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一
小時候,我是個胸?zé)o大志的人,最大的理想就是長大后天天能吃上豬肉燉粉條。
讀初一的時候,我還很孤陋寡聞,甚至不知道念完了初中還能上高中,更不要說上大學(xué)了。直到初三,那個結(jié)巴老師才告訴我們,初中結(jié)束的時候會有一次考試,考得好的就會去城里讀高中。城里我是去過的,樓多、車多、人多,眼睛稍一走神,就會跟丟前面的父親,所以那時我就憂愁起來,要是真考上高中可怎么辦?我該如何去應(yīng)對那個令人眼花繚亂的陌生世界?
但我還是稀里糊涂地考上了高中,這在我們那是新鮮事,許多人見到父親就會道喜,夸他的兒子有出息。在他們看來,似乎讀了高中就是從此富貴起來,不但自己可以天天吃豬肉燉粉條,就連父母也會借光跟著吃一樣。
父母高興卻又憂愁。他們這種矛盾的情緒我見過。我大哥到了二十六歲才結(jié)婚,二十六歲在那時的農(nóng)村是一個很危險(xiǎn)的年齡,如果過了這個年齡還找不到媳婦,那幾乎就注定會淪為光棍。我們村的光棍其實(shí)已經(jīng)很多了,但我的父母還是怕我家又出一個,所以就四處托媒給大哥介紹對象。那時誰家要是有一個姑娘,就會奇貨可居,把她當(dāng)做招財(cái)樹,哪個小伙子要是不舍得出血本,掏出貴重的彩禮,他就只能干瞪眼瞅著,想把姑娘娶回家,門都沒有。
大哥還是找到了對象。父母高興卻又憂愁,高興的是終于有姑娘肯嫁給大哥了,憂愁的是彩禮的貴重讓他們簡直無力承擔(dān)。但最后那個值錢的姑娘還是嫁了過來,雖然她只和我大哥在一鋪炕上睡了五年不到就跟別人跑了,但在當(dāng)時卻解除了我家出光棍的危險(xiǎn)。我不得不敬佩父母的能力,他們猶如兩塊陳舊的海綿,看上去已經(jīng)干巴巴的了,但在重壓之下,還總是能奇跡般地?cái)D出意想不到的幾滴水來。
我考上了高中,父母就又一次陷入了那種情緒之中。讀高中就要去城里,那幾乎是變成了半個城里人,這其中的花費(fèi)顯然是不菲的。但父母憂愁歸憂愁,讓我進(jìn)城去讀高中卻是必須的事,于是那個夏天,父母就開始為我進(jìn)城籌錢了。
因?yàn)橐M(jìn)城讀書,而且那時高中的學(xué)校里還沒有學(xué)生宿舍,所以我必須有一輛自行車。另外進(jìn)城了,成天接觸的都是城里人,他們都衣著光鮮,為了能和他們稍微合些拍,我原先那套帶了兩塊補(bǔ)丁的衣服也是不能穿的,還得置辦一套像模像樣的才行。
漫長的夏天,父母忙著為我籌措學(xué)費(fèi)。我自己也沒閑著,跟著一個小包工頭去了附近的工地,我要用自己的力量賺錢買一套衣服,最好還能買一輛自行車。那年我十七歲,嘴唇上已經(jīng)稀稀拉拉地長了幾根短胡須,所以自認(rèn)為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但在包工頭豆芽樣的眼里,我卻還是個小孩,因此他只肯給我一半的工費(fèi)。那時大人干一天是十塊錢,所以我只能得到五塊。
我的任務(wù)是往小推車上裝磚,然后有個胖子負(fù)責(zé)推走。平時擺弄一塊磚會覺得很輕松,但從早到晚總是撅著屁股一刻不停地裝,幾乎任何人都受不了,就更別說只有十七歲的我了。第一天我的手指頭就被磨爛了。我本是戴著一副線手套的,但沒用上一個小時,那副五毛錢的手套就被磨破了,露了指頭。我的手指肚先是被磨紅,然后慢慢地皮膚變薄,最后竟透明起來,能看見里面淡紅的嫩肉和細(xì)細(xì)的血絲。
