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英林
江蘇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在對哈代的女性思想進行研究的論作中,多數(shù)是以《遠離塵囂》中的芭斯謝芭、《德伯家的苔絲》中的苔絲等單一女性形象為解讀范本,而從《卡斯特橋市長》中的女性群像來解讀其女性思想的甚為寥寥。事實上,《卡斯特橋市長》中關涉男權女權此消彼漲、女性群像刻畫、女性形象更迭、女性意識起落等等方面都更為全面完整,也更貼合維多利亞時期當下女性主義思想的起落變化。因此,從這部作品出發(fā),結合維多利亞時代背景來重新解讀哈代的女性思想,對于女性主義發(fā)展或會有新的啟示。
“女性主義”是“西方19世紀到20世紀60年代之前流行的婦女運動理論和基本婦女觀”,是基于文化、歷史、政治、經(jīng)濟以及社會背景中產(chǎn)生和發(fā)展起來的,是在批判中誕生、在探索中前進的。從歷史實踐上看,維多利亞時期女性主義在女權運動的推動下創(chuàng)造了第一次繁榮,婚姻自由化得到推進,女性的教育內(nèi)容與就業(yè)空間逐步擴大。越來越多的作家在作品中致力于顛覆父權制霸權統(tǒng)治、解構傳統(tǒng)男女關系、構建爭取自由與平等的新女性形象。基于這樣的文化背景,哈代作品中,蘇珊、露賽坦和亨查德三者的情感命運被賦有鮮明的時代意味,在與亨査德的關系上,亨查德先棄二者,再為二者所棄的悲慘命運,預示著男權統(tǒng)治不可避免將從盛勢直轉而下,男性所眷戀的古老家長制行將瓦解,而女性受壓迫受奴役的處境正在得到改善。
蘇珊是哈代所塑造的英國歷史上典型的傳統(tǒng)女性,但是基于時代的嬗遞,女性的各種負面形象一變而成為具有崇高道德威望的天使形象?!皬?8世紀后期起,過去僅屬于男性領域的市民道德逐漸在家庭中也得到體現(xiàn);而且這種女性道德的崇高也不僅被看成是對于家庭有意義,對于整個社會的貢獻也逐漸得到承認”。因此,蘇珊雖然謙卑、忍讓、愚昧無知,但同時具備溫柔、虔誠、奉獻等等符合男性規(guī)范的個性品質(zhì)。亨査德與其并肩行路表現(xiàn)的沉默冷淡,她司空見慣、不以為然;亨査德將其當做貨物一樣賣出的遺棄行徑,她毫不反抗而安于天命;對于一個沒有法律效力的婚姻買賣,她安分守己、恪盡職守。蘇珊從不質(zhì)疑固有的社會秩序,默認男權中所有不合理的行為準則,是一個忠實于男權制度的傳統(tǒng)道德守護者。但是,事實上,蘇珊角色的意義并非是有意對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強化,相反,她們已經(jīng)有別于過去純粹意義上的“奴隸”女性。工業(yè)革命中大量勞動力的需求給了女性解放自身、擴大生存空間的契機,這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新興資產(chǎn)階級對女性的統(tǒng)治,因此,他們想方設法將女性限制在家庭中,并希望利用天使形象的家庭意識和道德理念來約束女性生存空間的擴大。
哈代對蘇珊與露賽坦在文本上的角色承接極富深意,后者以一個祭拜者的身份站在前者的墓前,仿佛是閃耀光芒的新女性在黯淡的舊時代女性墓前行施的訣別禮。英國在19世紀末開始出現(xiàn)與過去形成鮮明對照的“新女性”形象,有論者認為新女性“不再是天使,而是房子里的魔鬼”,這樣的定義受到多少推崇姑且不論,但是確實反映出女性不可抑制的進步,并且給男性優(yōu)越的身份感帶來極為巨大的沖擊。在當時炙手可熱的女權運動影響下,女性們游行、集會、演說,在女性的選舉權、教育權、財產(chǎn)權以及就業(yè)機會等等方面都斬獲頗多,她們表現(xiàn)出更為反判、更為積極、更為主動的女性意識。露賽坦從被動到主動反抗男權社會的過程,即體現(xiàn)出個人爭取自主、平等、獨立的鮮明女性思想。
