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
植物比人更加豐富。當然,并非是指人心。人心之叵測,早已將純靜純潔的植物甩開了一百二十八條街道。我是指單純的種類與生長氣象。
比如隱花。很多植物的花令人欣喜。那些高舉著的花,低垂著的花,旁逸著的花,直刺著的花;水晶般的花,紙片般的花,青草般的花,少女般的花;太陽般的花,月亮般的花,溪水般的花,飛瀑般的花……凡是植物,皆有其花。凡是花,皆有其美。凡是美,皆有其可愛。然而,有些植物,你相看經(jīng)年,卻從未見其著花?;兀?/p>
隱花。花隱藏在花之中。桐城相府后墻上那一叢薜荔,開的花就是隱花。我從那巷子中少說也走了二三十年。薜荔如同一張常綠的臉,一直貼在山墻上。我也曾一次次地想揭開那張臉,看看它的古老的表情。畢竟是相府,很多年了,時光一定不會隨著那些被拆除的建筑一塊消失。時光總留有印跡。薜荔便是。薜荔收留了漫漶的時光——相府里從前的笑、哭,歌和逝去。我還有一次專門進到院里,想看看墻那邊的薜荔的臉的側(cè)影??墒瞧婀郑艺伊税胩?,連墻都沒找著。那時正是下午。一切靜得讓人心虛。過于靜的空間,往往便有幽冥之意。我只好回轉(zhuǎn)了。
但薜荔一定不過問這些。它有隱花。細小,卻精密完整。
更重要的,有一天半下午,我經(jīng)過后墻,猛然被薜荔葉中的青果給擊中。薜荔居然也有果實,這便不得不使我回過頭來想像它的花朵。于是知道隱花。同時,我明了了植物隱花卻并不隱的果實。
那天看過薜荔果后,我經(jīng)過六尺巷?;腥挥X得這巷子或許就是韜光養(yǎng)晦的隱花,只是人心再韜光養(yǎng)晦,也比不了一株薜荔的長久。
四點鐘。天漆黑。鳥聲卻傳來了。從屋后的竹林深處,鳥聲緣著竹葉上的清露,沁到了屋子里。我睜著眼聽。鳥聲竟然也是含著一絲絲朦朧。它們也還剛剛從夢里醒來,不過,與人不同的是:它們在夢里想到了什么,或者看見了什么;因此,它們立即醒來,就用叫聲去尋找什么。
先是短淺的一兩聲,叫聲有些沙啞。應(yīng)該是只雄鳥吧?想像得出來,它立在樹頭上,頭頂上夜色如墨,身邊竹葉搖動,它閃亮的眼睛望著遠處。它沒得到另外的目光的回應(yīng)。于是,它又長長地叫了三聲。這一回,聲音曳出了竹林。然后,是靜默。
我有些急了。
那只雄鳥卻不急。四點鐘的南方大地,每一秒鐘都有新的醒來,也都有新的故去。它在長叫了三聲后,又渾然成為了天地的一部分。而我,卻還在想像著:想像著那遠途而來的人,不,是遠途而來的鳥。那只鳥披著霧氣,擦破黑夜,向剛才的三聲鳥鳴溯游過來。
終于,到了。到了!
是三聲清亮的鳥叫。接著,又是三聲長長地充滿著欣喜與擁抱的鳥叫。
南方被鳥聲叫醒。大塊的水田,松林里的白鷺,后院圈里的小黑豬,池塘里的魚群,掛在半垛墻上的農(nóng)具,發(fā)酵的大糞,三天前剛栽下去的小菜,彎曲的路,東邊正在一點點漾出來的血紅……萬物守著最后的靜默,卻無一例外地將額頭抵向了逶迤而來的晨光。
樹有眼,粗糲,滄桑。黃昏漫步淝河,樹眼靜靜地看著我。其實,它或許只是在沉思,甚至在反芻。在它眼里,我無非只是一次經(jīng)過,同昆蟲、花粉、露珠、鳥鳴一樣,經(jīng)過了就經(jīng)過了。所有事物無非都是時間的過客,它深諳此理。
但它的眼睛還是透露出了它內(nèi)心的成長與傷痕。它的眼,一直往身體的深處生長。它甚或是內(nèi)視的。它反復而近乎嚴苛地審視自己。那眼里,有種子、第一片嫩葉、第一支抽長的枝條、第一輪年輪,更有第一片黃葉、第一塊枯死的樹皮、第一根凋零的樹枝、第一刀被刻劃的疼痛……
樹眼是個節(jié)點。每一個眼都是一個高度。你往上看,或許有一個眼便是真正的分水嶺。從那眼往下,叫成長;從那眼往上,叫蒼老。
南方彌濛的水汽正在淝河上行走。水里不時冒出一串串氣泡。天氣逐漸火熱,河水即將蒸騰。長夏正漫向高峰。而節(jié)點也將隨之而來。那便是秋。想到此,我有些黯然。忽地想起博爾赫斯的《局限》:
有一行魏爾蘭的詩,我再也不能記起,
有一條毗鄰的街道,我再也不能邁進。
有一面鏡子,我照了最后一次,
有一扇門,我將它關(guān)閉,直至世界末日降臨。
在我圖書室的書中,有一本
我再也不會打開——現(xiàn)在我正望著它們。
今年夏天,我將滿五十歲,
不停地將我磨損啊,死神!
