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海琴
我初識南山,是母親將要出門勞作之前。清晨天剛亮,她就簡單粗暴地拍醒還在沉睡中的我:“起來洗衣做飯,午后記得看下南山,如果烏云來了,趕緊收稻谷和衣服……”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完全不顧我的情緒,邊說邊扛著農(nóng)具和干糧水壺出門。我在夢中被這樣一堆繁重的家務(wù)驚醒,一肚子的起床氣,把被子踢上一百遍,還不夠泄氣,又爬起來,趿著拖鞋,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沖著我媽的背影,扯著嗓子喊:“我不干,我就是不干?!笨扇挝液捌粕ぷ?,她頭也不回,偶爾回頭,是帶著幾句恐嚇和叫罵:“你這個死撈子(贛北方言丫頭的意思),你要是敢不做好,看我回來不打死你?!?/p>
她不回頭理我,我生氣。她回頭罵我,我也生氣。無計可消除,先坐在地上哭一場,哭完,又默默洗衣、做飯、喂豬,給田地里的父母送午飯,午后觀天象,收稻谷,收衣服,傍晚搬著椅子安心地坐在門口等滿身疲憊的父母歸來,因為鍋里已煮好了飯,濃濃的米湯已盛上桌。天空中的縷縷炊煙,此刻都變得溫情脈脈起來。
彼時我大約十歲左右,每逢農(nóng)村里的雙搶季節(jié),我就被當(dāng)作半個勞動力來使喚。
我家住在南山和北山的中間,小時候靠它們辨別方向。我從來分不清東南西北,只知道,當(dāng)我坐在家門口的桃樹下做作業(yè)時,我的右邊是南山,左邊是北山。南山應(yīng)該是武寧縣境內(nèi)梅顏山的余脈,北山是幕阜山余脈,但我從不想去考究這些,我喜歡管它們叫南山和北山。
南山郁郁蔥蔥,春有百花秋有月,可人跡稀罕,冷冷清清。北山光禿禿長滿芭茅,毫無美感,卻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北山里成噸成噸的黑色黃金變成一沓沓人民幣,將人們從田地里解放出來。但面對人們對它的“搜腸刮肚”,北山是憤怒的。它發(fā)作時,就會將貪婪的人們埋進煤土,永遠見不了天日。世間從此多了許多孤兒寡母,這是代價。
我家隔壁鄰居,是一對很恩愛的夫妻,男人長得挺拔健壯,但對女人卻溫柔體貼,女人生了三個女兒,男人也沒有半句責(zé)備和不喜之言。每天從煤礦里下班回來,男人洗凈一身黑土后,輪番抱起三個心頭肉。
最小的女兒十個月便會走路,每天看見爸爸回來,就伸著胖乎乎的雙臂,搖搖晃晃走到爸爸的懷抱里。但這幸福很快隨著一聲炮響,轟然坍塌。
村里傳來煤礦爆炸、塌方的消息,一時,恐懼如瘟疫般蔓延,麻將桌上的女人們,溪邊洗衣的女人們,都立刻停下手中活計,蜂擁爬到山腰上尋找自家的男人。
很不幸,隔壁家的男人再也沒能回來,人們把他那血肉橫飛的殘缺身體抬回了家,村里的醫(yī)生用盡了醫(yī)務(wù)所里所有的紗布,才將他包裹成一個全尸入殮。女人昏倒,幾盡虛脫,兩個大點的孩子隨著大人們一起哭泣,最小的女兒被人們抱著,清澈的眼睛里天真無邪。我看見那可愛的小孩,很為她擔(dān)憂,難過地在一旁哭成個淚人。當(dāng)我看見爸爸在人群中忙碌時,突然間有種巨大的慶幸感擁抱了我,那一刻我覺得洗衣、做飯、喂豬、收稻谷是幸福的事。我擦干眼淚,找到我媽,搖著她的手對她說:“你們兩個,都不許去煤礦里干活!”