亨查德從對女性操縱自如到被女性絕地反戈的悲慘命運,是新舊兩種女性在主客觀上促成的女性主義階段性勝利。對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否定在英國當時的諸多作品中已成為不可回避的事實,女性渴望更加獨立和堅強的精神體驗得到強化。這里,女性主義的興起促進了哈代之于女性思想的超越性。
英國女性形象在中世紀到19世紀這段時間里,雖然確實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變化,但她們依然深受壓迫,只不過這個過程中男性所依據(jù)的理由發(fā)生了變化而已。我們不無辛酸的發(fā)現(xiàn),女性受壓制的命運在本質(zhì)上幾乎沒發(fā)生根本改變?!芭越夥拧钡男滤枷胍坏┯肯蚺f有的社會價值體系,社會流露出的恐慌立即取代早期對女情同情。女性主義的蓬勃勢必意味著男性個人權利的部分讓位,同時將意味著二元關系權利上的重新分配,這自然會激怒新興的統(tǒng)治勢力,招致其憤然自衛(wèi)及對新興意識的猛烈抨擊。在文本中,不甘于身處被動地位的露賽坦最終面臨風雨飄搖的悲慘命運,究其原因,不外乎當女權真正撼動到男權根基時,傳統(tǒng)勢力維護者不甘坐以待斃,而悲哀的是,女性自身陣營分裂出的反女性主義者亦是發(fā)展中不小的障礙。
“在整個十九世紀,司法不斷加強法規(guī)的嚴厲程度,尤其是剝奪女人的一切讓與權……承襲于十八世紀的思想自由沒有動搖家庭倫理;家庭倫理仍然像十九世紀初期的反動思想家約瑟夫·德·邁斯特爾和博納爾所定義的那樣。他們將秩序的價值建立在神的意志上,要求一個嚴格按等級制度建立的社會;家庭作為不可分解的社會細胞,將是社會的小宇宙”。新女性形象被賦予的抽象權利反觀到現(xiàn)實生活,女性人物的命運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樂觀。維多利亞時代,從本質(zhì)上看,已婚女性的財產(chǎn)權、女性法律中的地位還只具有抽象的意義,腐朽的文化傳統(tǒng)對她們依然發(fā)揮著巨大的鉗制作用。文本中,腐化墮落的米克生巷包容不了正義的、先進的事物和思想,偷盜者、衰落的大家族者、傾家蕩產(chǎn)的流浪者紛紛匯聚于此,而他們所蓄意謀劃的丑聞游行也確實產(chǎn)生了他們所期望的價值——奪目耀眼、光芒四射的“新女性”露賽坦在此過程中驚恐不安、駭然失色而致舊病驟發(fā)、一命歸陰。頗耐人尋味的是,同樣是丑聞主角的亨査德卻安然如故,而這起丑聞游行的策劃者們也逍遙法外未受責罰。顯而易見,面對男權傳統(tǒng)勢力的反擊,新女性們毫無招架之力,她們被困在家庭里仍然只是被束縛的“天使”,只能為維護資產(chǎn)階級新的社會秩序所服務。
盡管工業(yè)革命帶來了新的道德與行為標準,新興資產(chǎn)階級承認女性在家庭中得到較高的道德威望,但卻只是停留于社會表層,本質(zhì)上女性的地位并沒有得到改變,“一位體面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少女至少得背負10-30磅重的服飾”,女性的行為方式和價值觀念所受的約束由此可見一斑。這里,作家之于女性思想的局限性與當時女性主義失落的社會生活背景密切相關。
十八世紀后,女性地位受到客觀的關注,狄德羅、斯圖亞特·穆勒、孔德、烏托邦社會主義者等等竭力表明女人和男人應當擁有同等的地位,他們積極熱情地捍衛(wèi)女性權利。哈代在青年時期深受穆勒和孔德等人的民主思想影響,其筆下涌現(xiàn)的新女性極具反叛個性,她們不顧世俗道德觀念,勇敢追求自由和幸福。但是,法國啟蒙運動的氣息仍舊濃濃地彌漫在19世紀的英國社會,因此,女性在獲得獨立工資的同時,又遭受保守思想家們極為猛烈的批判。他們強調(diào)女性的職責僅是生男育女,她們不屬于社會,不應當走入公共領域。