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人間的前面

□李瑾

走在人間前面

我看見半山腰一座巨大的水塔慢慢睜開了

眼睛，只有被廢棄了，才能夠不悲也不喜

正如滿山的枝條

在被遺忘的時候才能夠占領(lǐng)春天

沿路的街燈依次退出，今晚一個一個行人

在晝夜之間的縫隙里行走，似乎不再回頭

——時間也不回頭

時間選擇了原諒，于是

大地一寸寸生長，山林將微風藏在曠野中

以吹拂代替不諳世事的悲傷

我走在人間的前面

人間把我送往遠方，然后一點兒一點兒地遺忘

我只想按捺住最彌漫的告別

一生只有一次春風，不妨借黯然來銷魂

借楓樹去落葉

正如今晚，可以身穿植物

出席黑暗的葬禮

在昆蟲的叫聲里

做光陰的好鄰居。懂我的人

不需一個，前生有一對棘手的結(jié)，打開

便是落地的今生，回憶無法分享，你用

陰晴等我

星光下

肉身如此陡峭，我失去的

都將被支付給生活，哦，生活啊，沒有

一種愛需要用一生贊美，也沒有一種恨

能夠用春風贖回

比如此刻

面對霧霾，我只想按捺住最彌漫的告別

我會重新順從于那些紛紛紜紜的生活

一只不知名的鳥飛過。我喜歡蒲公英

因為它不懂我的心事

……在馬奈綠地斜坡

亂石伸出了翅膀

此刻，一些光陰靜靜地獨坐

它們從不虛度，它們計算著一批一批

不知悲欣的過客：春風倒向一個方向

我的非分之想暫且被安放在綠葉一側(cè)

遠處，黃花藏起了草木

這些植物和我一樣，悲傷時需要一個

浮塵掩面的野山坡

這是我唯一能夠確認的事情，當然了

我也能夠確認自己不會是一個隱居者

下得山去

我會重新順從于那些紛紛紜紜的生活

立春

和光陰保持距離最好。你看，東風解凍

蟄蟲始振，魚陟負冰。冬天將萬物還給

山川

……山川一步步邁向塵世

一步步退回自家的屋檐，我們懷念著雪

懷念著潔白輕盈的過往，歲月落在體內(nèi)

就像是某種孤獨，將我們悄悄地安慰著

春天早就來了

春天在鏡子里面露出了草木般曲折的臉

早春

春天是黑色的。夜晚已疲倦，它不需要

分清一棵樹的年代，風聲一路緩緩向西

對于它的不情愿

我們知之甚少，這行將作廢的錦繡河山

正在一封匿名的信里往回走。我回不去

在青山面前

我不習慣出賣自己的領(lǐng)土

一曲流水靜悄悄發(fā)了芽，面對它，我是

專心的，因為我的人間從它開始，無比

廣闊而又略微傾斜

當此時令我

和冰霜分了手心里卻隱約留著一段雪

季夏遇雨

雨聲老了。時值夏末，雨水先于草木

落入塵埃。有生之年，雨水足可以將

人間掩埋

現(xiàn)在，我是蔚藍的

在此岸或彼岸，我都是蔚藍的

我都會舉起一把傘，拒絕讓雨水進來

一把傘只容得下一個人，如同一座山

只舉得起一棵樹

只敲得響一座鐘。街上

雨水避讓著行人，道路避讓著夏天

我和夏天撞個滿懷

季節(jié)濕漉漉地，彼此趔趄卻毫無歉意

北戴河，你好

北戴河，你好；那些被夜晚遺失的燈光

和釋放的蟲鳴，你好；那些停在波濤中

不想靠岸的輪渡

你好

——在散落的人間

它們看見月亮一聲不響；那些被海岸線

收留的貝殼，你好；那些被貝殼收留的

游人，你好，貝殼和游人正在夕陽里面

收斂著自己的身體

沿海公路，你好：在路上散步，我感覺

自己是白色的，黑暗

在我面前低飛，然后又依次消失在身后

還有，那些柔軟的困惑，你好，在塵世

它們是無知而又多情的

現(xiàn)在，我徘徊在海風中

北戴河向這個和自己相遇的人說：你好

春秋繁露

一

我以蒼天掩蓋住自己的肉體。身處

荒野，一株草搖搖晃晃地問候季節(jié)

