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二題

□ 鳳群

墨莊軼事

那本來是個極其平淡無聊沒有故事的黃昏。

本昌后來憶及那個黃昏發(fā)生的事也覺得純屬偶然。當(dāng)時，本昌就站在自己門前那座形如彎弓的古石橋的拱洞子里，和橋下浣衣的磚匠來順的女人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那是鎮(zhèn)上出名的美人兒。本昌盯著她俊俏的臉，手中那把灑金白紙扇搖得啪啪直響。

“春妮，昨夜里我夢見老祖宗，說我苦日子不會長久，有貴人搭救呢。”

女人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真的，今日我上山見自家祖墳上飄著一絲絲五色煙氣，你說怪不怪？”

女人看了看本昌。拱橋上纏繞的藤蔓瀟瀟灑灑飄拂下來如同瀑布。本昌那張清秀的白臉被罩上一層淺淺的綠意，帶有幾分鬼氣。女人便有些不悅：“你來找我就扯這些鬼話？”

本昌在夕陽的光里見那俊俏的女人眼波一閃，似含有無限的情意，不覺有些癡迷。于是湊近了些：“你捎個信給來順，明兒幫我把破門樓拆下來?！?/p>

“明天來順沒空?！迸寺曇綦[隱有些失望，“明天鎮(zhèn)長和他商量鎮(zhèn)上造賓館的事?！?/p>

“造什么賓館？”

“鎮(zhèn)長說，我們這兒離黃山近，要興什么旅游區(qū)呢?！?/p>

貼著水面吹來一陣涼風(fēng)，一陣淡淡的晚茉莉花的清香隨風(fēng)飄來。

本昌無端地嘆了口氣，忽見水中倒映出自家女人從橋欄上探出的虎視眈眈的闊臉，便生出些許怯意，轉(zhuǎn)身即要離去。浣衣女人用槌棒擊碎水中映著的那張惡臉，幽幽地說：“本昌哥，你那點小事我可以叫來順早晚抽空幫個忙，可你拿什么謝我？”

本昌轉(zhuǎn)過身來，目光有些悵惘。

女人咯咯笑了起來，手中槌棒發(fā)泄般地敲起一陣急雨：“就把你門樓上那塊青石匾送我墊豬圈吧?！?/p>

本昌點點頭，悵然若失，晚茉莉花的香氣漸漸濃郁，本昌的目光漸漸迷離。自家女人的身影不知何時消失。一聲裂帛般尖聲怪氣的蒼老女音撕破了黃昏的沉寂——

“現(xiàn)世報！墨莊的氣數(shù)盡了！”

本昌沖上橋頭，便見那座兀立著的已經(jīng)破敗的雕花門樓下，一個托著水煙筒的瘦小的老女人正和自己虎背熊腰的女人玉秀高聲斗嘴。

那老女人是本昌的寡婦嬸娘，刀條臉氣得變形變色，跺著小腳亂嚷——

“氣數(shù)盡了！墨莊的氣數(shù)盡了！”

墨莊便是本昌的住屋，老祖宗傳下來的古宅。因那長滿薜荔藤狗尾草的雕花門樓上嵌著一塊岳飛題款的青石匾額，青石板上鐫刻著兩個蒼勁的陽文大字：墨莊，故得名。

門樓已經(jīng)頹圮，石匾染上青苔，字跡倒還清晰。梅林鎮(zhèn)興于明末清初，岳飛卻是宋人，不知何以扯到一起。關(guān)于兩個字的真?zhèn)?，早年間鎮(zhèn)上的士人墨客茶余飯后均有爭議，也沒議出個子丑寅卯。不過有一點是不容懷疑的，墨莊的第一位主人吳老太公卻是梅林鎮(zhèn)的風(fēng)云人物。前清的進(jìn)士，京城做過官的。老人家在世時廣交天下名人雅士，一塊岳飛的真跡未必就弄不到。更何況他自己就擅長書法。當(dāng)他衣錦還鄉(xiāng)建起這座光宗耀祖顯赫的宅第時，斷然不會把一塊假貨當(dāng)寶貝似的嵌在那座雕花門樓上。

這僅僅是后人的推測。

吳老太公之所以把岳飛的這兩個字嵌在門樓上，除了猜想他要昭示子孫學(xué)岳鵬舉忠義傳家外，是否還有企望世代綿延書香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果真這樣，吳老太公九泉之下難以瞑目。如今墨莊書斷香消，到了本昌這一輩，已是大字不識幾個的一介農(nóng)夫。昔日顯赫的古宅如今門樓頹圮，苔蘚遍地。當(dāng)本昌聽到嬸娘女巫般的咒語，一陣蒼涼的苦澀頓時襲遍他的全身。于是，本昌來了火氣。沉著臉走了過去。

“人家笑話我，你做嬸娘的也笑話我嗎？”

老女人沖他翻了個白眼。

“老祖宗托夢給我說有貴人搭救呢?！?/p>

老女人鼻子哼哼，走開了。

本昌便氣咻咻地坐下，女人已在門前擺好飯桌，端上飯菜。本昌瞥了一眼。四個菜碟少了兩個。這是老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晚飯四個碟不能少，即使咸菜疙瘩豆腐渣也要湊成四碟，取每日事事如意之吉。本昌便不悅地將碗筷一推，盯著那牛高馬大的女人，說不出的厭惡。

女人也不搭理他，只顧自己扒飯。

本昌冷笑不已：“你也瞧不起我嗎？”

女人仍不搭理他，只顧自己扒飯。

本昌把桌子一拍：“賤人，我若時來運轉(zhuǎn)，非休了你不可！”

女人將筷子一扔：“休了我，好娶來順家那條狐貍精。你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本昌心虛地：“你知道什么？”

女人倏地站起來：“她做姑娘時就不是什么好貨，你倆勾勾搭搭，不是她老娘嫌你家成分高，你倆早成一家子，還想瞞我嗎？”

