眼睛。但李柱還是看見,兩行清洌的淚水正沿著她美麗的臉龐蠕爬下來。
李柱驛動的心凝結(jié)了,她的主動和平靜掩飾不住她的勉強和痛苦,他實在不忍心讓這久已渴望的歡樂強加在自己所愛的女人的強抑的苦楚上。
“穿上衣服吧,我去開門,”李柱沉吟良久終于勉強作出了一個笑容:“大白天插門,叫人笑話?!痹谒鑫萑グ伍T閂的時候,頭倚在門上,潸然流淚了。
李柱快崩潰了,這些天何麗常發(fā)高燒,時有嘔吐,神智云里霧里,意識刮風飄雨,唬得李柱眼淚巴擦地惶惶拽著碾子、花子用牛車拉著何麗到公社衛(wèi)生院、縣醫(yī)院求醫(yī)問診,結(jié)果也沒個名堂。眼瞅何麗的身子像被浪濤沖擊蹂躪的溶洞一天天空虛孱弱了,李柱一跺腳,把娘攢給碾子娶媳婦的“安身立命”錢摳了出來,送何麗去了市醫(yī)院。
這天,何麗打了吊瓶,服了藥,又踏踏實實睡了覺,醒來覺得彌足珍貴的清爽。在李柱輔助下何麗半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和李柱說著話,倏地發(fā)現(xiàn)潘渺拿著一束鮮花,憨小子提著一兜水果走進來,不禁欣喜叫道:“潘渺!憨小子!”
二人走過去,把東西交給李柱,便急切詢問何麗病情。何麗邊“還好,還好”應酬著,邊不住往門口瞥視,眼神里跳著飽和、膨脹、一觸即發(fā)的渴望。
李柱謙恭地從床下拽出把木凳朝潘渺、憨小子道:“坐,坐,你們嘮,我出去辦點事。”
見李柱走了,何麗問:“就你倆來?”潘渺眨了眨眼,沒明白意思。憨小子悶赤赤似猜到何麗心 思,遂解釋說:“哦哦,這次劉剛也想來看你,可地里花生熟了,他看山來不了,要我給你捎個好。”看到何麗沉郁的臉色,忙又補充道:“你放心好了,他肯定會來看你?!?/p>
晌飯后,憨小子把劉剛叫到房后,憨憨地說:“剛哥,何麗住院有些日子了,大夫說她病情不樂觀,你該去看看她了。下禮拜天是她生日,我可替你向她承諾了,你一定去啊。”劉剛無言地瞄了他一眼,臉上掛著那種蕭然的無動于衷的冷漠。
憨小子見狀,急了,說:“你知道何麗在這些病魔折磨的日子里是怎么想你、盼你的嗎?”聲音里濺著些許不平,些許激憤:“每次我去醫(yī)院探望時,她的眼睛總是先望著我的身后,望著病房門口,我的心都揪得慌,病中的她多么想見你呀!你想過她一次次失望的痛苦嗎?……”
“住嘴!”劉剛赤漲著臉喝道,眼睛里潮涌著鄙夷和怨恨:“你知道她曾經(jīng)是怎樣像罵狗一樣罵我滾嗎?你知道她曾經(jīng)是怎樣當著我的面和另一個男人狎昵輕佻嗎?你知道她曾經(jīng)是怎樣像扔掉破布一樣拋棄我而跟別的男人結(jié)婚嗎?這些我就不痛苦嗎?!”劉剛打住了,看著一臉無辜的憨小子,愧涌了,遂將目光轉(zhuǎn)向遠方黛青色的山脈,良久不語不動,似乎與它融化了。
周日傍晚,住院部走廊的燈光像孩子玩神秘樣地幽幽暗暗,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憨小子捧著一盒生日蛋糕,牛榮拿著一束鮮花,在走廊拐彎處與一名身穿白衣褂的年輕女護士打了個照面。
“請問,你們看誰?”護士熱情詢問。
“203病房何麗?!焙┬∽訐屜却鸬?。
年輕女護士打量了一下憨小子,脫口道:“你姓劉,叫劉剛對不對?”還未等憨小子答話,她便一邊引路,一邊脆脆亮亮、喋喋不休地說著:“哎呀,你要再不來何麗就瘋了。從今天下半晌,她就像魂游似的,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門口,一聽走廊有腳步聲,就催我出去看看是不是劉剛,還告訴我說劉剛肯定來,劉剛答應來給她過生日。哎呀,你不知道,看著她那絲瓜秧子樣的病弱身體被一遍遍失望折磨的樣子,真讓人揪心哪!”說到這兒,年輕護士特意偏過臉看了看憨小子,似乎在尋找、挖掘這個“劉剛”到底有何精彩竟醉得美人何麗如此五迷三道。見憨小子尷尬樣,年輕護士“撲哧”樂了,說:“好艷福啊,她為等你來給她過生日,硬是把她老公支走了……”
