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育甲
(黃河科技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美國萊卡工作室是目前世界上少數(shù)仍在堅持以定格方式拍攝動畫的公司,2017年在國內(nèi)上映的《魔弦傳說》,正是萊卡工作室耗費5年時間、投資6500萬美元拍攝的定格動畫電影。從《鬼媽媽》到《魔弦傳說》,萊卡工作室出品的每部定格動畫長片都在嘗試新的風格與拍攝手段?!赌覀髡f》采用CG與定格動畫相結(jié)合的拍攝方式,并使用3D打印技術制作人物模型,大大減輕了創(chuàng)作人員的工作量。這部美國動畫電影出人意料地講述了一個深諳東方意蘊的日本故事,這是比較罕見的。這種對于他國文化的“跨界”表達非常值得研究,本文將從影片的物、聲、情三個方面,探究《魔弦傳說》的日本美學風格。
《魔弦傳說》講述了一個日本男孩為了躲避月神的追殺,在猴子和鍬甲蟲武士的陪伴下尋找父親留下的鎧甲和武器,最后憑借自己的勇氣和力量戰(zhàn)勝月神的故事。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這樣關于“復仇”“親情”和“成長”的故事都比比皆是,但是由于日本古典美學審美的獨特性,讓《魔弦傳說》展現(xiàn)出了一幅迥異于其他文化的獨特畫卷。
片中出現(xiàn)的角色、場景和道具,是深具日本文化意象的視覺符碼,其中的深刻隱喻,充分體現(xiàn)了日本古典美學中的“物哀”之美,即由“物”生“情”,觸“景”生“情”,“物”“我”相和、所“見”所“知”的境界。
日本傳統(tǒng)文化非常鐘愛殘缺之美、凋零之美和死亡之美,“美”與“哀”互為表里,相互交融,是日本傳統(tǒng)文化追求的深層次的審美意境。同時,“哀”需有度,雖因“物”而生,卻超越哀傷,消解悲憫,哀而不傷、淺淡而空寂,達到此境界,才是最為恰當?shù)摹拔锇А薄?/p>
《魔弦傳說》開篇時,海面波濤洶涌,巨浪滔天,一葉扁舟在海浪中苦苦掙扎,正是日本浮世繪名家葛飾北齋的代表作《神奈川沖浪里》中的場景。這為整部動畫奠定了視覺基調(diào),即日本浮世繪與版畫的色澤沉郁、氣氛冷寂。除了少數(shù)場景中的明亮色調(diào),整部動畫基本都采用了昏暗、濃郁的色澤作為劇情的襯托。
男主角久保的母親,出場時身穿的十二單,是日本貴族女性的傳統(tǒng)禮服。穿著貴族服飾的女性,卻狼狽不堪地被海浪沖到了沙灘上,而令她重新振作起來的是孩子的哭聲。當她抱起孩子,月光照亮嬰兒的臉時,顯現(xiàn)出了陰影——嬰兒的左眼不見了。缺失的父親、消失的眼睛,代表了日本美學中殘缺、缺憾之美。
長成少年的久保,身上穿的是父親的遺物,后背的位置有家族的徽記,這在他后來遇到鍬甲蟲武士時起到了辨別的作用。家徽也叫家紋,是日本各大家族的獨特徽記,久保父親家族的徽記正是一只鍬甲,這也為鍬甲蟲武士的真實身份埋下了伏筆。
久保所使用的樂器三味線,是日本傳統(tǒng)樂器,也是日本文化的象征。三味線有三根琴弦,演奏時需使用一塊撥板來撥動琴弦,通常作為說唱藝人講故事時的伴奏,或者歌舞伎表演時的配樂。久保在片中正是一個少年說唱藝人,靠三味線和折紙講述冒險故事,以此謀生,養(yǎng)活自己和母親。
折紙是整部動畫片最精彩的部分,同樣是日本文化的重要標志。久保和母親折出的武士、妖怪與動物都被三味線賦予了生命,當久保撥動琴弦時,折紙仿佛活過來一般,配合著久保的講述演出精彩的畫面。但是,“活”過來的折紙依然是紙,有著紙的脆弱,紙武士會被一根樹枝拍扁,紙鳥會片片飄落,一切都靠久保的琴聲維系,當久保喪失清醒的意識時,所有被樂聲喚醒的事物都將崩解為最初的死物,“物哀”在此刻表露無遺。
