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野
秋風涼,秋風涼,一場秋風一場霜
寒露單打墻頭草,螞蚱死在草棵兒上
——圍場民謠《秋風涼》
秋風落葉,大地都能看清這些。秋天把一些王,聚集到深處。秋天也把一些小人物和流氓,用落葉升到空中。在那里,他們發(fā)出離群孤雁的聲響。
沒有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活得更好。沒有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死得神秘。
一條河流興旺于汛期卻枯竭于冬季。而兩岸的人群,在不斷變換面孔。時間不能計算的前景,仍然一片模糊。重金收買的小命,仍然比豬狗短促。
人在青天白日胡為,鬼在深更半夜推磨。只有《洗冤錄》中的幽魂不斷生出往生之心,而秋分只是其中一串馬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
最愚蠢的蝸牛,仍然不知道向速度索回宿命。而我一個人的孤單,像正在飄散的煙塵,想一想秋天,連心都寒冷和恍惚了……
“看萬物生長,像一場鬧劇”。但現(xiàn)在它們安靜了,它們緊隨在一場夢之后。山月疏朗。天堂倒影。眾生歡騰。人間像潛伏的凈土。
而溪水中的魚,卻如虛弱的香客,轉(zhuǎn)眼就淹沒于一片煙霧。
秋天呵,現(xiàn)在,我只需要一陣風聲,和它的破碎、絕望與緩慢的消逝之美,以做遙望、沉默和安眠之用。
深秋的暮色是末世的水紋,它在遠處收藏了那些墜落的星辰。還有一只飛離的白鷺沒有被捉住,還有一個內(nèi)心迷茫的人,在大地上露出頭頂。
樹冠上的怒濤,遵從了吹拂。數(shù)落葉的孩子,遵從了自己的天賦。我心中堆積的山谷,已有幾十年寒暑。在浩蕩的時間之中,它迷惑、困頓,空空地搖晃,像一道狹窄溫暖的裂縫。
野菊花變幻一個角度,露出明亮的瞬間。而我的倒影并不在其中,草原被秋風洗涮一遍,連寂寞的陰影也顯出命運迷人的光暈。
房頂覆蓋了新運回的糧食,庭院漸漸亮起安靜的燈燭,如果我居住在幽暗的鄉(xiāng)下,如果我是一個窮人,生活在此時,開始變得力不從心,感傷、憂郁,但我仍然喜愛一個村莊暗中滋生的寂靜。
如果是一片高原突然升起,哦,塞堪達巴罕。而我只是它懷中一只膽小的羔羊。用身邊花草果腹,偶爾登高,或心生旁騖。但雪白的絨羽仍被秋光照徹,一副純潔的骨架,搖響山崗上的銅鈴。
漆黑的樹木在夜晚發(fā)出祝愿。幸運的花朵用自己的手點燃了火焰。一匹幼獸飛過頭頂,它運氣莫測,它有閃電的齒輪,但它并不背叛云朵。
天空的窗口在移動的時候,把這些炫麗的水流慢慢變成了人的臉龐。而我隨著一只狗旅行,四十年后才漸漸記起夢中的家鄉(xiāng)。
母親的舊信紙傳出的聲音,讓泥沼中冰冷的孩子渾身發(fā)燙,像被陰影照耀的變色龍,心中突然閃閃發(fā)光。
而我今夜的幸福,并不為人所知,像一場彌漫的煙霧,它用奔騰的虛空,蓋住了我寧靜的心房。
今夜是霜白之夜,寒流起于四角。
而我從來都不在此時掩蓋自己的憂郁。就像我生來就迷信空蕩蕩的遠方。
我相信所有山峰都是可以翻越的,只有傳說中的那座山崗,才能把我降低,像驅(qū)趕田野上那朵孤獨的白云一樣。
當你在遠處悄悄為我衰敗之時,我一個人正在天空里照見自己兩鬢飛霜。
而大地所減緩的光澤正向海洋里墜落,此時草原多喧囂,大雪壓住了所有屋頂。幾萬里草木發(fā)出同一個聲音:安靜,安靜!
時間正用它的波浪推動湖泊和峽谷,推動大地上一切命運中的不安和靜穆……
大地上突然亮起燈光,正是我身體變暗之時??帐幨幍臅缫?,裝滿了生活里游動的身影。河水和廟宇都是動蕩不安的,它們渾濁的屋頂之上,住滿了黑暗的幽靈。我無法回答此時的詢問,蘸著草地上的露水,我在白紙上寫下:“如此漫長的人生,它需要的代價,是毀壞許多夢想和肉體”。
現(xiàn)在,我還能留在風中嗎?我需要螢火的冰冷,它偶爾點亮的火把,被孤獨捉住,提在一個人的手里,這不是冒犯,這是莊嚴的告別,應該使用的手勢。
它需要讓一座山看到,像最后一位漂泊的歌手,在夜色里緊緊咬住金黃的嘴唇。如果你的眼睛不被蒙上,我還以為自己,正在山中練習飛翔。誰知道你已經(jīng)變成了愛情中的妖精,你瘋瘋癲癲,胡言亂語,說的都是前世的事情,而我竟然麻木不仁。
我留戀的仍然是你純潔的今生。你仿佛石頭,而我圍繞著你,要舉起多少波紋,才不辜負這歲月的沖擊?你是拖著尾巴的閃電,而我已決心要成為攔住你的天空。你中的毒,我無法緩解;你造的業(yè),我也無法幫助;我的上帝啊,請寬恕我的罪惡和懶惰,像賜予我不同的生活和身體。
緩慢的塵世之中,我需要一點點地消耗自己,像砧板上的鐵;我喜歡被錘擊,喜歡你掄圓的弧線,把我的身體砸斷,筋骨重新繃緊……
此時的父親光芒閃閃。而我的母親,正轉(zhuǎn)過身,默默擦去淚水。
竹杖,蓑衣,浮云追著流水。我的視野里是一片寥落的秋光,當我反復吟詠,所有山巒都變成了波濤中的回聲。
虛空中的草廬,是新生的閃閃發(fā)光的星辰。我在其中出入,我心中的云朵啊,都是神仙舊友寂寥的身影。
我的衣袂,我的霓虹,我隱身在流水中的濤聲,它寬容了我的血液,它也寬容了我的眼睛。落葉的浮舟,可以浪跡天涯,也可以收攏一個人的身影。而蓮葉是不能飛的,竹蔭也不能傾灑一地;只有颯颯松風,才可以送走我們神秘的旅程。
相對于瘦骨嶙峋的讀書人,山巒總有偉岸的一面;溪水并不是無名的過客,它的倒影因過于閃爍,而把神仙的釣竿變成了蛇影。傾斜的峽谷,飛行的瓊樓,即使想隱身,它們也只能借助白云的腳步,把無數(shù)座孤立的山峰,走成彎曲的彩虹。
風聲并不是因為寂寞,才拱成一座橋的;白云也不是因為浩蕩,才把一個人的家鄉(xiāng)移到空中;我默默的坐在落葉里,才能漸漸聽清,自己身體里的鐘聲。
而這一切,都沒有人告訴;只有我的耳朵在傾聽,風聲過處,我走了無數(shù)遍的路,都成了時光的回聲。山坡上騰起的迷霧,總有記憶的波紋,有時它是仙侶的炊煙;有時它是母親的身影;更多的時候,我一個人收回的紙鳶,也會留下閃電的印跡,但這一切,都無關來去。
最后在你心里留下的,只有我被塵世洗凈的腳步,只有我頭頂上,為眺望所搖動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