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艷波
1
洪泉初中畢業(yè)后就到田里干農(nóng)活了,到了該成家娶媳婦的年齡,卻大病一年。病到什么程度呢?莊稼院里的活兒干不了,就連一日三餐,也得靠墻或枕頭支撐著坐起一會兒,剩下的時間,只能躺在炕上。
這是真正的臥炕不起。
秋天近了,洪泉勉強能起來炕了,但身體還像一張紙,弱不禁風。莊稼地的活兒還是干不了。家里老人急,想為他找點事兒來做,總得出家門,不然,剛剛二十幾歲的人就廢了。父母就求到一個后生,也就是他初中時的同學,這個同學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個子有點矮,那時人們都稱他“小大專漏子”,這個“小大專漏子”在學校當民辦教師,教初二英語課。校長挺愛惜這個“小大專漏子”的。他這個同學就通過中學校長找到小學校長,不斷地軟磨硬泡,說盡好話,最后答應(yīng)洪泉來學校當個敲鐘的。當然是在愛東小學這面的。
愛東小學和愛東中學在一個校園,一條甬道將中學、小學隔開,南面的操場和平房是愛東中學,北面的操場和一排平房是愛東小學。沿著甬道走到西頭,還有四五間平房,是中小學老師的辦公室,還有初三師生的宿舍。整個校園從高處看,布局是個“品”字。
敲鐘原是值周師生完成的工作。操場邊上兩棵相鄰的大楊樹,伸出的老枝形成“V”形的樹杈,兩個差不多高的樹杈中間架上一根鐵管,滾圓,粗實。一口大鐘懸掛中間,表面銹跡斑斑,里層光滑锃亮,頂部拴一粗繩固定住,繩從鐘頂再穿過一截細鐵管,繩下面拴上一小鈴鐺,懸出鐘面一截。遠看,就是倒立的大喇叭和系上的小鈴鐺。
這一大一小,一老一少樣的物什,像從遠而近拉來的特寫鏡頭一樣,畫面里的洪泉出現(xiàn)了,只見他在鐘前站上三兩分鐘,抬頭瞅瞅大白楊,樹葉刷拉拉地翻過來又倒過去,秋葉上,真像落穩(wěn)了體操運動員的一雙腳,靈巧踩著平衡木,整片葉子左右搖擺著,不肯落下。洪泉呆呆地盯著白楊樹的葉子,時間到了,他扯起小鈴鐺左右晃動。同學們似秋后找食的一群麻雀,呼拉拉地黑影散盡,飛進各教室。
同學們已說過“老師好”了,洪泉輕輕擦著墻上的陽光走過,沒人在意他一閃而過的痕跡。
鐘聲敲著校園的日子,轉(zhuǎn)眼到了初冬。一個周四的第三節(jié)課,教自然課的劉老師,得了感冒,沒來上班。
鐘聲響后,教室里嗚嗷喊叫,洪泉路過此班,往教室里探探頭,屋里的目光搭見了,就落了不少聲音,洪泉身體往回收了些,屋里又嘰喳起來,他的目光沒有離開班級,但是他的腳步有些猶豫,洪泉撤回一步,離開門口,左右企盼,希望有老師快點走來。這時,教室里成了戰(zhàn)場,同學紛紛抄起家伙趕赴“前線”。書本、鉛筆盒都是炫耀的武器,好像比著誰的裝備精良一樣,紛紛投入戰(zhàn)火,爭分奪秒,進入“酣戰(zhàn)”。只要有一兩個淘氣鬼帶頭,就全部卷入戰(zhàn)斗。
洪泉咽口唾沫,抿下嘴唇,搓了搓手,又從丹田運上氣來,派給全身。站在門檻外的雙腳,使勁抬起一只,邁進門里來,定了定神,另一只腳也跟著進來,飛來的書本將他絆了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夸張似高聲“嗯——嗯——嗯”干咳幾聲,教室一下子就靜了,只有喘氣聲,若要細聽,有的喘氣都小心翼翼地收斂著。
“這不是那個敲鐘的嗎?”有同學嘀咕。
三年一班所有同學都齊刷刷地盯著洪泉,洪泉臉騰地就紅了,不知說啥。后來,班長喊,起立。洪泉頭發(fā)茬下的汗粒就汪成了一道小溪,流到額頭,清亮亮的。淌到鬢角時,騰起絲絲的熱氣來。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道,老道說,把手背后,坐好!”仿佛用了全身的氣力,洪泉話一出口,就被屋里的空氣彈起來,嗡嗡回響,著實嚇了自己一大跳!
他拿過一個同學的自然書,看了看書上的內(nèi)容,移步到黑板前,輕輕抖動的粉筆左右搖擺,他小心掌控,真不知白色魔杖般的粉筆,會施出什么魔法來。
“請海帶家族來見我們”,洪泉邊說著,粉筆邊走著,從黑板底邊向上,快速地長出一條寬葉的長長的海帶,周圍還不時點上幾朵大海的浪花。教室里的腦袋都呆在那兒,看傻了。洪泉接著講,海帶中含有豐富的碘,我們的身體是不能缺碘的,海帶也是我們?nèi)祟惒豢扇鄙俚暮檬澄铮贸赃M肚子里。他說著說著,我們都饞了。
待我的弟弟和我聽完他的這節(jié)自然課后,我立時呆住了,海帶能吃呀,以前,我見到干海帶,抽抽得全是褶巴,上面包裹著白白的粉,是粉筆面兒嗎?
我特別喜歡它泡到水里長大的樣子,非常神奇,干巴巴一小塊能舒展成一片碧綠的海。喜歡吃海帶,也喜歡它有點咸咸的味道。
那是粉筆的味道嗎?
2
說來也傳奇,我剛上初二,洪泉就來教我們語文課,從小學三年級的自然課到初二語文,不但教課的老師們用懷疑的目光質(zhì)問他,就連熱衷于莊稼地里活計的家長,也三五成群地來直接問候校長了。
你相信他能勝任?
可答案就是選項中的唯一答案——勝任。
直到現(xiàn)在,也無人能及洪老師的才氣。
他上課時,一般用兩根粉筆,一支粉筆拿在手上,另一支粉筆夾在耳朵上。待兩根粉筆用完,下課的鈴聲也就響了。
洪泉,一個月教下來,我們這些同學喜歡他不得了。
一學期以后,那些懷疑他的同事、家長們,都對洪泉刮目相看了。不光我們學校的師生,還有鄉(xiāng)鎮(zhèn)中心學校的領(lǐng)導、老師,以及所有的農(nóng)民兄弟都對他格外崇拜了,致使到現(xiàn)在回憶起,我還崇拜得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聽來都是激動的腔調(diào)。
洪泉的敲鐘人形象,轉(zhuǎn)為了洪老師。
洪泉在家躺著的一年時光里,只做了一件事情,查字典,翻爛了一本《新華字典》,而且他把整本字典一字不落地背下來,用倒背如流來形容一點兒不為過。當他給我們講茅盾的散文《白楊禮贊》時,課堂上的情景還像在我的眼前一樣,很多領(lǐng)導和同行坐在教室后面聽課,他神情自若。洪老師結(jié)合課本中的“無邊無垠、坦蕩如砥、潛滋暗長、橫斜逸出”這些詞語和描述白楊樹的句段,把所有人帶到一片片高大的白楊樹林前,那一刻,我們都為堅韌、勤勞、樸實的白楊而感動。而洪老師自己何嘗不是一棵堅強,又力爭上游的白楊樹呢?
洪老師自信的神態(tài),語句出口的連貫,每個詞語賦予的表情,還歷歷在目。只是我的描述太局促了些。那真是身呈文彩,口吐珠璣。他那種從腹底升起的才氣,就是我后來認定的詩書氣韻。
也只有背下一本字典的人會有的,所以至今我也沒有體會到,也沒有再遇到一個讓我如此欽佩一生的人,洪老師的教學就像這些方塊字一樣踏實穩(wěn)健,他的自信也似漢字壘起的方磚一樣,堅如磐石。
這件事情帶給我們最直接的影響就是,“背書”成為目標和樂趣。初中的語文課文、數(shù)學定義公理、英語單詞、史地書上需要畫線記憶的內(nèi)容,我們都是在沒有老師要求下主動背下來的,尤其好點的學生,比如我這樣的,——總在想,背篇課文,背個定義定理,背十個單詞算什么呀——多大點兒事呀,我們的洪泉老師還能背下字典呢!
另一個效應(yīng)——查字典熱,熱了整個初中,熱了整所學校。課間時,同學們兩件游戲最火,一是背字典,二是掰手腕。
記得最自豪的一次,我們偷著把洪泉名字分開,寫在紙條上,由那一周背字典比賽的高手來抽取他們。我代表小組抽到了“泉”字,整個小組都興奮地像喝了二鍋頭,當然那時沒有的呀,只是這樣表達下心情最為準確??!