女人目光兇悍。本昌很想揍她一頓，卻不敢，他不是她的對手。于是聲音低了許多：“我不跟你潑婦吵……

言畢，便站了起來。白紙扇嘩啦嘩啦搖得跟風(fēng)車一般，兩眼盯著石橋?qū)γ婺且粠П灰黄啻渲窳盅谟车母叽蠓蹓Υ笪?，一抹斜陽很輝煌地涂在上面。

黃昏寂寞的風(fēng)景里，本昌忽然見到兩個鮮艷的人影悠然地從竹林邊的石板小路上踱將過來。

終于，本昌看清了朝他走來的這一男一女陌生客的面孔。

兩個陌生客的頭發(fā)全花白了?？赡抢蠞h卻穿了件大紅格子襯衫，留著濃密小胡子，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高大魁梧，氣派非凡。老女人嬌小玲瓏，也很時髦。一把年歲，還穿著紅裙，涂脂抹粉，鮮亮得很。

本昌從未見過這種西洋景，愣住了。

等本昌緩過神來，兩個陌生客已到破門樓下，對著這快石匾指指點點，石匾映著模糊的夕照，本昌內(nèi)心遂涌出模糊的希望，誠惶誠恐地垂手端立一旁。于是，老漢轉(zhuǎn)過身來。

“這兩個字好?！崩蠞h和藹地說：“這是你的屋子？”

“是的?！北静樕隙褲M了謙卑的笑容。

“你祖上是讀書人？”

“是的?！?/p>

“后來又做了大官？”

“是的?！?/p>

“這兩個字真是岳飛寫的？”

“是的。”

“你怎么知道是真跡？”

本昌遂將白紙扇收了，心里暗暗罵道：他娘的我還真以為什么貴人駕到，誰知是個老書呆子，盡翻這些陳年流水簿子盤問這塊爛石板做什么？本昌未免有些敗興，態(tài)度便有些不恭起來，昂著臉故作矜持地點點頭，用紙扇啪啪敲著手心。

老漢便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本昌突然覺得那鏡片后的目光深不可測。

“你怎么知道是真跡？”

又是爛石板！本昌神色便有些不屑，拉長聲調(diào)說：“我聽我父說的。我父聽我爺說的。我爺聽我太公說的。就這么代代傳下來的唄?！?/p>

老漢還要說什么，本昌斜睨著眼冷冷問道：“請問你們是干什么的咹？”

“我們是華僑，從美國來此地觀光?！崩蠞h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并不介意本昌的態(tài)度：“我只是想看看這兩個字，抗戰(zhàn)時我父母帶我來這里避過難，我還記得這塊石匾?！?/p>

本昌倒吸了一口冷氣，果真是貴人駕到，自己未免有些眼淺，臉上不由自主地堆下笑來：“啊，稀客，稀客，屋里坐。玉秀，把祖?zhèn)鞯哪翘浊啻刹杈吣贸鰜?，給二位先生沏壺黃山毛峰?！?/p>

老漢微微一笑：“用不著客氣，我只想把這兩個字拓下來，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不過……”

“我會付你錢的?！崩蠞h很自然地說。

本昌茫然地笑笑，他沒想到這層上，老漢說出的話使他感到意外。他凄迷的目光里，圍觀的人們早已散去。來順家的俊俏女人挽著一竹籃洗好的衣裳裊裊娜娜地走上橋頭。本昌好像看見她回過頭來朝自己朦朧地一笑。暮色涌動,兩個陌生客近在咫尺，又顯得遙遠(yuǎn)縹緲。仿佛置身于昨夜失落的夢境。

晚茉莉花暗香浮動，不絕如縷。

那個黃昏，本昌欣喜若狂。這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都與那個黃昏密切相關(guān)。

本昌汗津津的手捏著那卷鈔票，那鈔票還帶著老漢的體溫，他無法理解老漢的慷慨。

“貴人搭救，祖宗顯靈。嘻嘻……”

本昌收回的視線又落在身邊的破門樓上，門樓歪歪斜斜，搖搖欲墜。本昌本能地倒退了幾步，忽然笑了起來。越笑越急，越笑越響，又漸漸低了下來，化作零落的嗚咽。遂將手中的鈔票朝門樓拋了出去，鈔票如同出殯時的冥紙紛紛揚揚飄落。女人以為他中了什么邪魔，一邊拾著鈔票，一邊嗔道：“你瘋啦！又哭又笑，還扔鈔票！”

本昌不哭了，依然怔怔地盯著門樓上那塊模糊不清的石板，幾只熒火蟲在上面一閃一閃。本昌濕潤的瞳仁也亮光閃爍。

刀條臉的嬸娘抱著一只碩大的貓從深巷中走出，她已窺視多時了。

“本昌，嬸娘恭喜你發(fā)財?！甭曇粲挠牡?。

“你恨不得上街篩幾遍鑼讓眾人皆知才好呢！”玉秀沉下臉來。

嬸娘沒有搭理她,依然緊盯著本昌，昏濁的老眼殘螢般忽閃。

“發(fā)祖宗財沒好處的。本昌你記著！”

于是，邁動小腳依然返回深巷，一聲凄厲的貓叫驚心動魄。

本昌便有些耳熱心跳。沉默良久，回屋里取來一刀黃紙,如對祖宗一般，朝著破門樓跪了下去，咕咚咕咚磕了三個響頭。又將那刀黃紙燒了，紙灰明明滅滅，繞著破門樓盤旋,本昌這才稍稍心安了。

第二日一早，本昌便去自家山上伐來兩根杉木，給那歪斜的門樓上了兩根撐子。

他不再提拆破門樓的事。

自然，春妮也不見蹤影。

鎮(zhèn)上蓋的三層樓的“梅林賓館”開張了，春妮通過鎮(zhèn)長的關(guān)系進(jìn)賓館當(dāng)了服務(wù)員。

本昌找上門來。女人幾日不見，花枝招展，出落得更加水靈。本昌便有些自慚。

“本昌哥，你找我有事？”

