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閑章三題

邱曉鳴

在淮北，有東籬

來東籬，是秋天。

深秋的東籬山莊，毫無看頭。抬眼過去，一片荒蕪，樹，丟了綠色，花兒不見了蹤影。山坡下，祼在秋陽枯枝里的數(shù)套宅院，特別是那間支在樹上的屋子，被涂上了一層薄薄的淡黃，夕陽下，顯得格外落寂。好在，有幾只燈籠，紅紅地支在那兒，一會兒，天暗了，它會給我們一些亮色，暖紅的、溫暖的，它亮著，莊主便在。

這個時候，真的不適合去前院，那些桃呀蘋果呀葡萄呀彌猴桃呀……此時，都收了性子，枝枝蔓蔓地掛在那兒，毫無生氣。倒是新翻了的土地，透出鮮鮮的泥土香味兒，會讓上了年歲的人，吸一口，滿心歡喜。細(xì)心的人，便會在田園里，一眼便會認(rèn)出野薺菜、蒲公英、車前子……老朋友似的，見了格外親切。

東籬有四季之美，比如，這秋，你看，那槐那柳那合歡樹的枝杈上，升得極高的天空，藍(lán)得干凈、誘人，真想把自己的心兒浸染到那一片藍(lán)里面去，清清爽爽的，多好。

人，脫不了俗，來山莊就想見人，沒人就失去了趣味。莊主就是一個有趣且有味道的人。

莊主姓沈，沈是大姓，名字也響亮：叫懷遠(yuǎn)。從名字便可以想象沈家祖輩一定是識文通禮的大戶，殊不知，他出生在固鎮(zhèn)縣的鄉(xiāng)村，父輩以懷遠(yuǎn)取字，圖個大氣，留個念想。名如其人，現(xiàn)在想想，也真是驗證了。

三十年前，認(rèn)識他時，他正在煤礦的圍墻上，舉一只排筆用石灰寫宣傳標(biāo)語。一副眼鏡、一頭卷發(fā)、一條藍(lán)色圍巾，黑且瘦，一笑，二十多的年紀(jì)卻滿臉皺紋，一排牙齒閃亮，像開了的推拉門。那時候，我也就是個靠煤吃飯的商販，我們之間認(rèn)識也就認(rèn)識了，誰也都沒在意。許多人都是這樣，歲月像流水，沖去了許多不在意的人和事。沒曾想，一晃多年過去，他在，我在，我們彼此都在。后來，聽說他辭了官，掙了錢，搞了個山莊，很文化，我想，我得來。

我來的時候，山莊正紅火。

那時候，他身著盤扣中式布衣，一條圍巾，頂一頭黑白參半的亂發(fā)，舉手投足間，滿是世界盡握手中的架勢，意氣風(fēng)發(fā)，一副大革命時期李大釗的模樣。那時，山莊正在從皖南移來的古建筑里，舉辦著一場北京來的將軍書畫展，古琴幽幽、茶香四溢、賓客盈門……我第一次見了身著漢服的曼妙女子，款款婷婷地飄來蕩去，一時間，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一位女客，當(dāng)場就買了三十萬的字畫。一時間，我那個眼熱呀，好家伙，數(shù)年不見，他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煤礦宣傳干事，轉(zhuǎn)身成了文化名流。言談中，什么北大清華北京上海，到處都是他的文友、同學(xué)、兄弟，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我和許多人一樣，一直認(rèn)為他在裝，裝文化人。可是，誰也沒曾想，他竟然能裝了這么多年，且能繼續(xù)地堅定不移地裝下去，并且把山莊裝出了模樣。

漸漸地這里有了東籬書院、草堂、畫廊、琴臺、茶室、泥塑、酒坊、農(nóng)家樂、少兒拓展基地，常常舉辦詩會、畫展、攝影、養(yǎng)生講堂，南來的北往的文化人，來淮北，多以探訪東籬山莊為榮。沒來過的，談起淮北，都不禁要問起東籬山莊。

