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鄉(xiāng)村紀事之一"/>
□楊獻平
一
晚上十點,天就黑得人連眉毛都覺得有些沉了。朱愛玲從茅房回來,看到大閨女劉建佳窗戶上還亮著燈,就喊:妮子,睡吧!大女兒劉建佳二十歲了,勉強上到高中,又抱著上天開眼的心理參加了高考,結果瞎貓還是沒有逮住半只死老鼠。從市里背著行李卷徹底回家后,劉建佳偶爾跟著朱愛玲去地里干點農活。平素,就在家里呆著,看電視,玩手機;偶爾到親戚家串個門,找那些早就各分西東的同學玩耍一天半晌。
這時候,劉建佳正趴在床上發(fā)短信,電視機聲音開得還挺大,連房后潛藏的老鼠都知道,今晚必須得推遲出洞了。朱愛玲的聲音自然也硬生生地被電視的嬉笑吵鬧聲頂在了門口。朱愛玲知道劉建佳聽不到,就多走了幾步,到劉建佳門口,上了臺階,推開門,一只腳岔進去,看了一眼趴在床沿上的劉建佳,加大嗓門說:妮子,不早了,睡吧啊!劉建佳還是沒聽到,一邊臉紅得像是炭火,不住地比劃屏幕,還一個勁兒笑得整個身子都顫抖抖的。朱愛玲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在劉建佳凸翹的屁股蛋子上拍了一巴掌。拍的當兒,瞄了一眼劉建佳的手機屏幕,還看到了“郭啟明”三個字。
朱愛玲心忽地晃了一下,那感覺,讓她想起小時候校園老槐樹杈上的鐘錘。
這時候,劉建佳也啊喲一聲扭轉臉,回頭看是母親朱愛玲,臉上的笑意唰地一聲就跑了,繼而蒙上了一層灰。
沒了電視喧鬧聲的夜晚愈加黑了。剛洗了腳,往院子里潑水的時候,朱愛玲的左眼皮忽地跳了一下。她沒在意,轉身,放下洗腳盆,關門,右眼又跳了一下。朱愛玲忍不住狐疑,想起了一句話: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回到屋里,朱愛玲剛把衣服脫下,一歲零七個月的兒子哇的一聲,咧開肥嘟嘟小嘴哭了起來,啊啊的哇哇的,使得只有北風掃蕩的夜晚剎那間熱鬧起來。朱愛玲轉身,把兒子抱起來,先摸了摸屁股,濕了,又抽了一塊尿布墊上,又把奶頭抻長,塞進兒子嘴里。孩子有的吃,就什么都不想了。很快,咂吸得越來越慢,小嘴與奶頭的聯(lián)系也越來越松。再把孩子放好的時候,朱愛玲的左眼皮忽地又跳了一下,比第一次的勁道還大。
朱愛玲躺下,想:這是咋了?心里劃過一道涼意,像是三九伏天里的一瓢冷水,把心冰得疼疼的。她翻了一個身,看見窗戶上掛著的紅布簾,被窗戶縫里擠進來的風不斷地掀動,像有人在用手指輕輕挑。朱愛玲又翻了一個身,看著兒子睡得呼呼的,聞見那進進出出的口氣里,全是甜濃濃的奶味。
就要睡著的時候,左眼皮又刮心般地跳了一下,朱愛玲猛然驚醒,好像是死而復生一樣,雖然短暫,但覺得剛才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自己之間,有一道深河溝。這是咋了?楓林出事前一天晚上,也這樣!難道……朱愛玲猛地打了一個哆嗦,感覺全身像是裹了一層冰皮,心也僵住了一樣。這時候,在屋外茅草窩里的黃狗軟軟地叫了兩聲,然后是風,把房前屋后的茅草吹得嘈雜有聲。
二
朱愛玲結婚十九年了,其中四年,是寡婦。村里人背地里都這么說,她自己也知道是實情,便由著人說去。她娘家在礫巖坪,與婆家羯羊圈相隔五里多路程。兩個自然村都屬于蓮花谷大隊,也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太偏僻。新修的馬路在附近山上繞了幾十公里,其他村子都經過了,偏躲著他們村子走,以至于住在路邊的人家都覺得這個村子不方便,收莊稼、運糞都還得背背肩扛。兩個村子的女子,都只愿嫁到靠路邊的村子去。朱愛玲算是個異數(shù)。十六年前的深秋,她還沒自己大閨女劉建佳大,一個很平常的傍晚,朱愛玲和爹娘正坐在屋里吃飯,門外的秋風銜枝帶葉地在村子內外奔走,只有頭頂?shù)囊槐K燈泡滿臉是光。喝完最后一口米粥,剛把碗擱在桌子上,朱愛玲忽然聽見有人高聲說:先妮子,吃飯沒有?還沒有分得清是誰,那人就帶著一身冷風進到屋里。