“多日不見，想你呢。”

“我忙死啦！”女人說，有點賣弄的意味，“真沒想到我們梅林鎮(zhèn)也會紅火，整日的山外客你來他走，說來看什么古民居和古跡?！?/p>

“我們墨莊門樓上那塊石匾也是古跡?！北静そ诵骸澳阍趺床粠Э腿藗?nèi)タ纯矗俊?/p>

女人笑著用手指戳著他的腦門：“呵，我只曉得你答應(yīng)送我墊豬圈的，哪曉得一眨眼又成了古跡。要說古跡，我們鎮(zhèn)頭原先那十三座牌坊才是古跡，可惜大躍進(jìn)那陣子，給拆了造縣里大橋了，不然梅林鎮(zhèn)游客會更多?！?/p>

本昌白凈的臉上便涌上了些許酡紅，囁嚅道：“是那華僑老頭親口對我說的，人家海外來的什么不懂？抗戰(zhàn)時就親自來考察過。不瞞你說，那老頭拓了我的字去，還塞給我一大把鈔票?！?/p>

女子抿嘴一笑：“轉(zhuǎn)彎抹角，原來你是想法子撈錢呀。怪不得一口一聲古跡呢！”

本昌頓時無言。半晌，摸著頭嘿嘿一笑：“春妮，我也是窮怕了?？丛谀阄仪榉稚?，幫幫忙?！?/p>

“可我不敢。你家玉秀可是個朝天椒，辣味太重?！?/p>

“玉秀總在我面前夸你呢?！?/p>

“你不是說有貴人搭救嗎？”

“你就是我的貴人?！?/p>

晚茉莉花的暗香若有若無地飄起，幽室中，女人半明半暗的臉格外俏麗動人。

“哥，你拿什么謝我？”

本昌不再言語，一把摟住她的細(xì)腰。風(fēng)騷的女人便軟得如同一根藤蔓，死死地纏住了他。

春妮果真領(lǐng)了三個客人朝墨莊走來。

三個客人便立在那破敗的門樓下，黑白紅三種不同顏色的臉一齊仰起，目光膠在那塊石匾上。青石板在秋陽下，閃爍著柔和的金子般的光芒。

黑臉客問：“是岳飛的真跡？”

“當(dāng)然是真?！北静f：“先生我見你倒像個識貨之人?！?/p>

“岳飛的字怎么會落在這兒？”紅臉客一臉疑云。

本昌便清清嗓子，他的嗓子宏亮：“先生，說出來你恐怕不相信，這兩個字來歷大著呢。是當(dāng)年岳飛岳鵬舉元帥大敗金兀術(shù)犒賞三軍醉酒后寫的，全天下就這一幅。后來被我家在京城做大官的老祖宗發(fā)現(xiàn)，花了幾千兩銀子買了來，請我們徽州高手石匠刻了，嵌在這門樓上的。要不是我精心保護(hù)，也留不到今天。這可是我們梅林鎮(zhèn)頭號古跡，你們算是大飽了眼福。”

幾個客人面面相覷，忽然一齊點頭。春妮一邊聽了，心里只想笑，便掏出手絹捂住了將要咧開的嘴。

本昌依然一本正經(jīng)，臉也未曾紅一下：“先生能來梅林鎮(zhèn)一趟不容易。拓一幅回去做個紀(jì)念吧。不瞞你們說，許多海外華僑來此地觀光，特地來墨莊拓字。不信，你可以問她?！?/p>

本昌朝春妮眨眨眼，女人心領(lǐng)神會：“可不是，那些華僑還付了你不少錢吧？”

“拓幅字哪能收錢，他們是給的門樓維修費?！北静粗鴺I(yè)已動心的客人們，懇切地說：“大家?guī)臀乙话研藓昧碎T樓，也算保護(hù)了古跡，為梅林鎮(zhèn)做了一件大好事?！?/p>

白臉客感動地說：“你的覺悟真高?！?/p>

于是，拓字。付款。紅白黑三位客人都是書法家，愛屋及烏，自然不希望這幅墨寶隨破門樓倒塌而消失，更何況他們是著名書法家，身價不菲，也不在乎花這幾個小錢，算是保護(hù)文物的一種義舉吧，于是彼此皆大歡喜?？腿藗兘K于從破門樓的陰影下走出，又由春妮領(lǐng)著別處轉(zhuǎn)去。

本昌目送著客人們的身影遠(yuǎn)去，心中有說不出的愜意。天高氣爽，河對岸高聳的粉墻大屋在秋陽下飄移不定，有一種失真的感覺。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便狠狠拍了自己臉皮一下，有些疼。于是便揣好那卷鈔票哼著小曲朝屋里走去。驀然瞥見刀條臉?gòu)鹉镓Ａ⒃谀窍锟?，陰森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p>

本昌感受到一種刺骨的寒意。

整個秋季，本昌幾乎把所有的時光所有的精力全耗在那塊青石板上。他從街上買來宣紙和拓墨，自己動手將那字跡一氣拓了幾百幅，三十元一幅擺在自家門前賣，春妮自然幫忙。因此，墨莊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山外來客，生意興隆不衰。

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令人愉快。

一個清晨，本昌發(fā)現(xiàn)那塊青石板被人擲了牛糞，這顯然不是好的兆頭。本昌沒敢聲張，悄悄搬來梯子用抹布將那牛糞細(xì)細(xì)拭去，新鮮牛糞散發(fā)出一股惡臭，熏得他差點從梯子上摔了下去。

接著，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令本昌困惑不解，許多歷年從不走動的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親戚本家，如同越冬的候鳥成群結(jié)隊飛來，同一種表情，同一種笑臉，同一種目的，同一種聲音——