在這件事之前,我特別羨慕那些礦工家的孩子以及父母外出打工的孩子,首先他們不受管束,漫山遍野地撒歡,作業(yè)愛做不做,夏天在池塘里泡一下午,監(jiān)護他們的爺爺奶奶只得在池塘邊守著,奈他們不何。其次他們手頭有錢,父母把虧欠的陪伴都轉(zhuǎn)化成零花錢塞給他們,一瓶瓶的汽水、健力寶澆灌著無知的童年,早早嘗到甜頭的他們,大多很快輟學(xué),步父母的后塵,終生以掙錢為生活目的。
貧窮從來不是好事,貧窮遮蔽了人的眼睛,讓人看不到金錢以外的東西,像動物尋找食物一樣不停地被原始欲望折磨。鄰居家喪事料理完畢后,很快,人們就好了傷疤忘了疼,煤礦也稍作整頓后,又抓緊時間開工。男人們依然熱火朝天地下井,女人們依然熱火朝天地打麻將,日子,在僥幸中一天一天過下去。
在挖煤導(dǎo)致的血淋淋的事件面前,大多數(shù)在山旮旯里窮了幾代的人們麻木認為:生死由命,修短隨化。
也有沒被麻木的人家,女人沒有資本上桌打麻將,只是在家漿洗做飯,灑掃庭院,養(yǎng)雞飼狗,男人耕著自家一畝三分地,前面有黃牛拉犁,后面有半大的娃推耙。這樣的人家是我喜歡的,他們的生活有未來。
鄰居男人家只得到很少的賠償。煤礦老板以本次事故主要責(zé)任是另一個礦工失職為由,讓他們兩家協(xié)商后續(xù)相關(guān)事宜。女人從沒有挑起過家庭的重擔(dān),慌得手足無措,開始只是在家以淚洗面,后來為了活下去,不得已去找那位肇事礦工索賠,不料肇事礦工并沒有善待她和她的孩子,也沒有主動在勞力、金錢方面及時給予補償。絕望之下的女人,摔碎對方家中所有能摔的東西,帶著三個孩子,坐在他家門口哭,直到村干部前來調(diào)解。如此反復(fù)多次。
后來我父親給她介紹了一個男人。這男人是我家遠親,大齡未婚,長著像斯大林一樣濃密整齊的八字胡,個子不高,很敦實,話少,外表、性格與女人的前夫相差甚遠。他每次到來,女人對他都很冷淡。他白天怕人笑話不敢來,晚上來的時候也只是悄悄地站在她的窗子下面叫她名字,笨拙地說一些保證。終于有一天,女人開口了,要他把她的三個女兒視如己出,并且他們之間不再生育子女。他全部都答應(yīng)。
她跑到前夫的墳前哭了半日,趴在墳頭抽噎不止:“我真的是沒有辦法,三個孩子我一個人怎么養(yǎng)得活……”
后來,從母親和父親的聊天中得知,當(dāng)我那遠房親戚再去敲鄰居女人家的門時,女人開門接納了他。漸漸的,女人的臉上又開始出現(xiàn)了笑容,人也重新圓潤起來。
我父親是個熱愛生活、浪漫有趣的人,高中畢業(yè)后就在本村找了我母親結(jié)婚。兩家人只隔了一條馬路,聽老人講述,結(jié)婚的時候,我母親蓋著一條紅手帕,我父親將她牽回家。
成家后的父親沒有隨波逐流去挖煤,他學(xué)了一門手藝:釀谷燒。谷燒是贛北地區(qū)廣受歡迎的谷酒,用黍殼染成紅色,味道醇香綿長,易入口而酒勁大。我的童年開始有記憶時,第一個場景就是在父親的釀酒房里??諝庵腥前l(fā)酵的味道,陽光從瓦縫中射下來,一束束白色的光柱里,含有酒精味的水蒸汽在上升,彎彎曲曲,就像父親喝醉酒后的步調(diào)。
弟弟出世后,爺爺老房子里那一小間房已經(jīng)容不下我們四口。父親在北山腳下相中了一塊地,自己燒制青磚灰瓦,蓋了一棟兩層的毛坯房,盡管磚瓦都是自己燒制,也還是債臺高筑。
去北山挖煤賺錢的人都要經(jīng)過我家門口,男人下井,能活著回來的人都會帶著不少的工資,只要稍作精打細算,生活還是很寬裕的。父親想必也心動過,不然不會在將上門討債的人打發(fā)走后,拿起谷燒酒,一杯杯把自己喝得滿面紅漲。
后來父親兼職做起了村干部。
那年代的村干部要收錢,收糧,調(diào)解糾紛,很容易得罪人。
他原本想讓日子過得輕松一點,沒想到,工資少得可憐,還苦了母親,家務(wù)事再也無暇顧及,全部由母親一人扛起。并且落下不少“吃冤枉”的罪名。父親重名節(jié),愛面子,受冤枉氣后,總是用他親手釀的谷燒酒去消愁。
母親勸解無用,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便趁父親去村組做工作時,拿起鐵鏟,走到北山上,將礦工從深井里挖出的煤一鏟一鏟澆到運煤的大卡車里,賺辛苦的力資錢。一天下來,往往兩個胳膊已經(jīng)沉得像兩坨鉛,鼻孔里塞滿黑色的灰塵。
母親不怕苦,但是她怕人說閑話:“村干部撈了那么多冤枉錢,還要老婆來鏟煤?這簡直丟村干部的臉?!薄八皇怯兄練獠粊碣嵜旱V的錢嗎?怎么管不住他老婆來?”