先妮子是朱愛玲娘的名字??吹侥侨耍鞇哿嵝尿v地被撞了一下,像被一個棉花枕頭凌空飛來。洗了碗筷,她跟那人打了個招呼,出門時候用眼睛掃了爹娘一下,滿心七上八下地就到自己屋里了。第二天一大早,娘先說了一堆閑話,然后蹲在正在燒火的朱愛玲身邊,兩只渾濁的眼睛像聚光燈,在她身上掃。朱愛玲一開始沒在意,時間久了,覺得自己渾身不自在,下意識轉過臉,兩只眼睛正碰到娘的目光。
娘老了,臉膛黑紅,皺紋跟荊條籃子一樣,下巴向上,一層層地繞到額頭上。娘嘆了口氣,又微微咧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媒人叫張二妮,礫巖村人。平素喜好給人說媒。有的成了,有的不成??刹还苷f成說不成,男方家總是要感謝她。那一夜,朱愛玲不知道張二妮在爹娘屋里說了多久,直到朱愛玲睡的時候,爹娘房間里還響著三個人忽高忽低的說話聲。
第二天早上,娘看著朱愛玲說,張二妮來給你說婆家了。羯羊圈劉二柱家的大兒子,在新疆當兵。閨女,你覺得咋樣?朱愛玲把頭埋在胸前,下巴差一點就壓住了自己那對飽脹的乳房,下意識地往上抬了一下,眼睛溜光水滑地看了一眼娘,就起身回自己屋了。
幾天后的一個夜晚,朱愛玲看到,張二妮又來了,還有一個和自己的爹年紀差不多的男人,在爹娘屋里,嘰嘰噥噥地說了大半夜。又一天晚上,張二妮和那個老年男人提著東西又來了,后邊還跟著一個戴著大檐帽的小伙子。那時候,朱愛玲正在爹娘屋里收拾干了的玉米。見那小伙子進門,她迅速地用眼角掃了一眼,扔下布袋子,轉身就出門去了。
三
那人叫劉楓林,也就是朱愛玲的第一個男人,大女兒劉建佳的親爹。倆人的婚姻雖說是由父母之言,媒妁之言敲定,可從心里說,朱愛玲還是很喜歡劉楓林。訂婚第二年,劉楓林就從部隊上連續(xù)往家里跑了兩趟。還是和第一次探家一樣,說著一口普通話,無論見到誰,也都是一副衣錦還鄉(xiāng)的派頭。當過兵的人說,在部隊不是想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回來。劉楓林那小子,肯定是偷跑回來的。這一說不要緊,一頓飯工夫,就傳遍了整個蓮花谷大小十幾座村莊。
爹吞了一口旱煙,看著門前正在落葉的核桃樹,嘆了一口氣;娘端著一簸箕蕎麥皮走過來,看了看老頭子,也嘆了一口氣。晚上,爹娘先是你一聲我一聲地嘆氣,然后仰著愁容如墜的臉,看著朱愛玲說,劉楓林那小子不成器,當個兵也不好好當,你嫁過去,也是吃糠咽菜,活不出來個人!算了吧?行不行妮子?
朱愛玲把頭低下來,腳尖來回在地上搓。娘又說,妮子,就看你的意思了!俺和恁爹都沒啥。日子是你以后過的,俺都老了。就是給你出個主意,趁現(xiàn)在還沒嫁過去,要退還能!朱愛玲收回腳尖,把屁股使勁靠在黑漆木桌上,又猛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昏蒙蒙的電燈泡,又把眼光挪到黑漆漆的屋梁上。
第二天一大早,朱愛玲還沒起床,就聽爹娘屋里有人扯著嗓子喊叫,像是打架。急忙穿上衣服,拉開門一看,是劉楓林,還有自己哥哥和爹娘。劉楓林提著一根干透了的椿樹木棒子,沖朱愛玲的哥哥喊:俺和愛玲好,礙著你啥事了?再敢搞破壞,我這棒子不是吃素的!哥哥朱秀軍手里拎著一把鐮刀,臉紅脖子粗地沖劉楓林喊罵:劉楓林,你個狗日的別囂張!愛玲是俺妹,俺有權利管!
