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雪楠
唐雨希正在不停地說話,沖著馮逸眾,他們對面坐著一個男人。
她早就注意他了,但她讓自己顯得漫不經(jīng)心。馮逸眾把頭靠在她肩膀上。
“你別睡,”唐雨希推了推他,“我們還有一整個晚上,你看看窗外?!?/p>
馮逸眾把頭稍稍動了動,唐雨希知道他沒看,她瞧了瞧對面的男人。他剛進來時身上帶著寒氣,天真夠冷的,她心想,然后她的目光斷斷續(xù)續(xù)落在男人的銀灰外套上,他的身體在蕭條的顏色下顯得消瘦憂郁,醬紫的臉孔上有些皺褶,厚厚的眼袋遮住了眼睛的光彩,他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大雪的人。
這節(jié)車廂緊連著火車頭,她看見他在列車員吹哨以后緩步走來。
唐雨希理了理頭發(fā),用余光打量那男人,等她終于把目光安穩(wěn)地落在男人臉上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像她想的那樣注視著她,于是她瞧了瞧窗外。
男人也扭過頭。他從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臉孔,幾個月前,他的未婚妻也盯著這張臉,把戒指丟在他腳邊。她說他是個一事無成的混蛋,說她當初是被幻想沖昏了頭?!澳阋惠呑佣紕e想成為你想成為的那種人”,她臨走時這么說。
唐雨希看著玻璃,在玻璃上,那個男人和她坐在一起。自從她開始絮叨,她自己也厭煩的這種絮叨,這灰衣服的男人就一直正襟危坐。
窗戶掠過一片一片干黃的土地,向北空曠而蕭索?;疖嚢l(fā)出持續(xù)不斷的隆隆聲。一些鳥飛在灰藍的遠山之上,像盤旋的子彈頭,它們圍繞著一座破房子,然后火車途經(jīng)一片居民區(qū)。
唐雨希碰了碰馮逸眾:“你看。”
“看什么?”馮逸眾坐起來。
“過去了。”唐雨希說,“你覺得舒服嗎?下鋪還算可以,我們當中的一個夠走運的。”她又瞥了一眼車窗。
馮逸眾扭著身子站起來,在起身的過程中,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男人,然后他走到靠椅旁,用手拄著長方形的小桌。
男人低下頭,雙腿前曲,把胳膊支撐其上。
趁著馮逸眾轉(zhuǎn)過身,唐雨希遞給他一個眼神。馮逸眾又轉(zhuǎn)回去,他在窗前站了沒多久便向吸煙區(qū)走去。
等馮逸眾回來,他套上他那件墨綠色羽絨服湊到唐雨希身邊,唐雨希還在望著窗外。
“我的肩膀有點疼?!碧朴晗Uf。
馮逸眾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唐雨希又說:“是我的脊椎疼?!?/p>
上鋪和左邊中鋪是一家人,一家三口帶著一個小女孩。唐雨希想起她小的時候,和父母出遠門時,她從來沒有自己睡過一個單獨的鋪位,而且列車員經(jīng)常要她站到帶身高尺的門邊,她不得不屈膝站著。那個時候她覺得驕傲,接著,驕傲這個詞變成恥辱,像金漆的門慢慢褪色,變成一扇斑駁不堪的破木板。
小女孩在男人頭頂朝唐雨希做鬼臉,唐雨希朝她笑了一下,嘴唇發(fā)僵。
她身體向后靠,在玻璃窗上找到了馮逸眾。唐雨希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個送快遞的,四肢敦實粗壯,皮膚很糟,不僅臉上,整個人就像個開裂的核桃。她勸過他換工作,快遞員簡直是個移動的機器,她每天看他開車出去,到很晚才回來,一到家就四處找吃的,如果這一天晚上餐桌上沒有肉,那他就像個癟了氣的氣球。唐雨希有點希望他嗜酒,但他這個人非常節(jié)制,據(jù)說從前有過煙癮,不清楚到了什么程度,反正現(xiàn)在他一想到煙就會去聞聞二手煙的味道,唐雨希不覺得他吸過煙。
天知道他經(jīng)歷過什么,唐雨希從來不過問,她不想,而且他們也沒時間聊到這些。他們在她辦公的大樓里相識,一來二去,最開始他們決定在一塊因為是同鄉(xiāng),可以一起回家,后來,則是因為可以一起不回去。
男人望向窗外,他又想起他未婚妻的話,雖然那已經(jīng)過去了。他臉上布滿了冬天午后變幻的陽光,靠近鐵軌的樹影也在他臉上逗留,他的眼睛有了顏色,但比窗外的枯枝矮屋要遙遠得多,山像畫里的山,層層疊疊。男人用手扶著額頭,咕噥了一聲,開始行動。
“你記不記得我們?nèi)B門那次?”唐雨希問馮逸眾,她把他拉到身邊,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并看到他大衣有幾塊打鐵的黑色,聞到一股煙草味。
“你都說了一百遍了,”馮逸眾把頭挨著她,“怎么了?”