整個夏天,我除了賺到二百零五塊錢外,還總結(jié)出了一個樸素的真理:世界上最堅(jiān)硬的東西就是人的血肉之軀。這是我從痛苦的實(shí)踐中得來的,所以可以說是顛覆不破的真理。我一開始雖然雙手被磨爛,但慢慢的,手就長滿了繭子,不但不再怕磚磨手了,而且還省了手套錢。
母親用我賺的錢在供銷社買了一種斜紋的仿毛料藍(lán)布,又請裁縫給我做了一套中山裝。這個裁縫是我的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yuǎn)房親戚,人老得稀里糊涂,他最擅長的是給老頭子和老太太做殮服,一般年輕人都不找他,但我母親為了省錢,還是把他請到了家來,給我量尺寸。他磨磨蹭蹭地從早上一直量到中午飯口才量完,迫不得已,我母親給她搟了一大碗面條,外加一個荷包蛋。
我穿上他做的衣服在大鏡子前照了老半天,衣服不但肥,而且老氣橫秋,讓我十分不痛快。但后來一想,我剛十七歲,還會長個,興許進(jìn)城后還能吃胖些,所以衣服肥些應(yīng)當(dāng)正好。老氣橫秋雖然不適合我這樣的少年,但穿在身上也許會顯得低調(diào)又不張揚(yáng),這應(yīng)該是我這樣的農(nóng)村孩子應(yīng)該具備的品質(zhì)。
我沒能掙夠買自行車的錢。我父親倒是有一輛自行車,但早已破爛不堪,還總是掉鏈子。最后父親給我買了一輛二手的自行車。我們村的一個小伙,因?yàn)閼賽鄣年P(guān)系,頗需要些臉面,于是逼著他爹給他買了一臺摩托車。他爹變賣了四頭肥豬,又聯(lián)系了我的父親,把他兒子那輛八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車賣給了我家。自行車我是會騎的,我九歲的時候父親還沒有自行車,于是就去我二叔家,打冒支說父親讓我來借他家的自行車騎一下,然后就偷摸地去村西頭的砂石路上練習(xí)。我第一天踩著腳蹬子遛,第二天練習(xí)掏襠,第三天就可以上大梁了。我只用了三天就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代價是我二叔的自行車的前車圈被一棵歪脖楊樹撞瓢了,我的蛋蛋也被車梁硌腫了。那天后我疼了一星期,我二嬸也罵了我一星期。
二
我家屬于郊區(qū),到學(xué)校大概有三十多里,路多由砂石鋪成。
開學(xué)的第一天是父親送我去的,我倆分別騎著各自的自行車。沒進(jìn)城前我樂顛顛地騎在父親的前面,像一匹剛開始發(fā)情的小公馬。對城市的無限向往和對新生活的渴望讓我渾身充滿了激情和力量。我撅著屁股,貓著腰,車子歡快地在砂石路上奔馳。我不時地回頭催促著父親,可他的破自行車總是掉鏈子,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被迫停下來,蹲在地上重新上好鏈子。但進(jìn)城之后我的速度就一下子降了下來,到處是人和車,我極度緊張,生怕撞到人被訛詐,更怕被汽車碰到。其間要過幾條橫道,我不得不推著自行車慢慢地通過,腦袋左右來回瞭望著,像一只小心謹(jǐn)慎的黃鼠狼。
開學(xué)第一天我就很窘迫。我的中山裝太肥,而且早已經(jīng)過時。我的頭型也十分可笑,是電影中漢奸的樣式。我的出現(xiàn)引來了許多同學(xué)的關(guān)注,我甚至還偷眼瞅見幾個女生用一只手捂著嘴,一只手捂著肚子忍著笑,憋紅了好看或不好看的臉蛋。我父親更是,他帶補(bǔ)丁的舊衣服倒是可以原諒,可他的左臉上卻偏偏抹著一道黑色的車油,是他修車鏈子時,用沾滿車油的手去揩臉上的汗水造成的,這讓他看上去像一個謝幕后的小丑,滄桑中帶著滑稽。