“護士,何麗病情怎樣了?”牛榮既是出于對何麗的關心,也是為替憨小子擺脫眼前的窘境,便打斷了護士的話問道。
年輕護士似乎這才意識到牛榮的存在,沉吟了一下,臉上漸泛上了陰云,說:“她不太好,總間歇性地發(fā)燒咳嗽,大夫說她氣火郁結(jié),累及臟肺,擔心感染衰竭。”
靜默,滿走廊只剩三雙鞋子的踢踏聲。到203病房門口時,年輕護士說有事不進了,為二人推開門便掉頭走了。
何麗在病床上先看到進門的憨小子和牛榮,她支撐著身子半靠在床頭,一邊打著招呼,一邊不停地望著二人身后的門口。
二人徑直走到何麗床前,將蛋糕和鮮花放到床頭柜上。牛榮說內(nèi)急,匆匆去廁所了。憨小子在何麗對面空床上坐了一會兒才憨憨地微紅著臉說:“這生日蛋糕是劉剛要我?guī)Ыo你的,他有急事來不成了。”看到何麗黯淡下來的眼神,憨小子忙又說:“劉剛是真想來,你不知道,他為選你這個生日蛋糕跑了市里好幾家食品店……”
“吆吆,憨小子也會表白邀功啦,”牛榮風風火火走進來,聽到尾語便涮了句,遂又對何麗說:“這我可以作證,憨小子確實帶著我跑了七八家食品店,最后才選中了這個。你滿意不滿意呀?”憨小子緊拿眼瞪她,但來不及了,何麗面色難看卻笑著,這比哭更刮人肝腸,絞人心碎。
“來來來,慶祝何麗二十一歲生日盛典現(xiàn)在開始!”牛榮為剛才捅的禍自疚,急于挑氣氛贖過,便亮了一嗓子,并與憨小子麻利地將何麗床頭柜搬到床中間,把鮮花插進花瓶里,擺上生日蛋糕,正準備熄燈點蠟時,意外情況卻如核爆炸般突然降臨。
一個略顯稚嫩的小護士捧著一個黃色紙盒走了進來,問誰叫何麗,當確認后,小護士便把黃色紙盒交給了何麗,并告訴何麗,她是在樓下受一個男青年的委托送給她的禮物。
何麗蒼白的臉上聚集著疑云,在牛榮和憨小子唆使下,她揣測不安地用微微顫抖的手打開了這個神秘的紙盒,瞬間三人全懵圈了,盒蓋內(nèi)面赫然寫著“復仇者劉剛贈與”,盒里躺著一只抹著狗屎、露尖斷跟的臟兮兮的破繡花鞋。何麗看著看著眼前模糊了,悠悠間她覺得那只粘著狗屎的破繡花鞋站起來了,飛起來了,掛到了她的脖子上,她正被一個彪悍青年拽著頭發(fā)滿世界游街,滿世界人都朝她唾口水,扔爛菜,扇臉蛋,漸漸兇神惡煞越來越多,擠滿了世界各個角落,再一看竟都是劉剛張牙舞爪地向她狂笑、施野,她心傷透了,駭極了,猛地驚叫一聲昏厥過去。憨小子和牛榮嚇壞了,掙命喊大夫搶救,其惶遽狀絕不亞于泰坦尼克號沉淪的分秒瞬間。
披著暮色,何峰回來了,他的釋放歸來煥發(fā)了滿屯的驚奇:難道一個接受“再教育”的知青真的就白白暴揍了公社老大?這里的奧妙怕石破天驚吧?何峰壓根沒心思接這個茬,回來就直奔青年點找妹妹何麗,當他聽到妹妹已與李柱結(jié)婚又生病住院,心如棍子被人一節(jié)一節(jié)地折,嘎巴嘎巴地痛,無奈天黑路遙,看妹念想只能天亮做了。
入夜,何峰拽著對他躲躲閃閃的劉剛來到青年點房后的山腳下,月兒一會兒拉塊浮云遮住臉,一會兒又拂開去,似在挑逗戲耍著這兩個坐在山石上木刻樣的人。
“剛子,我知道你恨何麗?!苯K于何峰開口了,話里波起瀾涌。
劉剛沒吭聲,緘默中煙飛灰滅。
“剛子,事已至此,我不能不告訴你一個殘酷的秘密了?!卑肼栋胙诘脑铝翆唏g的清光涂在何峰臉上,顯得那么峻冷、凝重。前面不遠處那條泛著黑亮漣漪的小溪潺潺地如泣如訴地流淌著,在重復著那天晚上何麗向哥哥講述的垂淚泣血的悲愴遭遇……
劉剛好像被人忽然推進深淵,心懸著,顫著,流血著,他直眼瞪著何峰,似乎努力要從他臉上搜索出個“聊齋”來。當他清晰確定這一切都不可轉(zhuǎn)圜時,他落淚了,淚水里是火焰。
“那個欒貴仁現(xiàn)在哪?”他突然問,帶著火星子。