“泉”字,在字典里的那頁我已牢記在心,現(xiàn)在檢索一下,我還是能背下來全部的詞條。我們偷偷地進行背字典的比賽,藏著激動和好奇。就連班級里那個叫“守泉”的男生在女生眼里都沾著帥氣,那種迷戀和崇拜的心情,比現(xiàn)在的粉絲有過之而無不及,現(xiàn)在說來,真真切切瘋迷了一把。
到師范上學后,遇到一個姓梁名泉的同學,他也特別愛好文學,也有過一些文藝小清新的故事,這是后話,不能不說是洪泉老師“字典熱”的次生效應(yīng)。
還有一個效應(yīng),讓這個梁同學徹底斷了風花雪月的章節(jié)。這個梁同學的家里人都吸煙,他也想著畢業(yè)時就成為一個合格的煙民,而這一想法我強烈地反對。
我給他講起洪老師那根夾在耳朵上的粉筆的故事。洪老師病在家里時,總也起不來炕,有時昏昏睡睡,背字典,吃藥養(yǎng)病,有時免不了心緒煩亂,他媽媽有意讓他抽抽煙,提提神,鼓勵他:熬過病秧子,會成為好男人的。他也就把煙鼓搗會了。
可他到了校園當了敲鐘人后,為了讓自己像老師,走到孩子們中間,沒有煙油的熏味,他下決心不抽煙了。當時我還沒聽過“戒煙”這個詞呢,但是字典里一定是有的。
當洪泉老師上課時,那支粉筆也許是他對煙卷的留戀,也許是對教師的尊重和珍惜。還有一種暗示,拿起粉筆,書寫兩袖清風的一生,這也許都是,但他的行為卻給了我們這樣的警示。
這根夾在耳朵上粉筆的故事說完了,梁同學也走掉了。
我考學出來,洪老師就考上了公辦教師,掙工資的洪老師現(xiàn)已退休,他的三個女兒都讀了大學,在我的農(nóng)村老家,生三個女孩,不平常,把三個女孩都供上大學,這也是特別不尋常的。
有些詞從心上長出來,就暖了。比如,“教書匠”,腦子里常有圖像跟進:洪老師的身影慢慢走來,一米七幾的個頭,一身深藍色的中山裝,四個兜,大點的兜蓋兒在腰兩側(cè),兩個小兜蓋兒長在前胸兩側(cè),左胸上的小兜蓋上別著一支鋼筆,閃閃發(fā)亮。它們都橫平豎直地挺括著洪老師的書生意氣。
課堂上,洪老師讀到貶義詞時,語氣有些狠狠的,聲音重一點;讀到一個褒義詞,就溫和的,爽朗的;那些如“啊,呀,呢,哪”這樣的詞各有各的腔調(diào),有些恣意渲染的情致。
背到唐詩宋詞時,洪老師的眼睛如孩童般清澈,碰到好詞佳句,會重復一遍。就有微微泛紅的光掛到臉上,一層光芒悄悄閃上他的五官。
每個漢字在他的語文課堂里都有了非凡的意義,他給予它們七情六欲的體驗。這些華夏民族的漢字,生命豐盈。
我真為這些漢字,感到幸福。
3
想當年,我敬佩的洪泉老師,也是腰佩唐人劍,手執(zhí)宋人刀,口吐明清曲,滿腹經(jīng)綸來比武。比武,得有對手,那方豪杰就是初二二班的語文老師高峰。他倆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我們這些親傳弟子,相聚時說起江湖舊事,個個眉飛色舞。且得感謝這兩位“俠客”般的老師,使得語文這般有滋味了。
高峰老師是公辦教師,比洪泉老師大五六歲的樣子。個頭與胖瘦都和洪泉老師差不離,但當時來講,地位比之洪老師是天高云闊。洪泉老師到了中學后,誠意拜高老師為師,向他學習講課的經(jīng)驗,高老師開始時不太待見洪泉老師,他只是敲鐘的,怕他干上個把月的就走人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時間和感情,后來,洪泉老師天天去聽他的課,虛心向他請教,而且校長也極力撮合這件事情。高老師才答應(yīng)了他,但是他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到操場上,進行三天的測試。
“明早六點半,面對面,來挑戰(zhàn)。”
第一天早上,我們都早早來到操場,跟村里來了電影一樣盼著時間早點到,而作為洪泉老師的學生,我們焦急中捏著一把汗哪,不知高老師什么個套路哇!六點半到了,只見高老師收拾利索的往那兒穩(wěn)穩(wěn)一站,洪泉老師早已在等他。
我說上句,你對下句。明白了吧?
明白。洪老師答。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高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洪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
一句一對,一應(yīng)一答,15分鐘結(jié)束,高峰老師的手緊緊握住洪泉老師的手,激動不已。
三天過后,兩人稱兄道弟。并相約,繼續(xù)“闊步高談”。
每早六點半,操場上一道風景,特別耀眼,兩個“書生”,意氣風發(fā),或?qū)Υ?,或吟詠,或演講,或齊誦。古今中外,詩詞曲賦,來者不拒。他們攜來“百侶”同游,那“李白、杜甫、秦少游、蘇東坡;那高爾基、拜倫、泰戈爾等等一徑在我們中學的操場上瀟灑走過。我們天天跟在他倆身后,他們向前走,我們一群也亦步亦趨向前走,他倆停下,我們也駐立。我猜想,古時候,師生游學的場景不過如此吧。
期末的時候,我們一班和二班的學生也來一場詩詞大比武。我們成績不相上下。但每個人的成績都提高一大截。再開學時,我們又舉行了作文大賽,我將操場上的“風景”斗膽成文,摹仿金庸小說運筆,還起個很江湖的名字,——“洪峰論劍”。洪老師看后,只說四字:可造之才。
當我讀完洪老師獎勵我的書《呼蘭河傳》時,融入文本的強烈快感,讓我癡迷。我跑到洪老師那兒,興奮地說,這小說里處處都是我熟悉的生活。
我很感謝洪老師,他給我們年少的心田播下文學的種子,讓它悄悄發(fā)芽。還給我們貯備了散葉、開花的養(yǎng)料。
洪老師除了背字典外,他對讀書近乎癡迷。每次去縣城看病時,都得讓爸媽把他放到新華書店的柜臺角落里,靠墻坐著,讀上一會兒書。只有讀書時,他才能坐得長久??墒亲x過幾頁后還得放回去,沒錢買下來的,讀時精力超級集中,恨不得把每個字刻在心里,甚至標點符號都不放過。他到家后馬上按著記憶寫出來。
更為感恩不盡的,這本《呼蘭河傳》竟是洪泉老師的手抄本。
我感嘆:人生如戲,人生的精彩是奮斗來的。
1
九月的天空,碧藍如洗。太陽,懸在空中,像我們急得快要冒汗的臉,紅通通的。我們想趕著開學第一天,快點見到新班主任。
新班主任姓李,教我們初二數(shù)學課。他高高的個兒,粟色皮膚。記憶里的老師要么長得黑,要么長得白些,這種特別的膚色還是第一次見。我更感興趣的,是李老師戴的一副眼鏡,瓶底似的,像一個老學究。
一個自制的粉筆盒,四四方方的,本色的木紋隱約可見,棱角磨得很光滑,年頭一定不少了。李老師早上來教室時,盒里裝三根或四根粉筆,到晚上放學,這幾根腰身挺直的粉筆,梨花碎玉,撒落在黑板這方田了。
李老師從沒有浪費過粉筆頭,每一小塊都收在粉筆盒里,更沒有向?qū)W生身上扔過一次,感覺他愛粉筆勝過我們。李老師左手托著摞起的教案、教材、粉筆盒,右手的五指張開輕輕罩在粉筆盒上,給粉筆擋著風雨,小心地呵護著。
他的肩膀一高一低地聳著,匆匆的身影留在辦公室和教室的路上。
李老師進到教室,總是神采奕奕。早晨來得特別早,要開一個小班會,對我們進行思想道德和理想教育。先在全班面前,表揚好的同學,具體到細節(jié),有理有據(jù),不空泛。最后捎上一句總結(jié):一天之計在于晨,今天開始努力吧。
李老師說話聲音不高,但有力;語句短促,但情真。他很少高談闊論,而是循循善誘。從我們讀書的年齡說起,說到生活境況,再慢慢領(lǐng)我們憧憬未來。
入學一個月后,李老師就把人為什么活著,做個什么樣的人,一生該怎么度過,灌輸給了我們。
哪個學生做錯了事,李老師從未大呼小叫,從未喝令學生站起來,而是走到座位旁,哈下腰在你的耳旁,直接說你的行為哪不妥當,以“李老師建議,你以后……”這句結(jié)束,言語明了,其他同學聽不到你受到的批評,很多時候,別人關(guān)注的都是你的優(yōu)點或完美的個性。
季節(jié)輪轉(zhuǎn),我們在春季,一同和李老師參加義務(wù)勞動,挖樹坑、栽樹苗、打掃衛(wèi)生;在夏季,和李老師到田地里抓蟲子、護青苗;到了秋季,李老師還帶著我們到大田里,幫助村民收莊稼……在冬季,又一起掃落在操場上的雪。這些集體勞動和社會實踐課,因有了李老師變得有趣。
還記得一年秋天,我們和李老師在場院干活,我們圍著李老師坐成一圈,每個人面前一大捆收割后的谷子,飽滿的谷穗兒垂首擠在一起,像相互作揖的謙謙君子。李老師跟我們做個小游戲,讓我們先找出一支喜歡的谷穗兒,然后命上自己的名字,用谷穗兒和另一個“同學”演繹一下相互請教問題的小話劇。雖然只有幾分鐘,我們覺得有趣極了。接下來的掐谷穗兒,我們都干得特別起勁兒,總覺得那一穗穗兒就是我們自己。每個“谷穗兒”都可以說點課堂之外的見識。
我們手在掐著谷穗兒,嘴里在熱烈討論,腦子生機盎然地思考。場院里成垛的谷子,堆得高高的,像一個個壯實的莊稼漢。一群白羊?qū)ぶ覉@悠然歸來,不,那是空中的一片白帆從堆起的谷垛上緩緩移過,再一看,矮下去的谷垛移來大海的瓦藍,馱起白帆,涌向遙遠的秋空。
我們掐下的谷穗兒放在打谷場上,鄉(xiāng)親們牽著馬,拉著磙子,一圈圈在谷穗兒上跑動,人歡馬叫,金黃的小米唱著歌流到我們腳下,我們捧起谷粒,似捧起一碗碗的小米飯,捧著一碗一碗的汗水。
2
直到現(xiàn)在,我都特別鐘愛小米,甚至小米的金黃色,以及與小米有關(guān)的一切記憶,翻新著我的夢境,繾綣旖旎。
小米飯是我中學時代的主食,天天吃,月月食,年年如此。能吃上一頓饅頭,那才叫過年的日子呢!那時,學校有一項勞動實踐課,去生產(chǎn)隊“支農(nóng)”。簡單說,學生們幫著集體干莊稼活。我們很愿意參加的,生產(chǎn)隊會給學生們供飯,伙食常常是饅頭和燉大豆腐。相當?shù)卣T人。
可家長們不太愿意讓自家的孩子去集體勞動,三春沒有一秋忙,自家的豬狗恨不得套進車里,派上用場。你若不干地里的活兒,能出去撿秋的,多多少少都是收獲呀。
媽媽扯著我的胳膊,在給我講道理,她說,你就該留在家里,幫我做晚飯,或先給堆在園子里的土豆,用筐裝好,再倒進屋里的地窖,或者是……
可李老師的動員會說得頭頭是道。李老師似乎早料到家長們會阻攔孩子,他昨天課上說,培養(yǎng)勞動素養(yǎng)先要處理好個人和集體的關(guān)系,個人要服從集體的需要等等。我腦子里覺得李老師有道理,且更惦記著那頓饅頭大餐呢。我穿好衣服,竟發(fā)現(xiàn)鞋子被媽媽藏起來了,媽媽正用全部火力盯著我呢。
媽,我不去學校了,在家里干活,我去找筐裝土豆去,說著出去拿家什。一個轉(zhuǎn)身,我快速跑到外間的灶房,跨上灶房北墻上的后窗戶,直接逃到了學校。
我們一路唱著歌,昂著頭,像樹上的小鳥,大多仰頭看著樹梢,沒人注意我光著腳。
到了莊稼地里,已有七八個大人在收割玉米。他們先把稈割倒,十根二十根地堆在一起。我們?nèi)艘唤M,找出每棵稈上的苞米,扒掉干枯的葉子,黃澄澄的玉米棒子堆在一起。
剛開始扒苞米時,挺新鮮的,個把小時后,就累了,腰疼。
李老師走到我跟前,我不好意思地把腳縮了縮,他遞給我一雙襪子,白尼龍的。李老師說,穿上它,免得冷,可要小心呀,別扎了腳……要不你回去吧,不用干活了。我抓緊套上,非常窘迫,但我不愿回去,我還想吃中午的大饅頭呢!
