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的根部”觸摸“詩歌的光芒”
——評瀟瀟的詩歌

羅振亞

在與諸多熟悉或陌生的詩人所進行的精神“對話”中，我發(fā)現(xiàn)瀟瀟的詩歌文本里隱匿著一個讀者也許熟視無睹實則卻非常重要的事實：她常常啟用一些異于他人的固定詞根和與之相連的語義叢，如“酒”、血、“水銀”、“疼痛”、“傷口”、冬天等意象反復閃爍于不同的抒情空間；僅僅是她提供的五首詩內(nèi)，就出現(xiàn)過三次“秋天”、三次“雪”、八次“痛”等語象或詞匯。我以為發(fā)生這種現(xiàn)象，絕非只源于作者的用詞偏好或多年養(yǎng)成的語言慣性，其間必然內(nèi)含著主體的靈魂秘密。因為真正的詩人選擇任何一個語言因素時都不可能是無謂的行為，他會在不自覺中讓它浸漬上自己的情感色澤。若按西方新批評派的理論所說，一個語象在一個詩人的同一作品或先后的作品中再三重復，即會漸漸累積為一定的象征意義的分量；那么將詩歌作為靈魂“深呼吸”和精神存在棲居方式的瀟瀟，在詩中不厭其煩地觀照、相對穩(wěn)定的人文取象，恐怕就已經(jīng)不再是無情之“物”，而應視為凝結(jié)著詩人某種深度經(jīng)驗與情緒細節(jié)的“主題語象”，也即打開詩人精神世界之門的“鑰匙”?！拔矣锰鄣焦撬璧膫谡寰?一生一世，嫁給了空氣”（《痛和一縷死亡的青煙》）；“冰雪是眼淚的花瓣/融進隱痛的心中翻滾”（《刺痛的雪豹》）；“有時一個詞可以要你飛到天上/也可以要你生不如死”（《有時，一個詞》）……中心語象“痛”和骨髓、傷口、眼淚、飛、生等名詞或動詞綰結(jié)在一處，令瀟瀟的詩歌如深夜傳來的簫聲，聽來調(diào)式婉轉(zhuǎn)纏綿卻低回悲戚，透著徹骨的憂傷，即便是生命欲望快感的表達也和死亡的感覺比鄰而居，“騎在水上的猛獸/一次、二次、三次落進高潮/這時的狂歡含有蜂蜜的味道”（《秋天的洪水猛獸》）；好在超越苦難、死亡的頑韌的“生”之信念支撐，和穿透疼痛與愁怨的“大愛”情懷壓著陣腳，保證了瀟瀟的“生命疼痛”袒露沒有沉淪為沒頂?shù)摹八苫ā?，而以一種精神煉獄后的曠達姿態(tài)，攀升到了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精神高度。

可見，瀟瀟的詩歌是“走心”的，并且是非一般地“走心”。如此斷言絕不是意味著瀟瀟來不得宏大敘事，在更加寬闊的視域里馳騁詩思，如她雙向見證個人體驗與時代記憶的長詩《另一個世界的悲歌》，和介入時代良知、民族精神旋律的《汶川——祖國的心與你一起跳動》即是有力的明證。只是對“靈魂的健康”的關注，書寫心靈成長史的原動力驅(qū)使，決定了瀟瀟和矚目現(xiàn)實風云相比，更愿意、也更擅長咀嚼心靈潮汐，和細微平凡的的事物“對話”，圍繞個人精神的“小宇宙”歌唱，這一點倒暗合了屬于內(nèi)視點的詩歌藝術規(guī)范。而按常理來說，人類向內(nèi)的情感深掘容易走向感傷，尤其是詩人成長過程中揮之不去的深刻又殘酷的精神事件的輻射與糾纏，使瀟瀟的詩歌自然打上了醒目的“疼痛”的精神烙印。

也許，讀者從幾首盡管帶有一定的自敘色彩卻尺幅短小的詩歌里，看不出文本之外的詩人在人生道路上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具體的事情，但至少可以從文本之內(nèi)判斷她肯定遭逢過復雜坎坷的心理戲劇，隱約窺見到一場失敗的戀情。只是生活中的詩人是沒有被多舛的命運擊倒的強者，經(jīng)過一番情感的折磨、調(diào)整之后，以一種審美的方式，將生活中的悲劇經(jīng)歷轉(zhuǎn)換成一筆難得的思想財富，在“傷口”上開出了詭奇的精神之花，“在苦難的根部一點一點觸摸到詩歌的光芒”。并且因為時空距離的拉開和回望式的抒情視角運用，使瀟瀟的詩歌飽含著許多世事洞明的練達和智慧，有時在情緒的喧嘩和性靈的舞蹈之外，成了一種思想的發(fā)現(xiàn)與經(jīng)驗的升華，情理渾然。如《痛和一縷死亡的青煙》肇源于一個朋友的突然死亡，得知的消息瞬間詩人猶如遭受晴天霹靂，她“流淚，雨雪/又在我的臉上下起來”，感到死亡的味道“從指尖爬上額頭”，到處彌漫。她撕心裂肺的悲慟反應，已洞穿了死亡的悲劇本質(zhì)內(nèi)核，在生命的偶然與不確定性因素目前，人無奈渺小得不堪一擊，不知何時、何地與會和死神照面，所以焦慮和失敗永在。在快餐文化時代，死亡如此，愛也依然，痛與破裂在所難免。需要指出的是，瀟瀟的詩歌是從不化妝的，從命泉里流出的坦誠真摯的情感發(fā)生機制，和秉承內(nèi)心不加掩飾的傳達方式、動用生命真氣的寫作態(tài)度遇合，自然就具有了強勁的情緒、思想沖擊力，和感人肺腑、啟人心智的可能。

