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序
(四川傳媒學院,四川 成都 611745)
在成為一個電影人之前,馬丁·麥克唐納首先成為一個成功的戲劇家?!独系拿廊恕返葢騽∽髌方泻们医凶屍浍@得了“最有希望的劇作家”的美譽。其戲劇作品往往以另類人物的塑造、反戲劇的荒誕情節(jié)與結構為特點;同時,馬丁作為“直面戲劇”的代表人物,暴力和血腥自然也是其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這些“馬丁特色”也大都出現(xiàn)在了后來的電影作品之中。
2004年以短片《六發(fā)子彈的手槍》登陸影壇并獲得奧斯卡最佳短片獎以來,馬丁在電影界繼續(xù)“高開高走”:2008年,首個電影長片《殺手沒有假期》獲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提名;2012年,《七個神經(jīng)病》獲得英國電影學院獎;2017年的《三塊廣告牌》更是連續(xù)攬獲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金球獎最佳電影、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及最佳劇本提名等眾多獎項。馬丁電影產(chǎn)量雖然不高,但部部精品,穩(wěn)扎穩(wěn)打。
值得一提的是,馬丁所獲的電影獎項之中,編劇獎占據(jù)了很大的比重,足可見其在敘事策略上的獨到之處。正如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主席謝麗爾·布恩·艾薩克斯的評價:“他是我認識的最會講關于人的故事的導演之一?!?/p>
馬丁的電影人物,行事往往荒誕乖張,性格也大都帶有一絲陰郁詭譎。但仔細分析卻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人物并非符號的“惡人”,大都有著良善的內(nèi)心?!度龎K廣告牌》中的警察迪克森暴躁、敏感又頹廢,卻對警長無比忠誠和關心,對海耶斯態(tài)度的轉化更體現(xiàn)了其人性深處的真與善?!镀邆€神經(jīng)病》中的“一號神經(jīng)病”比利潦倒、暴戾而無厘頭,卻又甘愿為好友兩肋插刀。在馬丁的電影中,往往剝離冷酷怪誕的人物外在呈現(xiàn)后,人性之善就會浮出水面。
這一特點與人本主義的人性認定不謀而合。作為心理學世界的“第三勢力”,人本主義的理論之根即為“人性本善”。這與行為主義強調的人性等同獸性的觀念形成鮮明對照,對人性美好和積極面的彰顯充分肯定了人的存在價值。
人本主義關于人性善的表述,超越了道德高尚這類表層的善,而更多地指向了人性對于自我人格健全和價值實現(xiàn)的積極性心態(tài),是一種要求成為“人”的追求。“這里的人是一種想要脫離任何抽象依附的覺醒的個體,他們要求并且能夠主宰自己”。羅杰斯對此的表述是“人都有一個基本上是積極的方向……包括那些帶來最多困擾的人, 那些行為反社會的人, 那些具有最不正常感覺的人在內(nèi), 我發(fā)現(xiàn)上述的信念都很正確?!?/p>
馬丁電影中對人性善的表現(xiàn),同樣不在于道德光輝的閃光點,而更在于人性對于自我認知的“善的追求”。電影中,這些人物可以是邊緣的、灰暗的,脖頸上是懸掛著“惡”的標簽的,但其人格與訴求是高尚的,或正向高尚的方向行進。《殺手沒有假期》中,殺手雷恩因誤殺男童而意志消沉、自怨自艾甚至舉槍試圖自殺,而在歷經(jīng)生死后終于決定直面良知的譴責,去向男童的家人請罪;另一名殺手肯則在“職業(yè)操守”和手足情誼的兩難抉擇中,以犧牲自我的方式完成了自我救贖?!度龎K廣告牌》末尾,海耶斯放下了憤怒和復仇,迪克森走出了潦倒和失落,去維護與己無關的正義。人性的升華,是馬丁電影的共性之所在。
作為人本主義心理學的核心理論,馬斯洛的“需求層次說”將人的需求層次劃分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嚴需求以及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前四個方面源于人在生理與心理上的缺失性需求,是層級較低的需求;而自我實現(xiàn)則屬于對于自我人格健全的成長性追求,是“訴諸靈魂的”,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力量之所在。