“本昌，你發(fā)財我們跟著沾光，借點錢用用吧?！?/p>

那些高高低低的聲音令本昌不寒而栗。本昌知道來者不善，一律讓玉秀擋駕。牛高馬大的女人這時優(yōu)勢突顯，她雙手交叉搭在胸前，闊臉上掛一層冷霜，倚在門框上，令人望而生畏。那些前來借錢的人便不敢糾纏，只得怏怏而去，但每一個人的眼里都濃縮了仇恨的意味。

壓軸戲卻是刀條臉的寡婦嬸娘。

秋末的那個下午，老女人扮成乞丐，穿一身破衣爛衫，夾一床不知從那里弄來的骯臟的被絮，身后跟著一大群貓，浩浩蕩蕩進(jìn)了屋子。老女人大模大樣地往那把祖?zhèn)鞯奶珟熞紊弦蛔庩柟謿獾卣f：“本昌，嬸娘沒日子過了。我是你唯一的長輩，你做親侄子的看著辦吧?！?/p>

玉秀冷笑著說：“這不是你跳大神的地方，你哭窮想哄騙哪個？少放無賴相！”

寡婦嬸娘便紫漲了面皮：“我不跟你潑婦說……”

話音未落，玉秀便大吼一聲：“潑婦今天就讓你嘗嘗厲害！”

于是，玉秀便撲了過來，兩個女人扭成一團(tuán)。本昌覺得拉誰都不好，借機(jī)溜之大吉。玉秀大顯雌威，先將那床臟被子扔在門外，然后將那些貓公貓母踢得東奔西竄。她見刀條臉老寡婦還黏在那張?zhí)珟熞紊?，遂惡從膽邊生，伸出滾圓的胳膊，像提起一只兔子將老女人懸空提了起來，扔在門前那床臟被子上。然后，砰地關(guān)上大門，由那老女人扯著嗓子鬼哭神嚎，不再理會。

那個下午。本昌有點喪魂落魄。

兩個女人扭打的時候，他便去鎮(zhèn)上找春妮，想一吐心中悶氣，春妮臉上卻印著淚痕。

“本昌哥，你莫要來找我了?！?/p>

“你怎么啦？”

我們的事鎮(zhèn)長曉得了，是來順告的狀?！?/p>

“鎮(zhèn)長說了些什么？”

“鎮(zhèn)長說，我要是再和你來往，壞了影響，就不要我在這干服務(wù)員了?！?/p>

言畢，淚流滿面。本昌執(zhí)著她的手，細(xì)細(xì)安慰了幾句，也紅了眼圈，哽了喉頭。

本昌愈發(fā)感到情況有些不妙。忽然記起嬸娘的話：發(fā)祖宗的財沒有好處。莫非是祖宗怪罪嗎？

本昌恍恍惚惚去了祖宗的墓地。松風(fēng)蕭蕭，殘缺不全的石人石馬無聲地敘述著家族昔日的繁華。墓地殘陽的光里，本昌忽見一種奇景，那初夏開在庭院間的晚茉莉花，深秋季節(jié)野花般開遍整個墓地，搖曳著一片神秘的紫色，奇香撲鼻。

花事顛倒，主兇。本昌忽憶起嬸娘說過的一句箴語，禁不住毛骨悚然，撲通對著祖宗的墳塋跪了下去。

本昌下山的時候，已經(jīng)黃昏。山下的梅林鎮(zhèn)籠罩在晚霧里，偌大的一片黑瓦白墻如夢如幻，只有鎮(zhèn)口的幾株老烏桕樹的葉子在夕陽光里濃紅似血。本昌忽然發(fā)出一聲浩嘆。

晚茉莉花的香氣隨風(fēng)飄來，令人窒息。

遠(yuǎn)遠(yuǎn)地，本昌便聽見一陣砍刀板的聲音伴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咒罵，在破門樓下蕩漾開來——

“兩個喪盡天良的畜生聽著——咚咚……你們都不得好死……咚咚……斬你們的心……咚咚……斬你們的肝……咚咚……狼心狗肺扔在大路上狗都不吃……咚咚……”

那是寡婦嬸娘在砍最惡毒的刀板咒。

本昌走近她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

“嬸娘，是侄兒對不起你。你回去吧，莫叫外人看我們家笑話?！?/p>

老女人雙目圓睜，滿臉悲戚，早已聲嘶力竭。站在門前的月亮地里，披散著的花白的頭發(fā)被夜風(fēng)飄飄拂起，活像個女鬼。她不理睬本昌，仍在揮舞雪亮的菜刀使勁地砍著手中的刀板。刀影在月下閃著寒光，本昌本能地生出恐懼，一溜煙逃進(jìn)了屋子，隨她罵去。

這一夜，身邊的女人鼾聲如雷。本昌卻未曾合眼，心驚肉跳地聽著砍刀板的聲音，在門前叮叮咚咚響了一個通宵。

鎮(zhèn)長找上門來的時候，本昌正在向幾個外地游客兜售他拓的字。

“本昌，墨莊這塊石板，是國家重要文物。你私下拓印牟利，是違法的。”

嗓門不大，擲地有聲。鎮(zhèn)長目光威嚴(yán)。本昌知道這話的份量，內(nèi)心惶恐夾著憤懣。

鎮(zhèn)長說完轉(zhuǎn)身便走。本昌看著他頎長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罵道：“我操你十八輩子祖宗！”

吃晚飯時，玉秀擺上四個菜碟，比往日豐盛。本昌心中郁悶，破例灌了一壺老酒，酒興陡然發(fā)作。他撕扯著喑啞的嗓門瘋狂地嚎叫起來：“我……得不到，你們……也休想……休想得到！”

他將剩下的字一幅不剩全塞進(jìn)灶洞，一把火燒了。又操起一柄斧頭沖了出來。本昌被酒精燒成血紅的眸子瞪得溜圓，惡狠狠地盯著那塊石匾。終于，手中的利斧沒敢擲過去，而是一轉(zhuǎn)身，砍倒了兩根杉木撐子。