爹娘在一邊急得跺腳,爹哭著對哥哥喊說,你個狗日的別管了!再管出人命了!娘也哭著,上去拉住朱秀軍的一只胳膊,哭著說,傻小子,趕緊放下,出了人命俺可就沒小子了??!朱愛玲蒙了一會兒,系好扣子,幾步走到劉楓林面前,身子一橫,大聲說,你敢打俺哥,打我吧!劉楓林一見朱愛玲,舉著棒子的手唰地垂了下來。
村人都說,這一鬧,朱愛玲和劉楓林的婚事算是退定了!可沒過幾天,朱愛玲又跟在劉楓林后面,從礫巖坪去了羯羊圈。路上遇到人,朱愛玲不由自主把頭低了一下,又低了一下,覺得臉上好像埋了幾盆炭火。她知道,村人會怎么議論這件事和她自己??伤X得,雖然劉楓林做了二桿子的事兒,和未來丈人丈母娘大舅哥鬧,還差點動手,這在古代,算是逼婚和搶親。朱愛玲也生氣,覺得劉楓林做得太不像樣子了,不僅讓爹娘哥哥受辱,也讓自己左右為難??墒?,朱愛玲在劉楓林身上看出了一股男人氣,還有對自己的死心塌地。
朱愛玲相信,現(xiàn)在這個年代,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找的男人太懦弱的話,在村里吃不開;即使去外面打工,也免不了受人欺負。有一個能為了自己不顧一切的男人,即使窮一點,至少還有點安全感。
這可能是朱愛玲頂著哥哥的怒氣,和爹娘的苦口婆心,自作主張非劉楓林不嫁的唯一信心。當然,還有劉楓林的死磨硬纏。那天早上,她和爹娘、哥哥喝罵著把劉楓林趕出自己家院子。轉身回屋安撫爹娘時候,劉楓林又轉了回來,穿著一身軍裝,把大檐帽放在地上,雙膝著地,跪在了丈人丈母娘的屋門口。哥哥看到后,罵了一聲,操恁娘老逼的劉楓林,順手從柴垛上抽了一根棒子,就朝劉楓林頭上掄。
四
接下來大半年時間,到處都是爹娘和親戚的勸說,嘰嘰喳喳,大聲小聲,比夏天的蟬鳴還聒噪持久。日子好像沒怎么過,冬天就又來了,緊接著又是一場大雪。傍晚,朱愛玲正坐在屋里烤火,有一眼沒一眼地看電視。門吱呀一聲開了,聲音小得像是微風掀了一下門簾??赡苁且驗檫@個心理錯覺,朱愛玲開始沒當回事,也沒扭頭看,繼續(xù)把手放在藍色的火苗上。隨即一個機靈,不知是誰從后面把自己抱住了。那一時刻,朱愛玲差點嚇暈過去。她做夢也想不到,有人會在這時候突然出現(xiàn),并對自己實施肉身轄制。
她腦袋里迅速閃過一個可怕念頭。夏天,鄰村一個女孩子突然死在了自家門前,全身光著,脖子上有一道鐵絲勒痕。公安局來了好幾趟,村里人都問遍了,還派兩個警察蹲了半個多月,至今沒有抓住一根人毛。
“該不是歹人吧?”這個念頭剛閃過,一張噴著煙味的嘴就斜著沖了過來,先是熱烘烘地落在她鼻子上,然后向下移。她兩手使勁推那人脖頸。狠了命地推,連手指甲也扎了進去。可是,那人不管不顧,不喊疼,也不去拉她的手,硬是把那嘴一門心思地往她嘴上擠壓。當那張嘴里的一條熱勃勃的東西伸到她嘴里的時候,她一下子就知道了這個人是誰。
黑夜在北風之中格外沉寂,也格外激烈,一直到風停了,窗外連根草落地都能聽到的時候,朱愛玲才明白,其實自己心里還是有劉楓林這二桿子的。蓮花谷人所謂二桿子,就是凡事沒規(guī)矩,人前人后敢丟人,更敢耍橫賣弄丑處的那號人。劉楓林雖然在部隊待了三年,回到蓮花谷,除了長了三歲,其他,也還是打著燈籠找舅舅。