哈代在這樣的思想氛圍下,對于進步女性的刻畫因此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猶豫和保留。細讀文本,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蘇珊、伊莉莎白和露賽坦都沒有正規(guī)的教育、沒有自立的工作意識(伊莉莎白短暫的女傭工作出于生存需要)、沒有脫離以家庭為中心的活動范圍。這與維多利亞中后期女權主義者取得的成果有著天壤之別。事實是19世紀中期英國女性的影響力悄悄地擴大到社群,甚至整個國家的機構、經(jīng)濟領域,許多女性開始經(jīng)營自己開設的社團,并且她們還在很多男性所領導的機構中占有重要角色。顯而易見,哈代在文本中取消女性的社會特征旨在于強調(diào)女性并沒有賴以解放的具體基礎,女性主義即使獲得權利也是出于偶然,她們?nèi)耘f是一個單薄的群體,而且對于男性的附屬、依賴、屈從的歷史身份自始至終未曾改變。作家從此處表現(xiàn)出對于女性主義發(fā)展的疏離甚至違背。另外,結合作者的切身體驗來看,哈代與妻子愛瑪幾十年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滿,甚至曾一度劍弩拔張。女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獲得越來越多的權利對其自身的處境形成了威脅,她們正在逐漸擴大的話語空間令作者及許多男性不安,他們強烈渴望維護男性在家庭中享有的尊嚴和地位。伊莉莎白與新興資產(chǎn)階級法爾伏雷的重修舊好恰恰修補了由亨查德和露賽坦所破壞的道德秩序,使得動蕩的卡斯特橋市歸于平靜,而他們正代表舊有的社會秩序下傳統(tǒng)兩性關系的恢復。由此可見,伊莉莎白與法爾伏雷的婚姻應當寄予的是作者個體之于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愿望。
鑒于如上所述,女性主義的發(fā)展困難重重、征途漫漫。從對文本的解讀、女性主義背景梳理和作家思想沖突的分析中,我們不免延伸出一些女性主義問題的思考,這些思考對于女性主義的發(fā)展或有一些啟示性價值。首先,女性主義發(fā)展起落不應當簡單歸之為成敗。無論是出于斗爭的策略,還是出于一種妥協(xié),她們顯然在主體意識形態(tài)之中獲得了更多話語力量。露賽坦雖然在與傳統(tǒng)勢力的角逐中遭遇阻力,但畢竟把女性追求自我幸福的愿望付諸于行動,勇敢地邁出女性自我表達的第一步。我們有理由相信,女性主義運動盡管將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過渡時期,但這個過程中所遭受的挫折非但不會讓進步女性們偃旗息鼓,而且會讓她們更加勢不可擋。其次,伊莉莎白將男權制度所制定的標準奉為圭臬,極力向男權世界靠攏,順從男性的意志而絲毫不加懷疑。在這樣的制度背景下,男性的性別特征被人為特殊化、價值化。事實上,男性與女性在生理結構及社會結構上存有諸多差異,這些“差異”本身并沒有優(yōu)劣之分。女性主義者應當承認并重視女性自身的性別特征,強化對主體性別意識的體認,并將其予以價值最大化,最終達到與男性地位均等、平分世界的目的。最后,男性女性是自然存在的生物,二者“從出生到接受性別歧視的思想和行動都是社會化的一種結果”,性別的固著性并非男性女性人力所為,而是傳統(tǒng)社會發(fā)展使然。所以,女性主義在發(fā)展過程所要反抗的并非男性,而是維護男性統(tǒng)治的傳統(tǒng)社會。女性追求平等權利的過程中不僅不應當將男性視為敵人加以排斥反對,更應該化異性為自己的“合謀者”,才能進一步擴大自己的爭取空間,得到更多的支持和擁護。唯其如此,女性的前途將會愈加光明,未來的女性方有質(zhì)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