如今，東籬山莊已成為淮北的一個文化品牌。隔三岔五的，小城里投脾氣的文化人會在這里小聚，聽琴、品茶、喝酒、吹牛，接著，便出現(xiàn)了一篇篇關(guān)于東籬的溫暖真切的文字、圖片，把小城原本沒落的文化炒香了許多。

其實，東籬山莊沒什么，除了那幾處庭院之外，真的沒什么，可是，要是你走近它，你會發(fā)現(xiàn)東籬的四季都是美的，它美在一種味，文化味兒，這味道，源自一個人，一個溫暖的人，他在，然后東籬才有四季，美也是。

來吧，親愛的，讓我們在東籬山莊安靜的風(fēng)中，坐下來，喝杯茶，讓生活美好，首先要讓自己美好，來吧，我在呢，莊主也在。

吃相

吃，是頭等大事。

說起過日子，總離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如今，物資豐富，日子過得舒坦，人的嘴都變刁了。街面上，店鋪林立，十之有六都是餐館。餐館多，美食也多。想吃什么，土的洋的，真是應(yīng)有盡有。不想出門，可以的，有外賣，什么美團(tuán)、餓了吧，手機一點，很快便會給你送上門去。

過去，人們見面第一句話便是，吃了嗎，現(xiàn)在，這樣的問候少了，若還問吃了沒的，多是上了年歲經(jīng)歷過苦日子的人。眼下，人們見面總揀好聽的話講，見男人夸氣色好，見女人講你又瘦了，寒暄幾句，臨別一定會說改天請你吃飯。

請吃飯，多半是去餐館。

如今，人們的聚會多了，朋友、同學(xué)、老鄉(xiāng)、同事等等，三句話沒講完一定會是改天我們聚一下。是的，生活節(jié)奏快了，大家都忙，聚會成了人們交流感情的最佳手段，若是有人把你請到家里去，弄幾個菜，喝上幾杯，算是感情處到位的，按現(xiàn)在的說法叫老鐵。

說說吃相。

孔子說，“食不語，寢不言?！爆F(xiàn)在餐桌上講究熱鬧，一場酒下來，不喝倒幾個就不算圓滿。

古人說，相由心生，“七尺之軀不如七寸之面，七寸之面不如三寸之鼻，三寸之鼻不如一點之心。”如今，餐桌上，鬧酒的人，除了貪杯之外，他的身份一定不一般，非官即富。胖子一定貪嘴的，別再聽什么減肥的鬼話，這輩子也別想減下來。左手用筷子的，自小一定是嬌慣壞了，這種人，倔，喜聽好話，翻臉比翻書還快。吃東西吧嗒嘴的，少時缺乏教養(yǎng)，生活不幸福，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且不講究個人衛(wèi)生?？曜佑玫们诘模看紊斐隹曜佣紛A滿菜，回轉(zhuǎn)時，菜未至，那嘴早已張開迎接了，塞進(jìn)嘴，鼓著腮幫子咀嚼，咽下去，一臉的享受與滿足，接著，眼睛又往桌面上掃過去。這種人，少小受苦，如今小有成就，自傲，不孝順，易看不起別人，善于挖墻腳，為了達(dá)到目的，往往會不擇手段而為之。還有翻菜的，那雙筷子在菜品上左右調(diào)整之后，也不夾菜自給，反而勸客說，來，吃菜，吃菜，味道不錯的。說著，空筷子往嘴里一嗦，噓的一聲，放下筷子，滿臉的笑，又說，來，都來，味道不錯的。天呀，如此這般，誰還愿意動筷子呢。有的人入席后便端坐，山一樣，穩(wěn)穩(wěn)的，開口笑，該說的話兒講的恰到好處，筷子用得少，酒也喝得節(jié)制。這樣的人，生活平靜，安于現(xiàn)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易滿足，但缺乏趣味。

古話講，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本是群居動物。如今，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已經(jīng)孤獨得可以了，隔壁住著的是老王還是老李，許多人都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F(xiàn)在，鄉(xiāng)下的人拚了命地想進(jìn)城，城里的人反而想著去鄉(xiāng)村。既然如此，那么就珍惜當(dāng)下吧，甭再管朋友的吃相如何了，只要是老鐵，便是好的。