晚茉莉花的濃香，久久不散。

翌日，夜間電閃雷鳴，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地動山搖。那座本來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門樓再也經(jīng)不住折騰，忽喇喇一聲傾倒下來。本昌緊跟著跑出來，尋那塊石板，石板卻不翼而飛。

于是，墨莊不復(fù)存在。

畫蝴蝶的人

他渾濁的目光追隨著蹦蹦跳跳小外孫的身影，在田野間的石板小路上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似乎剛飄過一陣小雨，濕漉漉的石板有些滑腳。他踉蹌了一下，小外孫卻倏然不見，無影無蹤了。

“丹兒——”他費力地喊。胸悶得厲害，連自己也沒有聽見。彎彎曲曲的小路依然空蕩蕩的，遠(yuǎn)處黛瓦粉墻的村莊恍然若夢。這孩子鉆到哪兒去了？潤澤老爹眼前陡地浮起一片金光，前方的小路被一大片燦若明霞的油菜花淹沒了，香氣醉人。他不覺一振，佝僂的腰身也挺直了。他神往地走進(jìn)這片菜花地，這菜花地廣袤無垠，向橫亙著的淡藍(lán)的遠(yuǎn)山鋪張開去，清風(fēng)徐來，花影搖曳，萬千金色的涌浪正朝自己撲來。他不覺得有些目眩神迷，頭也有些眩暈起來。

“潤澤哥，你看那蝴蝶！”

“逮住它，悄聲點……”

仿佛有丁香色衫子在前面飄忽了一下，那聲音卻是十分縹緲。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便立住步。金色的涌浪海潮一般在晚照里輕輕蕩漾。丹兒從浪花深處鉆了出來。頭上、臉上、身上，全沾滿了黃色的花粉，手里高攀著一枝燦爛的黃花。

“你怎么到處亂鉆？”他有些慍怒。

“我逮黃小蝶來著?！钡亨狡鹦∽欤骸拔掖S小蝶給你畫畫?！?/p>

他不覺心中一動，聲音柔和下來：“逮著沒有？”

丹兒的手朝他面前一伸。他彎下腰來，哪是什么黃花，原來是一只碩大的黃鳳蝶。他默默地接過，放在掌中，整整它那美麗的翅膀。那只黃蝴蝶匍伏在他掌中戀戀不肯松開。他將手掌伸向那雨后湛藍(lán)的天空，又用手指輕輕撥了一下，那蝴蝶才一亮翅，忽悠忽悠地飛了去，宛若一個精靈。眨眼間，又飛進(jìn)了菜花地，再也分不清哪是黃蝶，哪是菜花了。

“外公，你怎么把它放了？”

“黃小蝶離不開花叢?！彼麗澣蝗羰У剜溃骸巴夤划嫼?，再也不畫了……”

“你不畫我畫！”丹兒稚氣的臉突然變樣跟大人一般陰沉：“把你那方‘江南蝶癡’雞血石印章交給我吧。”

“你要它做什么？”

“只要落上你那方印，我的畫也出名了。”

小小年紀(jì)便學(xué)得如此不長進(jìn)，你想糟踐你的畫藝？他惱怒了，伸手便來打丹兒。丹兒又消失在油菜花的海里，無處尋覓了。

那只黃蝴蝶又飛來了，在他頭頂盤旋。他用手趕也趕不去。他突然咆哮了：“你……給我走開……”

潤澤老先生終于醒來了，眼里仍噴濺著怒火，可一接觸女兒素蘭那憂郁的眼神，那火氣便消釋了。

“爸，你好些了嗎？”素蘭緊鎖的眉頭舒展了：“你昏昏沉沉躺了幾天，我真急壞了……”

他感激地望著女兒，屋子里出奇地安靜。他蠕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丹兒呢？”

“佩之領(lǐng)他出去了，不讓他吵你?！?/p>

佩之是鎮(zhèn)上文化站站長，丹兒的父親，素蘭是鎮(zhèn)上小學(xué)教師。

“丹兒天資聰穎，學(xué)畫極有長進(jìn)。本想把一切傳給他的?！彼^腦清爽了些，喃喃道：“可我……我不行了……”

“爸，你莫胡思亂想?！?/p>

“素蘭，你恨爸嗎？”

“爸，你怎么老問這話？”

“是爸對不起你們?！彼l(fā)出一聲深長的嘆息，枯澀的老眼也濕潤了：“我是個蝶癡，只會畫畫，什么事也不會做。拖累了你媽一輩子，眼下又拖累了你們……”

竹影搖窗。有筑巢的老燕在檐下呢喃。

素蘭眼圈紅了。忽然低聲問了一句：“爸，你要喝水嗎？”

他舔舔干裂的唇。素蘭端來一杯水，用小茶匙一下下喂進(jìn)他的嘴里。他的心微顫了一下。女兒那模樣，那神態(tài)，極像自己的亡妻。

“潤澤哥，我們追的蝴蝶呢？”

“瞧，飛到石牌坊上去了?！?/p>

“你騙人。我怎么沒看見？”

“真的，就在那枝牡丹花上……”

他渾身一震。胸口被什么輕輕撞擊了一下?？轁睦涎塾珠]上了。一道閃亮的水痕從那干癟的嘴角印了下來……

于是有彩蝶翩翩飛來。

那丁香的衫兒依然在眼前飄忽，仿佛蝴蝶扇動的翅膀。

又見牌坊，又見牌坊。

鎮(zhèn)口。夕陽西下，把石牌坊巨大的影子沉重地印在石板路上。石坊年代久遠(yuǎn)，布滿蒼苔。字跡被風(fēng)化得模模糊糊，可那一組石雕花卉依然清晰。那對石蝴蝶被雕在一枝牡丹花上，清雅脫俗，栩栩如生。仿佛是真的蝴蝶，被魔法定在那里，只要一解魔障，便會展翅飛去。