“我們?nèi)サ牡胤教倭耍覀儜?yīng)該好好對待自己?!碧朴晗Uf。
“我們更要有好好對待自己的資格?!瘪T逸眾說。
“我們幾乎喝遍了鼓浪嶼的每一個酒吧,可是我最喜歡第一個。那么多,但喜歡第一個?!碧朴晗Pχf。
“呵,”馮逸眾嗤之以鼻:“我希望你不是在暗示些什么?!?/p>
“不管怎么說,那是最棒的一次?!碧朴晗Wプ●T逸眾的衣領(lǐng),像是要向上面攀爬,她一直那么抓著他。
“所以你不需要再去別的地方了,反正你喜歡第一個。你喜歡開始。”馮逸眾說。
“你說我們是怎么開始的?”
“什么怎么開始的?”
“當然還是旅行?!?/p>
“我們瘋了。我覺得人總要瘋那么一兩次,但我和你一樣,一次就夠?!瘪T逸眾想盡快結(jié)束這無聊的話題,他拍了拍唐雨希的頭。
“告訴你,親愛的,我們可以再去那一次,同一個地方。”唐雨希說。
“告訴你,親愛的,我們不會再去?!瘪T逸眾把頭向下蹭了蹭,用后背頂住唐雨希,然后他擺出仰臥的姿勢。
“我真能受得了你!”唐雨希說,于是她就用背靠著他。
當她看向窗外的時候,她想起很多事,但她發(fā)現(xiàn)這些事情的緯度是那樣狹窄。譬如她想到那次旅行,她坐在露天酒吧里,左手邊是幽藍的海岸,右手邊是橙紅的篝火,她覺得浪漫又溫暖,原先她還以為這兩個詞是魚和熊掌呢。那次他們下山時買了五塊錢一瓶的可樂,吃的烤魷魚爪只有竹簽子那么粗,旅店里各種設(shè)施都不太好用,她還把洗澡的噴頭搞壞了,但那是最棒的一次。再譬如她工作的那棟大樓,她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離開那棟大樓,她在那里結(jié)交了幾個好朋友,最近她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在懷孕生孩子,但她用不著考慮,她和馮逸眾都用不著考慮。
唐雨??戳丝粗袖伒暮⒆?,有時候這些事令她寬慰也令她沮喪。
男人拿著筆,在本子上畫了兩下,車廂里熱了起來。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個個東倒西歪。男人的行李收在腳下,很小的一個黑色提包,隨身的東西也不多。他在下鋪坐著和在硬板上坐著幾乎沒有區(qū)別,他就在屁股坐的那塊活動,被子枕頭原封不動。唐雨??戳丝此P(guān)于這個男人,她想,他這副樣子肯定和某些事脫不了干系,他那么漠然還那么憂傷,這兩個詞居然也能湊在一塊!
男人顫抖的銀灰大衣末端顫抖的手落在哆哆嗦嗦的本子上,他咬著下唇,緊緊收住雙腿,但他的棉鞋不住地打顫,落筆的第一個符號就差點飛出去。唐雨希瞟了他一眼。她又想起那次旅行,她在琢磨他們到底是怎么開始的。她感到身子發(fā)沉,馮逸眾的頭滑到一邊。
“喂!整個車廂里就我一個人!”唐雨??棺h道。
“你說什么?”馮逸眾說。
“你能不能打起精神!”唐雨希說。
“這床鋪板讓我想起我的車蓋,壓力山大啊?!瘪T逸眾說。
他們能聽見不遠處咯咯的笑聲。
“知道嗎?我覺得我總是在爭一個自己的鋪位,”唐雨希嘆了口氣:“為什么別人都有偏偏我沒有!”