為了上學(xué),我每天都要起得很早,騎車子到學(xué)校大概要一個半小時。路面很不平,有著許多的坑包和碎石,自行車走在上面,蹦蹦跳跳,里倒歪斜,人在車上顛簸著,像父親篩子上的黃豆,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我那時還很瘦弱,屁股上沒多少肉,所以每次騎到學(xué)校后,我的屁股就酸麻疼痛得要命,下車后必須半撅著屁股、稍岔開腿站在原地緩一會,才能正常走路。
有一天,半夜就開始下起了大雨,直到早晨五點(diǎn),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如果等雨停再走就會遲到,迫不得已,我披了一個裝化肥的編織袋子出發(fā)了。通常,我去上學(xué)都會走一段抄近的土路,一向自認(rèn)為聰明的我那天就犯了昏,為了趕時間,竟然又選擇了那條近道。
路越來越難走,地上泥濘不堪,別說騎著車子,到了后來,自行車的車圈里糊滿了泥,就連推都推不動了。我下了車子,使勁地向前推,可車轱轆卻一點(diǎn)也不轉(zhuǎn)動。我不得不停下來,用手去摳車圈里的泥,但剛摳干凈,沒走上十米,就又推不動了。雨雖然已經(jīng)停了,但我的臉上卻又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渾身的衣服也早已濕透,鞋子和褲腳全是稀泥,身上也都是泥點(diǎn)。最后我不得不扛著自行車呲牙咧嘴地走完了剩下的路。
到學(xué)校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節(jié)課了。停好車子,我先去了學(xué)校的水房,胡亂地洗掉臉上的泥痕,又把鞋和褲腳擦洗了一遍,才匆匆地向教室走去。敲開門,我鞋底太濕,在門旁一個趔趄,好懸沒摔個腚蹾。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我的血液迅速上涌,漲紅了臉和脖子,像賊一樣低頭回到了座位。
我的同桌,一個漂亮的女生,薄薄的嘴唇,馬尾頭,臉頰上有幾顆很不明顯的雀斑,當(dāng)時只有她沒有笑我。我坐定后,頭發(fā)上還在滴著水,她就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塊白色的手絹遞給我,示意我擦臉上的水漬。我急忙推辭,她卻不肯,甚至想要伸出手來直接去我的臉上替我擦拭。我受寵若驚,又漲紅了臉,不得已接過手絹,在臉上胡亂地抹了兩把。潔白的手絹立刻被染黑了,濕淋淋的,變成了一塊破抹布。
那時學(xué)校同樣也沒有食堂,只有家離學(xué)校特別近的同學(xué)中午才有時間回家吃飯,其他大部分同學(xué)都要帶飯。我有一個鋁飯盒,是我二叔從前用過的,由于用的時間太久,上面凸凹不平,布滿了劃痕,劃痕里存著陳年的灰垢,怎么都刷洗不下去。最初的時候,每天吃午飯對于我來說都是一種令人難堪的煎熬。我?guī)У娘埐丝偸乔宦傻挠驼裘罪?。母親每天早上在飯盒里淘好了大米,里面放上蔥花、鹽和一小勺豆油,放在貼苞米面大餅子的鍋里蒸熟。因?yàn)槟菚r我家還極少有細(xì)糧,所以這樣的米飯?jiān)谖壹依锖喼彼愕蒙鲜敲牢?,但一拿到學(xué)校,身價就立馬跌得沒了蹤影。同學(xué)們帶的飯菜,雞魚肉蛋,樣樣俱全,這讓我虛榮而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折磨。每次吃飯,我都是埋著頭,爭取用最快的速度吃完。在這里我還要說說我的女同桌,她也帶飯,而且都是那些好吃的飯菜。我和她趴在一個課桌上吃飯,她總是不停地把她的菜往我的飯盒里夾。我微弱地反抗著,紅著臉吃著她的菜,嘴里香噴噴的,心里美滋滋的。有一刻我的腦袋瓜里甚至冒出了美麗的幻想:以后要能把她娶回家做媳婦一定是件美事。
