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的方向
——論林白小說中的生命意識
2018-11-14 14:37:08李雯苑華南師范大學(xué)
長江叢刊 2018年27期
■李雯苑／華南師范大學(xué)
“當(dāng)代女性作家”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標簽，她們的作品中充斥著大量的性愛描寫、女權(quán)意識以及對生活頹靡的感悟與觸發(fā)。無疑，作為女性，林白必然是其中的一員。但是林白筆下除了“當(dāng)代女性作家”所共有的女性情懷外，還有更多的獨特的閃光點。她筆下文字里激蕩的生命意識，將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送到了更遠的方向。
一、“我在夢中一次次死去。”
《一個人的戰(zhàn)爭》無疑是林白的代表作，它的開篇就從“生孩子”寫到了“死亡”。外婆與多米的對話是一種儀式，它的存在就是喚醒多米對“生命”和“死亡”的認知。弗洛伊德認為：“夢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xiàn)象，實際上，是一種愿望的達成。”還是個孩子的多米常常做夢，夢見自己和親人死去。在此，死亡與生命的對應(yīng)意義無需贅述，林白借多米寫下的不過是她對于死亡的認知和對于生命意識的追尋。而《萬物花開》中堅信自己是“大頭”的林白在第一章就發(fā)出“瘤子使我死亡，也使我自由?！钡母锌X子里長著五個瘤子的大頭看到的世界奇異多變，他在自己思維的世界里自由飛翔，“如果我死去，這種死法使我感到自己不同尋常?！薄八馈痹谶@里和“自由”劃上等號，死亡成為另一意義上的永生。
死亡不是生命激情的消退，而是生命激情的升華。林白曾經(jīng)在《日午》里塑造過一個跳舞的女性形象，姚瓊美麗又神秘，鮮活而奔放，散發(fā)著女性的芬芳，她在一個午夜自己走進了沼氣池里，“全身被水泡得像石灰一樣白”的死去了。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姚瓊卻得到了在供銷社賣咸魚的另一結(jié)局?！拔覍Ρ幌挑~吞掉的美麗的姚瓊痛心疾首，我寧愿她死掉?，F(xiàn)在讓我告訴你，賣咸魚才是姚瓊生活的真相?！绷职酌⒌纳庾R帶有浪漫主義色彩，她的筆下美麗的女子可以走向死亡卻不能走向平庸。實際上，這兩處對姚瓊的描寫擁有同樣的結(jié)局——姚瓊的死亡。在《日午》里，那個美貌的姚瓊失去了鮮活的生命，變成了一具漂亮尸體，而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里，供銷社里賣咸魚的姚瓊失去了舞者的曼妙身姿，歸于平庸，這種死亡是精神上的。林白清楚地知道肉體的死亡是呼吸的停滯，而不是美的停滯，精神的死亡則表現(xiàn)地更加決絕。從哲學(xué)角度來看，我們每個人都會死，也都會從世界消失?！吧钍冀K有一個不可抗拒的悲劇結(jié)局，我們只能英雄式的承受它，也許時而孤獨地發(fā)出幾聲悲鳴。”林白是認可生活作為悲劇的觀點的，在她看來，死亡不過是通往來生的路，并不值得恐懼，她筆下的蕓蕓眾生只是把這個悲劇的角色扮演好，平靜的走向身體或靈魂的死亡。在此，死亡不再是生命意識的終結(jié)，而是生命意識的升華。林白的生命意識遠比她本人筆下創(chuàng)作的小個子的瘦弱的主人公要遠大得多。
“死亡”之余，還有“消失”。無論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的北諾、王、南丹還是《同心愛者不能分手》里那個“穿月白色綢衣”的女人，抑或是《回廊之椅》里腰身婀娜的朱涼。她們都在與“我”交往或交談后消失了。人物的“消失”構(gòu)成了林白小說的基本架構(gòu)，她從來不用費心思索人物的命運走向，而是用“消失”兩字一筆帶過。在筆者看來，“消失”所提供的信息缺失，放大了讀者閱讀的想象空間。比起“死亡”，它似乎承載了更深刻的文學(xué)意義。值得注意的是，林白筆下的人物的消失，不是有預(yù)兆的，這些人物往往是突然消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讓“我”發(fā)出“生命的確就像一場夢”的感慨。因此，“我”對她們的去向有疑問，對她們的未來有疑問，對她們的存在有疑問。這些疑問不再停留于文本而是上升到存在的形而上的哲學(xué)思考，“存在還是虛構(gòu)”背后交織的不僅是文學(xué)意識與審美，更是生命意識的躍動。
二、“男性的美是什么？我至今還未發(fā)現(xiàn)?！?/h2>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女性寫作”與“個人化寫作”相交匯，構(gòu)成文壇的獨特風(fēng)景，而林白，正是這風(fēng)景中的一抹亮色。首先需要明確的是，林白的女性描寫不是刻意的，“只要女作家本身不是一個中性人，那么創(chuàng)作中就會自然而然流露出女性的風(fēng)格和魅力，這是由于其本身生理和心理的特點所決定的，無須刻意追求?！绷职仔≌f中女性魅力的最佳表達往往是在其女性人物與男性人物的比對下完成的。