3
秋風瑟瑟,天也陰郁著,醞釀著一場聲勢浩大的秋雨。
吃過飯后,村民看著陰呼啦的天,急著說,這要下了秋雨,光屁股的玉米棒子見水就澇上了。你們幫著裝上麻袋再走,就能快裝車拉回院子,苫上了。
我們又回玉米地。成趟的玉米茬兒齊刷刷的,被氤氳的寒氣包圍著。突然,一陣疼撕心裂肺般,從腳脖處傳到全身,我一下子坐到壟溝里,看見一條小溪樣的血透過襪子,迅速洇上褲角。尖尖的玉米茬直接竄進我的腳踝內(nèi)側(cè)。
同學們喊李老師,他一邊小跑著一邊脫著褂子,揮動鐮刀,把衣服的底邊直接割開口子,“咔咔咔”撕下一條寬寬的布帶兒,直接勒上我的腳脖子。血不流了,他背起我,就往衛(wèi)生所跑,竟忘了騎自行車。
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反正,我趴在李老師的背上,感受到一股溫暖的同時,也感受到了潮濕。村醫(yī)給我的傷處做了簡單包扎,血止住了,也不那么疼了。再看李老師,喘著粗氣,頭發(fā)濕澇澇的,打著綹,極其狼狽,也有幾分滑稽。
“怪老師我沒照顧好你……”李老師看著我的傷,眼里閃動淚花,囁嚅著。
回來的路上,雨停了,李老師又把我背在后背上。
“得疼兩天,忍著點,別沾水,結(jié)痂就好了,腳——已經(jīng)腫了,這幾天——好好養(yǎng)著……”李老師聲音不大,好像是自責。而我,不知怎么地也心酸起來,“老師,是我大意,偷偷跑出來參加勞動,就想吃中午的大饅頭……”
“不怪你……不怪你!”李老師說。
進了家門,話已在媽媽的嘴里翻了一天的跟頭了,出來時的力氣絲毫未減,還是直接把我撞到墻上:從后窗跑了,鞋也不穿,這回好,腳也扎壞了,集體的勞動就那么重要???!……
“沒照顧好孩子,是我的責任……”李老師在我媽媽面前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隨后李老師又說,明天開始放農(nóng)忙假了,先讓孩子好好休息,別走動。傷筋動骨一百天,假期之后的上學和放學,我用自行車來接她送她。不用著急的,學習落不下的。
過了農(nóng)忙假,再上學時,我的腳好得差不多。走路什么的也無大礙??擅刻焐蠈W,放學,李老師堅持用自行車接、送我。
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雙腿像兩根木頭棒子,緊張得僵直。山村的土道疙瘩溜秋的,凸起的土坎就像傷口愈合后結(jié)的痂一樣,讓自行車輪跑上幾圈,就顛上一次。我努力保持兩腿間的距離,不讓它們碰到一起,怕自行車摔倒。李老師身板挺直,穿著黑色的外衣,里面的白襯衣將領(lǐng)口襯得潔白,樸素。他雙手牢牢地抓住車把,自行車穩(wěn)穩(wěn)地前行。
李老師的話也多了起來,路上給我講了許多有趣的人和事,給我說了統(tǒng)籌方法,還知道了大數(shù)學家華羅庚;還有《哥德巴赫猜想》和陳景潤,記憶中那幾麻袋演草紙,天真地以為那是成為數(shù)學家的必然。
對數(shù)學癡迷,少年的心得到一種徹底的歡愉。鉆進數(shù)學的題海里暢快地沖浪,當一個個前來的大浪被我迎面斬平時,那種征服的愉悅,極像發(fā)現(xiàn)了大海遼闊處的燈塔,而此刻的我目光如炬,腳下生風,哪管什么波濤洶涌——無所畏懼,真是享受了出生以來從未體驗到的驚喜。
4
時光飛轉(zhuǎn),轉(zhuǎn)眼到了中師畢業(yè)前夕,要實習,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李老師做我的實習帶教。李老師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聽了李老師的一節(jié)數(shù)學課,我課后找李老師交流許多。他把一生的教學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傳于我。并重點讓我記住,現(xiàn)在的教育理念:由教師為主體,轉(zhuǎn)由學生為主體,尊重學生個體的發(fā)展。我似乎聽明白一些,似乎還沒太弄懂。李老師又陪著我聽了他的徒弟徐老師的課。徐老師年輕,有親和力,若不是站在講臺上,很難分清他是學生還是老師。不但是容貌,更是與學生的平等相處,怎么看都像學生的“哥們兒”呢。可這位徐老師已畢業(yè)五年,參加多次縣市級教學技能大賽。李老師告訴我多像他學習。李老師還跟校長強力推薦,讓我去帶初一一班的數(shù)學課,我真是有種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那一黑板一黑板的練習題,著實讓我有些受不了。抄一道學生做一道,寫得我肩膀酸酸的,有時下課了,我的胳膊就抬不起來了。我細細觀察李老師他們對于習題的處理,也是如此,數(shù)學復習題量更大,看李老師下課后活動肩膀時,我才細心地發(fā)現(xiàn),李老師的右肩膀是高于左肩膀的,走路時右肩是稍向前傾的,我做學生時,看他走路,肩膀就是一前一后的。
徐老師還向我說起,李老師的胃炎相當厲害,尤其著涼時,常常疼得冒汗,有時為了把課上完,也就用手捂著硬挺著。
我默然不語了,想起李老師用自行車送我回家時,那手不時地撫下胸口,一定是疼得難受,而我全然不知……
我突然就懂了:李老師教學時一絲不茍,板書時一筆一畫。幾十年如一日,累成“聳肩”。
李老師就像那粉筆,一天天變矮,消耗盡了自己,卻把清白、學識以及如何做人,全給了學生。
師者為尊,師道尊嚴,他們讓我以這樣的意識,走上自己為師之路的。
秋風在流淌,颯颯的涼爽流進我的心里。在村與村之間的土道兩側(cè),是年年蓊郁的莊稼地。這些莊稼,把根深深地扎進泥土,汲取著大地的乳汁。
一茬一茬的莊稼,一代一代的孩子。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鄉(xiāng)間的道路上飛行。一樹金黃,嘩啦啦地響著,多像李老師自行車的“鈴鈴鈴”的歌唱。
秋色在飛,我心燦然。
對了,師者李,全名叫李樹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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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前幾天,我收到學生黎子珣發(fā)來的快遞。里面一張精美的賀卡,還有四本日記。黎子珣轉(zhuǎn)到其他城市的一所打工子弟學校了。她臨走前的文學社團課上,我公布了,學校想把文學班學生的作品集結(jié)出版的事情,她下課時來找我。
“喬老師,我要轉(zhuǎn)學了,我的習作還可以參加嗎?”
“當然可以?!?/p>
“喬老師,從二年級開始我就記日記了?!?/p>
“可以申請出日記集的,像我們讀過的《安妮日記》那樣?!蔽艺f。
“我只拿給你看,您幫我修改?!?/p>
幾天后,黎子珣轉(zhuǎn)學時,我正在參加全國校園文學高峰論壇會議。沒有與子珣告別,她就隨著媽媽轉(zhuǎn)去新的學校了。
日記,打開了黎子珣的世界。
2015年2月19日星期四
爺爺跪了,我磕頭了
大年初一,我9歲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爺爺和我。
早晨起來后,爺爺給我煮了餃子吃。吃完后,我等著姑姑和她家的表弟來看爺爺,左等右等,她們也沒來,后來姑姑來電話說,表弟的奶奶身體不好,需要照顧,就沒讓他們過這來。爺爺接完電話就沉默了。
等爺爺再開口時,就是訓人的話:我真是越老越糊涂,兒子明明做了偷盜油田物資的事,政府來問,我還隱瞞實情,把自己也弄進去,陪著兒子判了刑,真是報應(yīng)?。《液Φ眯O女沒了家,成了“黑孩”。
在我5歲時,爺爺從“勞改城”釋放回來了,爺爺回來時沒地方住,住在他的哥和弟租來的房子里,那時我還在社區(qū)給我安排的福利院。
奶奶在我3歲時去逝了,爺爺?shù)募乙矝]了,房子也沒有了,我唯一能見到的親人就是爺爺,當荊琦阿姨把我領(lǐng)進出租屋時,有三個爺爺在等著爺爺打撲克呢,我只高興了一小會兒,爺爺想給我做點好吃的,可廚房里什么都沒有。等我和荊琦阿姨出來時,爺爺把手伸進褲兜里,摸索老半天,又好像忘了藏哪兒了,不停地在翻找。待荊琦阿姨把車門都打開了,招呼我上車了,爺爺才找出5塊錢,雙手抖得快要拿不住,遞給荊琦阿姨。
給孫女買幾塊糖吃吧。這孩子太可憐了。攤上我們這樣沒正事的大人,這孩子命太苦了。
荊琦阿姨還答應(yīng)幫爺爺找份活兒干,這樣有了收入,我就可以與爺爺一起生活了,一個有爺爺?shù)募摇?/p>
爺爺拿起酒盅,喝下一口后,就流出了眼淚,我走到爺爺跟前,替他擦淚水,爺爺?shù)难蹨I真燙啊,燙得我縮回了手。
要說還得感激政府哇,沒有不管咱,從那兒出來后,還能幫咱找活兒干。才能和孫女一起過年??!
爺爺?shù)脑挘锪艘荒晁频?,開口就冒出來,沒先沒后,也不排隊。
爺爺摟住我的頭,淚水淌過他的臉爬到我的頭上,頭發(fā)打濕,我心里潮了。爺爺轉(zhuǎn)過頭去,拿毛巾擦把臉,爾后就無聲了。
珣兒,我們該高興,去年九月,你真正有家了,就是碧湖學校,咱們上學太不容易了,人家孩子6歲上學,咱7歲這一年都在奔波,找學校,爺爺就給找了三家學校,加上政府替你找的兩家,你真是過“五關(guān)”才有書念!
第一家機關(guān)學校,大門都沒讓進;第二家,不收;到了第三家,爺爺搬了桌椅去,求校長,只需一個小角落,能放張課桌就行。我們沒戶口那就不算人數(shù),只讓咱娃聽課,好不好?可這好像說到了痛處——更不行了!爺爺在校長面前就,就差跪了。那個校長說,老爺子,我給你下跪都行。你什么都沒有,人在這,出了問題,我們都得“慘死”。
咱也得理解人家學校,你不是人家學區(qū)的,收了你,別人想來咋辦?你又沒有身份證,辦不了學籍,咋辦?你又沒戶口,也不屬于城里的學校,要是上學,只能去碧湖學校附近那家打工子弟校,可你在城里沒有租房,父母又不在這里打工。打工子弟校咱也沒資格啊。
上個學,怎么這么難?