三
漸漸地到了冬天,騎自行車變成了一件遭罪的事。我不是怕冷,而是那年冬天雪下得十分的勤,也十分的大,路上積雪常常有一尺多深,這就使騎自行車上學(xué)變成了不可能的事。
但學(xué)還是要上的,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關(guān)鍵時刻,平時呆板木訥的父親竟然靈機(jī)一現(xiàn),想起了城里的一個親戚。這個親戚家有四口人,一個老頭我得管他叫六爺,矮胖,豬肚子臉,似乎不會笑;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妻,男的是我那個六爺?shù)拇髢鹤樱业媒写笫?,老?shí)得像一個啞巴,一天也聽不見他說一句話;他媳婦瘦高挑,吊梢眉,臉上看不見原本的面皮,被一層銅錢厚的脂粉覆著,我得叫她大嬸子;還有一個二十八歲的大小伙子,是我六爺?shù)男鹤樱业媒兴∈?。他很少露面,似乎精神受到過不小的刺激,整天躲在一個小屋里睡覺,偶爾出來一趟,就會激動的同我那個六爺吵嘴,有時甚至還會帶出許多的臟話,無非是埋怨他爹的無能,以至于他至今一事無成,沒有工作,沒有媳婦,只能躲在小黑屋里睡覺。
這之前,我從來還不知道我家居然在城里還有這門親戚。那天父親領(lǐng)著我去了他家,拐了無數(shù)個彎,穿過了無數(shù)條胡同,最后才到。父親從自行車上卸下來一百多斤大米,還有一筐雞蛋。他扛著大米,拎著雞蛋。我從自行車上解下了行李,扛著跟在他身后進(jìn)了屋。屋里很暗,我剛邁進(jìn)去一只腳,就差點(diǎn)摔個跟頭,原來屋里的地面要比外面低很多,好像地窖一般。
我的六爺用豬肚子臉上的一雙細(xì)眼瞅瞅我,又瞅瞅那袋大米和那筐雞蛋,就把我領(lǐng)到了最北面的一個小屋。這是一個小雜物間,里面堆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屋里沒有暖氣,冷得要命??繅τ幸粡埲龡l腿的破木床,上面是一些破爛衣服。無疑,這就是我要住的地方了。我把床上的破衣服疊好,放在了別處,把我的被褥鋪在了上面。
我每天早晨不在我六爺家吃飯,因?yàn)樗麄兪浅抢锶?,也都沒有十分正式的工作,所以他們通常都在早晨八點(diǎn)后才吃早飯,而這時候,我已經(jīng)在學(xué)校里上第一節(jié)課了。中午我也不在他家吃飯,而是在學(xué)校門口的一家小吃店里吃一碗打鹵面。按我的性格來講,晚飯我也不十分愿意回他家吃的,但既然我父親每月都會給他家扛一袋大米,拎一筐雞蛋,所以我還是覺得應(yīng)該回去吃,要不就白瞎了大米和雞蛋。
吃飯的時候我盡量小口吃,夾菜也只挑靠近我的那盤菜夾,很少伸長了筷子去夠遠(yuǎn)處的菜。我的大嬸子慢慢地發(fā)現(xiàn)了我的這個習(xí)慣,于是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把素菜放在我的面前,我原以為她是一個只知道臭美的女人,這樣看來她還是有點(diǎn)聰明勁的。吃飯的時候,我的六爺和我的大叔每人一個大酒杯,都悶頭喝自己的酒,整桌人誰都不說話,空氣好像缺少了氧氣,只聽見“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和酒杯挨上嘴唇時的“吱溜”聲。但有時也會有一句憤怒的罵聲從我小叔的黑屋里傳出來,但只是一聲,就又沉寂下來了。