丹兒，你見著那石蝴蝶了嗎？

見著了，外公。這是誰雕的？

一個無名無姓的徽州工匠。

他也是江南蝶癡嗎，外公？

黃昏的晚照中，一絲凄清的笑意漾在他的嘴角。孩子，你的年齡尚幼，有許多世事你還不懂。那工匠比你外公強十倍、百倍、千倍。這無名的工匠創(chuàng)造了這不朽的石坊、永恒的蝴蝶，而外公只是一個庸人。眼下我算是大徹大悟了，還是無名比有名好。這世界上許許多多精湛的藝術(shù)都出自無名人之手，藝術(shù)的價值并不在于名氣。記住了嗎，我的丹兒！

記住了，記住了，我全記住了。

笑意中透出快慰，丹兒又不見了。

于是呼喚，于是尋覓——

丁香色衫兒冉冉飄來。迷霧散去，他見著一個女孩清俊的臉，臂彎里挎著個竹籃，手里拈著一枝金色的苦菜花，朝他嫣然一笑。

他有些恍惚。

“小蝶，你老跟著我做什么？”

“看你畫蝴蝶。潤澤哥，你會出名的……”

“小蝶，挖你的野菜去吧。挖不滿一籃子，后媽要打你的?！?/p>

“能看到你畫的蝴蝶，就是挨打受罵也心甘情愿……”

他感動地攥住她的手?？嗖嘶ㄐ』鹈绨泐澯屏艘幌?，旋即滅了。小蝶飄然逝去，只有孤零零的石坊和自己渺小的影子。

他悲傷地呼喊：“小蝶，小蝶……”

無數(shù)眼睛目光灼灼地刺著他的臉。

他的眼艱難地裂開一條細(xì)縫，便有貪婪的光鉆了進(jìn)去，令他難受。他又閉上了眼，這眼皮細(xì)微的動作沒有逃過眾人的目光。于是，聒噪之聲不絕于耳——

“叔叔，你醒了。我是你侄女桂香呀。”

“舅舅，你怎么不理睬我？莫不是忘了我這親外甥？我是七斤?！?/p>

“潤澤老兄弟呀，你連老妹子也不認(rèn)了？小蝶在世時，我們姐兒倆情分可不薄……”

“……”

鴉噪夕陽。胸腔便一起一伏風(fēng)箱般扯氣。從哪里冒出來這么多親戚？全是螺絲轉(zhuǎn)彎親，沒有一個是真的！他們這時候來纏著我做什么？以前卻沒有一個愿意上門的。莫理睬，讓他們?nèi)ズ堪桑?/p>

聒噪聲。夾著素蘭帶著哭聲的哀求：“我爸爸幾天水米未進(jìn)，求求你們不要纏他，求求你們了……”

女兒的聲音像尖刺一樣戳疼了他的心。眼皮猛地?fù)伍_，顯出兩輪混濁的眸子，透出凜凜寒氣：“你們要干什么？”

驚愕。寂靜。復(fù)又聒噪－－

“舅呀，聽說你病了，我就趕來了。”

“潤澤兄弟，你好些了嗎？”

廢話！他冷冷地望著他們。依然問道：“你們要……要干什么？”

他要逼出他們心中的秘密。

他們終于憋不住了。

“叔，給我一張您老的畫吧。”

“給我一張?！?/p>

“給我一張！”

“給我一張?。　?/p>

“給我……?。?！”

于是，他明白了。鄙夷地笑笑，卻很平靜：“你們都喜歡我的畫？”

眾口一致：“喜歡！”

“你們都能讀懂我的畫？”

“不就是畫的蝴蝶嗎？”那叫桂香的遠(yuǎn)房侄女撇撇嘴道，“叔的蝴蝶畫得跟活的一樣?！?/p>

“活靈活現(xiàn)！”七斤也附和著說。

“那你們認(rèn)為我的畫有價值咹？”

“沒價值我來干什么！”那大妹子倒是個爽快之人，兩只鮮紅的爛眼眨個不停，“要不那日本人會來尋你？你的畫頂值錢。聽說，在日本國，你的一張畫能換一個大……大轎車……”

“何止啊。”有人接著說：“能換一套大房子”

“原來你們喜歡我的畫就是為了這個？”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胸悶。

沉默。眾人面面相覷。

“那不是蝴蝶！”他喘息著，蒼白的額頭沁出一片汗珠，“那是我的魂，我的魂！你們懂嗎？我的魂你們也能拿去換轎車換房子？”

于是，氣喘更加劇烈。素蘭輕輕給他捶著背，哀婉地對眾人道：“請你們走吧……”

眾人依然賴著不動，復(fù)又糾纏。

“滾！”他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氣力，猛地坐起，從牙縫中迸出這個字眼?？萏侔愕氖直廴缤s蒼蠅似的在空中一揮——

如鳥獸散，門外傳來惡毒的咒罵。

“蝶癡，真癡到家了！”

“這老不死的真不識抬舉……”

腳步聲消失在小巷里。他突然全身乏力，散了骨架一般，頹然倒了下去。兩眼圓睜，心里卻是極清楚的……

撐著油紙傘，踽踽獨行，踟躕在這條無名的雨巷里。

梅林鎮(zhèn)九十九條古巷，大都有來歷，只有這一條算是無名巷。

他便是這無名巷內(nèi)的無名之人。幾十年鄉(xiāng)間小學(xué)的粉筆生涯，默默打發(fā)凄清的歲月。那深巷兩邊石灰剝落的頹垣如同一個殘破的夢境，也消失了他兒時的幾多天真的幻想。

攀滿墻頭雪白瑩潔的卍字金銀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藤蔓兒綠了又枯，枯了又綠。可失去的還會重新萌發(fā)嗎？

