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蕓
(西安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016)
一般而言,科幻電影并不依靠紛繁復雜的故事情節(jié)、瑣碎多元的事件,以及較為立體的人物形象吸引觀眾的注意力。科幻電影的魅力在于展現(xiàn)科學技術的未知領域,以及用諸多影像符號搭建起一個有別于現(xiàn)實生活的,豐富多樣的世界,刺激觀眾的感官。一言以蔽之,科技內核和視聽享受,是科幻電影黏合受眾的重要方式。然而對于詹姆斯·卡梅隆而言,這二者固然重要,但敘事上條理分明、張弛合宜,也是他的藝術追求。這也是為何在通常情況下,科幻電影往往隨著理念與感官享受帶給觀眾的新鮮感逐漸淡去,也就為觀眾所遺忘,而卡梅隆的電影卻能夠被觀眾反復回味爭論。這里有必要用西方敘事學的相關理論,來對卡梅隆科幻電影中的敘事藝術稍做探討。
一般來說,科幻電影的故事是較為單一的,除了少數(shù)如克里斯托弗·諾蘭這樣善于玩弄敘事詭計的導演外,電影人也不愿意設計較為復雜的劇情,以免觀眾的注意力被分散。因此,一般科幻電影只有一個敘述聲音,即一位故事講述者,這就是導演。在整部電影中,這個敘述者并不出現(xiàn),觀眾的觀影過程就是一次和導演之間的交流。卡梅隆則不然,在他的電影中,往往不止一個故事講述者,而不同的講述者也擁有著不同的身份以及敘事的態(tài)度、口吻等,這就豐富了電影與觀眾的交流場景。
以《阿凡達》(2009)為例,電影中一開始向觀眾進行敘述的并非導演,而是主人公杰克·薩利。薩利直面鏡頭告訴觀眾:“當我躺在退伍軍人醫(yī)院里,面對我一生最大的不幸,我開始做一些關于飛翔的夢——自由地飛翔。但是,你總有醒來的那一刻。假如你有錢的話,他們可以把你的脊髓醫(yī)好,但單靠那點退伍軍人的撫恤金,根本不可能做到。我就是他們所說的輪椅族?!贝藭r的觀眾并不是被定位為觀眾,而是一個薩利身邊的人。這樣一來,原本一個在設定上頗為天馬行空的故事也就具備了真實感和親切感。盡管卡梅隆完全具備用鏡頭語言交代上述信息的能力,但是他依然選擇了讓薩利親口告訴觀眾,并且類似的敘述一直延續(xù)下去,包括薩利在酒吧時向觀眾講述自己加入陸戰(zhàn)隊的原因,講述他對這個世界弱肉強食的觀感等,都在不斷對觀眾強化他的痛苦。這也就是從讓·布依墉(Jean Pouillon)到熱拉爾·熱奈特(Gérard Genette)提出的問題:“相對于人物而言,敘事者應該給自己什么樣的定位?是‘高高在上’‘并肩作戰(zhàn)’,還是‘幕后運作’?”