爹娘和哥哥嫂嫂還是苦著臉嘆息,覺得劉楓林這兵白當了,回家也沒找個好工作,住的村子比礫巖坪還偏,朱愛玲嫁過去,還不如在娘家當老閨女呢!可朱愛玲覺得,爹娘和哥嫂都太勢利,劉楓林這時候不行,說不定以后就很行。至少,對自己也是死心塌地的。
事實再次證明,在男女婚事上,爹娘越是反對,子女的逆反心理越強。劉楓林退伍回來當年冬天,剛進臘月,就下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把蓮花谷大小山丘和村莊都弄成一片白。兩天后,天晴了,劉楓林家在房頂上支起了高音喇叭,對著河溝和山坡放起了董文華和彭麗媛的歌曲。朱愛玲也由礫巖坪村的大閨女變成了羯羊圈村劉楓林的老婆。
五
劉楓林在養(yǎng)路站找了一份工作,一個月二千零三十三塊錢,雖然不太多,可也和教師一樣,是叫蓮花谷大多數(shù)人眼紅的一份固定收入。日子就那樣清清淡淡、不上不下地往前過著。有了大女兒劉建佳后,朱愛玲又懷了兩次孕。為了不讓計劃生育罰款,兩口子托熟悉的醫(yī)生做B超看了,都是缺瓢把兒的,就人流掉了。一轉眼,閨女劉建佳就十三歲了。上中學要去蟬房鎮(zhèn)里,吃住都在學校,一星期回來一回。這時候,雙方老爹老娘也都一年比一年老,病也多。村里和劉楓林差不多年紀的人,都蓋起了新房子,有幾家,還鶴立雞群地弄了棟半邊樓。
劉楓林也眼氣,朱愛玲雖總是拿“這房子挺好,咱不和別人比”等賢淑話、體諒話來寬解劉楓林,可見到別人住新房子,心里也酸酸的不是滋味。有一天傍晚,太陽就要跳進后山的時候,劉楓林扛著鐵鍬、掃把從公路上回到家里,大聲對朱愛玲嚷嚷:這回真不干了!不干了!朱愛玲正在炒土豆條,一鍋的熱氣飛上他們家漆黑的屋檐后,拐了一個彎兒,向房頂冒去。聽了劉楓林的嚷嚷,朱愛玲沒在意。十幾年以來,劉楓林不止一次這么嚷嚷了。
倆人睡得很早,做完事兒,也沒開燈。朱愛玲對著黑漆馬糊的屋頂說,楓林,你真舍掉這工作了?劉楓林趴在床邊抽煙,聽了朱愛玲的問話,嗯了一聲,說:這工作保險,可就是死的。閨女上學,爹娘身體經常出毛病,丈人丈母娘也是。更重要的是,別人家住新房,你跟著俺十幾年了,還在這小黑屋里呆著?朱愛玲深吸了一口氣,沒吭聲,眼角有兩團熱乎乎的東西,飛進耳朵眼里。
那時候,鐵礦早就漫山遍野了,煤礦又發(fā)現(xiàn)了好幾處,整個南太行農村和冀南平原相連的地方,都豎起了井架。大卡車滿身焦黑日夜不停,工人操各種口音都有,以前是四川的多,這幾年,外地人都不來了,本地人沒活計,鐵礦又比別的活兒掙錢多,本地的青壯勞力就都從田里、磚廠、山上轉移到了鐵礦。劉楓林跟著姐夫孟建才去了武安滎經鎮(zhèn)的一個鐵礦,干了大半年,拿回來五萬多塊。那一個傍晚,劉楓林背著行李、提著兩只空桶一進院子,就喊朱愛玲炒倆菜!等一杯酒下肚,劉楓林把包打開,拿出一摞子錢,啪的一聲甩在桌子上,倆小眼睜得就要豁開了,看著朱愛玲說:咋樣?媳婦,老婆,這大半年比在家扛著鐵鍬夾著掃把在馬路邊轉悠強吧!朱愛玲笑笑,又給劉楓林倒了一杯酒。
夜里倆人好像新婚夫妻一樣,連著做了兩次,都挺暢快,好像第一次。最后一次,劉楓林拿起放在枕頭下面的紅錢,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老婆,咱也有存款了!說著,順手把錢放在朱愛玲還沒有癟下去的乳房中間。朱愛玲愣了一下,忽然覺得不對勁。她雖然沒去過幾次市里,可在電視上她看到過,找小姐的男人,總是喜歡把錢放在小姐白花花的肚子上,或塞到乳罩里。這樣想的時候,朱愛玲心疼了一下,那一刻,也覺得心里忽然很空,空得好像心下邊突然有了一個黑漆漆的洞。