我看見學校,就想哭,可哭都找不著北啊!
來,孫女,咱沖著碧湖學校的方向,給你們學校的展校長,你的班主任范老師,跪下磕個頭吧!他們是你的大恩人,也是你爸媽的大恩人,是咱們家的大恩人,這輩子,咱都得想著報答。
大年初一,你給他們磕頭,拜個年,祝他們工作順利,生活幸福!
今年,爺爺吃完早飯,什么話也沒說,就先在炕上跪下,然后拉過我,示意我學著他的樣子,跪下——磕頭。爺爺嘴里還是念叨著祝福展校長和老師們。
“以后,每年的大年初一,你都要這樣做,拜年,磕頭,報恩!”
每個字像從他的胸膛里打出來的鼓聲一樣,重重的,敲向我!
2
2016年9月5日星期一
我的范MM
如果給班主任起個愛稱,我最想稱范MM,別人可能認為是范美眉??晌以谛睦餆o數(shù)次喊她范媽媽,我的語文老師范貴香。
我出生前,爸爸和爺爺同時被判刑。爺爺?shù)钠谙薇劝职稚傥迥?,爸爸是十二年。等我會走路時,媽媽就把我扔給了病中的奶奶,說是出去打工賺錢養(yǎng)我,和奶奶家斷絕一切來往,杳無音信。
奶奶去逝后,我就去了DQ市的福利機構(gòu),由街道主任荊琦阿姨幫我聯(lián)系的,她也是我的第一個好媽媽,她見我可憐,想收養(yǎng)我,可是她有孩子,不能收養(yǎng)。為了我上學,她跑了很多部門,打了許多報告,闖了幾個會場。為了給我落戶口,她也跑了老多地方,找了許多朋友。
等到了我上學的時候,她被學校拒絕的次數(shù)也不少了。當她找碧湖學校的展校長時,我的命運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終于有學校要我了。
在開學后的半個月,展校長把我從他的辦公室,領(lǐng)到一年一班時,范MM正在教同學,學兒歌。
國旗,國旗真美麗
五顆金星照大地
我愿變只小鴿子
飛上藍天親親你。
范MM停下教學,笑呵呵地,帶頭鼓掌,親切地說:又來一只小鴿子,眼睛真明亮,個子真高,我們歡迎,叫子珣的小朋友。
——她都知道我的名字啊!我的名字是媽媽起的嗎?
小朋友們都穿著潔白的校服,衣服袖子上有一道亮黃色,像張開的翅膀,真好看,就像一群美麗的小白鴿。
范MM,穿著綠色連衣裙,體形很美,中等個兒。說話時眼角和嘴角都是上揚的,笑盈盈的。她轉(zhuǎn)身的時候,腦后的一個吊辮,特像小時候看到的背影——媽媽!
第二天,范MM給我拿來了校服、桌套和課本。我穿上白色的校服,也是一只小白鴿了。鋪上藍色的桌套,小白鴿就要飛上藍天了。打開語文書,書頁里的兩個小孩子扯著高飛的風箏在草地上奔跑呢。這一切,就像在夢中——無數(shù)次的夢——上學真好,比做夢還好。
我個子高,范MM安排我坐到最后一座,同桌是個胖胖的大個男孩。
范MM對我格外關(guān)心,期中測評后我加入了中國少年先鋒隊。經(jīng)大家推選,我當上小組長,為老師和同學們服務(wù),主要是收發(fā)作業(yè)本,領(lǐng)同學們值日。
3
2016年12月7日星期三
我出水痘了
這幾天,教室里天天消毒,酸酸的味兒刺著鼻子,范MM下課就來班級,她總攆我們?nèi)ネ饷婧粑迈r空氣。
水痘是什么?范MM在班會課上給我們科普了一下,又提到預防。這段時間,盡量少去公共場所。小孩子最容易出了,不過,長了也不要緊的,人就有了免疫能力。如同到了青春期會長青春痘一樣。出水痘后,你就會更懂事了,更聰明了。不過最討厭的就是水痘愛扎堆出,有一個小朋友長了,其他的也跟著湊熱鬧。
沒過幾天,我班級真有三個出水痘了,水痘同學都請假在家休息,需要兩周后才能上學。
又過了一周,水痘找上我來了,前胸后背癢得難受。在班級時頭疼,發(fā)蔫。范MM找來體溫計,量下,有些發(fā)燒,然后讓我解開衣服最上面的扣子,看了一下,我脖子下面,有小的痘痘,范MM溫和地說,你這幾天請假吧,等水痘出利索了再來上課吧。
我從上學起吃住在小飯桌里,小飯桌里有二十幾個孩子。我是回不去的,水痘是傳染的,這個范MM講過的。小飯桌老師讓我回去,家長們也不會同意的。
我能去哪兒?我的家在哪兒?我心里比出水痘還要難受上千倍,想使勁大哭。我坐在角落里想,水痘呀,你這個家伙,長在我身上,是欺負我找不到媽媽嗎?鄰班有個小女孩,得了白血病,我們學校老師、同學都給她捐款。她一直被媽媽爸爸抱在懷里,很多照片都是這樣的。
我真希望生病的小女孩是我,那樣多好,是不是爸爸媽媽都能回來,把我,暖在懷里。水痘也是病啊!我還是見不到爸爸媽媽啊!可憐的水痘和我都沒有家可去!
范MM好像早就料到一樣。她上完間操后,把我領(lǐng)到了“綠島椰風”,那早備好一張桌子和椅子,還有一堆制作手工的材料??坷镆稽c兒還有一張床,可愛的史努比正在粉色的床單上吹氣球呢,看一眼后想和它打招呼了。屋里的小蔡老師與范MM交流幾句,說,放心吧,范姐,這個綠島,她以前也總來,比較喜歡這里。這兒安全,溫暖。
近兩周時間,我都在綠島椰風里,小蔡老師,給我制定了作息時間表,上午大多休息,看看學校里的活動記錄片,像五年組星火話劇社排演的《王二小》;3D打印館大哥哥來指導我們的現(xiàn)場制畫;校園文化節(jié)的演出節(jié)目;有宏大杯籠式足球大賽錄像;有每周一升旗儀式的演講輯錄;還有我們?nèi)ヨF人紀念館,第一口油井參觀的視頻等等。中午飯,小蔡老師從學校食堂打回來,我倆一起吃飯。下午寫作業(yè),作業(yè)后做手工,之后讀書。
范MM給我?guī)砹嗽S多課外讀物。每天,小蔡老師會找一時間,跟我聊聊天,不過,她穿著白大褂,帶著口罩,有點像個醫(yī)生,走的時候再脫下來,她說,她不接觸別的學生了,有向她咨詢的,都是電話里,或微信里,或郵箱里,先取消面對面的方式了,她要給我一個私人定制——黎“痘痘”。還說,也是奉展校長的“旨意”
小蔡老師可真年輕,特像姐姐,比五六年級的學生大不了許多。
后來,我知道“綠島椰風”小屋,是我們學校的心理指導中心的一個溫馨驛站,剛來上學時,小蔡老師曾陪我玩過沙盤,我當時拿了一個小燈籠擺在正中間,還把老虎和小兔子的模型一起放進了燈光里。
每天下午,等學生值完日。范MM下班了,她就用一件大羽絨服,把我包得嚴嚴實實的,先抱著我,再放進她車里,回到范MM的家,她家里就兩人,她和愛人,我們回去后,讓我先看動畫片兒,范MM做晚飯,然后伯伯回來一起吃晚飯,伯伯到飯桌上,說,出水痘應(yīng)吃清淡一點兒的,明天我買點薏米回來,和大棗、芡實一起熬粥,這樣好得快些。
飯后,范MM弄一大盤水果,切成小塊,用牙簽插上一塊蘋果,送到我鼻子前,來,子珣,吃吧。想吃哪樣就吃哪樣,水痘需要維生素趕跑它的。
晚上,范MM和我睡一張大床,半夜起來叫我喝水。有時我癢得想抓撓時,范MM讓我忍一下,盡量不要碰壞它,尤其臉上,說,長大了有坑疤,小美女該不漂亮了。說完后,把她夏季帶過的薄薄的防曬手套找出來,給我戴上,還逗我說,防曬,防曬還防撓害!
有次,我半夜醒來,看見范MM沒有脫外衣,就睡在我的身旁,手里還攥著體溫計呢。我不知道,是叫醒范MM,讓她換上睡衣,還是不叫醒,這樣睡得香,我想來想去,再要想一回的時候,就看見:水痘開出了漂亮的小黃花,一朵又一朵的,太陽照著它們,我渾身撒滿金色的光芒,我跑呀跑呀,秋風姐姐攔住我,——快停下,你都變成了跳傘運動員啦——渾身滿是小傘包啊。
我要送每個孩子回家,找到它們的媽媽!我和風姐姐大聲說。
蒲公英的種子太多了,它們毛絨絨的,焐著我發(fā)熱,心想到前面的大樹下涼快涼快,可,我的雙腿怎么也邁不動。又有涼涼的雨點吹過來,真舒服……
我從夢里醒過來,范MM正把蘸過涼水的毛巾,搭在我的額頭上。她還輕輕地說:喝點溫開水吧,再睡一會兒就好了。
我的喉嚨熱熱的,不是發(fā)燒,而是我真想喊——媽媽。卻被什么東西,結(jié)實地堵住了。
世上只有媽媽好,所有的媽媽都是范媽媽這樣的吧。
那我的媽媽呢?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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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9日星期五
今天晚上,范MM的女兒來電話了,想明天回來過周末,還說饞她爸爸做的拔絲地瓜了。
范MM的女兒已上大學,在同城的師范學院讀大一,住校。
范MM與她的女兒聊了挺長時間,有說有笑的,可是,最后還是告訴女兒這周末先別回來了。女兒那面的聲音好像不是很開心。
她的女兒還沒有出過水痘,范MM說,她上大學時,就有幾名同學是二十歲以后才出水痘的。
小妹妹好了,你再回來。好不好?