他心頭不覺涌起一陣淡淡的憂傷。

歲月如同蝴蝶一般飄忽……

“小蝶，嫁了我，你會后悔的?！?/p>

“不后悔。一輩子也不悔?！?/p>

“我是個窮教書的，什么也沒有?！?/p>

“你有蝴蝶，送我一張畫吧。畫兩只蝴蝶，一只是你，一只是我……”

那張畫兒至今還珍藏在床頭的畫箱里，經(jīng)?？吹??？尚〉麉s獨自飛去了。妻子去世后，他老是有一種孤獨感，四周的一切似乎離他遠(yuǎn)去了。喜歡深居簡出，喜歡踽踽獨行,和人很少來往，這樣也可省去一些世俗的煩惱?？蔁酪廊挥械?，他覺得自己的絕藝不能失傳，便逼著幼小的孫兒拿起了畫筆。如今，丹兒的蝴蝶畫得極好，只差那么一點神韻。丹兒天資聰穎，一點便通。他不覺有些快慰，也有些自嘲，有什么莫名的煩惱？自己本來就與世無爭，深居陋巷無人識得是情理中事。老子云：“……夫物蕓蕓，各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fù)命?！弊约豪狭耍詈靡磺卸紕e去想，莫學(xué)庸人自擾才是……

撐著油紙傘，踽踽獨行。迷曚的秋雨打濕了他的思緒，也打濕了他的詩句——

不共游蜂鬧艷陽，

就中原有好春藏。

偷閑偶試丹青筆，

寫出風(fēng)流紙亦香。

他吟哦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靈感大發(fā)，便要去畫他的蝴蝶。于是中了邪魔一般，一個勁地奔跑起來，連別人喚他也聽不見。等他走進(jìn)自家小院時，他又聽到巷子里傳來帶著嘲罵的笑聲——

“老瘋子！成日邪魔歪道不知搞什么鬼名堂！”

“畫他那蝴蝶唄?？蓱z他做了一生蝴蝶夢，還沒做醒。嘻嘻，真是個蝶癡！”

嘲笑聲，他聽出那刺耳的尖刻的笑聲里有他那些遠(yuǎn)房侄兒侄女的聲音。他們很少有來往，他也從未得罪過他們——

犯得著這樣嗎？你們這些小人！

綿綿秋雨，從屋檐下淅淅瀝瀝地飄灑下來。他的兩只老眼貯滿苦澀的淚水……

他抬起老淚縱橫的臉。

素蘭伏在他身邊也在輕輕啜泣。他輕撫著女兒柔軟的秀發(fā)，心底也泛起一陣淡淡的柔情——

“潤澤，給我們女兒起個名字吧。“

“深山有蘭，素潔清雅。就叫素蘭吧?！?/p>

逝者如斯，幾十年歲月水一般流走，只剩下猶如蝴蝶般飄忽的影子，但仍然那么值得留戀。

爸爸對不起你們，孩子。

素蘭停止了啜泣。抬起了淚光瑩瑩的眼。父女倆的感情頓時從雙方的目光中得到了交流——

爸爸，別這樣想。媽媽理解你，女兒也能理解你，我只是擔(dān)心你身體……

素蘭，你放心，我會挺住。我要把全部畫藝傳給丹兒。

丹兒太小了。爸，他還不能完全接受……

門簾閃動了一下，丹兒張開小手撲了過來：“外公——”

佩之跟著進(jìn)來，緩緩地來到床前，帶著幾分欣喜輕輕道：“爸爸，剛收到省出版社的信。我?guī)湍阏淼漠嫺?，已答?yīng)出版。”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顯得十分淡漠。又把慈愛的目光投向外孫：“丹兒，外公現(xiàn)在教你畫蝴蝶，好嗎？”

丹兒立即取來紙筆。

素蘭小聲地嗔道：“丹兒，你又不懂事了。外公有病，讓他休息。”

他不滿地瞪了女兒一眼。佩之卻扶著他坐了起來，附在他耳畔道：“爸爸，你的心情我理解。還是讓丹兒自個畫，你在一邊指點指點吧?！?/p>

“我不用你指點。你們都走開！”他不知打哪冒出來的火氣：“我只要丹兒和我在一起。”

等女兒女婿剛出去，他便掙扎著下了床，喘著粗氣捱到書桌邊，鋪開宣紙，抓起一支畫筆——

天旋地轉(zhuǎn)。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下……

無名巷內(nèi)為什么破天荒熱鬧起來？連鎮(zhèn)長也大駕光臨了。

那留著一撮小胡子朝自己走來的是什么人？清水正夫？百家姓上沒這個姓。日本人？我從來沒有和日本人有過來往。他來找我干什么？

您就是江南蝶癡？

這日本人怎么知道我的別號？

老先生，我早就知道您。我是您學(xué)生的學(xué)生的學(xué)生。您的那位學(xué)生現(xiàn)在僑居日本，他手中有您的藏畫，對您推崇備至。這次來華觀光，特地慕名而來，拜見老先生。

他愣了一下，依稀記起是有過這么個學(xué)生，抗戰(zhàn)時來此避難，跟他學(xué)過畫，后來去了北平，好像臨別時送過他一幅畫。年代太遙遠(yuǎn)了，也模糊了記憶。他還記得我？心中不覺掠過一絲安慰——