六
劉楓林出事前一天晚上,朱愛玲的右眼也這樣刮心般地跳、莫來由地跳,跳得人心慌意亂,手腳不知道往哪里擱。
秋天是蓮花谷乃至整個南太行鄉(xiāng)村最忙的時節(jié),收玉米、翻地,再種冬麥;漫山遍野的谷子、紅薯、豆子、柿子、山楂也等著人趕緊去收。天黑得都看不到人了,朱愛玲才背著一筐子玉米回到家。熱了中午剩飯,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吃了,關門閂門,就要睡下的時候,左眼忽然狠狠地跳了起來。天還沒亮,就有人敲門,巴掌把門扇拍得震天響。驚醒后,朱愛玲懵懂了一下,害怕得渾身哆嗦,側坐著又聽了幾聲,確認那人是和劉楓林一起在鐵礦干活的姐夫后,才穿好衣服拉開門閂。
楓林沒了!姐夫一進門,就說了這句話。朱愛玲瞳孔睜大,然后身子一軟,就啥也不知道了。等再醒來,她就成了寡婦。
要說,寡婦在蓮花谷不少,前些年,總有些男人們在山里炸石頭、扛木頭、采蘑菇、放羊時候出事,或是炸石頭炸到自己了,或是放羊時候被羊蹬下的石頭砸死了,或者爬懸崖摔死了,老婆自然成了寡婦。這些年,男人在鐵礦出事的多,幾乎年年都有幾個,甚至十幾個。
劉楓林不在了的前三年,日子難熬,朱愛玲也才真的懂了老人說的話,時光是倆人過的,一個人咋過都不像個家。楓林不在了,不論干啥,在啥地方,都好像覺得身邊有一個人,像以前那樣,甚至都能感覺到那種熟悉的氣息,就在她的耳邊、嘴邊和背后,熱烘烘地,叫她覺得生活什么也沒改變。朱愛玲也知道,那是劉楓林的氣息。她也深信,楓林人被砸在了礦井里面,連個尸首都沒有拿回來,可再遠、再深,楓林也知道家在哪里,更知道,她朱愛玲是他老婆。
三年后,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和楓林一個村子的,小她十一歲的二流子郭啟明又成了一個家。一開始,她總是想,楓林人雖然沒了,可墳冢還在;楓林不在了,可女兒劉建佳還是她和楓林生的。不管日子再怎么不好過,家還是楓林的家,自己還是楓林的老婆,這到死都不會改變。
人總是相信既定的和已有的,可是,生活總是隨時隨地起波瀾。四年前春天的一個黃昏,風大,塵土也多,朱愛玲正在吃晚飯,白天在新房子里忙,累得渾身上下就像稀米湯一樣,撂下碗筷,也不洗,正想關門睡覺。門口有人喊嫂子,她一聽,好像是村里二桿子郭啟明。朱愛玲不想理,悶坐在床邊沒吭聲。誰知道,郭啟明那公雞嗓子不停,喊了一聲又一聲,而且一聲比一聲大。叫得朱愛玲不耐煩了,趿拉著鞋子開了大門。
郭啟明家境說起來也不錯,爹當了大半輩子木匠,在四面村里也算是個能人。大兒子十年前就成家立業(yè)了,老二郭啟明可能是小時候太受嬌慣了,上學時候凈吃好的,一個星期花一百塊,可三十六個月過去了,別說給他爹臉上長一百塊錢的光,反而打架斗毆胡亂誆騙,給他爹倒貼了幾千塊錢的損失和人前抬不起頭的不光彩,二十四五歲了還光棍一條。朱愛玲大門一開,人見人嫌的郭啟明就狗一樣竄了進來。也沒理朱愛玲,自個兒甩著流氓步進了門。