在林白的文學(xué)作品中，女性人物的形象往往是立體的?！兑粋€人的戰(zhàn)爭》中南丹的是一個給多米施魔咒的“女巫”，她帶來許多讓多米感到新鮮的東西，讓多米“返回原來的面目”。《回廊之椅》中的朱涼“腰身婀娜，面容明艷”，她和她的使女七葉，每個午后都捻一住艾草香，靠在涼席床上一起睡去……在林白的小說里，女性的形象總是鮮活的。此外，林白還側(cè)目于這些女性的生活，年少的懵懂叛逆與性的覺醒，女性隱藏的同性戀愛傾向等都在林白細膩的文字表達下流淌。與此相反的是林白筆下的男性，林白筆下男性形象基本上是缺席的，即使存在少量的男性角色，她也盡量避免對他們進行有意義的書寫，甚至連名字，林白也不愿意給他們。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讀到《瓶中之水》里的意萍給她的男友取了個叫“碰碰”的外號，《同心愛者不能分手》里唯一的男性角色從頭到尾都以“男教師”出現(xiàn)，《一個人的戰(zhàn)爭》里甚至連多米發(fā)誓要轟轟烈烈愛著的N也只是一個字母而已。到了《說吧，房間》男性甚至成為了陰險、怯懦、唯利是圖而不愿承擔(dān)責(zé)任的膽小鬼。她筆下的男性是符號化的。這樣一種特殊的表達一直被視為林白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反抗父權(quán)制壓抑的突出表現(xiàn)。然而，在筆者看來，這樣的表達背后還浸潤著林白強烈的生命意識，她所喚醒的是女性的自我存在意識，在林白的作品里，“女性及其個人不需要參照男性及其歷史來獲取意義并進行自我定義”。林白是執(zhí)著于“看”女性的作家，她筆下的女性形象都在進行典型的自我解讀，她們與那些性愛、墮胎、離婚、失業(yè)交織下的故事闡釋了居于社會邊緣的女性與生存環(huán)境的抗爭，更反映了女性尋求自我救贖之路時的自我抗爭和豐滿的生命律動。
林白的寫作手法被稱為“身體寫作”，她關(guān)于女性成長的描寫是驚世駭俗的，她對女性隱秘心理及性感體驗的大膽坦露，在文學(xué)界曾引起強烈震動。閱讀林白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她筆下的女性自我性愛的描寫往往生出一種詭譎的美艷感。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與《同心愛者不能分手》中都有詳細生動的女性自慰的描寫：“……她把自己把自己吞沒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水，她的手變成了魚?！狈粗?，林白筆下的兩性性愛卻得不到這樣溫柔的垂憐。它們都是不完整的、粗暴的、乃至痛苦的?！兑粋€人的戰(zhàn)爭中》多米被迫與矢村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一陣劇痛滯留在多米體內(nèi)，只要男人一動，這痛就會增加，就像有火，在身體的某個地方燒烤著，火辣辣地痛?！薄墩f吧，房間》里的“我”從不曾與丈夫有性的和諧。她筆下的女性從來沒有在與男性的性愛中獲得快感。埃萊娜?西蘇的觀點在某種程度上很好的為林白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理論基礎(chǔ)：“通過寫她自己，女性將返回到自己的身體，這身體曾經(jīng)被從她身上收繳去，身體被壓制的同時，呼吸和言論也就被抑制了。寫你自己，必須讓人們聽到你的身體。”林白筆下的男性與女性形象的一系列對比都是基于“讓人們聽到女性的身體”而創(chuàng)作的，寫作一方面釋放了對女性的壓抑，另一方面放大了女性的歡樂、細膩、以及巨大的身體領(lǐng)域的感受，徹底地擺脫在性行為中女性對男性的依附狀態(tài)，表現(xiàn)只有女性自己最了解自己的身體，只有女性能掌握自己的身體的感受，從而使她更加得以獲得個體生命自由的力量。
與林白同時期的其他女性作家里，劉索拉、池莉、方方與范小青的作品也具有極強的女性張揚意識，但在爭取女性的生存地位之時，這幾位作家更喜歡以男性的審視作為終極評價的標準。林白從對男性審視視域中掙扎出來，走向了徹底的自我發(fā)現(xiàn)。她筆下的女性生命意識，不再局限于男性的表達，而是找到了一種純粹的女性表意方式。
三、“我從房間來到地邊?！?/h2>
從90年代后期開始，林白相繼創(chuàng)作了《說吧，房間》（1997）、《萬物花開》（2003）與《婦女閑聊錄》（2003）等作品，生命意識越來越明顯的躍動在林白筆下?！墩f吧，房間》延續(xù)著林白自說自話的慣常作風(fēng)，但說話人不是自己，而是被擬人化的房間。“說吧”則帶有明顯的懇求與安撫意味，仿佛對幽閉與孤獨的撫慰。但在筆者看來，《說吧，房間》是林白對于90年代中后期女性生活最尖利的叛逃，它呈現(xiàn)的不是封閉狀態(tài)下的女性生活，而是被擠壓扭曲的女性生存空間下不公且畸形的女性生存境遇，林多米不再享受《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的孤獨與自我，而只剩面對現(xiàn)實的絕望。生活失去詩意，歸于失業(yè)、離婚、養(yǎng)育孩子。當(dāng)幻想的燈光陡然熄滅，生命的現(xiàn)實意味就在空中飄散開來。“一個真正寫作的人，是始終離去的人。”林白不甘于把故事停留在房間里，而是把它放在了不公的現(xiàn)實下。