“我知道,錢。”馮逸眾扭過頭,摟著她,嘴上重復了幾遍。
“好了,你現(xiàn)在閉嘴,我想自己待一會?!碧朴晗1珠]上眼睛。
她感到一只熟悉的大手在摸她的腰,掀開她的衣服,一層層往上躥,唐雨希蜷曲著身體咯咯笑起來。
馮逸眾沒有繼續(xù),這突如其來的激情游戲令他厭倦,他知道自己在做戲,他知道他什么時候在裝假什么時候不是,這是最糟的。
“這個時候回去,車都打不著火?!彼舐曌x了兩遍家鄉(xiāng)天氣預報,然后看著過道邊的兩扇窗戶,窗玻璃像快門似的閃閃爍爍。他打算和唐雨希說點什么,聊聊風景什么的,但他什么也不想說。
“別想你的破車了,我希望你和它一塊下崗?!碧朴晗Uf。
馮逸眾和唐雨希幾乎同時看向男人,因為男人正看著他們。
他那淚瑩瑩眼神就像一條看見食物的流浪狗。筆夾在本子里,平放在腿上,是很樸素的線圈本,沒什么特別的。
唐雨希把手叉在馮逸眾的指縫里,使勁捏了捏,馮逸眾又捏了回去。
“出什么事了?”馮逸眾咕噥了一聲。
火車在開,小食車從夾道經(jīng)過。蜿蜒的車廂里只有一扇扇窗戶,天空是那種霧蒙蒙的藍色,樹木和土地失去光彩,建筑蒼白嚴肅,太陽消失,橙黃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
“我跟你打賭,他什么也寫不出來?!瘪T逸眾小聲說。
唐雨希先看了一眼男人,然后皺眉頭。
男人聽見了,但是他臉上沒有絲毫變化,一手握筆,一手拄著額頭,本子被翻開,平放在面前。他是個詩人,他總是這樣提醒他自己。未婚妻離開以后,工作也離開了他,朋友們?nèi)諠u疏離。他總是一個人發(fā)呆,但他是個詩人,這不算什么。近來,他常常想起他的爸爸媽媽,雖然他們都過世了,但他記得他們一起生活過的那段時光。這似乎是某種暗示,讓他退掉租住的房子,重返故鄉(xiāng)。
“你猜他究竟是怎么了?”馮逸眾繼續(xù)道。
“你夠了!”唐雨希說。
“是你的菜!再過多少年,我保證沒人和你搶!”馮逸眾笑著說。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你可以上中鋪去睡覺?!碧朴晗Uf。
馮逸眾站起身走到窗前,揮手招呼唐雨希,唐雨希走過去。
“你看?!瘪T逸眾說。
“我看見了。”唐雨希說。
“沒什么好看的?!瘪T逸眾說著單手摟住唐雨希,唐雨希毫不費力地倒在她懷里。
“這是我們第幾次回家?”馮逸眾問。
“不知道,你別說話?!碧朴晗Uf。
“我們來來回回,但是連頭頂?shù)奶於紱]看清楚過,”馮逸眾說:“馬上,天就要黑了?!?/p>
“你餓了嗎?”唐雨希說:“我們沒帶多少吃的,一會小食車來記得買一點?!?/p>
馮逸眾放開了她。
尖叫聲是從頭頂開始的,他們先是看見上鋪的母親蜘蛛一般俯著身子,然后就在男人面前趴著那個小女孩,她是隔了一會才嚎啕大哭起來。唐雨希連忙抱起她,看看她傷著沒有。
孩子的父母也驚呼著爬下樓梯。
男人正是在這時站起身,垂手抓著本子,灰色大衣落至膝蓋,露出兩截瘦長的黑褲腿,然后他一側(cè)身,從他們中間走掉了。整個過程中唐雨??粗哪樋?,他連眼睛都不曾眨一眨。
孩子的母親劈手奪過孩子喊著:“寶貝,寶貝,你傷到哪了?”
“她嚇壞了。”唐雨希說。
孩子的父親握住孩子的小手,又拍了拍她的頭。
“我覺得沒事。”他說。
“就一會兒功夫,我一直看著她,就差這么一會兒?!焙⒆拥哪赣H說,她把頭扭到一邊。
小姑娘慢慢平息下來,臉憋得通紅。她穿的嫩紅毛衣在黃馬甲下面變了形,而孩子的母親只顧著上下顛,唐雨希伸手幫她拽了拽衣服,觸摸到小女孩的臉時她笑了一下。
孩子父親看了看馮逸眾和唐雨希,過道有些狹窄,馮逸眾朝他微笑,他牽著孩子的手說:“快來謝謝叔叔阿姨。”
“哎,你到底弄沒弄完?”孩子母親說,朝上鋪看了看。
唐雨希挽住馮逸眾,她沒有走的意思,她想說可以幫忙看管一會孩子,但是她只是等著,等著,然后她看父母倆把孩子放在中鋪,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玩偶給她,又雙雙爬了上去。
馮逸眾向走廊盡頭凝望了一會,對唐雨希說:“等那該死的筆頭子回來的!”