哎呀,真的是有錢了,這個時候就吃西瓜啊,愛玲嫂子!朱愛玲一只腳剛剛邁進門檻里面,聽郭啟明這么一嚷,就知道,那小子看到了她今天中午剛換的那顆大西瓜。上午去新房子清理了一下磚頭,全身都是汗,可吃啥都沒胃口。恰好有人開三馬車用西瓜換玉米,就換了一個。切開吃了半個,還有半個放在案板上。
朱愛玲剛嗯了一聲,郭啟明就順手抓起了菜刀,切了一大塊,俯下嘴臉,豬一樣啃了一口,邊嚼邊說,好吃好吃!紅色的甜水流得地上全是。看到郭啟明那樣子,朱愛玲忍不住嗤了一聲。那種厭惡是不由自主的,而且很強烈,以至于讓她有一種想把郭啟明一把推出去的沖動。
七
可現(xiàn)在,朱愛玲卻成了郭啟明的老婆。
最開始,她豁了牙的爹娘知道后,低聲說,人家是看上你那倆錢,還有房子了!關于這一點,朱愛玲也想到了。她比誰都清楚,那四十萬塊錢是劉楓林拿命換來的。十五萬蓋了房子,剩下的原想為自己養(yǎng)老。誰知道,卻又鬼使神差地嫁給了郭啟明,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兒子滿月的那天,郭啟明二桿子勁兒又出來了,在蟬房鎮(zhèn)的山里香飯店擺了十五桌,請了親戚和一幫狐朋狗友大吃大喝了一頓。
朱愛玲抱著孩子在飯桌上坐了一會兒,這個來那個來,說孩子長得俊,像他爹。耳朵大,鼻子高,將來肯定有福氣。這些都是蓮花谷人慣常的口頭語和恭維話。可朱愛玲聽著好像是在罵自己。猜拳行令和小孩打鬧中,朱愛玲總覺得背后冷得像大冬天窗縫里透進來的風,快把身子給吹僵了。再后來,又好像有一雙眼睛在遠處陰陰地盯著她。那種光線和表情,尖尖的,冰冰的,叫她不寒而栗。
人沒散,朱愛玲就回家了,沒告訴一個人,自己抱著孩子,走到鎮(zhèn)東邊,攔了一輛面包車。回到空無一人的新家,本來陽光熱乎乎的,烤得人滿身生汗,可朱愛玲卻覺得那么大的房子有點空曠,瘆人的氣息,像無形的霧氣,把她裹了起來。
這一晃,三年多過去了,她和郭啟明的孩子也快兩歲了,大閨女劉建佳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從十八歲那年開始,就不斷有人來說媒。每來一個媒人,或者故意打招呼,說淡話,很快就把話頭往親事上牽扯,朱愛玲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張二妮第一次進她爹娘家,以及劉楓林趁夜跑到她房間,不由分說和她做了那事的場景。張二妮幾年前死了,就埋在她家對面的小斜坡上。有時候,無意中看到那座微微隆起的墳丘,朱愛玲心里就不自主地咯噔一下,像一柄鐮刀突然折斷,聲音脆脆的,硬硬的。
八
按照蓮花谷人慣常的看人標準,在學校不好好學習,花錢多,還打架,絕對成不了大器。出了校門不幫著爹娘干農活,沒事不出去找錢,還大手大腳,也肯定是窮死沒人埋的命。因為爹當了大半輩子木匠,在村里有些聲望。看著郭啟明整天游手好閑,不掙一個錢還三天兩頭找一幫子二流子喝酒打麻將,爹娘都犯愁。娘說,讓啟明跟著你學個木匠手藝吧!咱倆死了也不擔心他餓死了。爹嗯了一聲。瞅了個時機跟郭啟明說。郭啟明眼睛一拔斜,看著滿臉虔誠近乎哀求的爹,哼了一聲,說,老家伙,都啥年頭了。你見誰家娶媳婦蓋房子請木匠?一邊歇著去吧!