我分明聽見范MM的聲音,抖抖的。
可,如果我呆在自己的家里,范MM的女兒就可以回家來,和媽媽在一起了。
月亮爬到床上來,一片明晃晃的月光匍匐枕頭上,它撫摸著我的眼睛,絲絲暖意拂來,我多想搭上長長的月光翅膀,飛到月亮上??辞宓厍蛏纤腥?,一眼就找到我的媽媽。
媽媽牽著我的左手,我的右手被爸爸攥得緊緊的,一家人手拉手唱著歌:
天上月亮尖尖,水中的月亮彎彎。
天上月亮掛心間,水中月亮當小船。
爸爸劃著船,媽媽坐船邊
他們一路找呀找
我藏在星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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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17日星期六
老師們都管校長,叫展校。我也像老師們一樣,在我的日記里有自己的稱呼。就“展笑笑”吧,我喜歡展校長微笑的樣子,他雖然是大男人,也五十多歲了,但很有學問,也不像很多男人那樣挺個大肚子。他跟劉德華的身材差不多,每天間操還和我們一起跑步,聽說,上大學時,他還是學校里的長跑冠軍呢。展笑笑是農(nóng)村考出來的大學生,在1986年考大學時,物理、化學都是全縣第一名,讀得是東北師大物理系。
展笑笑足球踢得棒,學校的足球比賽他全程參與的,小男生玩籃球有時也去找他。還有,冬季里的滑冰和冰壺比賽,他去給學生們拍照。
展笑笑,還非常喜歡小動物。我班里的栗正,說,在他家小區(qū)里流浪狗、流浪貓的收留站,遇到展笑笑好多次,他拿著家里的飯菜,還有食物去喂養(yǎng)它們。
展笑笑對什么學科都感興趣,我們碧湖學校的版畫在全國很有名,還給王同學在陽光大廳辦畫展呢。我們文學社團上課的時候,他也會把本土作家詩人請到課堂,給我們講寫作。學校還有白鴿、兔子飼養(yǎng)基地。夏季里還有百草園,我們可以在葡萄架下抓蝴蝶呢。學校的中學還成立帆船隊。還有本市的中小學生圍棋賽也在我們學校舉行,還用碧湖學校冠名的呢。
展笑笑是五星級校長,這是我們小學生給他的評語。老師們不知道的。他對我們最好。我們都爭著和他說話,而且還敢去他的辦公室跟他說“大事兒”,他怎么忙都會聽完,然后說:“謝謝你!”
我同桌的胖大個兒,有次去衛(wèi)生間時,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水龍頭關(guān)不住了,嘩嘩嘩地一直在流水。他就直奔展笑笑去了。跑得呼哧帶喘地說,校長,你快去看看吧,廁所里要發(fā)大水了!展笑笑從椅子上站起來,摸著他的頭說,你真是好孩子,知道管咱家里的事兒了,你是哪個班的?說著拿筆記下了,后來胖大個兒在同學們面前,還得到范MM的表揚了,這件事兒讓我們明白了,我們都是學校的主人,孩子們是,老師們是,展笑笑就是為咱們師生服務(wù)的。
胖大個兒紅著臉跟我說,展笑笑在送他出辦公室時,還補上一句:以后不管進誰的屋,先要輕輕地敲門,然后再進門說事情,好不好?然后就去了衛(wèi)生間勘察情況了。
胖大個兒激動地,連聲說了“好、好、好,能做到”。
現(xiàn)在胖大個兒可有禮貌了,到他父母房間都要輕輕敲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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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6日星期二
我們一班的教室,和別的班級不一樣,別的班級從一樓到四樓,都排著來的,而且每個年級都是四個班。我們一年級是五個班,多出來一個班級,當時,我們碧湖學校附近樓區(qū)正在建月亮湖學校,本應(yīng)屬于他們學區(qū)的學生,暫時在我們學校上一年級,教室擠得不行了。
因此,就把我們一年一班解決在庫房里了,這里原來是學校的倉庫,是長方形的,別的教室是四方形的,這教室里面積沒有變大,就是不太利落。地板磚鋪得不整齊,屋里還有許多管線,還有粗粗的大管子,管子底下和窗臺下邊都露出來黑黑的土,在地板磚旁咧著嘴,呲著牙。
東面墻和南面墻都是窗戶,很明亮,但也特別陰涼。這是整棟樓的東南角落。剛進來時,屋頂上的粗大鐵管旁,有小燕子做的窩,教室開個小窗子,燕子媽媽爸爸就常飛回來,后來我們天天在教室里,燕子就不進屋了,只在外面徘徊著,教我們數(shù)學的于老師就把燕子的窩挪到窗外了,固定好,又在上面搭個遮雨臺。燕子它們就在窗外忙碌了,有時也會錯飛到屋里來,我們就不說話了,看著它飛出去。
到了來暖氣的時候,燕子飛到南方過冬去了。
可春天來了,燕子還沒有來,窗臺下面的角落里卻來了一棵向日葵,出芽時,我就發(fā)現(xiàn)了,彎著發(fā)白的脖子,頂著黑色的殼,像土地爺爺賞給它的一頂帶白邊的帽子。過三五天,它把帽子不知甩到哪兒了,就變成兩個小葉子。我這時才跟范MM去說的,全班同學一撥一撥圍著它看。范MM說,誰都得愛護它,讓它長高,長到比窗臺高,奔著陽光,開花,結(jié)果。
有一堂班會課上,范MM給我們講了半節(jié)課的鐵人爺爺,還有公元1960年的石油大會戰(zhàn),還說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的大慶精神、鐵人精神。
然后接著又說到角落里的向日葵來,它也是一個生命,要為自己尋找陽光,要和別的向日葵一樣長大長高。最后還讓我們各小組討論,給向日葵冠名,記得五組,名叫梵高;四組呢,叫蘇格拉底;三組,叫顧城,二組,叫sunflower,我們一組叫一路陽光。
一路陽光在一天天地長大,它長出四五片綠綠的葉子了。
一天,間操后的體育課,我們來到大操場上,看見展笑笑在跑步,我們還為他喊加油呢,他看見我們就停下來,和我們說著話,有個同學就問,展笑,我們校園西南角上,那個隨著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東東,是什么?展笑笑說,是氣象觀測儀,記錄天氣的。
下課時,我們圍著氣象觀測儀,在讀溫度,濕度,風速,挺好玩的。它被圈在柵欄里,黃色的木柵欄特別好看,像日記本封面上的花園外面的木頭一樣,不高,尖尖的。一扇小門到腰間,向左右兩側(cè)輕輕一推,就可進入。
我們發(fā)現(xiàn)柵欄外面,有一棵小樹孤單地被圈在后面,它和原先的伙伴被黃色的柵欄隔開了,可樹枝還拉著手呢,它向園內(nèi)斜過來,特別不愿意被孤立在外,我看了,心里就特別難受,替它想家了。
園子里和它一樣的樹木成群地吹著風,看著觀測儀。而那棵樹我每次看見它都有些不開心。
我就不太去西南角的氣象觀測儀了。就經(jīng)常去看看生物基地的白鴿和灰兔丟丟。等我回來走到觀禮臺時,我看見塑像中的孔子帶領(lǐng)他的學生周游講學。想起老師講的孔子的七十二弟子,凝神駐立,想想,我要是孔子的學生該多好啊,有些煩惱可以跟他說,我要是問一句,孔子答一句多有意思,如果不答,也可以眨眼睛來確定對錯啊。
“你快眨下眼睛吧,你快眨眼睛啊!你周游列國,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告訴我,怎樣找到媽媽?”
從此,我總是對著孔子的塑像看著,他一定知道我的心愿,眨下眼睛告訴我答案的。
這事兒,班級里的同學知道了,大個兒他也希望孔子眨下眼睛,他不愛吃蔬菜,可媽媽成天讓他看不見肉腥,他都要絕食了,他也不愿意寫字,嫌寫字麻煩,就愿意學數(shù)學,想問問孔子咋辦?
沒多久,我看見展笑笑在氣象觀測儀那里,比劃著手腳,在忙活呢。第二天,我們再看那棵孤獨的樹,已被圈到它的兄弟姐妹群里去了。
更加奇葩的是,我們班的向日葵“一路陽光”也來了,挪到西南角氣象觀測儀的花園了,那里除了樹木外,原有的荒草除掉了,栽上了一棵棵的向日葵,比我們的“一路陽光”小一兩歲的個頭吧。這一定是展笑笑干得“喜大普奔”的事兒。點贊,點贊,超級點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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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31日星期四
放假快兩個月了,終于返校了。我們?nèi)バ@西南角,那里已是一片金燦燦的向日葵了,它們個個曬滿陽光,黃色花片像絲絨布滑過臉旁,正慢慢地貯藏溫暖,加快飽滿呢。
胖大個兒他們從四樓搬書下來,正好與外來的工作人員撞見了,看到他們身上的工作服寫著,“圣賢智能”。還有一行宣傳語:沐浴圣賢的光輝成長。
胖大個兒他們把書放進教室,又返回四樓,悄悄溜到陽光大廳附近,搞到了最新信息:展笑笑辦公室旁邊的榮譽室,來了三位圣人,孔子、陶行知、蘇霍姆林斯基。他們和外面墻上的塑像不一樣的地方:腳下面都有輪子,隨時走動,他們都會眨眼睛,他們也都有說話的程序,可以點不同的程序,回答不同的問題。工作人員正在調(diào)試,哎呀媽呀——孔子真會說話了。
2017年12月15日星期五
今天是個偉大的日子,我的媽媽來接我啦。
今天是個悲傷的日子,我必須跟媽媽去她打工的地方,讀書。
今天是個大哭的日子,離開碧湖學校,我想展笑笑,我想范MM,我想胖大個兒和同學們,我還想灰兔丟丟,還想一路陽光,還想……
今天是個傷腦筋的日子,為什么媽媽和我的學校不能在一起呢?
補記幾句:
在這所學校里上課,我的心常常留在碧湖學校,一想到碧湖學校,就覺得這學校哪哪都不舒服,晚上做夢回到碧湖學校啊!
有時,我在媽媽跟前哭,想回到原先的學校。
碧湖學校的老師,冬天都穿羽絨服,展笑笑的是咖色的,范MM是紅色的,小蔡老師是綠色的,喬老師是藍色的,還有鄰班的李老師是粉色的,她們在一起時特別好看,像雪地里的花朵。就不由得讓我想起,校園西南角落里的向日葵,棵棵有陽光,個個都飽滿。
而我一看見穿著貂皮的老師,總有害怕的感覺,不敢親近。
而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這所學校的校長,是誰?姓什么?他會不會像我喜歡的展校長一樣,當我說聲,你好。他馬上回應(yīng),你好,謝謝,你真懂禮貌。
當我看完黎子珣的日記時,WX監(jiān)獄的獄警打來電話,子珣和她媽媽已去看過爸爸,而且聽說,碧湖學校要把子珣日記整理出版,他們想拿去給她的爸爸和同伴們讀讀,希望他們早日改過自新,重新做人。我征得子珣同意后,回復可以。并想了想,這四本日記整理出來,可用《找媽媽》或《角落里的向日葵》做書名。
她是我的學生,叫依依,已走十五年了。每每寒冬落雪時,我好像總是聽到她徘徊的腳步,踩著咯吱咯吱的雪。羞怯地不敢前來,我伸出去的手抓不住她的背影,看著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走遠。
依依,親愛的孩子,老師可以再點一次你的名字,再給你寫一次評語嗎?
讓你躍然紙上,鮮活如初。好嗎?