留得荷塘聽雪聲

小城的雪，是夜里來的。老話說，這是賊雪。

如今，網(wǎng)絡(luò)發(fā)達(dá)，什么事都瞞不住，更何況是新年的第一場雪呢，一時間，朋友圈被雪刷屏了。人們盼雪、喜雪，是因為城里的日子繁復(fù)而又單調(diào)，空氣污染讓人的感官變得越來越愚笨，一場雪，對于城里的人來說，宛如童話一般美好。

因為雪，學(xué)校人性化地放了假，可把小壞喜歡得不行，纏著讓我?guī)パ┑乩锆偂Ｓ谑?，我們開車去了郊外。

年少時，我住在鄉(xiāng)下。那時候，冬天是一個很殘酷的詞，冷，無處不在。樹葉，該落的都落了。柿樹頂尖上，掛著幾顆猩紅的殘了一半的柿子，早已被凍得結(jié)實，灰喜雀飛了過來，叼不動，急得吱吱喳喳圍著樹兒亂竄。天，灰蒙蒙的。老人們聚在一起，倦著身子抽著煙，有一句無一句搭著話，天，作著雪呢。該下了，冬麥旱著呢。

夜里，雪便來了，賊一樣，無聲無息地來。我們是懶在被窩里隱約聽了雪的訊息，忙不迭地爬了起來。推開門，哎呀，大雪，好雪。艷陽高照，天地之間，滿目的白，爍人眼睛。

雪天是孩子們的節(jié)日。

那時候，物資饋乏，除了用雪瘋玩之外，更多的是尋些吃食。比如，掃開一片雪，撒些糧食，支起棍子，系上繩子，用雞罩逮麻雀。荒野里順著野兔腳印，尋兔窩，攆兔子。再有，就是去荷塘上冰面上釣魚。

在冰上釣魚費勁且還有一定的危險性，一般來說都是背著大人偷偷地去做。首先，要在冰面上鑿洞，我們用鐵鍬直接開冰，危險不說，洞口大小不好控制。洞大了，就等一天，洞口冰封后再鑿，一連幾天，修好適中的冰窟窿，再尋些稻草簾子支起來擋風(fēng)，漁桿、漁鉤、面做的魚餌、水桶，一切準(zhǔn)備就緒，散開去，在荷塘四周弄出響動來，將魚兒往洞口方向趕，然后，躡足走向冰窟窿，放鉤下去，不足一個時辰，就能釣到半桶草魚，運氣好，興許能釣到一兩斤重的大鯉魚。

冰釣可是個苦差事，冷是從褲縫里鉆進(jìn)來，一寸寸地往上爬，直把人凍得生疼。朔風(fēng)里，荷塘一片寂靜。岸邊的紅草穗兒隨風(fēng)搖曳，如瓊似玉的冰面上，枯荷的枝，形態(tài)各異地結(jié)在那兒，一動不動。望著枯荷，想著盛夏荷塘里滿得要溢出來的綠、風(fēng)中舉著的艷艷的荷花，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些悲涼。

在郊外，見了雪，小壞撒了歡地瘋。她問，爸，我可以吃雪嗎，可以打滾嗎，可以堆雪人嗎……我說，可以，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她興奮地說，爸，別看你平時這不讓我玩，那也不讓我碰，沒想到，一玩就玩?zhèn)€大的，媽媽若在，肯定不會這樣陪我一起瘋的。我笑，其實，我心里一直想著找一方荷塘，給小壞留下一個關(guān)于冬天的美好記憶。我們開車從人民路向東，過化家湖、榴園，再過烈山，然而，我們卻沒能找到一個中意的。小壞的鞋已經(jīng)濕透，我們決定回城，路上，我給小壞講我年少時家鄉(xiāng)的荷塘和冰釣。小壞聽得很是入味，時不時地感嘆，爸，你們小時候可真會玩。

從微信里得之，故鄉(xiāng)的雪下得很大。一時間，我竟然有些想家，想年少時的荷塘來，我知道，年少時的荷塘早已不在，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地想念。

想念也是一種幸福，別人無法體會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