唐雨希把手放在他胸前。
“你夠了。”她說。
“我說真的,剛才你也看見了?!瘪T逸眾說。
“我知道,你只是一時興起。從前,你是第一個遠離風口的人。”唐雨希朝他眨了眨眼睛。
“哼,那么也許我變了?!瘪T逸眾說。
“那么我們走著瞧?!碧朴晗Uf。
接下來他們坐下,一起看向窗外,天幾乎快要黑透了,陰影覆蓋著草房和房前的樹枝,遠處燈光明滅,都是低矮的燈火,列車正路過一片莊稼地。他們索然無味地欣賞著最后一點自然風景,覺得時間長無際涯。
“我估計他不會回來了,”馮逸眾說,“誰知道這是不是他的鋪位?!?/p>
“我想他會回來?!碧朴晗Uf。
“你說的對,也許剛才那一下,把他的屎尿全嚇出來了,”馮逸眾說,“這是個像樣的借口?!?/p>
“剛才真嚇了我一跳!”唐雨希捂住胸口,向上查看一眼,“我們也留神,比起那男的,我覺得咱們頭頂上的才奇怪?!?/p>
唐雨??床灰娔呛⒆?,但她也沒有站起來。
他們吃著泡面,又講了一會那男人。馮逸眾覺得男人看起來有五十歲,唐雨希覺得他遠沒有他們想的那樣老,而且他們倆心知肚明。
“重點不在那?!彼f。
等他們吃完,馮逸眾又有點打盹,這次他直接把頭靠在被子上,側(cè)身躺下,讓唐雨希坐在他身前。
唐雨希把他吃剩的泡面擺到桌子上,捅了他一下,馮逸眾抻了抻腿,他瞇起眼睛告訴她等一會。
中鋪的孩子把她的玩偶弄掉地上兩次,她母親全看見了,唐雨希幫她撿起來,孩子母親朝她點了點頭,然后讓她的孩子小心點,她有點氣急敗壞。
火車轟隆轟隆向前開,車廂里傳來鐵踏板的震響,窗子烏蒙。唐雨希突然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她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在家也是。通常是在夜里,馮逸眾沉沉睡去的時候,她剛處理完工作,但怎么也睡不著,一個人干坐著,覺得有些壞事要發(fā)生。她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讓她感到恐怖的也許并不是什么壞事,而是生活本身,是連續(xù)不斷的此時此刻?;疖嚴^續(xù)向前方開。
“我真受不了了!”唐雨希捂著臉說。
馮逸眾橫了點身子,他開始整理頭頂?shù)谋蛔樱櫭嫉溃骸澳阋獊韱?”
“告訴你別睡覺!就這么一點要求!”唐雨希說。
馮逸眾嘆了口氣,正是在這時候,男人回來了。
馮逸眾馬上坐起來,他捧著泡面盒子去扔掉的時候?qū)μ朴晗J沽藗€眼色。
男人在盥洗室脫掉大衣。就在那小女孩摔下來的瞬間,他想起一個句子。他在水池邊認真記錄下來,重讀了幾遍,然后脫掉外衣。冷空氣鉆進他的身體,看見那張冷漠的蒼老的臉在鏡中戰(zhàn)栗,他扭身走回車廂。
一坐下來,他依舊是原先的姿勢,攤開本子,手里拿著筆。中鋪的小女孩把頭垂下來笑嘻嘻地探望他,立馬被她母親怒斥回去。
馮逸眾回來后饒有興味地站在男人身邊,甚至俯身到他頭發(fā)那塊去看他究竟寫了些什么。他單手扶著中鋪把手,側(cè)著腦袋看男人,他稍稍走近了一點,腳下的車廂的震動使他的褲腿緊貼著男人的上衣。他琢磨要怎樣在他身邊坐下來,然后講點男人之間的話題,而男人始終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馮逸眾看他什么也沒寫出來,于是坐回到對面,喊了一句:“他媽的!”
“你安靜點?!碧朴晗Uf。
“我剛剛在睡覺!真希望你們統(tǒng)統(tǒng)摔下去!”馮逸眾說:“我準會拍拍屁股走人!”