“呆在里邊了,聽說被判了十五年?!焙畏宸藓尬雌降溃⒏嬖V他真正背景是最近中央發(fā)了紅頭文件,關于嚴厲打擊迫害知青罪行的通知,由于何峰在縣拘留所的堅決舉報和何麗在接受縣公安局來人調(diào)查時的清晰精確敘述,欒貴仁很快被定為嚴厲打擊典型。按理何麗沉冤昭雪,何峰也無罪獲釋,何峰高興才是,可他興奮不起來。他怎么也想不通何麗居然如此毅然決然地與農(nóng)民李柱結(jié)婚,從根上絕了劉剛僅存的念想。更如拳頭搗他心窩的是,她被送市醫(yī)院住院耗了這么多日子,令他心頭布滿陰霾。
他決定明天一大早趕頭幫車去縣里再乘火車到市里,劉剛執(zhí)意與他同往,不知怎么,劉剛突然爆發(fā)一種想見何麗的欲望,竟如臺風掀動海嘯般強烈。
傍晚時分,何峰、劉剛披風斬塵地來到了市醫(yī)院203病房,推開門,二人驚愕了,何麗那張靠窗的床上空蕩蕩的,僅剩下那個新鋪的顯得慘白的褥單發(fā)著有點瘆人的光澤。憑著第六感官,何峰和劉剛的心有點緊,也有點墜,他倆急忙攔住一護士問情況,護士打量了他們一眼,答道:“一個鐘頭前她走了?!?/p>
“去了哪里?”
“太平間?!?/p>
霹靂轟頂!頃刻兩個血性青年懵登了。
在與醫(yī)院樓毗接的太平間門外十多米處,瞻看何麗遺容出來的何峰、劉剛和獨自在那兒虔誠地為何麗靈魂超度默默燒紙的李柱碰面了。李柱淚眼吧嚓地向剛釋放回來的舅哥何峰講述了何麗病情反復發(fā)作加重最終導致心、腎衰竭及并發(fā)癥而掛亡的情況。之后又告訴他,他已往大隊打了電話,明天爹娘、碾子、花子還有主要親戚都能趕來。再后又請何峰通知何家這邊人。最后,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粉紅色塑料皮日記本遞給了何峰,說這是何麗留下的唯一的遺物,他覺得交給他更合適。哽哽咽咽說完這些,李柱用衣袖擦了把眼,蹲下來,又聚精會神地為超度何麗的靈魂一張一張地燒著紙,紙的火光一閃一閃照著他絳紫色的臉,是那么地虔誠、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面前消失了。
何峰在劉剛手電筒的照射下,打開了妹妹的日記,二人探秘索奇地看進去,漸漸地日記中透發(fā)的心弦顫動的聲音穿越了空氣分子,叩擊、震撼著二人心靈。
x月x日
傍晚,劉剛的敲門聲、呼喚聲把我從混混沌沌的夢魘中拽醒,我的心一陣狂跳,在我遭受色魔欒貴仁殘酷蹂躪后最無助的時候,他來了,我真的想哭,想抱他。在我?guī)状窝劭创蜷_廣播室的門時,都被腦司令冷峻、嚴厲地制止了:何麗,你已不是以前純潔、完美的何麗了,你被玷污、骯臟了,你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女人恥辱的蛻變!你要真愛這個男人,就要遠離他,讓他擁有更好的歸宿!
我懟他我不想再見他,我罵他滾。我做到了,用我眼流的淚,心淌的血。
x月x日
今天在磨房里我當著哥哥和劉剛的面抱緊了呂虎,直氣得劉剛還有哥哥只差吐血!在他們憤怒離去時,我的心樓塌了,碎瓦破礫一地。我猥劣?我殘忍?不!蒼天作證,我這樣做只想摧垮劉剛對我的愛戀,因為我已經(jīng)不配他再愛了,我虔誠地祈禱他另有所愛,幸福無憾!
晚上,在青年點房后的山腳下,我終于隱忍不住,向哥哥哭訴了欒貴仁強暴我的無恥罪行。哥哥震天撼岳的咆哮令我忐忑,他生性剛烈,我真怕他鬧事。
x月x日
我怕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哥哥獨自到欒貴仁辦公室暴揍了他。欒貴仁住進了縣醫(yī)院,哥哥也被關進了縣公安局拘留所。怨我,真的怨我,我不該說出那件事,有苦有淚自己咽下嘛,可好如今把哥哥又連累了進去,悔,悔死了!
