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華 何 妍
(1.延安大學 創(chuàng)新學院,陜西 西安 710000;2.西安思源學院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00)
在2015年4月第34屆香港電影金像獎評比中,由李檣編劇、許鞍華導演的電影《黃金時代》獲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五項大獎,成為最大的贏家。這部被媒體一致認為“輸?shù)袅似狈俊钡碾娪?,以其真誠嚴謹?shù)闹谱鲬B(tài)度、先鋒性的實驗精神,贏得了業(yè)內(nèi)人士的尊重和認可。
在為《黃金時代》上映造勢的前期宣傳紀錄片《她認出了風暴——蕭紅和她的黃金時代》中,電影制作團隊多角度、多層次地向我們展示了影片拍攝過程中的所有重要方面,但當影片上映時,大多數(shù)觀眾還是覺得《黃金時代》太過于另類,非?!安缓每础?。顯然,對于影片所具有的先鋒性、實驗性,我們目前的電影市場還沒有做好足夠的接受準備。
《黃金時代》的先鋒性和實驗性的主要表現(xiàn),是對“間離化”手法全面而根本的運用。本片采用了類似人物紀錄片的結構形式,充斥著大量的人物訪談段落。在兩個多小時的影片中,我們看到蕭紅,以及張秀珂、白朗、羅烽、舒群、聶紺弩、丁玲、胡風、梅志、許廣平、丁玲、張梅林、蔣錫金、周鯨文、駱賓基等大批蕭紅的親朋故舊們,作為歷史的見證者輪番直面鏡頭,向觀眾們談論蕭紅;而與這些“人物訪談”的段落相對,那些“角色表演”的段落,倒像是一種“情景再現(xiàn)”。這是典型的人物紀錄片的表現(xiàn)方式。
但與一般紀錄片不同,這些談論者固然是歷史的見證人和參與者,但另一方面,他們又都無一例外地是由演員們扮演的。他可以在前一秒鐘還面對鏡頭向觀眾訴說,但后一秒鐘就轉過身去,回到故事之中;或者相反,前一秒鐘他還處在歷史中表演,后一秒鐘他就可能來到當下向觀眾訴說了。影片中有兩個段落讓人印象深刻:一是丁玲和蕭紅聊天,丁玲在說到“偉大的著作絕不是文人在紙上掉筆弄墨所能成就的”時,她竟然轉過頭來直面觀眾,而不是面對她的聊天對象蕭紅,這時她從故事中抽離出來了;但等她說到“我要用我的生命和實際戰(zhàn)斗去寫一本大書”時,她又轉過頭去面對蕭紅,回到故事之中。另外一個段落,是在山西民族革命大學撤退之際,聶紺弩本來是走在人群里——也就是走在故事中,卻突然獨自走出人群,來到鏡頭前,告訴觀眾:“去還是留,蕭紅和蕭軍做出了各自的選擇。”——他竟然從故事中走出來了。
不能不說這樣的表現(xiàn)方式十分怪異,因為敘事一般包括兩個層面:一是敘事的內(nèi)容,二是敘事的行為。其中包含了兩個時空場域:一是故事本身的時空場域;一是講述行為的時空場域。二者本應是涇渭分明、相互獨立的。但在《黃金時代》中,人物或者演員竟然在兩個場域之間自由穿行。這種怪異的表現(xiàn)手法,正是《黃金時代》追求的一種“間離化”的陌生效果。對此,影片作者是有充分自覺的。李檣說:“就是剛要投入進這個虛構性的時候,又被真實性打斷了;然后剛認為是真實的時候,虛構性又進行新的一個輪回?!乙層^眾,很多人知道,我們是在扮演這段歷史?!?紀錄片《她認出了風暴》)于是,在歷史和對歷史的扮演之間,就具有一種意味深長的張力。
這里重要的是:影片對“間離化”手法的運用,其效果如何?對于這個概念的提出者布萊希特而言,所謂“間離化”,指的是:“有意識地在演員與其所演的戲劇角色之間、與所演的戲劇事件之間以及觀眾與所看的戲劇角色之間、與所觀看的事件之間,制造一種距離或障礙,使演員和觀眾都能跳出單純的情境幻覺和情感共鳴體驗,以旁觀者的目光審視劇中人物、事件,運用理智進行思考和評判,從而獲得社會人生的深刻認識,最終實現(xiàn)戲劇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這一手段的“基本要點是更注重訴諸觀眾的理性,而不是觀眾的情感。觀眾不是分享經(jīng)驗,而是去領悟那些事情”。也就是說,“間離化”理論是作為打破戲劇“第四堵墻”的一種基本手段被提出的——與傳統(tǒng)的亞里士多德式的戲劇理論強調(diào)觀眾的情感性、幻覺性參與不同,“間離化”手段意味著觀眾對戲劇自覺地、理性地觀照。“間離化”的手法體現(xiàn)了兩個方向上的努力:首先是對觀眾情景幻覺和情感共鳴的阻斷;其次是對觀眾的理性反思和批判意識的喚醒——這是其“有破有立”的辯證法。
就《黃金時代》而言,對“間離化”手法的運用,在前一個努力上,即“破”的方面,確實做得不錯:面對由“人物訪談”和“情景再現(xiàn)”交替構成的影片,觀眾很難建構出一個仿真的情景幻覺并參與進去。正如李檣所言:真實性與虛構性總是相互打斷。但在后一個努力上,即“立”的方面,《黃金時代》做得怎么樣呢?
