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和平
記得是在我大約12歲時的一個周末,那時一周只休息一天,所以這一天對于上班工作的人來說,就顯得尤為珍貴。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每個周六的傍晚都是無比溫馨的,因為父親就要從地處北京西郊的工作單位回來了,但因離家距離較遠,所以他一周只回來一天,周日下午就要返回工作單位。而我和妹妹這一天下午都早早放學(xué),并及時把老師留的作業(yè)做完了。病休在家的母親提前幾天就開始采買,準備周六的晚餐。每個周六的晚餐,都像是家里的一個重要儀式,洋溢著無盡的溫暖與幸福。
當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要吃飯時,父親從家里小柜中拿出一瓶當年非常稀罕的山西特產(chǎn)的汾酒來,這是我姑姑托人從晉東南給捎來的,父親一生最愛喝的還是自己家鄉(xiāng)產(chǎn)的酒。他滿滿地倒了一小盅,有滋有味地喝起來。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起一根筷子,蘸了蘸杯中的酒,對我說:“你也嘗嘗!”我伸出舌頭嘗了嘗,舌頭上頓時像著了火,一股辛辣的味道立刻燃燒起來。母親這時立刻板著臉對父親說:“你自己喝也就算了,他這么小的孩子你也讓他喝,不是害他嗎!”父親聽后立刻賠著笑對母親說:“我只是讓他咂一咂滋味兒,男孩子嘛!”
從此以后,每到周末晚餐時,父親從讓我咂一咂滋味,后來發(fā)展到在我面前也擺一個小酒盅,在里面倒上一點點酒。我們父子倆儼然一副對飲的樣子,其實我只是擺擺樣子,微微抿一下,母親對此一直頗有微詞,但看到我并沒有真喝,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父親的酒量其實并不大,也就二三兩酒的樣子。但他愛喝,一小盅酒下肚,他的話便多起來,面色也慢慢紅了。他平時是個話不多的人,這時竟然變得滔滔不絕。每到這時,母親便對我使眼色,催他快吃飯,并偷偷把酒瓶藏起來,直到看他把一大碗拉面吃完,倒在床上便鼾聲大作……
父親是個非常質(zhì)樸的人,十幾歲便去太原求學(xué),并接受了進步思想。后來毅然參加了抗日決死隊,與日寇進行了殊死的斗爭,曾被投入日本人的監(jiān)獄,整口牙都被打掉,腿上遍布被狼狗咬過的傷疤。但他從未對我說過這些,我只是通過生活中的觀察和母親的述說才了解的。父親在喝酒過程中對我說的最多的是讓我珍惜來之不易的生活,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做一個對人民有用的人。
1971年,父親因腿部的“閉塞性脈管炎”日趨嚴重,回京治療。我回家探親時,見到了須發(fā)皆白、判若兩人的父親,他煙抽得很兇,酒也越喝越多。當我們父子相對坐在餐桌前時,父親看我的眼中潮濕了,我望著他滄桑且有些醬色的臉龐,更是心痛不已。我不愿讓他多喝,也不忍心沒人陪他喝,我在久違的小酒盅中倒了滿滿一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對飲。
父親因為滿口假牙,咀嚼困難,在吃下半碗面后,又繼續(xù)喝酒。我實在看不下去,不想讓他這樣喝下去,怕他壓抑的心境再雪上加霜,便勸他多吃菜少喝酒,否則對身體不好。父親笑了,但笑容中滿是苦澀。不一會兒,那半瓶汾酒說沒就沒了??粗赣H日漸佝僂和硬朗程度大不如前的身軀,我說:“爸,你就不能少喝點兒嗎?你已經(jīng)喝到了極限,會出麻煩的!”父親說:“我是見到了你高興啊,放心吧,沒事的!”
父親在京養(yǎng)病的日子是苦悶的,所以酒就成了他生活中的必需品。但他從不喝醉,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在這種時候,頭腦要時刻保持清醒”。有一天下午父親說他要去看望王伯伯(是一位經(jīng)歷過長征的老紅軍,父親對他極其敬重)。結(jié)果到了晚上八點還未回來,我很焦急,因為他腿有病、身體也不好。一直到了晚上近十點鐘,他才醉醺醺地由王伯伯的兒子護送回來了。我問他怎么搞的,他說在王伯伯家遇到一位他幾年未見的老戰(zhàn)友,幾個人一起開懷暢飲,所以才回來晚了。我這時才深深感到:父親的內(nèi)心是多么落寞與悲涼,而作為他的兒子,我的每步前行都始終是他最大的安慰,哪怕是陪他喝上一杯酒,他的內(nèi)心也會感覺特別溫暖。望著已沉沉睡去的父親,我不由自主地流淚了……
小小的一盅酒,讓我們的骨肉親情得以盡情釋放。如今,父親已辭世四十多年了,我把對他的思念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我們父子間對飲的場景仍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父親那獨特的凝望我時總喜歡閉起一只眼,然后睜開另一只眼的神態(tài),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并定格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