更令我不安的是,今天欒貴仁從縣醫(yī)院打來電話,對我約法三章:第一,要乖乖呆在廣播室,不準亂跑亂串。第二,不準隨便和外面人,特別是男人接觸。第三,不準交男朋友,談戀愛。他還說他很快會回來,若發(fā)現(xiàn)我有不忠誠他的事,他將對外公開我的“春宮圖”;將向縣法院施加壓力,重判我哥哥的打人徒刑;將對我交的男朋友或談的對象,實施報復和打擊。
我惶遽了。我害怕欒貴仁的獸性蹂躪和長期霸占,更害怕這個畜牲加害哥哥和劉剛,我真懷疑欒貴仁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和劉剛的關系,因為有一次劉剛來公社廣播室找我時,被欒貴仁撞見,他反復摳問我來人叫什么名字,哪個隊的,干什么的,簡直一福爾摩斯在偵破世界第一疑案。
哥,剛,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找個當?shù)剞r(nóng)民閃電結(jié)婚,就像賣出商品一樣落個主,如此,才可死了欒貴仁這個老賊的淫心,又可拯救劉剛和哥哥可能遭遇的迫害。
我突然為我這個決定感到了價值和莊嚴。
x月x日
醒來時,李柱告訴我,我已經(jīng)昏睡了三天兩夜,喲,怪不得我恍惚逛了遭陰曹地府。
劉剛在婚禮上對我的怒斥辱罵穿肝刺肺,撕碎拋撒我寫給他的情書更似萬箭穿心。我為自己以這種方式從此失去他悲痛欲絕,亦為以這種方式催他鳳凰涅槃重締幸福由衷欣慰。
真正愛一個人,就要勇于為這個人的幸福而痛苦甚至犧牲自己。我這樣做了,我不悔。
x月x日
我住進市醫(yī)院已有一個多月了,病情卻糾纏蔓延。身體發(fā)燒以前只在夜間,最近竟晝夜間或發(fā)生,我想如果不掛那些消炎退燒的吊瓶還不定燒成什么樣了。我向大夫問過病情,除了安慰還是安慰,我摳問李柱,他先是支支吾吾躲躲閃閃,后眼睛紅紅的馬上要哭的樣子說他也不知道。我猜想我的病一定嚴重了。
這幾天,我很想我的爸爸和哥哥,我住院都沒告訴他們,特別哥哥也不知放回來沒有?還有劉剛,也不知為什么越想忘掉他反越想見到他。
剛,將來你會明白,我對你說的那些絕情話,做的絕情事,都是為你不受我牽連,盼你有個更幸福完美無缺憾的歸宿。其實我對你越殘酷,我的心越流血,越崩潰。我怕支撐不住了。
剛,這幾天我發(fā)燒難受很不是滋味,我隱約有種不祥預感,這也是我前兩天要過二十一歲生日的原因,我要借這個很可能是最后一個生日好好看看你,哪怕只一眼。但盼來的卻是一只涂著狗屎的破鞋!我的心在滴滴嗒嗒地淌血,這血卻也滋生了我的成功感,你終于像拋掉一只破鞋樣地拋棄了我,開始你全新的人生了,我真心祝福你幸福!
我好想好想再看看雨后陽光里的彩虹,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了。
……
劉剛拿手電筒的手抖了,抖得那么暴露無遺,以至手電筒都掉到了地上,他突然抱住了何峰,頭伏在他的肩膀上嚶嚶哭了,哭得痛徹心扉像個干了壞事虔誠地向媽媽懺悔的孩子。
何麗的墓地由李柱偷偷找風水先生選在了一片有清溪環(huán)繞的朝南半坡上,下葬那天,何峰在向墓穴灑土時喊,小麗,安息吧,欒貴仁已被抓判刑啦!劉剛經(jīng)李柱和何峰的應允,將親自一鑿一鑿嵌有何麗名字的石碑立在了墳頭,接著他跪下來,從背著的包里取出調(diào)色盤、油料和畫筆,像專心致志的畫家一樣,將各種顏色的油料擠到調(diào)色盤中分別調(diào)勻,然后蘸飽筆,往已在石碑上端嵌刻好了的七道弧溝紋上一筆一筆、一紋一紋地畫描出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彩色光弧,呵,彩虹!
人們看著墓碑上的彩虹在陽光照耀里,漸漸飄動起來,飛向了天空,在天空的七彩虹里,劉剛竟清晰地看見何麗正抿著紅花瓣樣的嘴朝他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