男人抬頭看了他一眼,這讓馮逸眾愣了一下。
唐雨希說:“你不知道咱們樓上住8號的老太太前幾天跳樓死了。”
馮逸眾聽著,男人也在聽。
“你不常見她,我下班的時候總能瞧見她在樓下遛狗。一開始,她剛搬進來那幾天,她和她兒子一起溜,她看上去挺高興的,然后是她兒媳婦陪著她。那狗還算聽話,但是有點欺負人,把老太太牽得到處亂竄,她遛狗的時候身邊總牽著一個小男孩。我覺得她的狗有時候特別臟,毛都變黑了,她不拿繩子拴著它我還當那是條流浪狗,她還隨身帶著塑料袋裝狗的大便。”
“你接著講。”馮逸眾說。
“把包里的水遞給我,”唐雨希說,“真受不了,我聽說那狗一遛就是兩三個鐘頭,你想,手里一直提著個屎袋子?!?/p>
“然后呢?”馮逸眾把水遞給她。
“我最后一次見她,我忘了,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我看見她一個人?!?/p>
“她一個人?”馮逸眾說。
“狗不知道跑哪去了,她跳樓那天人們說她的兒子兒媳就在家里看電視。兩個年輕人使勁哭了一場?!?/p>
“這里面肯定有故事?!瘪T逸眾說,“她怎么想到要去死的?”
“別看我,我也不知道,”唐雨希說,“反正肯定不是因為咱們看到的那點東西?!?/p>
“她是哪的人?”馮逸眾問。
“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公寓里有幾個本地人!”唐雨希說,然后她看著男人,男人也看著她,他們唯一一次真正的對視,她從他眼中看到了點別的東西。
馮逸眾瞧了瞧他們倆,把手搭在唐雨希肩頭,他終于和男人對上了。
“你去哪?”馮逸眾問。
“你去哪?”小女孩也垂下頭問。
男人從他本子上撕掉一頁遞給小姑娘。
“終點。”男人說。
“我們是老鄉(xiāng)?!瘪T逸眾說,“哈哈,天都黑了才認出來,但是我們不著急,這是慢車,是站就停?!?/p>
他們一起看向窗外,除了他們自己越發(fā)明顯的輪廓以外,還能看見薄荷清酒似的街燈,把近旁的水泥路照得非常寒冷。他們一路北上,窗口下方已經(jīng)落了一圈水汽,只有中間一塊圓形的干燥區(qū),能看見燈光包圍下的建筑,像三扇大門。
他們知道男人住的小區(qū),離公園很近,甚至他小時候念過兩年和他們同樣的小學,他有三十年沒回去過了,那么他今年頂多三十九歲。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們發(fā)現(xiàn)他是個詩人。
唐雨希伸出手,對小姑娘說:“給我看看?!?/p>
小姑娘縮回頭。
或者他只是個會背詩的,馮逸眾看著唐雨希,從他眼睛里冒出這么一句。
“我奶奶家也住那,我小時候和她一起騎車去江邊大壩。”唐雨希說。
“你還能記起什么?天,時間真夠久的。”馮逸眾問男人。
男人說他記得家門前有兩片湖,兩座山,一個立交橋,還有那個公園。
“啊,我知道那小湖,我以前常去那兒滑冰,”唐雨希說:“但山已經(jīng)沒了,是填平了還是怎么的,立交橋也拓寬了。你現(xiàn)在回去看一準覺得漂亮?!?/p>
“動遷。”馮逸眾說。
“當然了,”唐雨希對男人說:“你應(yīng)該回去看看,江畔黃昏,如果是夏天,你能看見濕地平原?!?/p>
“哈哈,濕地平原?你說得可真美,但愿你沒離開過。”馮逸眾靠近唐雨希,他的臉快碰到她的睫毛了。
“為了碰見你?!碧朴晗Uf,但她一下子知道了,也許她在任何地方都能碰見馮逸眾,這才是可怕的。
男人低頭沉思,他覺得自己有點累了。
馮逸眾中途上廁所的時候,唐雨希把手貼在男人手上,她感到他的手指出奇地堅硬,類似某種巖石,而且寒冷。
“你該披上大衣?!碧朴晗Uf,“或者靠近一點桌子,這底下有暖氣?!?/p>
男人沒有動,也沒有看唐雨希,甚至沒有感覺到唐雨希的手的觸摸,他始終坐著,讓一切都在原先的地方,火車的顛簸和隆隆的聲響使他更恰如其分地融入其中。
唐雨希拿出錢包,給他看一張照片。
“看看,我真的在那滑過冰?!碧朴晗Uf,“這張是十年前拍的?!?/p>
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他知道他已經(jīng)回不去了。
唐雨希嚇了一跳。她先是向走廊張望了一眼,然后她笑了,男人的手指落下以后唐雨希的手腕上有幾條紅色的手印。
“你真是個作家?”唐雨希撥弄了一下頭發(fā),“我原來也想過寫點什么。很久以前。你能給我看看嗎?就給我一個人?!彼焉碜油芭擦伺?。
男人低下頭,從他喉嚨里咕噥出一聲:“不。”
“你肯定寫出過什么,別謙虛,我愿意看看。”她又一次伸出手,但男人用手圍住腦袋。
“不!”他說。
“好吧,我們聊點別的?!碧朴晗S行┎荒蜔胨械氖菚r間。
男人抖著嘴說:“再給我講講吧?!?/p>
“你想聽什么?”唐雨希把身子向后靠,她覺得他們錯過了什么東西,一定有些什么過去了。她已經(jīng)不想再說任何事了。
男人擺擺手,把頭埋在里面。
馮逸眾回來時笑著說:“你們真像個什么?!?/p>
他把兩手橫在中鋪上,側(cè)著頭問:“哎,你都看見什么了?”