爹張著的嘴還沒合攏,灌了一肚子冷風不說,還被郭啟明的話嗆了個半死!爹嘆了一口氣,轉身,看到墻角扔著的鋤把子。心頭火氣,抓起來,轉身就朝郭啟明背上掄。郭啟明剛喝酒回來,也沒料到爹會動手打他。結結實實挨了一鋤把,雖然不咋疼,可回身一看,爹又把鋤把掄過來了。那小子大吼一聲,眼睛一瞪,搶了幾步,等鋤把再次落到自己身上后,抓住,一把奪了過來。爹畢竟老了,被郭啟明帶了一個趔趄,差點跌倒。郭啟明也在氣頭上,拿著鋤把就要以牙還牙。娘開始在里屋和面,聽到響動后,張著兩只面手跑出來,大聲喊叫著,就沖了過去。
沒打到爹身上,娘沒脫過。娘本來就瘦,郭啟明又喝了酒,下手要比平時重些。鋤把落在娘右邊胳膊上,疼倒在其次,竟然骨折了。這下子,郭啟明臭名迎風飄十里,村人見了,不是扭鼻子,就是把頭轉得像磨盤。蓮花谷人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從這以后,郭啟明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不喊打,可是人都嫌棄。事情過后,爹娘還想給他娶個媳婦回來,有了家,心就會收回來??烧l家的閨女大人也不是睜眼瞎,找人說了幾家閨女。人家一聽媒人說的是郭啟明,就打斷了話頭。一年一年過去后,郭啟明也從小伙子變成了壯年漢子,沒老婆,人也看不起,郭啟明自己也覺得沒啥希望了,人生就這么吊兒郎當?shù)剡^了,索性更囂張。
可他自己萬萬沒想到,竟然和大他十幾歲的朱愛玲好上了。那一夜,朱愛玲也覺得蹊蹺,平素連門都不登的郭啟明突然晃了進來。她心里的厭惡,也是跟著村人的說法,不是郭啟明和她本人有啥恩怨。當郭啟明把半顆西瓜席卷而光后,她坐在凳子上,心想,這二桿子該走了吧?誰知道,越期望郭啟明早點走,郭啟明偏不走。朱愛玲也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況且又是黑夜,又是二桿子郭啟明??伤约翰缓妹髦鴶f郭啟明走,只好聽任那二桿子坐在她的床邊上說淡話。
大半年過去了,郭啟明總是有事沒事來串門,有時候是中午,更多的是晚上。蓮花谷人雖然生活不富裕,但至今還保持著夏天中午睡覺的習俗。人人如此后,村莊的正午就顯得空曠了,跟午夜一樣。有一天中午,朱愛玲正在睡覺,忽然有只手伸了過來,先是在她臉上摩挲了幾下,又朝向胸口。
夏天,人穿得少,朱愛玲那天穿著一件短袖花襯衫,也沒戴胸罩。當她猛然驚醒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真的有人,還是郭啟明。朱愛玲一下子跳到地上,鞋子都沒穿,指著郭啟明大罵,操恁娘的郭啟明,欺負到老娘頭上來了!滾,馬上滾,不滾老娘報案,抓你個狗日的去坐牢!
郭啟明慢吞吞地從床上站起,還嬉皮笑臉地看著朱愛玲說,嫂子,發(fā)這么大的火干啥嘛!你又不是沒有過?朱愛玲氣急,抄起搟面杖就朝郭啟明掄了過來。誰知道,郭啟明早有防備,順勢握住搟面杖,再一拉,朱愛玲收勢不住,撲到了郭啟明懷中。郭啟明不失時機,把她抱在了懷里。
朱愛玲使盡全力掙扎,也真生氣了,一邊掙,一邊把郭啟明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底朝天。郭啟明也不生氣,反而把一張臭嘴使勁往她嘴上貼。當貼住的剎那,朱愛玲牙齒使勁一咬,郭啟明哎呀一聲,放開了她。然后用手摸了一下舌頭,抹出一灘血。當時,朱愛玲也蒙了,仍舊光著腳站在當?shù)?。郭啟明又抹了一把嘴巴,往地上吐了幾口,邁著大步就朝門口走。朱愛玲眼睛跟著郭啟明。誰知道,郭啟明一只腳都跨出門檻了,又猛地回身,再一次狠狠地抱住了她,一張臭嘴繼續(xù)豬一樣往她嘴上拱。她扭著頭躲避。郭啟明毫不放松,拱了一會兒,又朝胸脯去了。那一時刻,朱愛玲的腦海里一會兒閃著一大片灰白色的光,四周都是黑布;一會兒又沒了意識,腦子里只剩下一團光,時而明亮刺眼,時而暗淡若無。
九
好不容易睡到后半夜,兒子又醒了,抱起來顛了個尿,放下的時候,朱愛玲的右眼又跳了一下,還是很烈的那種,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心里旋起。她看了看墻上的鐘表,早上4點44分。開始沒覺得什么,翻身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六年前,姐夫就是這個時候敲開她的門,進來說楓林沒了的。想到這里,朱愛玲猛然翻身坐起。黑夜中,微光閃爍,她裸著的上身像是半截漢白玉,也不覺得冷。
郭啟明也在鐵礦!