馬斯洛同時提出,一般而言,人總是首先滿足低層級需求后,才開始對高層級需求產(chǎn)生欲望。而在某些情況下,也會出現(xiàn)高層次需求無視甚至消滅低層次需求的行為動機選擇。例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餓死首陽山,即屬于為了實現(xiàn)“完美自我”而消滅了低層次的動物性食欲本能?!镀邆€神經(jīng)病》中涉及越南著名的“釋廣德和尚自焚事件”亦屬此例。
馬丁電影中的人物,其行為與選擇往往不合常規(guī)邏輯,有些另類和神經(jīng)質,其原因即在于人物行為的動機直接指向自我實現(xiàn),而相對弱化低層級需求?!度龎K廣告牌》中,海耶斯不惜與幾乎全小鎮(zhèn)的居民對立,重金做廣告要警長的難堪,而當審訊室中,警長惡疾發(fā)作時,她卻展現(xiàn)出了如家人般的關心;警長自殺身亡后,廣告牌亦被燒毀,看似恩怨已了,而海耶斯的憤怒和暴戾卻尤勝之前,以至于做出了縱火警局的驚人之舉??梢姾R拐嬲男袨閯訖C并非和警方作對,也不是單純地為女兒報仇,而是努力實現(xiàn)自我內(nèi)心的平靜狀態(tài)。
值得一提的是,馬丁在電影中不僅體現(xiàn)了電影人物的自我實現(xiàn),也在努力完成作者的自我實現(xiàn)。《七個神經(jīng)病》里的編劇馬丁,一直都在追求寫出真正表現(xiàn)“真實人性”的故事來。這個重名的巧合顯然并非偶然,馬丁將自己化為片中人物,并說出了自己的電影創(chuàng)作觀念:“我看膩了好萊塢電影中的變態(tài)殺人狂們,我希望電影主旨是愛與和平?!?/p>
自我實現(xiàn)追求的最終達成,便會形成一種個體存在感極大滿足的心理狀態(tài),人本主義將其定義為“高峰狀態(tài)”,即馬斯洛所謂的“感受到一種發(fā)自心靈深處的欣快、滿足、超然的情緒體驗”。馬丁電影中人物行動的最終結果,也往往會形成這種升華的感受:《三個廣告牌》中,海耶斯和迪克森在車里相視一笑,平靜地目視前方;《七個神經(jīng)病》中,比利刻意為自己設計了死亡,瀕死之際面露微笑。這顯然是一種對自我的勝利,而非對于反派的戰(zhàn)勝或低層級需求的滿足。因而,馬丁電影的一個特點在于:電影情節(jié)高潮來得并不猛烈,甚至顯得平淡,而與此相對應的,卻是情感的高峰。
深受莎士比亞悲喜劇及品特荒誕派戲劇的影響,馬丁作品中充斥著悲與喜的交融。悲劇是現(xiàn)實而感性的,希圖喚起觀眾的情感融入與共鳴;而喜劇是夸張而理性的,力求以間離激發(fā)觀眾的思考與認知??v觀馬丁的三部電影作品,主題的悲和表現(xiàn)的喜,兩者的結合具有對人生理性又充滿情感的雙重關照。
馬丁電影對完美人性的追求決定了其影片主題的悲劇性方向。作為復雜的社會性動物,人的真實情感和價值選擇只有在困境中才能夠得到真正的凸顯,完美的人格也只有在苦難命運下方顯真摯和偉大。在馬丁的電影中,最終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人物,無一不是在悲劇中進行的升華。海耶斯的無果的堅持、殺手肯的自我犧牲、比利的“儀式性”死亡,都是人物命運的悲劇,但同時又是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高光時刻。
亞里士多德主張悲劇的原因在于“過失”,即并非人主觀的惡導致悲劇的發(fā)生,而是“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公正”的客觀中性的人,因為自身的局限和弱點而導致可悲的結果。馬丁作品中,我們并不能找到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壞人”,每個人都在努力趨善,但正是因為個人性格使然,悲劇不可避免地發(fā)生。如同黑格爾對哈姆雷特的評價: “他所猶豫的不是應該做什么 ,而是應該怎樣做?!毙愿癖瘎〉娜宋锊⒎且驗槊擅粱蛐皭憾鴫嬋肟杀秤?,他們受性格棱角的驅使,做出明確而異于常規(guī)的行為選擇。這些選擇導向悲劇,這些選擇也同時在凸顯人物存在的價值。