自己還沒完全被人遺忘。

老先生，聽說您的工筆蝴蝶畫得非常有特色，畫好都用一塊白絹燒成灰，將絹灰敷在您畫的蝴蝶上，變成一只只粉蝶。

這作畫的奧秘他怎么也知道？

老先生，能看看您畫的蝴蝶？

當(dāng)然可以。他打開畫箱——

群蝶紛飛，目不暇接。

嘖嘖聲中，人們仿佛才發(fā)現(xiàn)這無名古巷原來是一藏龍臥虎之地。

老先生，您送給您學(xué)生的那幅畫，有人用一個大房車換，您的學(xué)生也沒有答應(yīng)。您這畫在日本可值錢了！

感嘆聲一片，水霧般地彌漫開來。

你說錯了，清水正夫先生！這是我一輩子的追求，凝聚了畢生的心血，豈能用幾個錢來衡量？

“啪！”箱子關(guān)上了，關(guān)起了心愛的蝴蝶。他就是這種性格。

被蝴蝶誘惑的日本人遲遲不肯離去，他愿用高價索買一幅畫。那是筆十分誘人的數(shù)目，可他婉言謝絕了。

寧可清貧，也不出賣他的蝴蝶！

清水正夫怏怏離去。無名巷內(nèi)留下一片喧囂——

冥頑不化！一張什么寶貝蝴蝶畫，值那么大價錢？他還不賣！

癡人有癡福。你精明，卻沒這份好運氣……

果如眾人言中：他交了好運。一時間，無名巷成了梅林鎮(zhèn)上有名巷。

老先生，我是省里來采訪的。

老先生，我是電視臺來錄相的。

老先生，我們想為你舉辦個人畫展。

老先生，求求您，收下我這徒弟。

老先生，……

應(yīng)接不暇，暈頭轉(zhuǎn)向。心里卻是熱乎乎的，他似乎得到一種精神補償。面對自己的同胞，他有求必應(yīng)。他開始喜歡聽奉承話，喜歡別人央求自己，喜歡和眾人打交道了。人們都恭恭敬敬地稱他潤澤老先生，沒有誰再敢嘲弄他或?qū)λ籽邸?/p>

他成了小鎮(zhèn)上風(fēng)云人物。

箱子里的蝴蝶卻一只只飛去。

他并不后悔。他開始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了。

“小蝶，你不能丟下我獨自走呀?！?/p>

“潤澤……哥，我不能照料你了。你千萬莫丟了你……你的蝴蝶?！?/p>

“小蝶，你聽我說，聽我說！”

“潤澤……哥，我……我相信你……”

他驀然記起在自己懷中化蝶而去的亡妻。她相信我，相信我什么？相信我會有今天嗎！

他奔向亡妻的墓地。對著長滿芊芊芳草的墳?zāi)?，仰首大笑幾聲，又撫著墓碑哀哀慟哭起來。無數(shù)潔白的孝衣蝶從草叢中飛起，落滿他的身邊……

他依然迎來送往。終于，他發(fā)現(xiàn)人們的目光很少關(guān)注他，而是關(guān)注畫箱內(nèi)的蝴蝶。

他失望，憤懣，心力交瘁。像一只落在蛛網(wǎng)上的老蝶，再也飛不起來了。

他靜靜地躺在那兒，聽幾只麻雀在窗外竹枝上啁啾。正是黃昏時分，落日的余暉從窗欞中斜射了進(jìn)來。他那多皺的老臉上浮漾起一層夕照的暖意，平添了淡淡的紅暈。

整個下午，他都這么安詳?shù)靥芍?。全身輕松，情緒很好，他甚至疑惑自己的病已好了。

然而，他突然又感到一陣胸悶，仿佛一架大山壓在身上，令他窒息。他突然意識到什么，便把一家人全叫了進(jìn)來?？菔莸氖侄端髦鴱恼硐旅鲆恢痪碌男『?，又用力打開，從里面取出那方鐫刻有“江南蝶癡”四個篆體字的雞血石印章，交給佩之，用沙啞的嗓音說：“磨了它?！?/p>

佩之接過印章，有些猶豫。

“磨了它！”他又用盡氣力叫道。

佩之取來一塊磨石，當(dāng)著他的面磨了起來。石粉飛濺，“江南蝶癡”已不復(fù)存在。

他凄涼地笑了笑。又氣喘著，從床頭的畫箱里摸出一個畫軸，抖索著雙手展開，原來是一幅精美的雙蝶圖：一叢幽蘭，兩只鳳蝶，依依相戀，翩翩飛來，極富神韻。

“潤澤哥，這是送我的？”

“正是為你精心畫的……”

他深情地注視良久，突然抓起畫箱上的一個打火機(jī)——

素蘭意識到他要做什么，突然在床前跪了下來：“爸，留下它吧。這是媽生前最喜愛的畫呀。”

“可你媽忘了帶走……”

他顫抖著手，點燃了那幅畫，剎時，火苗在床前閃爍，兩只蝴蝶瞬間化為灰燼。

素蘭驚恐地望著他。他沒有笑，臉上露出虔誠的神情。當(dāng)最后一星火苗滅了，他的臉也灰暗了，但他還是掙扎著把畫箱里僅存的幾幅畫全取了出來，塞在丹兒的懷中。

“丹兒，外公對不起你。這幾幅畫……留……留給你……你自己去悟吧……外公不能教你畫畫了……”

他又喘息著躺下，感到胸膛里被什么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一下，突然覺得全身都輕松了，那蒙在眼睛一層膠水般的淚珠便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爸爸！”素蘭的哭喊聲是那么飄渺，細(xì)若游絲。

依稀在雨后的田野漫步。他牽著丹兒的小手，在廣袤無垠的菜花地里踽踽獨行。

恍惚有丁香色的衫子飄忽了一下，他追了上去，身子驀然變得輕盈，原來自己已經(jīng)飄離大地。

又見牌坊，又見牌坊。

“潤澤哥，見著那石蝴蝶了嗎？”

“見著了，是一對兒。”

他朝牌坊飛去，無限深情地瞥了一下那永恒的石蝴蝶，那石蝴蝶居然也一前一后飛了起來。

從那片菜花地里，傳來丹兒帶著哭音的呼喚——

外公，你在哪兒？

他想回答，卻叫不出聲來。但見那片油菜花倏然間全化為蝴蝶，成千上萬只彩色的蝴蝶沖天而起，宛若多彩多姿的雪花，漫天飄灑，把雨后的藍(lán)天渲染得分外絢麗。

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朝著陽光下那美麗的蝶群翩然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