這話很快傳到父親耳朵里,他趁著酒興,掄起拳頭把母親打得鼻青臉腫。母親被打后,躺著床上生了幾天悶氣,一起來看見這簡陋的家,又拿起鐵鏟上了北山。父親依然重復(fù)酒后的暴力行為,我依然是撒開腿去爺爺家、外婆家、鄰居家搬救兵。救兵來了實際上只是減輕一點我的恐懼,他們救不了母親,搞不好莫名其妙挨一頓打回去。
我忍無可忍,在某一天早上,紅著一雙哭了整晚的眼睛,靠著廚房門框,對著正在做早飯的母親說:“媽,你把我送人吧……”話沒說完我的眼淚又溢了出來,母親正在撈米的手在空中停了幾秒,沒有說話。從那以后,父親再怎么發(fā)酒癲,都沒有打過我一下,慢慢的,也不打母親了。
煤礦歇業(yè)的時候,人們到南山砍柴,然后整齊地堆放在屋檐下。南山有大片大片的映山紅,每年春天,紅的、黃的、紫的開滿各個山頭,數(shù)不清的幽蘭在山谷悄然綻放。山腰上有一座廟,廟里的鐘聲從雍正年間開始敲響,悠遠而深沉。古寺旁留著一口油鹽洞,據(jù)說當(dāng)山下有人窮得揭不開鍋時,可以上來取得油鹽用以度命,第二日洞里的油鹽又補上。小時候以為這是神仙的法力,長大后才明白,這是廟里的僧人對供養(yǎng)者的另一種供養(yǎng),是慈悲和普度。
古廟叫白蓮寺,寺里最后一個老尼叫六婆,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山下的人們都把她當(dāng)家人一樣,只要知道她缺吃缺喝了,不管自己家里多困難,都會主動想辦法送點糧食上山。山下的孩子們主動去幫忙砍柴火。后來,人們都忙于外出打工或挖煤,唯恐錯過任何一個賺錢的機會。老得無法下山的她卻被人們遺忘了,沒有弟子愿意來古佛前延續(xù)青燈,油鹽洞里的油鹽早就竭盡。她平靜地選擇在一個夜里,點完最后一根香,點燃廟檐低矮的茅草屋頂,然后盤坐在蒲團上,和整個廟宇一同化為灰燼,只留下一塊刻有眾多名字的功德碑,那些名字,都是活在雍正年間的人們。
那晚上,山腰間熊熊的大火映亮了半邊天,震驚了山下的人。這是我聽過的,最悲壯的涅■。
老尼和古廟的涅■,也隱隱揭示,那一段時間,人在物質(zhì)面前的失控。
老尼涅■的時候我在外求學(xué),但很不幸落榜。母親當(dāng)眾羞辱我,說我白白浪費她那么多錢。盛怒之下的我失去了理智,和她吵架,吵得聲嘶力竭,哭得歇斯底里。我沒想到和母親的第一次嫌隙竟然也是因為錢,我很悲傷,母親竟然也不可免俗地成為了拜物主義者。
最后是父親來收拾我們母女之間的殘局,很感謝他及時地扶正我的三觀:“衡量一個人的標尺并不僅僅靠金錢,而是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彼运屛胰プx衛(wèi)校,他認為能治病救人,在任何年代都是有用的人。
我畢業(yè)后就留在家鄉(xiāng)的縣城工作,回村里的機會很多,偶爾,也像小時候那樣去爬爬北山,又爬爬南山。
這些年民間和政府的生態(tài)意識已經(jīng)蘇醒,加上安監(jiān)部門大力監(jiān)管,北山上血淋淋的事故已經(jīng)多年沒再發(fā)生,安全警示牌也跟著活潑、大膽起來,上面的內(nèi)容讓我笑不可抑:“一個男人上班卻不注意安全,等于是在給另外一個男人打工!”“一個女人上班卻不注意安全,等于是在給另外一個女人騰地方?!边€有一塊寫著:“事故就是兩改一歸:老婆改嫁!孩子改姓!財產(chǎn)歸別人!”