我住的小屋冷得要命,四周墻角掛滿了銀白的霜,就連我呼出的氣都是白色的。晚上,我趴在被窩里寫作業(yè),燈光暗得要命,是一只十五度的小白熾燈,鬼火一樣,發(fā)著暗黃的光。寫作業(yè)的時候我的手常常被凍得麻木起來,我于是就不得不寫一會就搓一會手。有時我就會仰面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被子上壓著我的棉襖和棉褲。我對面墻上的墻皮一片片地剝落,頭上的紙棚上也有許多干涸的水痕。我喜歡看那面斑駁的墻和頭頂?shù)募埮铮抑恍桦S便盯住一處細(xì)看,總能在墻皮或水痕中看出一張人臉,他們被定格在遙遠(yuǎn)的過去,隔著浩渺的塵煙與我對視。這是一項(xiàng)令我愉快的事,因此我常常忍不住去看,竟欲罷不能。
我六爺父子三人都嗜酒如命,我的那個小叔雖然很少上桌和我們一起吃飯,但總會在某個時候悄無聲息地鉆到廚房,翻出一些剩菜,然后咕咚咚地灌酒。我住的小屋是他們儲酒的地方,大大小小七八個塑料桶,每個桶里都裝著或多或少的白酒。
有一個晚上,我冷得要命,就偷偷地用我的刷牙缸倒了半下白酒,然后匆忙地幾口喝進(jìn)肚子里。那是我第一次喝酒,酒剛一下肚,眼淚就噴涌而出,肚子里像著了一團(tuán)火,緊接著就覺得天棚轉(zhuǎn)了起來。從那之后我竟然愛上了酒,不但能暖身子,而且我似乎慢慢地還品出了酒里的香味,于是我每天晚上,都會偷他們的酒喝,反正他們的酒多,我喝一點(diǎn)他們也無法發(fā)現(xiàn)。
我最后還是被趕了出來。不是我偷酒喝的事情敗露了,而是我的那個吊梢眉大嬸子越來越看不上我了,先是吃飯的時候旁敲側(cè)擊地說糧食不夠吃之類的話,后來竟然達(dá)到了指桑罵槐的地步。終于有一天,我扛著行李離開了他家,沒有一個人挽留我。正是晚上,剛下過雪,我無處可去,先找到了一個小飯店,喝了許多的酒,然后就扛著行李在寒冷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亂走,有一刻我的眼淚就要流出來了,我不得不猛地昂一昂頭,倒咽下了淚水,盯著遠(yuǎn)處一片璀璨的燈光繼續(xù)前進(jìn)。
四
我初中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語文學(xué)得相當(dāng)?shù)暮茫几咧械臅r候竟然考了個滿分,因此我一上高中就做了語文課代表。
我的語文老師,四十多歲,嘴角兩邊各有一道極深的皺紋,戴著一副近視鏡,喜歡低頭用冷颼颼的目光從鏡框上面盯著人看。他是市作協(xié)的什么理事,還兼任一個文學(xué)刊物的編輯。他總是讓我們寫日記,寫啥都行,他定期檢查。那時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沒啥可做,都時興寫詩,我也不例外。他看了我寫的詩,板著臉命令我晚上放學(xué)后去找他,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事。
那天晚上他竟然把我領(lǐng)到了他家,還做了四個香噴噴的菜。他說他看了我寫的詩,和他年輕時寫的一樣,這難免讓他回憶起過去的時光。似乎為了感謝我,他拿出了一瓶酒,問我會不會喝,我說能喝一點(diǎn),于是他就給我倒了一杯。但喝著喝著,我就忘記了節(jié)制,最后我倆竟然喝光了兩瓶白酒。那晚我醉倒在了他家的沙發(fā)上,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臨走的時候他捧出一大堆關(guān)于詩歌的書讓我拿回去看。從那之后我就總是拿著我寫的破詩去他家,借口讓他指點(diǎn),然后好混一頓飯吃。