久保折出的鬼怪大多來自于日本古代傳說,鬼怪在日本文化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是日本古典文學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日本浮世繪與文學作品中常有鬼怪出現(xiàn),久保父親宅邸的墻壁上,就有一張巨幅鬼怪畫卷,而畫卷中的鬼怪,也出現(xiàn)在了片中。作為本片的反面角色,久保的外公月神后來也變身為似魚非魚、似蟲非蟲的怪物。
片中,為了不被身為月神的外公奪走僅存的一只眼睛,久保必須找到父親的盔甲和武器,才能與月神一戰(zhàn)。他四處奔走,尋找一切線索,同時還要躲避兩位小姨的追殺。兩位小姨臉上戴著的面具,即便被擊碎,迸出道道裂紋,也沒有從她們的臉上掉落。面具是日本能劇中必不可少的道具,會被能劇演員珍而重之地保管起來,它遮掩了表演者的表情,帶來一種疏離而冷漠的觀感。至于久??嗫嗾覍さ目?,在現(xiàn)實中也是日本人的寶物。他們將武士的盔甲和武器視若珍寶,妥帖保藏,許多盔甲流傳至今。頗具特色的前立是日本盔甲的特征,鍬甲蟲盔甲上搞笑的角形前立并非藝術夸張,在日本盔甲中的確存在類似的前立。
除此之外,水面的紙燈寄托生者的哀思和對亡者的懷念,這在日本和中國都有同樣的寓意。不過,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回避死亡相比,日本古典美學推崇死亡、美化死亡、鐘愛死亡,“死亡”是具有強烈日本文化寓意的美學符號,這一點,在任何一種日本文化藝術形式中都有所體現(xiàn)。
在日本美學體系中,有三個非常重要的基礎美學概念,除了“物哀”,還有“寂”與“幽玄”?!凹拧奔匆馕吨占拧⒘嚷?、敗朽等含義,除了空間上的寂滅感,還有時間上的滄桑感。
《魔弦傳說》中凄凄訴說的三味線,為整部動畫電影帶來了作為基調(diào)的“寂”之聲。三味線作為日本傳統(tǒng)樂器,是辨識度極高的樂器之一,它的旋律韻味十足,如同泉水般清冷冷的節(jié)奏,既突出了閑寂之感,又有悠遠的歲月感,對于這部電影來說不可或缺。
每當久保來到村莊的中心,三味線的旋律響起,立刻就能將觀眾帶入到環(huán)境當中。群體的熱鬧,個人的寂寥,既身在其中,又超脫其外,便是“寂”之聲帶來的審美效果。
除此之外,《魔弦傳說》的配樂中還加入了尺八等日本樂器的旋律,主創(chuàng)團隊對于音樂的編排建立在對日本音樂的研究之上,最后呈現(xiàn)的效果自然可圈可點,完全烘托出了電影的氣氛。
“幽玄”是幽深、朦朧、玄妙,是不可言說的審美意趣。它是神秘的,是游離的,是深藏在表象之下,潛伏在細節(jié)之中,只可意會,無法言說的。
譬如死亡、譬如別離、譬如成長。
《魔弦傳說》中貫穿了“死亡”這一意象,與“活著”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條驚心動魄的求生之路。先是母親口中父親為保護母子二人而“死”,然后是母親為了保護久保而“死”,接著是以猴子和鍬甲蟲武士形象“活”過來的母親和父親,然而他們再次為保護久保而“死”,直到久保為了作為“人”活下去,最終擊敗外公月神。身為月神的外公死了,作為凡人的外公卻“活”了下來……
“死”而復“生”,“生”愿赴“死”,“死亡”是日本美學意識中永恒的主題;“一期一會”,再會無期,是日本美學意識中的哲學思辨。因此,《魔弦傳說》中才充斥著死亡與別離,把紙燈放在祭壇上,祈禱亡者傳遞信息,將紙燈放入水中,寄托生者的哀思。生與死,生者與亡靈,僅僅隔著一盞紙燈的距離,無限接近,也無限遙遠,這便是“幽玄”。
久保所走的路,布滿生與死的考驗,既有相聚,也有別離,這是屬于他的“幽玄”之路。死亡一直緊緊跟隨他的腳步,只要一個疏忽,就會席卷走無辜的生命。但是,誰能說“死亡”就意味著終結(jié)呢?