笑過之后我開始陷入沉思和心痛,在此喪命的人,結(jié)局無一不被這些警示牌言中。
北山已滿目瘡痍,在山體的另一邊,原本還有不少村莊,但現(xiàn)在全部移民搬遷,因為山體掏空,隨時可能有地表塌陷,而且已經(jīng)無法蓄水,池塘、水井都干涸。據(jù)說很快,這樣的小煤窯都要關(guān)停。
北山終于可以消停了,只是此刻它像一個被吸吮干了乳汁的老婦。
“媽媽,你看,火車開出來了。”女兒奶聲奶氣的驚喜聲把我的思緒拉回來。
煤礦再也不需要人力去鏟煤,當(dāng)年母親冒著被父親打罵的危險去干的活計,已經(jīng)被鐵軌取代,像火車車廂一樣的鐵皮箱子將煤一車車倒進大卡車,運出山外。
“媽媽,你還鏟多久,我餓了,我們回家做飯吧?”當(dāng)年我總是站在這煤堆旁央求母親。疲憊不堪的母親也總是沒好氣地罵我。
我喜歡關(guān)注孩子的內(nèi)心世界,我母親卻不是一個纏綿的母親?;蛘哒f,生活的粗礪磨損了她的纏綿。
我仿佛又看見童年的自己,哽咽在喉嚨里堵著。我現(xiàn)在才能明白,父母當(dāng)年在窮困面前有多么無力,他們堅守家庭完整的決心又是多么艱難。
我牽起女兒的小手,坐運煤車回到村里。當(dāng)年在煤礦里僥幸活下來的人們都開始老了,當(dāng)年在池塘邊守著孩子們的老人已經(jīng)去世,當(dāng)年在池塘里攪渾的潑皮孩子成了村莊新的主人。村莊不管人們怎么折騰,它從不會停止一茬茬的、如割韭菜般的新陳代謝。
年紀稍大的,有的還在玩麻將,有的也跳起廣場舞。打聽了一下,再沒有人去挖煤了,人們不再潦草地對待生命和健康,這讓我感到很欣慰。
鄰居家的三個女兒都已長大成人,我的遠親遵守著他當(dāng)年在女人窗下的承諾撫育三個姑娘,其中兩個大學(xué)畢業(yè),已有體面穩(wěn)定的工作。我母親后來把家搬到縣城,鄰居家最小的那個女孩,牽著新婚丈夫去我母親家道賀,笑著和我打招呼,臉上有種淡淡的羞澀。〓
有一日我步行上班經(jīng)過公園,無意間看見一位偏癱的老人在進行康復(fù)鍛煉,我正打算加快腳步趕路,忽然覺得這個人很面熟,于是又回頭看了一眼。他正是當(dāng)年那位因操作失誤導(dǎo)致我家鄰居死亡的肇事礦工,此時在認真地、遲緩地做著每一個康復(fù)動作,然而身體顫顫巍巍不聽使喚,所以每一個動作都不到位,嘴角伴隨著艱難和疼痛,歪斜得更厲害。最觸目的,是他那專注得發(fā)直的眼神里,像南山一般執(zhí)拗地聳立著對于生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