小女孩拿著那頁紙折來折去,馮逸眾湊上去看,她把玩偶丟在他臉上,馮逸眾正想大叫,卻看見頭頂她媽媽監(jiān)視的目光,只好捂著眼睛坐下。
誰也不知道馮逸眾是怎么想起這茬來的。他坐著無所事事,一些氣氛之類的東西令他睡不著覺,于是他建議三個人打牌,他說可以等小食車過來的時候買上一副,順便買點打牙的零食,可是小食車遲遲不來。走廊里倒是過去了幾個瘋跑的孩子,小女孩的媽媽爬到中鋪陪她女兒玩了一會,她一直在抱怨自己直不起腰,隨后就上去了。
馮逸眾說:“記不記得那個電影,我想一個詞,然后你寫一首詩?”他沖著男人說話,但盯著唐雨希。
唐雨希朝男人微笑,然后說:“你想到什么好詞了?”
“先得達成共識,我們最好有時間限制。嘿,敢試試嗎?”馮逸眾問男人,唐雨希也等待著。
男人頭一次做出反應(yīng),第一次那些話鉆到他耳朵里去了,像聽見他未婚妻離開時的聲音。他豐厚的嘴唇微微開啟,張大,他牙齒齊全,雖然下牙有點歪,但是嘴夠大,從那里爆發(fā)出的聲音也夠大。他大笑。
“他媽的!”馮逸眾剛要沖上去,被唐雨希攔住。
“這不是個好主意?!碧朴晗Uf,她攥住他的衣領(lǐng),遛狗似的把他往回拽。
“好了,現(xiàn)在安靜一會,看看外面?!碧朴晗Uf。
馮逸眾起身一把拉下窗簾:“沒什么好看的,現(xiàn)在哪都一樣?!?/p>
“聽著,我要你理解一下,不是每個人非要按你的意思辦事,你不過是……”
馮逸眾打斷她。
“對!我不過是個送快遞的!”他站了起來。
“快坐下!我說得不是這個?!碧朴晗Wプ∷氖滞约荷磉吚?,但她立刻被甩開了。
“你要說什么?說我不是你想找的那個人?告訴你,你也好不到哪去!”馮逸眾后退了兩步。
“親愛的,你這是怎么了?”唐雨希捂著嘴,她聽見男人肆無忌憚的叫喊。
“你想走就走吧,但是你要記著,要不是因為那些該死的盒子,我也不會和你湊在他媽的一塊!那些倒霉的臟盒子就是我和你繼續(xù)湊在一塊的原因!”
她眼看著就要哭了,馮逸眾喝了一口水,把塑料瓶摔在地上。上鋪探出兩個頭,小女孩的手伏在床邊,她媽媽叫她別亂動,她這就下來。
男人還是那樣坐著,手指交叉絞在一起。
當唐雨希第一顆眼淚掉下來的時候,馮逸眾就覺得不對勁了,火車繼續(xù)往前開,他覺得應(yīng)該做些什么。
徒勞。
女人真該死,馮逸眾想,你不說點實話,她們永遠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等你說了,就該輪到你了。
在束手無策的終點,馮逸眾對男人說道:“要是你還有一點人味兒,你就該說點什么!”