不少人將瀟瀟的詩歌歸入浪漫主義序列，我以為什么主義并不重要，詩歌史上更不存在后現(xiàn)代主義、現(xiàn)代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一層比一層優(yōu)秀的進化論邏輯，后現(xiàn)代主義同樣可以平面、淺表化，現(xiàn)實主義和先鋒也完全能夠同構(gòu)，評價一個詩人作品的標準關鍵是看它寫得好不好。其實，瀟瀟很多詩歌屬于有難度的寫作，不是特別容易解讀，其相對私密情緒的意識流淌動，語法的反邏輯和奇幻想象的跳接，象征性意象的間接寄托，和克制錘煉的語言態(tài)度，有時把意欲表達的主治內(nèi)“核”藏得很深，如果用一目十行的急躁的閱讀方式難以得其要領。如多次被選錄、朗誦的《秋天深處的妹妹》：“在秋天深處的妹妹/心涼了/被語言的黃金灼傷/流放到金枝玉葉上//在氣候心臟的妹妹/有一種情懷比季節(jié)更深長/被一柄亮劍放逐/在搖晃的火焰上遠走他鄉(xiāng)”，全詩只有八行，局部清明，每一個句子都素樸干凈，明白如話，語義固定，一點也不復雜，但八個句子組合到一塊，形成一個自足的結(jié)構(gòu)空間時，它的意蘊卻變得朦朧含混起來。秋天是什么？秋天意味著成熟，也意味著腐敗和接近死亡，而對于一個成熟的女人這“秋天深處的妹妹”而言，身體內(nèi)部生理節(jié)奏的更替，對于青春不再的逝去時間的敏感，使她“燦爛”的表象背后是冰冷的季節(jié)“流放”，心理上繁富的感受遠比四季更為深長，遠比“傷秋”更為濃重，那是一種亙古的生命悲歌，一種常人心底皆有的隱憂。對該詩任誰都似乎能夠把握一種情緒的存在，但“秋天深處的妹妹”和“語言”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被“亮劍”放逐，如何又在“火焰上遠走他鄉(xiāng)”？讀者會覺得讀起來舒服上口，節(jié)奏鮮活，有種朦朧之美，只是也會有許多纏繞和不解，恐怕誰也無法將其內(nèi)涵完全徹底地落實，把它說得十分確切到位。也許，這種介于明白與朦朧之間、顯露與隱晦之間的不可完全解讀性，就是它的魅力所在，對之只要大體上捕捉到一種悲傷的情緒、思想或一點感覺，就算讀懂了它的主體，至于其他大可不必一字一句地去鑿實，過于這個問題還是施蟄存先生當年說得好，既要求解，又要不求甚解，做到仿佛得知即可。

判斷一個詩人是否成熟的標志，是視其有無獲得自覺明確的方向感。從這個意義上說，瀟瀟是幸運的。作為一個天性的詩人，超人的悟性、直覺和幻想力，使她最初順利自然地走進了繆斯之門，若干年里，左沖右突，不懈探索，讓苦難測試出了詩歌尊嚴和光芒。臧棣以為瀟瀟詩歌所涉及的經(jīng)驗范圍相對“狹窄”，郁郁指認瀟瀟詩歌有種囈語般的“絮叨”，實際上他們看到瀟瀟詩歌局限的同時，也凸顯出了瀟瀟詩歌的優(yōu)長。正是在“狹窄”之路上，瀟瀟把女性的生命、情感及其挫敗的“疼痛”感引向了縱深的表現(xiàn)，正是在“絮叨”和克制“絮叨”的過程中，瀟瀟逐漸擺脫了自白派詩歌的藝術失控和過于強烈的性別色彩，日漸暗合人類深層的經(jīng)驗和情感律動，從而使自己的文本在當下同質(zhì)化傾向極其嚴重的詩歌時代，擁有了比較理想的清晰的辨識度，并在詩壇獲得了應有的位置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