當白鷺飛過天空時,猴子說,傳說中白鷺會帶著亡魂去他們該去的地方。當久保失去雙親時,猴子安慰他說,一個故事的結(jié)束不過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當小姨們質(zhì)疑猴子拼命生存的意義時,猴子說,每一天都值得珍惜。
在這一點上,《魔弦傳說》與《尋夢環(huán)游記》似乎達成了某種對于“死亡”的共識,除此之外,同樣“幽玄”的,還有兩部動畫長片對“記憶”的重視——“死亡”并不可怕,只要記憶還在。
久保的母親死了,卻以猴子的形式活了下來,猴子最后也死了,但是母親會永遠活在久保的記憶之中。與父親和母親的相聚雖然短暫,卻深深地刻在久保的回憶中,哪怕那記憶中的母親是一只齜牙咧嘴的猴子,父親是一個怪模怪樣的鍬甲蟲武士,那又能如何呢?
《魔弦傳說》中,反復提及了“家”這一概念。近些年來,西方電影也在強調(diào)“回歸”與“家”的概念,因此,很多人說這部動畫的日本風格只是徒有其表,核心還是一個典型的好萊塢式故事。其實,只要稍加注意,就會發(fā)現(xiàn)《魔弦傳說》中的“家”的概念,與西方電影中“家”的概念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久保對于生病母親的奉養(yǎng),是出于東方文化體系的“孝”,母親對于久保的體貼入微,體現(xiàn)了東方文化體系中的“慈”。動畫中的父母,絕非西方父母,而是典型的東方父母形象。
雪山中,猴子帶著久保艱難前行。兩個人看似終于擺脫了追兵,久保因此放松下來,使用三味線驅(qū)使折紙鳥來惡作劇。猴子十分生氣,對久保說:“當你變得越強大,這個世界就越危險?!边@種諄諄教誨,是典型的東方父母的思維。
長海之前,猴子和鍬甲蟲武士因為是否渡海產(chǎn)生了矛盾,繼而爭吵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對東方父母的樣子。父親試圖讓孩子勇敢突破自我,嘗試去做一些看起來比較危險的事情,母親因此勃然大怒,堅決地拒絕了父親的提議,理由是“不管他有多強大,可他還是個孩子!”兩個人橫眉豎目,爭執(zhí)不休,久保只好無奈地坐在一旁撥弄著三味線。
母親/猴子對于久保的保護,一直是小心翼翼、無微不至的,母親會給久保講故事,會一遍遍叮嚀久保天黑之前必須回來,會毫不猶豫地為久保犧牲自己的生命。變成猴子的母親會背著久保奔跑,為他煮飯、為他探路,為他做一切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因為久保是她的孩子,她的家人,她的一切。
家人之間的全心關愛、無私付出,讓他們清醒地意識到什么是“家”。因此,當小姨們對久保母親說“我們是一家人”的時候,母親會毫不猶豫地出手攻擊,回答說“我們對家人的理解是不同的”。當外公對久保說“我們是一家人”時,久保也毫不遲疑地反抗道:“不,我們不同?!蓖夤托∫虃兊摹凹摇笔歉笝嗟南笳鳎墙^對的服從,是徒有其表而無其實的“家”。這一概念的構筑,具有非常典型的東方父權文化特征。
“家”意味著羈絆,經(jīng)歷“生死”意味著成長。成長路上的久保,一直在追尋著父親遺留下來的盔甲和武器,它們象征著成長過程中,父親帶給孩子的“勇氣”和“力量”。當久保最終面對外公的咄咄相逼時,盔甲和武器全都失去了效力,他最后選擇拿起了三味線。
在之前的戰(zhàn)斗中,三味線的弦早已經(jīng)斷了。久保用母親的頭發(fā)、父親的弓弦加上自己的頭發(fā),將三根琴弦補齊。他撥動琴弦,樂聲的魔力使水面的紙燈重新燃起火光,眾多亡靈聚集在一起,爆發(fā)出了巨大的力量。作為神的外公消失了,作為凡人的外公活了下來,“復仇”到這里戛然而止,猶豫過后,久保與村民們遵從自己的本心,選擇了原諒。
所有的故事都已經(jīng)結(jié)束,新的故事即將開始。久保是新故事的創(chuàng)造者,也將是舊故事的講述者。伴隨著三味線的琴聲,《魔弦傳說》的故事結(jié)束了,影片中的人與影片外的人都將開始新的旅程。
《魔弦傳說》的故事并不復雜,甚至略顯單薄,卻依然動人心弦。電影中的世界并不龐大,視角與架構近乎微觀。但是,這部動畫長片值得思索和探究的地方太多了。定格動畫所代表的工匠精神令我們肅然起敬,如何講述跨越文化藩籬的優(yōu)秀故事,更值得我們深思。從這部動畫電影延展開去,我們可以借鑒其表達手法與敘事手段,最終拍出屬于中國文化語境、體現(xiàn)中華美學意蘊、建立中國文化自信的優(yōu)秀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