依依來班級時,才剛滿10歲。長得嬌小玲瓏,帶著白色絨線帽,白色圍脖兒。穿著蔥綠色的棉襖。整個一棵春天的嫩芽,清新帶露般。依依站在同學們面前,眼睛卻盯著媽媽,不肯轉(zhuǎn)過來,我把依依往同學們跟前領(lǐng)一步。這回,她在我面前快速地低下頭,目光落到自己的腳面上。
這是咱班新來的同學,請作下自我介紹吧。她只是望著我,鼓起勇氣,攥了攥手,還是沒有出聲,我又一次鼓勵她說,那你簡單說,叫什么名字。她又停了停,小聲地說出兩個字:依依。
班級學生較多,桌椅幾乎觸到講桌上。依依是學期中間來插班的,暫時沒有合適的座位。
還好班級靠窗子的角落里單擺出一張桌子,有時放學生的作業(yè)本。更多時放我的羽絨服和圍巾手套的,這樣方便我隨時穿上外衣,和孩子們走到室外的寒冷中去活動。
等過段時間后,再調(diào)合適的座位給她。我心里想著。
依依,安靜無聲。在教室里很難捕捉到她的聲音,更看不到她從你身邊一倏而過的身影。我看出了她的膽怯。同她的哥哥曉宇比起來,她像沒存在過一樣。同學們對她哥哥曉宇真是頭疼,比如,同學們正跳皮筋呢,他會竄進去,拽起皮筋拉長,再松手后跑掉;有時同學們和他踢球,他把球帶走上廁所了??勺詮囊酪纴淼竭@個班級,曉宇似乎變了許多,好像保護妹妹,是他天生的職責。
依依和媽媽,曉宇和爸爸,他們剛剛組建新的家庭。依依和媽媽來自一個縣城,媽媽的工作還在辦理中,依依從外地轉(zhuǎn)來我們學校,正好與哥哥曉宇,同一個年級,就安排到我們班。
兩個孩子,照顧起來方便。
依依,上課時沉默少語,讀課文回答問題,也是很少主動的。有時眼睛盯著黑板,呆呆地發(fā)愣??吹贸鏊淖⒁饬]在課程上,溜號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下課時,也很少與同學出去玩,只是靜坐一角,低頭畫畫。她的笑神經(jīng)仿佛被數(shù)九寒天凍壞了,無法緩和過來。這么不開心的孩子,我牽在心上。利用星期天,我約好依依媽,去家訪。
依依媽媽說,依依的爸爸在縣城里一家卷煙廠上班,單位效益不好,依依爸爸就把工作辭了,然后自己開個小店,但是不善經(jīng)營,而且吃不了辛苦,就越干越虧本。
有天晚上在外喝些悶酒,騎自行車回家時被卡車撞倒,受了重傷,卡車司機事后逃逸。依依爸爸住進醫(yī)院,本來日子就很艱難,這,猶如雪上加霜,依依爸爸半年后抑郁而死。
那時,依依才五歲半。奶奶,媽媽和依依相依為命,靠著依依媽微薄工資過日子。直到依依上學了,奶奶才跟依依媽說,再找一個吧,自己一人把依依養(yǎng)大,太辛苦了,我老太婆也幫不上你。說這話時,依依的奶奶正在病中??梢酪篮蛬寢屢恢焙湍棠躺钤谝黄?,依依每天放學后,搬個小凳子,在奶奶屋里寫作業(yè),奶奶有什么需要,像端個藥拿個水,或奶奶忽覺后背痛癢時,依依都放下筆先幫奶奶,端來藥,喝過水,還把小手伸進奶奶的腰背,幫奶奶抓癢揉捏。讓奶奶身體舒服些。依依寫完作業(yè)后。再給奶奶講一天的學習收獲,陪奶奶說話。
依依媽給奶奶買的糖果,水果之類的零食,依依從來都不動的,她拿給奶奶,每次都勸著奶奶吃掉,笑呵呵地對奶奶說,我以后考上大學,有個好工作,掙錢后,就可以買一大堆來給奶奶吃了。有時實在饞了,就拿起蘋果聞聞味道,依依手里捧著蘋果,閉上眼睛,似乎蘋果嚼在嘴里般香甜。
她總是想,先讓奶奶吃,我不著急的,長大了一定有好多蘋果吃的。
就在半年前,依依奶還是去世了。依依有一個月跟誰都不說話,后來慢慢好些了。依依媽經(jīng)人介紹,與曉宇的爸爸相識,曉宇的爸爸和媽媽協(xié)議分手,曉宇和爸爸一起生活,這樣,一個有兒有女的家庭,重新燃燒起溫暖的火種。
帶著女兒遇到曉宇的爸爸,她很知足,她們娘倆從貧困中走出來。曉宇的爸爸頭腦靈活,化工技校畢業(yè)。還有工作,也有住房。而且曉宇的爸爸也鄭重承諾:讓她和她的女兒過上好日子。不再讓她們受苦。依依媽說這些話時,幸福已在她心里發(fā)芽了,展開的葉片瞬間長滿了未來的日子。
依依媽隨后又夸贊曉宇如何懂事,凡事都讓著妹妹,再淘氣也不惹妹妹,是個好哥哥。
我又和依依,曉宇聊了許多,這次家訪,我相信能打開依依快樂的頻道,讓她像其他孩子一樣,陽光向上。
慢慢地,依依多了話語,有次跑到我背后,甜甜地說,老師你長得那么白,是經(jīng)常喝牛奶嗎?我愣了一下,笑著說,喝牛奶,不但白,腦子也聰明呀。她笑了,跑開了。
有一天,我們班體育課,老師領(lǐng)他們堆雪人,雪人堆好后,缺了一頂帽子,大家紛紛出主意,有的說用撮子,有的說用水桶。依依悄悄地把自己的帽子戴在雪人頭上。她笑著小聲說,雪孩子,你暖和了嗎?
同學們堆完雪人往教室里走,走廊里,前面的同學捏著鼻子躲開了門口的一堆嘔吐物,下課時,不知哪班的孩子生病了吐在走廊里了,那么多同學看見了都繞過去,有的還用手在眼前扇著,想把難聞的味道趕走,還有的同學第一時間到辦公室找老師。
這時依依回到班級,拿來拖布,先把臟物擦掉,然后到水房洗凈拖布,又重新擦干凈。待同學到辦公室報告給我時,我來到走廊時,走廊已干凈如初,依依像沒事人一樣,又和大家安靜地等待上課了。
元旦即將來了,班級里要舉行聯(lián)歡會,同學們都興致勃勃準備節(jié)目,我特意鼓勵依依給大家表演個節(jié)目,增加她的自信。
她穿著潔白的紗裙。一對忽閃著天使翅膀的發(fā)卡,戴在她油黑的頭發(fā)里。一雙紅色的靴子晃眼般地明亮。來到大家面前,為大家朗誦了一首詩。
“初春
一枚嫩芽
在泥土中快活地叫著
脫去冬天的衣衫
一枚嫩芽
帶動成群的嫩芽
快活地搖晃著腦袋
風,在一片搖晃中
在一片叫喊聲中
把春天扶出了地面”
……
同學們給依依使勁鼓掌,她快活得跳來跳去。聯(lián)歡會結(jié)束時,同學們紛紛走出教室,只有依依默默地拾起紙屑,食品包裝袋,將它們放進垃圾桶里。
我該為孩子安排一個合適的座位了。
這樣的想法總在上課時目光落到依依的臉上時想到的。而這個想法還沒有付諸行動時,假日里,一個雪窖冰天的晚上,依依走了,越走越遠……
我感到冰天雪地里的一塊落石,“轟轟轟”砸向自己的腦袋。當我見到依依時,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穿著潔白的紗裙,一對忽閃著天使翅膀的發(fā)卡,插在她油黑的頭發(fā)里。一雙紅色的靴子晃眼般地明亮。依依像每個熟睡的小孩兒一樣……我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一遍、兩遍、三遍,我多么希望,她在做一場噩夢,從惡魔的錯殺中忽然醒來,哪怕被恐嚇得哇哇大哭,然后撲到我懷里:老師,下雪了,我想要堆個雪人!
這一切,都淹沒在狂風暴雪的夜晚。
落雪,一定是從天堂里飄出來的,是為了讓那些弱小的、如天使般的孩子,找到他們曾經(jīng)的家園。
依依和媽媽走進這個家門,有了新爸爸,還有保護她的哥哥。幸福的大門剛剛開啟,還沒來得及推一下。
依依和曉宇放學后,對放在廚房角落里的壇壇罐罐發(fā)生了興趣。有裝蘿卜的,有裝咸鴨蛋的,還有一壇子蓋子封得嚴實,外面還照著紙殼箱子,箱子不是壇子的原包裝。倆孩子就好奇,想看清壇子上面畫得什么,寫了什么。無論如何,還是打不開,卻折騰著把封嚴的蓋子旋開了。里面看似沒有什么東西,哥哥把蓋蓋上,覺得無趣就出去玩了。而依依在壇子旁,卻聞到了微微的青蘋果的香味,甜絲絲的。她忍不住又打開蓋子,特意去嗅那里面的果香,越聞越香,漸漸地,醉倒在果香里……
這個罐子放的就是含量極高“SL”,巨毒氣體,卻有水果香味。曉宇爸爸暫放家里的,準備晚上拿走,置換成稀有的物品,賣個好價錢。實現(xiàn)“一夜致富”,也實現(xiàn)對依依和媽媽的承諾,跟了我,你們娘倆過上好日子。
曉宇的爸爸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情,只是曉宇的媽媽也在煉油廠里上班,曾因反對曉宇爸爸這樣做,并嚴格看管決不許帶到家里來。所以他們吵架不斷,不得不分手。
依依走遠了,而這個帶著美好愿望走到一起的家庭,又分別走進了各自的巨大的悲慟里,傷口跟隨大人們的日日夜夜,無法愈合,永遠也結(jié)不了痂。
如同我,在雪花紛紛的冬季里,下課鈴響時,孩子們嗷嗷沸騰了,他們邊跑邊喊:下雪了,堆雪人,打雪仗嘍!
這一時刻,我聽到落雪里,怯怯的一聲:“老師”!