林白在寫作《萬物花開》時的想法展示了她生命意識的迸發(fā)，“寫作《萬物花開》，首先是想滿足自己。寫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變成一個從未見過的人。”。腦袋里長了五個瘤子還沒有死去的大頭就是那個“從未見過的人”，他總是會看到普通人所看不到的鄉(xiāng)土生態(tài)，產(chǎn)生別樣的生理感受，這些描寫既洋溢著色彩的明媚，又透露鄉(xiāng)土中國“苦難”的陰霾，林白在這里塑造的不再是城市生活中的人，不再是在愛情性欲里掙扎的人，甚至不再是一個女人，她從那個“在蚊帳里撫慰自己”的女孩變成了關(guān)注社會問題的敏銳作家。
作為《萬物花開》的附錄出現(xiàn)的《婦女閑聊錄》則被視為更決絕的轉(zhuǎn)型，林白一反她“作者”、“敘述者”與“主人公”三者交錯的敘事常態(tài)，離開了“我”只剩下一個叫“木珍”的農(nóng)婦，愛情在這里被徹底消解回歸為生命最原始的狀態(tài)。愛情從男性缺廢，女人自戀與叛逃回歸到樸素的原生態(tài)兩性愛情觀，這里的家長里短不再是類似于《一個人的戰(zhàn)爭》里的喃喃自述，女性性別屏蔽意識的淡化，使得普通人的生命意識得到強化。從一味自述轉(zhuǎn)向平凡人生的表達，從“精英”回歸“民眾”。方言的使用也使文本更“接地氣”，《婦女閑聊錄》從主題到敘事手法，再到敘事語言都不再是冰冷的“高閣上的文學(xué)”而煥發(fā)生命的光芒。當(dāng)《婦女閑聊錄》獲得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時，林白在獲獎詞中，反復(fù)提及“岔路的方向”一詞，她一方面認為《婦女閑聊錄》是她文學(xué)上的岔路，另一方面又認為文學(xué)是她人生的岔路。但最終這個其貌不揚，從一個亞熱帶小縣城發(fā)跡的女作家用一句“岔路的方向也是自由的方向”?概括她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在筆者看來，致力于追求自由的林白，從未停止對生命意識的發(fā)掘。
縱觀林白的系列創(chuàng)作，筆者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她的創(chuàng)作順著90年代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緩緩延伸開來。她奇異而又明媚的文字色彩與陰柔而又悲哀的女性情懷相互交織，從自我走向大眾，從個人走向群體，從房間走向地邊，從生活走向生命。
一直以來，對于林白小說創(chuàng)作的分析多數(shù)集中在她獨特的敘事手法與女性情懷上，這無疑是由林白女性作家的身份和女性描寫的手法決定的。然而，作為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轉(zhuǎn)型期的新生代作家，林白更深遠意義上的文學(xué)成就卻得不到相對等的評價，隱藏在隱秘的“身體敘事”背后的生命意識也閃爍著別樣的光芒。于林白而言，文學(xué)的意義早已與生命相當(dāng)，“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寫作，就讓文學(xué)像細菌一樣潛伏在我的身體里吧，讓它們與我一起，與萬物共生長，或者，與萬物同消亡?！?
注釋：
①［奧］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8.
②林白.萬物花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
③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
④［美］羅伯特.所羅門.大問題［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
⑤張抗抗.我很懷疑中國是否有女性文學(xué)［J］.文藝報 ,1985-5-28.
⑥王侃.林白的“個人”與“性”［J］.東吳學(xué)術(shù),2014(2).
⑦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
⑧［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A］.張京媛.當(dāng)代女性主義文學(xué)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
⑨陳曉明.不說、寫作和飛翔——論林白的寫作經(jīng)驗及意味［J］.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05(1).
⑩林白.野生的萬物［J］.作家,2003(4).
?林白.林白作品精選·文學(xué)的岔路［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
?林白.林白作品精選·內(nèi)心的故鄉(xiāng)［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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