李檣說:“所謂歷史,是有很多永遠揭不開的大的小的秘密組成的,我認為。你很難看見真相,歷史其實是不能還原的。那我認清這個之后呢,我去寫《黃金時代》的時候,我就沒有再堅持用以往寫人物傳記的一種寫法,我希望是把這個歷史觀帶到這個電影里邊。”(紀錄片《她認出了風暴》)
編劇的這種歷史觀是重要的。一方面,影片盡可能全面、客觀地再現(xiàn)了蕭紅和她的“黃金時代”。眾多歷史人物的輪番出場自不必說,而且?guī)缀跗械拿恳粋€場景、每一句臺詞,甚至畫外音,都有其歷史依據(jù)。比如導演堅持實景拍攝,大到主人公所處的城市——哈爾濱、青島、上海、武漢、重慶、香港等,小到他們所處的房間——東興順旅館、商市街的居所、內(nèi)山書店旁的咖啡館、魯迅在上海的家、香港的醫(yī)院等,都盡量還原歷史場景。還有片中對蕭紅作品——如《呼蘭河傳》《商市街》等的大量朗讀和引用,都給人以有據(jù)可查的歷史感。另一方面,電影又以口述歷史的方式,讓歷史的參與者和見證者出鏡發(fā)聲,這樣,每一個人物都面對鏡頭侃侃而談,從而構成了某種話語的競爭,影片就形成一種“羅生門”式的眾聲喧嘩,真實的歷史反而被消解了。比較典型的就是有關二蕭分手的一場戲:先是聶紺弩出鏡向觀眾說明:“二蕭宿命般地分手了。分手的具體過程和細節(jié),不為外人所道,三個當事人的說法彼此出入很大……”然后電影把三個人的說法都“客觀”地呈現(xiàn)出來,并沒有給出最終的結論,歷史的真相只有當事人才清楚,而關于真相的表述被敘述者的立場遮蔽了。
歷史確實具有某種晦暗不明的性質(zhì),也的確包含了許多未解之謎。比如蕭紅是如何從家里逃出來的?未婚夫王恩甲是如何消失的?她和蕭軍的孩子是如何“死掉”的?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影片也沒有妄加揣測。這無疑是對歷史的尊重,但這樣的尊重卻讓觀眾對于真實的情況無從判斷。正如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一樣,眾多當事人的講述不但沒有讓觀眾離真相更近,反而隨著講述次數(shù)的增加,真相漸行漸遠?!饵S金時代》對蕭紅作品的大量引用,以及大量歷史見證者的侃侃而談,與其說給我們還原了一個真實的蕭紅,毋寧說是給我們描述了不同側面的蕭紅。歷史上真實而又唯一的蕭紅,在電影中成為一個話語性的、多面性的形象了。從這個意義上看,《黃金時代》成了典型的“復調(diào)”式文本。
巴赫金關于“復調(diào)”的論述,主要是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觀察,指的是陀氏小說中與傳統(tǒng)“獨白”式小說的一個不同特點:“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的復調(diào)。”在這樣的作品中,“沒有確定不移的主人公形象能來回答‘他是什么人’的問題。這里只能有‘我是什么人’和‘你是什么人’的問題。但即使這些問題,也只出現(xiàn)在從不間斷又永不完成的內(nèi)心對話中。主人公講的語言和講主人公的語言,都取決于對自己本人和對別人所采取的不封閉的對話態(tài)度。作者語言不能從所有方面包容、封閉,并從外部完成主人公及其語言。他只能同他交談。所有的品評和所有的觀點,都為對話所囊括,都被納入對話的過程?!?/p>
巴赫金對“復調(diào)”的概括,是對一種“思想民主”的呼吁,有其特定的思想邏輯。這樣的“思想民主”表現(xiàn)在《黃金時代》中,則是一種“羅生門”式的眾聲喧嘩。每個人都在談論他們眼中的蕭紅,但最后,一個真實的蕭紅卻在他們的話語中被解構了。
《黃金時代》通過“間離”化的手法,建構出一個“復調(diào)”式的文本,最終讓我們思考“黃金時代”到底是屬于誰的——蕭紅,還是李檣—許鞍華?抑或如巴赫金的理論所指涉的,“黃金時代”本就是作為“主人公”的蕭紅和作為“作者”的李檣—許鞍華之間“對話”的結果?