1
我走到校園西南角的氣象觀測儀時,屏幕上的紅色數(shù)字“零下27℃”,冷得發(fā)抖。
2018年元旦剛過,就進入一年中最寒冷的三九。我小跑著,這樣,腿、腳才不會被凍麻,而雙手不能插進衣兜的,要大幅度擺動,才有熱乎氣傳到手心兒上來。
在冬季里走路,這樣擺動,是我10歲那年冬天最逍遙的一個肢體動作。行走在白雪皚皚的校園里,冷,卻也得意,仿佛腳下的雪粒,就是老天灑下的砂糖。
寒冷如獠牙,咬傷了我右手的小拇指和無名指。疼痛就像小老鼠的尖牙利齒啃噬著凍饅頭,“咔哧,咔哧”一聲緊似一聲,疼得跳起來,又彈回到肉里。
其實我那樣走路,全是模仿上官冰華老師。上官老師,是全校唯一的女教師,也是公辦教師,秀秀氣氣,白白嫩嫩,梳兩個抓鬏辮子,貼耳處用皮套綁好后,將辮梢又卷回來,串進皮套里。
這樣的打扮,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就成了鄉(xiāng)村里一道靚麗的風景,更成了在地里侍弄莊稼的嬸娘姨們爭相效仿的對象。
而上官老師獨具特色走路姿勢——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的兩指肚兒捏在一起,其余三指伸直,兩指一張一合地活動。這一動作和她的姓名一樣吸引著我,她簡直成了我日思夜想的大明星。別的小伙伴的明星都在畫報上,掛墻上,貼衣柜門上。表情固定,站哪也是不動的。而我卻能天天跟在“明星”身后,體驗著模仿的快慰。好多晚上做同一個夢:電影明星劉曉慶從畫報上走來,就像上官老師一樣。白天到學校時,細一看,覺得上官老師比劉曉慶還要柔美,細細的笑聲從她那靈巧的小嘴里滑出來,那“咯咯咯”的尾音向上一揚,彎彎的眉眼就跟著飛起來,即使在她身后,也有溫馨的氣息傳過來,莫名的歡喜。
少年的我,心中充溢著滿足和快樂。
后來,我的右手生了凍瘡,媽媽先是責備自己沒把棉手悶子做得再厚實一些,后又納悶,同樣的手悶子,為啥左手沒有凍壞……但是這個“得意”,我始終沒有說起,只是愉快地享受著這份孤獨的甜蜜,常常,把手悶子從右手上摘掉,光著手反復模仿上官老師,那帶著純白棉紗手套,而清晰伸三指捏兩指的走路動作。
不知為什么,就覺得上官老師哪哪都美。就比如她右手上的雪白棉紗手套,和俏麗靈動的三根手指,牽動我童年的許多個夜晚……一個山村小女孩的教師夢,開始抽芽。
“上官老師的蘭花指,可真美!”也許是其他老師在開玩笑,可我卻記住了,上官老師的三根手指的肢體語言。
可,為啥上官老師就連走路也不忘秀“蘭花指”呢?
2
我小時的教師夢,在1989年9月實現(xiàn)了。那年,不到20歲的我走出了黑龍江省肇東師范學校的大門,成了名副其實的孩子王。
中師畢業(yè)前的一個學期,我回家鄉(xiāng)的學校實習。
對于一所村級中學來說,能考出吃“皇糧”的師范生,已相當了不起了,我在讀的愛東中學,從1983年丁桂芳考取海倫師范開始,學校的中考成績就像一條拋物線,一路飆升,到了85屆,我們一個班共考取六個中師生。
我生活的鄉(xiāng)村位于黑龍江省綏化地區(qū),望奎縣下屬廂白鄉(xiāng)所轄的愛東村崔家屯。在人們溫飽沒有徹底解決之前,女孩大多讀個小學也就下來干莊稼活了,循著“壟溝里刨食糧,嫁人生娃做婆娘”這樣的人生軌跡,小山村的女娃們就這樣一代一代地生活著。
我是小山村通過讀書走出來的“第一女娃”。
直到1985年7月,當我把生來就有的那份黑土地歸還給國家后,小山村為此沸騰三天。三叔家的豬、四叔家的羊、舅舅家的雞鴨,還有七姑八姨甚至有點關(guān)系的十里八村的親戚,都送來他們平時攢著待客的山野菜和咸魚蝦。一同前來的還有這些親戚的孩子們,家有幾個扯來幾個,大人們拽著嘰里咕嚕還在淘氣的孩子們,來到我面前,接受“現(xiàn)場”說教,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是黃繼光、董存瑞了。
9月10日,我在師范學校的開學典禮上,慶祝我們國家的第一個教師節(jié),個個身著校服套裝,精神抖擻。我們的校服是淺灰色條紋的,有三顆扣子的小西服。上衣帶三個兜,左胸的小兜上,別著我們白底紅字的?;?。
自豪中我想起上官老師的蘭花指。接下來的冬季里,我第一次拿起織針,在周末的宿舍里,學起了織圍脖手套,第一個作品就是白毛線手套。我想把它送給上官老師。
中師畢業(yè)前的寒假,數(shù)九寒天。我頂著蕭蕭北風,紛紛雪花,回到愛東中學實習。一想到我要和上官老師即將成為同事,既興奮,又忐忑。興奮的是,我也會像上官老師一樣,站在黑板前,用粉筆抒寫人生的篇章,培養(yǎng)學生成才,忐忑的是,怕達不到上官老師的水平,褻瀆了教師的名譽……而遺憾的是,當我來到學校時,卻意外獲知上官老師已經(jīng)調(diào)到南方一所學校了……我十分沮喪。
還好,我碰到了已在這工作的丁師姐,她高我兩個年級,也是上官老師的學生。
“蘭花指?喬喬,一說到這個,我心就不好受?!倍熃懵犖覇柹瞎倮蠋煟⑻岬教m花指,臉上的笑一下子剎了車。
丁師姐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父親有嚴重的肺氣病,常年吃藥。莊稼地里的活計落到她媽媽身上,日子過得相當拮據(jù)。兩個姐姐念書到三年級輟學了,幫家里干活。師姐升到三年級時,家里早就等著過年后,開春種地就不讓她念書了,女孩家會寫自己名字,能認工分領(lǐng)分紅就可以了。
她媽媽就這一句,家里也就認這一句的理兒。
丁師姐從上學那天開始,就渴望能一直讀下去。到了三年級,也像我一樣的迷戀上官老師,她就更努力了。但是家里的活計是必須得干的:每天,早上一筐糞,晚上一筐柴。丁師姐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來,搶著去撿糞,等到天亮了,上學時間也到了,趕緊挎?zhèn)€籃子去上學,早飯有一頓沒一頓的,大多空著肚子來學校。
上官老師去家訪后,給丁師姐爭取了讀書機會,也答應(yīng)父母的條件,丁師姐要保證每次考試都得前兩名,如果哪次考了第三,就直接背書包回家。丁師姐就更拼命用功,上官老師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冬天班級里都是燒爐子,爐子是用磚砌成一個四方體的爐灶,上面是大圈套著小圈的爐蓋子,點燃后填滿玉米穰子,燃燒后通過爐面散熱,整個教室里有些熱氣,我們能拿出手寫字了。
上官老師每天早早來到教室,把爐火升起來,然后把從自家?guī)淼耐炼孤竦綘t火里,等到教室外的天麻麻亮了,屋里的熱氣也上來了,丁師姐第一個來到教室里,補寫前一天的作業(yè),丁師姐每天下午需早走兩節(jié)課,到地里用鐵鍬挖黃豆榨子,完成家里一筐柴,天不黑一般回不到家的。
家里相當困難,點上個把小時的油燈就得摸黑了,這一小會兒的燈光,丁師姐也是很難擠得到的,媽媽要做全家人的針線活,姐姐們要搓苞米,爸爸拉風箱一樣呼隆隆地咳嗽著。
丁師姐愿意早早來到教室,看上官老師從爐子里掏出香噴噴的燒土豆,她肚子就熱起來,手也暖了。
就這樣丁師姐從三年級起一直到中師畢業(yè),只考過一個名次,——第一。
有一次上課時,班級爐子里的火被濕漉漉的玉米穰子壓住了,已兩節(jié)課——沒有熱氣了,到了第三節(jié)課,同學們凍得不行了,教室里一陣“嗵嗵嗵”的跑馬聲,那是大家在磕得腳呢,讓腳活動一下,冷得不行時,有的同學繞著座位跑起來了。上官老師也著急了,一手拿著爐鉤子倒騰著,想快點啟啟火,一手拿著課本領(lǐng)讀《美麗的西沙群島》,太投入了,爐蓋啥時敞開了,忘記了,這時爐火“起死回生”了,忽地一趕兒躥起來,燎到老師的手,下意識的,語文書就掉到爐子上了,上官老師趕緊去救書,在火中用手指把書硬夾上來,這時,有同學想用爐蓋把燒書的火壓掉,扔向書時又把老師的食指砸了一下,這個右手的食指先遭火燒,后又砸,受傷后,一直沒有恢復好,就僵直了。
后來發(fā)現(xiàn),上官老師寫板書,也是大拇哥和中指用力捏住粉筆,食指直直地平伸,已不能彎曲了。時間長了,走路也就“蘭花指”了。
說完這些,丁師姐含淚低語:我要做上官冰華那樣的小學教師,把美麗的夢播種到更多鄉(xiāng)村孩子的心田,讓他們脫離貧困,能讀書有文化。
我和師姐不約而同伸出“蘭花指”。
是呀,我們看到的,都是美好的,可誰知背后的故事,誰知道一個鄉(xiāng)村女教師的苦。
我們笑了,又都哭了。
1
站在村西頭打個響亮的飽嗝兒,村東頭都能聞到飯菜的香——小山村真小,二十幾戶人家,三趟房。
就像商量好似的,每家房前都有個不大的菜園,整整齊齊,園子里的黃瓜秧,恣意妖嬈,快意地爬高,引來白晃晃的陽光,又漏在地上一小片一小片。西紅柿仰起紅彤彤的臉,抓牢柿秧,享受恬靜;身材修長的茄子穿著紫色紗裙,腳尖隨風擺動,稍不留神一碰地兒,頭頂?shù)暮Y(jié)就顫巍巍蕩漾開來;辣椒最是驚艷,不再矜持,紅得竭盡全力,像一撮撮火苗在跳躍;而胖墩墩的黃瓜懸在半空,頭不著天,腳不著地的,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在蕩秋千,就把8歲的我,蕩得心猿意馬。
那年,我上學了。
這是1977年秋。
小村中一處民房成了我們的教室,拆掉原來做飯用的鍋臺,放口水缸,拿個圓木蓋扣上,上面擱個水瓢,每天早上都有村民給缸挑滿水,新一天的時光,即從盈盈水面蕩漾開來??邕^水缸旁的門坎,就進了教室,原先的火炕全扒了,條桌和板凳占據(jù)了那里??勘眽κ嵌昙?,靠南墻是我們一年級。課桌中間的小過道兒,將這一切劃分得一清二楚。一二年級合一塊13個學生,學習語文、數(shù)學兩個學科。馬老師給我們輪流上課,靠北墻的學生寫作業(yè)時,靠南墻的我們正抱著短高粱桿兒查數(shù)呢。等我們咿咿呀呀晃蕩著小腦袋“曲項向天歌”時,二年級的學生正演算數(shù)學題。常常,馬老師的額頭上冒著細密的汗珠,講到激情處,他就用右手抻下左腕上的衣袖,稍向上一提,那袖子就跟上左手抹上一把腦門,不知不覺,袖口上的粉筆灰就灰白了馬老師的黑發(fā)。
上世紀70年代,小山村里孩子們的求學之路,大多是從這簡陋的復式課堂起步的。
南面墻有兩扇窗,可整扇卸下,斜立在墻角,像推開的院門,陽光撒著歡兒溜進教室里,課堂就敞在小山村的懷抱里。
窗臺上趴滿了腦袋,去田里干農(nóng)活的叔伯大爺和嬸娘們,到這都停下腳,擠擠插插來看熱鬧。黑板前站著我的馬老師,他是代課教師,家住在五里地外的愛東村。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中等個,體格單薄。眼睛明亮,臉上閃著光,我分不清哪是他的目光,哪些是窗外的陽光。
那天,他急得眼珠都鼓了起來,脖子上的青筋也突出來,“哼哈”直咽唾沫。他在教我讀聲母“f”,他讀了兩遍,三遍,四遍甚至翻來覆去無數(shù)遍,我仍就發(fā)不出這個音。一時憋進肚子里的“笨蛋和羞恥”猛地涌上心頭,杵在課桌旁的我嗷嗷地哭起來,村民們驚訝的眼神,搖頭后的嘆息淹沒在我的嚎啕里……他們又像商量好似的,齊刷刷地撇下窗里的戲看,走向田里勞作去了。
小村里的話題此起彼伏:老師還沒“尅”她呢,眼淚刷就下來了,來得可真快!上學前跑腿學舌的,學話多明白,咋一下就笨了呢?這要是再“整”不會,得換老師,要不,大波(我的乳名)就得明年上學了;咱這些孩子查數(shù)費勁兒,這高粱桿兒一抱一抱地串,人家大波一根不用,沒上學就能數(shù)到一百了,可這個‘f’難住了,真是老話說的——精一門兒,糊涂一門兒.