寫詩的人總是多情,我喜歡寫詩,所以我毫不例外地也成了一個多情的人。高二的時候,我身體中的荷爾蒙激素迅猛地增多,這是一件苦惱的事,因?yàn)槲铱刂撇蛔∽约海矚g上了一個女生。這個女生不是我的那個女同桌,雖然我用過她的白手絹擦過我臉上的泥水,我也無數(shù)次地吃過她帶的飯菜,按理說為了回報(bào)她,我應(yīng)該義不容辭地喜歡她才對,但我偏偏對另外一個女生產(chǎn)生了愛慕之心,這讓我一直心里有愧。
我喜歡的那個女生梳著短發(fā),皮膚像煮過的雞蛋清,她有著紫丁香一樣的憂愁,也有著海棠花一樣的快樂。她身上似乎藏著磁石,我上課的時候總是溜號,偷偷地把眼睛向她身上瞄,就像一只躲在爛泥塘中的蟾蜍,仰望一只凌空飛過的天鵝一樣,心里的渴望和痛苦紛繁纏繞,難受得要命。那時我每天都搜腸刮肚地給她寫詩,寫了滿滿一本子。終于有一天,我在放學(xué)的時候逮住了一個機(jī)會??纯此南聼o人,我壯起膽子一下子攔住了她,并從我中山裝的口袋里掏出那本詩,漲紅了臉遞給了她,說,這是我給你寫的詩,送給你吧。她先是一愣,露出驚艷的表情,而后就恢復(fù)了自然,湖水般溫柔地對我笑了笑,說,對不起,我不懂詩,然后就轉(zhuǎn)身快步地走開了。我當(dāng)時穿著肥大的中山裝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憂傷地用手拂了一下我的漢奸頭,心像被貓咬了一樣疼,我知道我沒等戀愛就已經(jīng)失戀了。
為了不影響學(xué)習(xí),高三的時候我和幾個同是鄉(xiāng)下的同學(xué)合伙租了間民房。房子不到二十平方,住了八個人,屋里去掉一排板床,地面就所剩無幾了。每天放學(xué)回來,屋里擠滿了人,像一桶沙丁魚罐頭。有人忙著打開一個單卡的小錄音機(jī)聽流行歌曲;有人排隊(duì)等著用一個小電熱杯煮掛面;我鄰床的一個同學(xué),盤腿坐在床上,他是個內(nèi)向的人,沉默寡言,但卻熱衷于氣功,他每天除去上課,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閉目練習(xí),后來他成了精神病,這是后話,這里就不多說了。
小屋里太吵,讓人無法靜下心來學(xué)習(xí),好在那時已經(jīng)是春天了,我就搬了兩塊磚頭,坐在房東的院子里看書。太陽很暖,悄無聲息地傾瀉在我的臉上,時光在悄悄地流逝,如流沙一般,慢慢地吞噬著我的青春。
最后,我以三分之差與大學(xué)失之交臂,雖然我三十歲的時候又重新邁進(jìn)了大學(xué)的校門,但在那年高考后,實(shí)際上我的青春就已經(jīng)接近了尾聲,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艱苦和磨難。
青春就是一匹棗紅色的頑皮小馬駒,在你不經(jīng)意時忽然就掙脫了韁繩,然后就一路“得得”的蹄聲,歡快地奔向了遠(yuǎn)方,且漸行漸遠(yuǎn),直到消失在天地的盡頭。回想起它之前的種種頑皮和那些可愛的小錯誤,于是你在悵然若失的同時不免會露出懷念的微笑。年少的夢想就是那只你追逐的黃蝴蝶,忽近忽遠(yuǎn),有時看似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可最終還是飛入了菜花叢中,從此消失了身影,永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