除了“性格悲劇”的設定外,馬丁在電影中也常常通過情節(jié)處理慨嘆生活的無常,塑造“命運悲劇”。迪克森失意中發(fā)現(xiàn)“疑似兇手”,卻被警方否定,希望之火轉瞬而熄;殺手肯本已和老大哈利和解,雷恩的突然歸來卻將其推向墜樓而亡的結局……人如螻蟻,無論如何努力和掙扎,卻總被一只無形大手玩弄股掌、左右命運。命運悲劇無疑是對人的自我實現(xiàn)的無情消解,而相應地,當人物陷于絕望的命運玩笑時,卻展現(xiàn)出匹夫不可奪志的勇氣,奮力將投槍射向命運的無物之陣,人的本質力量之崇高也因而得以彰顯。
當然,性格悲劇和命運悲劇并非兩種完全不同的悲劇敘事模式,正如我們不應簡單認為俄狄浦斯故事是命運的悲劇,而冉·阿讓的故事則是性格的悲劇。性格與命運有著多維度的聯(lián)系,雅斯貝爾斯認為,“性格本身就是命的形式”,命運不應理解為宿命,而是人的性格特質的抽象形態(tài)。馬丁在電影中對人的性格與命運的悲劇性呈現(xiàn),歸根結底還是在進行人本主義的嚴肅探究。
馬丁并不像博伊爾、蓋·里奇等英國導演一樣固守本土文化,其三部電影的故事背景都并非英國,最貼近馬丁戲劇風格的《七個神經(jīng)病》甚至在開篇就是好萊塢巨型標示牌的拉鏡頭。但“國際化”的馬丁,無論在電影題材選擇還是在視聽語言呈現(xiàn)上,也深受歷史悠久的英倫喜劇傳統(tǒng)和當代黑色幽默劇的影響,具有強烈的黑色喜劇氣質。
馬丁電影中幾乎沒有遺漏任何一個英式黑色喜劇的標志性元素:黑幫和暴力、神經(jīng)質的社會邊緣人群、絮絮叨叨而又無主題的對白、俚語和臟話、巧合和無邏輯的節(jié)奏。從而為電影營造了戲劇化的“荒誕空間”,形成了理念化、意象化、夸張化的敘事情境,更有助于直觀凸顯當代人的躁動不安和所面臨的價值困境。兩個殺手前一分鐘還在像煞有介事地探討殺人技巧,后一分鐘卻被一槍輕松爆頭,死得滑稽而尷尬;越南僧人釋廣德為反暴力而舉火自焚,其內(nèi)心卻潛藏對性欲和暴力的宣泄欲望。類似于此的對人物或情節(jié)的悖反處理在馬丁電影中比比皆是,其對命運和人性的探討是直接而理性的,并不試圖喚起觀眾的情感認同,也基本無視現(xiàn)實邏輯,因而,選擇黑色喜劇這一包容性較強的表現(xiàn)手法顯然是明智的做法。
此外,從審美形態(tài)上來說,不同于傳統(tǒng)喜劇對美的歌頌和對生活的提純,黑色喜劇更加偏向于審丑,是對一地雞毛的扭曲現(xiàn)實面帶嘲弄的俯視。這一視角無疑相對傳統(tǒng)喜劇更加有助于強化間離感受,使得觀眾在以上帝視角觀看這些“絕對不可能是自己”的螻蟻人物和他們的生活時,產(chǎn)生強烈的“隔岸觀火”般的快感和優(yōu)越感。這種殘忍無關道德,人性的自我意識使然。伯格森說:“當作為一個旁觀者,無動于衷地觀察生活時,許多悲劇就會變成喜劇。”而悲劇終究是悲劇,只不過喜劇化的悲劇讓觀眾找到了一個抽身事外的安全地帶,卻又在內(nèi)心深處惴惴不安,進行自我價值的評判與修正,以避免成為劇中人的后繼者。這種潛意識中的心理接受機制,正如同孩童面對熊熊大火,一邊興奮地嘖嘖稱奇,一邊卻又下意識地后退兩步。這也正是黑色喜劇獨特的審美功效。
高爾基“文學即人學”的觀念無疑可以拓展到電影等更寬泛的藝術表現(xiàn)領域,對人的情感和命運的表達應當是電影藝術不懈追求的目標。而一個問題隨之而來,電影應該展現(xiàn)怎樣的人?或者說,如何塑造人物才能抓住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馬丁·麥克唐納導演對人性善的肯定和對人的自我實現(xiàn)追求的彰顯,體現(xiàn)了他人本主義的創(chuàng)作主張;對人性異化與扭曲的黑色呈現(xiàn),形成了對當下人性價值困境的探討。這無疑都對我們當下娛樂至上、故事為王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提供了反思和借鑒的對象。此外,如何將思想性、文化性和娛樂性更有效地結合,馬丁·麥克唐納的黑色喜劇手法的運用、悲喜劇審美形態(tài)的營造方式,也值得創(chuàng)作者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