這是上學的第四天了,我的哭戲卻上演了三天,成了小村里人人皆知的“頭等熱鬧”。這個“f”成了我上學的“攔路虎”,也成了馬老師的一塊心病。
斜陽匍匐在窗臺上,窗臺已熱得燙手,小伙伴們咕嘟咕嘟喝著舀上來的涼水。馬老師喊啞了嗓子,也猛喝了兩瓢,而后就宣布放學了,比前兩天早很多。
2
早起的雞鴨們吵吵鬧鬧,撒著歡,沐浴在清新的晨光里;大黃狗精神抖擻,準備新一天的迎來送往,馬駒兒跟在老馬身后,小跑到我的前面,回頭沖我打了個長長的響鼻兒。我也跑著走進教室,馬老師正在黑板上寫數(shù)字,還好,第一節(jié)是我最愿意上的數(shù)學課。
課間才是夢幻時光,瘋勁兒上來,啥都忘了,馬老師領(lǐng)著我們玩起了游戲。陽光將巴掌大的操場塞得滿滿的,地上的格子里暖暖的,成片成片的陽光,跨過格子的線。
跳格子的沙包似乎忘帶了,幾個方形的紅紙板替代了沙包,馬老師踩著方紙上的大字,跳一步,嘴里跟上一句——“踩‘?!恕保偬徊?,又跟上一句——“踩‘?!恕薄N覀兌几?,一窩蜂跳起來,喊起來。
“踩‘?!恕薄安取!恕?/p>
“f —ú”——“f —ú”
“f、f、f——ú、ú、ú”
“踩‘福’了” “踩‘?!恕?/p>
“f、f、f——ú、ú、ú”
……
陽光撲在汗淋淋的臉上,陽光烘烤汗涔涔的腳背,那一刻,馬老師笑了,伙伴們笑了,陽光也笑成了一朵花……
原來前一天放學后,馬老師去了四五里地外的愛東村小學,向同事借來紅紙,用毛筆寫了方方正正的幾個“福”字,粘貼在紙殼上,代替跳格子用的沙包。
我懂了馬老師的良苦用心時,已是多年之后,這時我也已成了一名語文教師。當九月來臨時,迎接一個個剛?cè)雽W的孩子,看著他們的張張笑臉,宛如一朵朵曬足陽光的花朵,開得蓬蓬勃勃。
新版的語文教材編排得煞是完美,書頁上插有一幅情境圖,上面寫著一首語境歌:
“爸爸帶我爬山坡(p),爬上山坡看大佛(f)。
大喇叭里正廣播(b),愛護大佛不要摸(m)”。
每當教到這一課時,我的心莫名會激動得緊緊的,心里有顫顫的溫暖。馬老師領(lǐng)我們跳“踩‘福’了”的往事,我都要說給同學們,到了課間,他們也會跑進寬敞的操場里跳起來,邊跳邊喊“f、f、f——ú、ú、ú”,隨后,格格的笑聲就像風鈴響成了一片。
耳聽著熟悉的笑聲,眼前不由得又朦朧了。
3
俗話說,早立秋涼颼颼,晚立秋熱死牛。這晚秋的午后,熱得喘不過氣來,太陽把焐熟的絨毛噗噗噗噴到我們胳膊、腿上,黏糊糊的,渾身上下發(fā)霉了樣,酸不溜丟的味兒攆也攆不走。
我們湊到教室后的陰涼處,各拿黃瓜,比大小。金剛兩手捧的黃瓜,個兒頭又大又粗,皮已黃褐,摩挲刺手。夏麥穗詐唬:金剛你小子膽真大,把你家老黃瓜種給扭下來吧!
金剛用嘴撇一下麥穗,就溜到教室門口,瞄見馬老師趴桌子上午睡呢。他回頭攛掇我們,到村外去洗澡。說著,把他的老黃瓜,用脫下的背心裹起來,給了麥穗的妹妹,讓她望風——要是馬老師醒了,快去給我們報信兒。
一溜煙兒,直接來到南大鍋泡,這個大泡像一口大鐵鍋,從爺爺那時起,就稱大鍋泡兒。誰也沒見過鍋底兒有多深。村里留下來的那些故事也像鍋底一樣深不可測,祖輩人傳說,那鍋底是個漏斗兒,里面住著什么水怪之獸的,年年都得敬上一頭牛,或兩頭豬,雞鴨鵝狗之類的,也曾有過小孩子溺水而去的……
我們在水邊撲騰一陣,金剛就喊:要過癮,咱們學狗——“給我出來”!馬老師的一聲斷喝把那個“刨兒”給壓下去了,我們當即嚇蒙了。馬老師站在水泡邊上,他的怒氣如游蛇一般在臉上東突西竄,就要撐破他的五官飛出來。我們個個驚慌失措地從水中逃上來,像一群秋后的大眼賊兒,從灌飽水的洞里給逼出來。嘚嘚瑟瑟地跟在馬老師的身后,悄悄地往村里走。
秋老虎肆虐得很。玉米葉子,曬蔫了。黃豆秧,犯著困,都病懨懨的。莊稼地,一片靜寂。我們幾個,七擰八歪,跟在金剛后面,他那打了塊鮮紅補丁的藍褲衩兒,在后屁股上甩搭來甩搭去,金剛的兩條細腿卻緊跟馬老師身后。濕漉漉的我們,像幾只剛被急雨拍打后的雞崽兒。
眼看走到莊稼地頭兒了,忽聽苞米葉子刷拉拉響起,有風掠過。見一人影“噌,噌,噌”幾步斜躥出來。再看,他臉色煞白,腦門上似有一股白煙冒出來。“你爹的話都不聽了,要反天哪,敢去洗澡,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嘴里的話還沒落地兒,手里的“醬耙子”掄了起來,照著金剛的兩條瘦腿就下來了。我們嚇呆了,傻在那兒。只見馬老師一個急轉(zhuǎn)身,直接把金剛摟進懷里?!搬u耙子”狠狠地砸在馬老師的腰上。
金剛爸蒙了,“醬耙子”像長滿刺兒一樣,扔也不是拿也不是。他剛躥出來的火氣,也癟回去了,金剛爸的臉立馬漲成紫銅。他忙又轉(zhuǎn)臉過來,瞅著馬老師,聲音垮下半截:害得您受罪,老師,老師,你看……我的手太重了,傷到骨頭沒有?
“沒事的,還好?!瘪R老師咧了咧嘴說。
弓著腰的馬老師又領(lǐng)著我們往村里走,他的手不時按了按后腰。
“老師,太感謝,太感謝了!這些小兔崽子們,讓你操心了?!?/p>
“他們太小,不知深淺,真揪著心??!”馬老師小聲接話。
金剛爸跟馬老師拉得很近,我們在馬老師身后聽得清楚,他是頂一堆火爆來找金剛的。他絮叨:我午覺醒了,來園子里“打”大醬。完后,想到園子里摘根黃瓜解渴,好下地干活兒。誰知,那黃瓜種讓金剛給弄了去,我這脾氣沾火就著,拎著“醬耙子”就找到小學校去了。麥穗的妹妹說,他們來南大鍋洗澡了。真是火上澆油,急冒煙了我,這孩子就是欠揍。
馬老師無奈地笑笑:“是我沒看住?!?/p>
我們一行到了操場,金剛爸還沒忘找回他家的黃瓜種,嘴里還冒出一句:這黃瓜籽成了,明年能用。就散了去。
我們松了口氣,甩起腳丫想往教室里跑。馬老師堵在教室門口,聲音低沉說:“太陽底下,好好反省,長個記性!”
我們被曬在操場上。陽光烤得我們直咧嘴,汗從額頭淌到脖子再溜到肚皮上,地上滾燙的黃土還烙著我們的腳。金剛那塊紅補丁似乎也曬迷瞪了,年糕一樣黏在他身上,陽光越來越毒,就像魔術(shù)師嘴里吐出的根根鋼針,刺扎在腦門和身上,一會兒這兒被叮下,一會兒那兒又像被螫了一口,火辣辣地疼。
馬老師的短袖被汗水濕透,貼在他瘦瘦的胸膛上,藍色的長褲有氣無力地癱在他的雙腿上,他和我們面對面站著,我使勁兒瞪兩下要黏合在一起的眼皮,竟發(fā)現(xiàn)蹭上馬老師衣衫上的大醬漬成一片酡紅的雞冠花,一對白色的蝴蝶兒,圍繞雞冠花翩翩起舞呢。
眼皮打起架來,腦子里一片漿糊,迷糊中“撲通”一聲,馬老師的身子晃了晃倒下去,那對白蝴蝶,飄落在馬老師的黑發(fā)間。
我們嚇得哭起來,迅速跑上去扶馬老師……可他再也沒睜開眼睛。至今,我的腦海里常常出現(xiàn)馬老師講課的神態(tài)、和我們一起跳格子的頑皮以及挨了一“醬耙子”的狼狽……
一晃四十年了,想起他——我的啟蒙老師,我就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