顯然,由導演直接用影像傳達信息,屬于“高高在上”的敘事姿態(tài),而由主人公向觀眾陳說自己的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那么觀眾自然擁有了一種與主人公“并肩作戰(zhàn)”的位置。這也就使得,第一,薩利的敘事使得他正如熱奈特所言“缺席是絕對的”,對于阿凡達計劃,對于潘多拉星球,此刻的薩利和觀眾一樣是一無所知的,而當薩利介入到阿凡達計劃中后備感新奇,觀眾同樣也是極具震撼的;第二,薩利在融入納美部落后,成為以SecFor公司為代表的潘多拉星入侵者的敵人,整部電影最終以納美人獲勝,人類落敗而宣告結束。觀眾被作為薩利的并行者,更能站在薩利的立場進行思考,從而理解他背叛人類陣營,維護納美人利益的行為。《阿凡達》中娜蒂瑞對薩利的敘述,《終結者》(1984)中凱爾·里斯對莎拉·康納的敘述等,都是這種將觀眾置于與角色“并肩作戰(zhàn)”地位的敘述聲音設計。
不同敘述聲音的存在也就導致了電影存在不同的故事層面。這里以卡梅隆真正的科幻電影處女作《終結者》試做說明。
首先,電影存在一個主故事層,那就是凱爾從未來世界回到了1984年,進入到莎拉平靜的生活當中。莎拉已經(jīng)成為了終結者追殺的對象,而凱爾的任務就是要保護莎拉。主故事層占據(jù)電影的篇幅是最多的。而電影中最吸引觀眾注意的火爆刺激場面,警察調查三個無辜者死去的懸疑敘事,以及最受歡迎的文戲,即莎拉和凱爾在亡命奔逃之間萌生的愛情故事也全部來自主故事層。其次,劇情在主故事層之中,又存在一個亞故事層,那就是凱爾向莎拉講述的,他耳聞目擊的故事。即未來的地球為人工智能“天網(wǎng)”所控制,而人類中則有一個名為約翰·康納的領袖領導著人們對抗“天網(wǎng)”,因此,在2029年,“天網(wǎng)”派出終結者利用時間位移器回到1984年殺死約翰的母親莎拉,從而扼殺約翰出生的可能。在激戰(zhàn)中,約翰帶領大家奪取了時間位移器,傳送回凱爾保護自己的母親。
這樣一來,電影就同時具有了兩種形態(tài)。一是大故事中嵌套小故事的形態(tài),同時兩個故事又是在一條時間線上,且具有因果邏輯,因此也可以被視為一個完整的大故事。這樣的設計,能讓觀眾看到莎拉的反應和評說,莎拉跟觀眾一起成為聆聽者,她無疑是感到極為震驚,但又不能不相信,觀眾也在接受莎拉的反饋中全面接受了這一設定。如此,電影也就擁有了共情的藝術效果。
最后,電影又具備一個與主故事層并列的第二故事層,這個層面的故事提供者就是卡梅隆本人。這個故事層的內容正是,從1984年到2029年這期間所發(fā)生的一切??仿∮幸怆[藏了大量的信息,以給觀眾留下想象的空間。正所謂“一個誘人的故事經(jīng)常要求觀眾在給出的信息之外進行構成”,對于正處于1984年的觀眾而言,這個時間段的故事無疑是充滿吸引力,并且與電影中給出的主故事層交相輝映的。觀眾完全可以根據(jù)主故事層交代了的內容,彌補出后續(xù)故事:莎拉和凱爾相愛并懷孕,他們的孩子就是未來的約翰·康納。也正是在這一次驚心動魄的和終結者的較量中,莎拉從一個普通的、天真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堅強勇敢的女性,也正是莎拉的堅韌性格,以及她對“天網(wǎng)”危害性的了解,她才能夠以一個單身媽媽的身份將約翰撫養(yǎng)成人,讓約翰也繼承了父輩勇敢、精明和堅強的個性成為未來人類的領袖??仿∫惨庾R到了這個第二故事層的巨大魅力,故而拍攝了將時間放在13年后的續(xù)集《終結者2:審判日》(1991)。可以說,如果沒有一開始對故事層的精確設計,《終結者》是無法形成一個自洽且始終牢牢把握忠實觀眾的系列電影的。
可以說,卡梅隆在繼承了自庫布里克以來的美國科幻電影寶貴經(jīng)驗的同時,又使其在敘事上呈現(xiàn)出一種新面貌。在對敘述聲音以及故事層面的具體安排上,卡梅隆的科幻電影要顯得更為豐富。在一部電影中,敘述者不止一位,故事的層次也不是單一的。正是卡梅隆精湛的故事技巧,支撐起了其包孕濃郁人文情懷的創(chuàng)作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