想到這里,朱愛玲下意識地摸出手機,飛快撥出了郭啟明的電話。嘟嘟嘟嘟,響了一陣子,一個女聲說,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她拿著手機的手慢慢垂下,心想,這是自己在嚇自己!這樣一想,心稍微安定了些。把手機放在一邊,使勁裹了裹被子后,想再睡會兒天就亮了??删驮谶@時候,右眼又使勁跳了一下,還是那刮心般地,叫人心神不寧,又不明所以。不知過了多久,朱愛玲終于睡著了。
黎明時的黑夜,是逃跑、歸位和聚合、掃蕩的時候。朱愛玲睡得很沉。公雞叫第四遍的時候,她做了一個夢。一個男人,站在她床跟前,先是一臉嚴肅,繃著嘴,凝著臉,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一會兒又挪了幾步,看她懷中的孩子。孩子也睜著眼睛,眼珠流動地看著那人笑。那人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又從包里掏出個什么東西,放在孩子手中,又倒退幾步,在她頭跟前站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她好像也睜著眼睛,看著那人想說話,可總覺得嗓子里有個東西堵著,連咳嗽都咳不出來。
天亮了,孩子還在睡著,呼吸均勻,朱愛玲忽然想起那個夢,心疼了一下,然后嘆了一口氣。起床,收拾了房間,又給孩子喂奶,換了尿布,去掃院子。這時候,門前路上行人多了起來,車也多了起來,太陽似乎一下子就蹦上了東邊的山頂上,用一張蠟黃色的臉和眼睛在看她和整個蓮花谷。
往鍋里添了水,又點著火,朱愛玲覺得有了一種無形的溫暖。她走到大閨女劉建佳房門口,喊:閨女,起來了!然后邁步往自己屋走。聽著閨女屋沒動靜,朱愛玲順口又喊了一聲:建佳,起來了,啥時候了!還是沒回應。朱愛玲有點生氣,折轉身,三步兩步走到閨女門口,掀開簾子,正要拍門板,卻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著的。朱愛玲咦了一聲,心里想,這閨女啥時候勤快了?她推門進去,看了看閨女的床,被褥疊得很整齊,好像沒睡過一樣。
朱愛玲站在屋地上愣了一會兒,又仰起腦袋,看了好一會兒還嶄新的屋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個預感終于成真了。一年多前,她就覺得大女兒不對勁,還有郭啟明。至于那倆人怎么不對勁,朱愛玲也說不上來,沒有啥目睹的痕跡,但總覺得好像有什么事情發(fā)生,而且?guī)е撤N屈辱和不可預防,還有些被作弄和懲罰的味道。
朱愛玲沒想到,這么快就發(fā)生了,而且悄無聲息,還叫她不得不獨自承受,對方連個招呼都沒打,事后,更不會有交待。轉身向門口走的時候,自個兒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她知道這樣不對,可就是忍不住,那笑,好像是一群逃跑的蜜蜂,怎么都擋不住。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門口,朱愛玲還在笑。到屋里,看到孩子,卻又笑得更大聲了,一時不知道咋能止住。孩子也醒了,可能是受到了驚嚇,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芍鞇哿徇€在笑,下意識去抱孩子,也還沒忍住笑,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和孩子的哭聲混在一起,聽起來特別古怪和刺耳。
第二天一大早,黑夜的紗巾還沒有及時收走,遠遠近近的空中,都飄著一些粗大的黑顆粒,只有東邊群山上,太陽的光輝在微微閃爍。朱愛玲就穿戴整齊,抱著孩子,攔了一輛三輪車,去蟬房鎮(zhèn)派出所給孩子上戶口。到那里,民警還沒上班。她找了一間小店,吃了點東西,又給孩子喂了一回奶。太陽滿山川普照的時候,朱愛玲抱著孩子就坐在戶籍警面前。年輕民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孩子,低頭問,叫啥名?朱愛玲說,劉建忠!聽了她的話,戶籍警抬頭看了她一眼,小聲說,這名字好像很老氣啊?朱愛玲笑了笑,站起身來,把孩子斜舉起來,仰臉看著兒子的小臉說,咱就叫劉建忠,多好的一個名!你說是不是,劉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