梅雨季節(jié)一到,村莊上便開始潮濕、陰晦,甚至開始秘密、幽暗和令人生疑。梔子花開得素白,質(zhì)樸的香氣在天井里漫游。女人們坐在天井的回廊上,納鞋底,過光陰。當然,從她們并不停歇的嘴唇上,會不斷地滑過一個個名字。
我只記住了一個。我聽著那個名字,便想起煙火薰在巷子矮屋上的痕跡。那濃重的煙火味中,一個身材瘦小的女人,將一盆水潑灑在用破缸養(yǎng)著的那盆蘭草花上。那是一種開得潔凈的花。村莊上的人卻很少過去,孩子們倒時時跑過巷子。孩子們有時甚至會禁不住吃一口女人遞上來的山芋或者番瓜。但更多的時候,這條巷子連同巷子里的女人,成為了南方村莊上的一個忽隱忽露的禁忌。
終于,很多年后,在走馬嶺的祖墳山上,這個女人有了一塊屬于她自己的墓碑。青草比煙火更重,黃土比巷子更深。我第一次理清了她的一生——十幾歲時嫁為人婦,不育,被棄。然而卻一直居在村中巷子里。直到老死!
村莊早已消失。煙火被水泥地下的泥土收留。而桐花,一如我一樣,早已模糊了那條巷子,更談不上記得那面影。只有煙火……南方梅雨季節(jié)一到,煙水的氣息里,紡車整夜不停。長長的黑白相間的帶子,飄在巷子里,仿佛一根根枯瘦的手指,想抓住風、月光、露水、鳥鳴與她養(yǎng)在煙火里的卑微內(nèi)心。
轉(zhuǎn)過文廟的墻角,先是一棵夾竹桃。每年五月,開紅色和粉白的花朵。清亮,而且花期漫長。夾竹桃的青色的帶節(jié)的枝干,與文廟暗紅色的墻體竟然十分協(xié)調(diào)。再轉(zhuǎn)一個墻角,便能看見喜樹,粗大的香樟;但我更喜歡再往里走。那里面有低矮的潮濕的蜀葵,邊上便是結(jié)滿漢服的構(gòu)樹。
很少人知道構(gòu)樹。這南方并不干起眼的樹木,青褐色的枝干,濃密的樹葉,蓬生的樹體,論形,不足以觀瞻;論氣味,無香無臭;論身姿,散倚無態(tài)。而且常常生在僻靜處。無花無蝶,恰如鄉(xiāng)里人家,無酒無肉,便冷清寂寥。但我卻時常走到樹邊。我喜歡端詳那一片片漢服。自然是指它的葉子,一律地往前生長,葉片肥大,自中間主莖向兩邊各開兩個岔口。美感便在這岔口上呈現(xiàn)了出來。你再細端詳,那就是古朝的漢服啊——青色的漢服,凝止了許多的時間。我甚至覺得:那葉片背后,還正行走著一個個身影。
雨季來臨,夾竹桃在一夜之間,將頹廢之美寫到了極致。而構(gòu)樹這小小的滿枝頭的漢服,依然青翠。我只是舉傘遠視。北窗正對著構(gòu)樹,或許也有同我一樣遠視之人。很多時候,草木只是草木,相視只是相視。時光帶走了一切,只有當草木模糊成了影像,我們才可能發(fā)現(xiàn)了它所賦予的微妙而驚心動魄的情感。
離開文廟多年后,在廬州淝河的黃昏里,我經(jīng)過阜陽路橋。橋頭地上,落了許多的酒紅色的果實。那些果實一如簪纓,交織在一起,有的已經(jīng)開始微微泛白,有的還正酒紅得濃重。但都落了,被行人踐踏,被晚風吹拂,被我注視。
這滿地的簪纓啊,這是構(gòu)樹的果實!我一抬頭,與那些漢服撞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