二

天地者，萬物之本。我對這些詞匯

了如指掌

我祭祀我仰望

山頂上，一群墓碑手挽手向我走來

它們面目滄桑卻不奢談自己的歷史

風一直吹，吹得葉子有了地獄

而根莖下，埋藏著隱隱作痛的天堂

現(xiàn)在，我知道一些最會種麥子的人

死于糧食

我把這叫順天應(yīng)命。

在史書中

云就是麥子，而骨頭就是那些糧食

墓碑里的人都毫無例外地死于心病

這種修辭關(guān)系

是生活中最尖銳和最多余的那部分

三

我略感惶然：一棵樹面向西方逃逸

四

隕石。流星。大火。它們懷揣悲傷

……我曾贊美落日

將它當作我的余生，愉快地揮霍著

而它卻緊緊抓住我的五官不肯離去

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

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

此語如果屬實

在一塊黑石中一定埋伏著吶喊的心

是誰要吶喊，當此茹毛飲血的時代

大地充當了兇手

它發(fā)芽，生根，并長出累累的罪惡

天不語。天手持眼淚

——作為我的替身，落下一場大雨

五

在公元年間，一本書就是我的祖國

六

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這句話里

容得下一杯酒、一柄刀

以及肉眼看不見的消息

——某年某月不外乎是這樣一張臉

它偷偷黑了，卻搬來白天當作五官

其實，這么多年，作為一個旁觀者

蒼天已經(jīng)厭倦了梳妝打扮

我們這些它傾心養(yǎng)育的子民，正在

骨灰盒里，計算著漫山遍野的哭聲

多么令人心悸

一桿桿旗子倒了，一桿桿地又活了

它們的借口如此繁多

都在骨骼中間擺好了勝利者的姿勢

七

我以肉體供奉著自己的大地，心系

人間，一柄刀按捺不住自己的竊喜

我抱著孩子，就如同抱著童年的自己

多么美好：孩子軟軟地靠在我的身上

他替美羊羊悲傷，又替小豬佩奇歡喜

他甚至替小鳥喊出春天

那只小鳥正站在一棵光禿禿的樹冠里

此刻，他不關(guān)心窗外的霧霾，他看著

電視，一直替一條小魚操心魚餌

他手里還攥著玩具汽車

他說，他要把喜歡的動物都拉回家里

在萬物面前，孩子打開了稚嫩的心扉

我的恐懼和快樂

也一點點地轉(zhuǎn)移到他的身體

我抱著孩子，就如同抱著童年的自己

個人簡史

清晨微雨，傘下的時間并不因此緩慢

人們四散奔逃

只有一棵棵樹安靜地站著，它們心懷

綠意，并將烏云穩(wěn)穩(wěn)托住。一輛輛車

模糊了馬路，不知名的風掏出夏天

并將我的腳印一一吹起

我不介意

在石景山，我能辨認每一輛車的來龍

與去脈，它們都很瘦

內(nèi)心懷有空蕩蕩的想法。我不愿駕駛

且留它們享受一個季節(jié)和心事分離的

早晨，那些蹦蹦跳跳的小雨滴

和周圍的靜物保持陌生的距離

這些年來

我在每一個站臺、每一個車門出行過

每一個遠游的我都不曾回來

他們懷古、摔倒，也許死于一場意外

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塵埃一般的歡愛

已被車票一一出賣

現(xiàn)在只剩下一張庸常的臉

被過期的雨水一次又一次反復清洗著

《孝經(jīng)》讀記

一

在母親面前，時間和幸福是不可饒恕的

罪惡。我不是幫兇

我對春風、秋雨和滿山奔跑的風尚保持

足夠的敬畏，我愛母親的白發(fā)，那是我

轉(zhuǎn)移給她的，也愛母親的皺紋，最終我

將繼承自她

這些都是美的，都會讓我彎腰

都會讓我想起嬰兒

……嬰兒一年比一年長大

餓了的時候，母親的乳房就是曾經(jīng)的家

二

我不曾恣蚊飽血，不曾臥冰求鯉，當然

也不會為母埋兒

想念母親時，我眼里的淚

和孩子哭鬧時的是一樣的。那日，下班

回家，孩子站在門口等我，居然和千里

以外的母親沒有絲毫區(qū)別

在他們心里，我是

這樣一個人，可以聊天、吃飯或者玩耍

他們也會喋喋不休，只是一個問我餓了

沒有，一個不停地說我好餓啊。這時候

他們就像是一對孤獨而熟悉的老朋友

三

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

我不懂。我不談君，也暫不談國

我慣于在節(jié)假日急急忙忙回家，端坐在

門前，看幾只雛燕在房檐下面嘰嘰喳喳

看夕陽被樹木挽著

一點一點落入誰家

看母親為父親擺好碗筷，父親端起酒杯

神色怡然，仿佛夜晚是他的，而他和我

一樣，是眼前這個女人的

這么多年

我也會喝酒，也會陪著聊天，至于聊了

什么，喝了多少，早就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