男人問了一個問題。
這下好了,夠馮逸眾扳回一局了。
“茅樓是廁所,”馮逸眾擺擺手說,“垃圾道是垃圾道。”
“他一直以為茅樓是垃圾道呢,親愛的,他這樣以為了三十年?!瘪T逸眾抱住唐雨希的時候?qū)λf,唐雨希在他懷里推搡了兩下,但他沒有放棄。
“咱們小時候的垃圾道真夠樣的,但是方便,不是嗎,用不著像現(xiàn)在整天下樓丟垃圾?!瘪T逸眾說。
“我也該把你丟下去!”唐雨希說。
馮逸眾哈哈大笑,他們沒事了。
但是男人開始對他們說,他開始形容茅樓的模樣,他怎么住在四樓,每天下一級樓梯,朝那一小塊黑糊糊的正方形探頭探腦,再從那蓊郁臭氣中看見一點亮光,有時他能看見收垃圾的鐵耙子或者黑袖子,然后他扔掉垃圾,再朝里頭喊一嗓子,他的聲音像無限放大的氣泡,還帶著一股腐爛的魚腥味。他總也搞不懂他住在頂樓,怎么他扔垃圾的那塊還會那么臟,那一團團黑油究竟是從哪來的。他說著,說著,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
“你要說垃圾道,茅樓是糞池?!瘪T逸眾說:“我知道你是怎么搞混的,它們都挺高,你要防止自己摔下去。有一次,也是這種天,我差點掉到茅樓里?!?/p>
“說不定你真掉下去過?!碧朴晗Pχf,她把手放到他肩膀上替他捏起來。
“你為什么離開那兒?”唐雨希問男人。
他沒再說話,他什么也不想再說。
“我離開那兒是因為我覺得會不同?!瘪T逸眾說,“然后我發(fā)現(xiàn)生活的確變了樣?!?/p>
他給唐雨希一個吻。
“沒變好,也沒變得更糟。”唐雨希用手扶著他的腿。
夜里十一點。
男人不知道哪去了。唐雨希和馮逸眾先互相依偎著睡了一會,然后馮逸眾到中鋪去睡,他臨睡前看見小女孩由她母親哄著,他突然想念起他自己的母親,然后他開始睡覺。
窗簾全部拉下來,車廂里的燈也關(guān)掉了,只有廁所那塊還亮著燈,而他們的鋪位正好在這節(jié)車廂的中部,沒有一點光。窗外有這樣一番景象:黑色,然后有許多東西把這黑色點亮,把這黑色變成影子和光芒。雪青色的星星全部落在地上,變成萬家燈火。
列車到站停了一會,隨后啟動。
呲——吖——
“怎么了?”
“火車沒油了還是怎么的,剛才急剎車?!?/p>
“真夠嗆,開得已經(jīng)夠慢的了?!?/p>
“可能司機睡著了?!?/p>
他在睡夢中聽見上鋪的人說話,然后他在夢里待了一會,感覺有人在拍他。
“快醒醒,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碧朴晗?捱筮蟮睾八?。
馮逸眾迷迷糊糊醒過來。
“我要你下來陪我待一會,天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好多人都下車了?!碧朴晗N嬷樥f話,馮逸眾覺得她這個樣子有點眼熟。
“怎么了?”馮逸眾問。
“大家都在等?!碧朴晗Uf,“但我們應(yīng)該能回家?!?/p>
車廂里燈火通明,很多人從睡夢中醒過來,先是靠近門的乘客,他們聽到了些什么,穿上大衣匆匆下了車?;疖囃T谡九_再往前,從窗外能看見皮草的巨型廣告牌,燈光恍惚了幾下,外面有乘客走走停停。這時,雪下了起來。
“我們就坐在這等消息?!瘪T逸眾下來的時候唐雨希對他說。
“有誰出去了?”馮逸眾問。
“咱們的老鄉(xiāng),還有上鋪的爸爸好像也不在?!碧朴晗?粗袖伾媳е⒆拥呐耍E著背,孩子在她懷里睡得正香。
馮逸眾站起來,向走廊看了看,他取來衣服披上說:“天越來越冷了,現(xiàn)在外邊應(yīng)該有零下三十度。”
“你最好去問問誰,”唐雨希說:“但是別走得太遠。”
馮逸眾于是跑到吸煙區(qū)看了看,他覺得很冷,而且他根本沒打算下車。人果然走了不少,他爬上靠近門邊無人的上鋪躺了下來。
等他再看到唐雨希,他覺得她明顯是哭過了,她使勁抓著他的衣領(lǐng)。
“你知道了?太可怕了,但愿不是因為我們?!碧朴晗Uf。
小姑娘也醒過來,她自己玩了一會,玩偶掉在地上,她就坐在上面疊紙飛機。她媽媽看見以后啪地打了她,把紙團成一團丟在地上。
“別哭了!”她媽媽喊道。
“這時候總有人該哭一下?!碧朴晗P÷晫︸T逸眾說。
馮逸眾覺得腦袋很疼。
“天,這到底是怎么了?”他問。
“咱們的老鄉(xiāng)死了,”唐雨希說,“親愛的,他死了,就在剛才?!?/p>