電影為人物作傳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小說式的、虛構的,即故事片;一種是歷史性的、紀實的,即紀錄片。在故事片中,電影作者的地位猶如上帝,他雖然不在鏡頭中現(xiàn)身,但他擁有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并支配著故事的每一進程,是故事意義的最終權威。而在紀錄片中,電影的作者“死了”,他化身為“客觀”且“中性”的攝像機,忠實地記錄傳主的生平,并不干預和進入故事。故事片和紀錄片的分野一般而言是清晰的,但在《黃金時代》中,這個分野卻變得曖昧起來:它引入了大量“口述歷史”的段落,像是一部紀錄片;但它又以角色扮演的方式對自身的歷史性加以反對,又像是一部故事片。于是《黃金時代》就在紀錄片和故事片之間搖擺不定,在真實和虛構之間搖擺不定,最終,在蕭紅和李檣—許鞍華之間搖擺不定。這正是《黃金時代》最根本的特征:它試圖以一種紀錄片(紀實)的形式,去完成一個本應是故事片(虛構)的任務。
電影名為“黃金時代”,其合理性在于:第一,這是一部力求真實而全面反映那個特定歷史年代的影片,而不僅僅是“一個女人的情史”——雖然這個女人的情史的確構成了最核心的敘事線索。第二,所謂“黃金時代”不僅是蕭紅的“黃金時代”,同時也是李檣和—許鞍華們的“黃金時代”——這個詞出自蕭紅的自述,也是李檣—許鞍華們想要努力建構的一個理想主義的時代。第三,以“黃金時代”命名所帶來的反諷意味,是本片主題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恰如尼爾·波茲曼所說,文化有兩種死亡的方式:一種是奧威爾的方式,文化被強行禁止;一種是赫胥黎的方式,“文化成為充滿感官刺激、欲望和無規(guī)則游戲的庸俗文化”。在“娛樂至死”的當下現(xiàn)實中,《黃金時代》的反諷性,對于每一個走進影院并看得懂電影的觀眾而言,都是不言自明的。
所以,《黃金時代》并非一部單純有關蕭紅的影片,它也力求和那個時代相關;它也并非只再現(xiàn)蕭紅的時代,同時它也表達一種指向當下的人文情懷。事實上,蕭紅并非電影主人公的不二人選,無論是蕭軍還是丁玲,端木還是駱賓基,甚至魯迅,都有可能成為影片的主人公,并以此表達作者的這種情懷,只不過,蕭紅的獨特性在于:“很多作家他的身世和作品是不能合二為一的,但蕭紅似乎是作家里面最例外的一個,就是她的作品與人生之間的這個界限已經(jīng)被融合了。”(李檣語,見紀錄片《她認出了風暴》)這樣,蕭紅作為一個早逝的、有著豐富情史的、身世與作品合二為一的、并且具有悲劇性和神秘感的“女”作家,就被選中,成為這部“作者電影”最合適的主人公。
總之,《黃金時代》注定是一部充滿爭議的電影。它自覺踐行“間離化”的實驗手段,試圖對蕭紅及其時代做出真實的表現(xiàn);但其“羅生門”式的話語呈現(xiàn)方式,卻最終讓電影成為一個“復調(diào)”式的文本,歷史的真實性反而被消解了。《黃金時代》最終成為電影作者表達其當下關懷的一個媒介:它是對于當下庸俗現(xiàn)實的一個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