夜黑了,雪已經(jīng)下了一陣。窗簾全被收上去,許多面孔凝視窗外,人們都在等待。
列車長走到男人的鋪位,一些人跟了過來。
“真夠嗆,我看見他的胳膊給壓折了?!?/p>
“那是他的腰!你肯定沒見著他的腦袋,頭發(fā)上全是血?!?/p>
列車長清了清嗓子,他拿起男人的提包,人群簇擁著他,他開始一件一件翻看里面的東西,像對待出土文物那樣。提包里有兩本破舊的日記本,還有一本相冊,剩下的日用品被整齊地羅列在一個黑色尼龍圓筒里。提包側(cè)面放著床位證和一張兩半的照片,男人和一個笑盈盈的女人站在一起,他們從中間撕裂。
“這下就清楚了。”列車長說。
他們一群人把他的小行李帶走了,鋪位上干干凈凈,好像誰也不曾出現(xiàn)過。人群嘆息了一陣,繼而散開,空間變大以后陸續(xù)響起了打鼾聲。車廂里的燈再次熄滅。
唐雨??粗巴?,因為白雪的覆蓋,燈火變成了青黃色,在玻璃上略微發(fā)紫,而車廂內(nèi)則是鬼魅的綠色。唐雨希盯著被子看了一會。突然,她一下子全明白了。
女孩的父親侃侃講了他聽來的事情經(jīng)過,小姑娘被她媽媽帶到上鋪去睡,馮逸眾拉下窗簾以后坐在唐雨希身邊,他發(fā)現(xiàn)這回他是躲不過去了。
唐雨希說:“我給他看了一張照片,我和家里人站在小山上的那張。他們常帶我去那兒玩,冬天從結(jié)冰的湖面上能看見鯉魚。我砸過冰,有一次一條腿還掉進冰窟窿里。那照片就是在這之前的一天拍的。”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我家里人從來不會像樓上的媽媽那樣。我對一切好奇,他們允許我,因為好奇我離開了家?!?/p>
她握住馮逸眾的手。
“我想過,我知道他也許會……真的,但我以為他習慣了。”
馮逸眾說:“習慣一件糟糕的事是一種美德?!?/p>
“這趟火車非比尋常。它讓我想起許多事,原本我以為我已經(jīng)忘了。比如我們?yōu)槭裁幢尘x鄉(xiāng),我們?yōu)槭裁慈ヂ眯?,我們?yōu)槭裁匆貋怼!?/p>
“別想了,你該困了?!瘪T逸眾邊說邊撫摸著唐雨希的后背,他此時更想上床去自己待一會,要是再讓她說下去,他鐵定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
“我相信我們會越來越好?!瘪T逸眾說。
“你錯了?!碧朴晗恿艘幌?,“小時候我想當一個作家,我希望長大以后去歐洲非洲,很遠的地方,去完以后再回來,永遠不走。我在作文課上總是拿第一名。”
唐雨希深吸了口氣,她想起她寫的那些慘淡的悲劇,一時之間,她捂著臉喊道:“我該怎么辦?我再也不能了!”
馮逸眾在她滑下去之前抱住她,她的手又開始向上攀爬,抓住他的衣領(lǐng)。
“好在我們是兩個人?!?/p>
“我不知道,逸眾?!?/p>
“雨希,我們要活著,繼續(xù)生活。”他感到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抖,整個車廂也在發(fā)抖。他不知道這漫長的旅程什么時候能迎來黎明。
“相信我,雨希。”他說。
“我相信你?!碧朴晗0咽址帕讼聛怼?/p>
過了一會,馮逸眾離開了她。
他從吸煙區(qū)回來的時候,唐雨希已經(jīng)躺下了。他跌跌撞撞拐錯了好多鋪位,人都把頭朝外,蓋著被子,看起來都一個樣。窗簾已經(jīng)落下來,面前黑洞洞的,能看見對面廁所指示燈上綠色的標記,他朝著有光的地方走,準備隨時轉(zhuǎn)彎。他從一扇打開的窗戶向外望,在荒原上,零星有幾盞燈照耀著茅草房和磚房,遠處的樓群石塊一般靜默,火車轟隆隆地響,加速前行。他猛然抬起頭,只有一輪圓月。
馮逸眾繼續(xù)向前走,但是一邊走,他一邊哭了起來。
最后,他發(fā)現(xiàn)了那團紙。他停下,不知怎么的,那團紙在他眼里燃燒了起來,可他眼里永續(xù)不斷的淚水熄滅了它的火光。他放慢腳步走了過去,撿起那團紙,打開,湊到窗前,讀。
唐雨希在底下叫他:“逸眾?”
“雨希?!彼饝?yīng)道。
他正往中鋪上爬,唐雨希說:“他是個詩人?!?/p>
馮逸眾說:“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