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鈺
四歲,在呂梁臨縣毗臨黃河的葫蘆旦村,我開始做夢。
旋轉(zhuǎn)花傘搖動響鈴的傘頭唱著應景押韻的秧歌,全身律動彈奏三弦的說書人說著傳古道今的書文,風擺楊柳眉目傳情的晉劇演員唱起《打金枝》,放羊的哥哥吼出火辣辣的信天游……
我睜著眼睛端望,張著耳朵聆聽,把自己的心植入歌里、文里、戲里,想象自己是那一聲吼,那一段書,那一出訴……
外公說,歌在書里,文在書里,戲在書里。
書在炕頭。缺沿少邊的《三俠五義》《小八義》,舊版,繁體,書頁泛黃,滿目破損。旁邊放著一副老花鏡,沒腿,用一根家織的棉花繩子拴著。外公把繩子經(jīng)雙耳綁在腦后,湊著炕桌上一盞煤油燈,朗朗地讀:“磨盤山阮英搬兵,唐鐵牛趕赴濟寧……”一讀半晚上。
有了這種啟蒙,我愛上讀書。
從最初的《民間文學故事》《故事會》,到瓊瑤、席慕娟、金庸、古龍。這些書散見于校內(nèi)外的一些小書攤上,也租也賣,只用幾毛錢,就能租老厚的一本。高中以后,我迷上了很難見到的外國文學。在相對閉塞的我的家鄉(xiāng)那條狹長的街道上,只有位于縣城東門口拐角的那家才會有。但不租,連多翻兩頁都會遭受售貨員的白眼。我只能省吃儉用,外加對父親蒙騙,用種種方法攢錢,買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飄》《簡·愛》《凱旋門》《刀鋒》《傲慢與偏見》等一些外國文學書籍。
張望書里的世界,讓我獲得更多的想象力去聯(lián)系現(xiàn)世的生活。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住在父親所在的政法大院,大院里有許多人住辦公室,吃食堂。余暇圍坐一起諞閑話:一個法警醉酒擊斃了他的妻子;鄰村的案子破了,兇手竟然是父親;死刑犯臨刑前用火柴棒塞住腳鐐鎖眼,讓自己的死推遲了三小時……諸如此類的話題,最后總有一片唏噓感嘆:聰明人干了糊涂事;老實人被逼無奈;壞人也有生的渴望……這些議論徹底顛覆了我對“好人”“壞人”的分類。我開始明白,好人和壞人并沒有完全的界線,好人可以干壞事,壞人也可能干好事,人性的多元復雜遠不能單憑某件事來鑒定,也不能單憑某個人的評論來判斷。
后來我背著一箱子書念大學,顛沛流離,遠嫁他鄉(xiāng)。關(guān)于人性的思考卻從未停止。在沒日沒夜的迪斯科中,在沒完沒了的錄影帶里,在誰也難以逃脫的外界的聲色犬馬中,每個人的每一次嬉笑怒罵,每一種悲喜交加都與深植于我內(nèi)心的關(guān)于遙遠家鄉(xiāng)的記憶一次次重合,重合中又有抗拒,抗拒中又在交融。我發(fā)現(xiàn),雖然生活環(huán)境變了,社會面貌變了,文化底蘊變了,但每個人多面性中的某一面,總會契合我記憶里的某個人的某一種特質(zhì),在這一性格指導下,他們會生發(fā)同樣的處事風格,將事情引向同樣的方向。換一種人性,就會換一種走向,毫無意外。于是,我確信時間的流逝、時空的阻隔、文化的差異,都遠遠超越不了人性。
我要把它寫下來。
《三號地窯院》的欲望,源于一個女人。她朝我走來,像一蓬枯干的野草被放在烈焰里炙烤過,呈現(xiàn)出劫后余生的荒蕪和九死一生的蒼涼,她皮膚枯黃、頭發(fā)枯黃、一瘸一拐的雙腿的骨節(jié)里肯定也是枯黃的,甚至她拄著的拐杖,也同她一樣,被浸在哀傷里太久太久了,寫滿絕望后的倔犟。
我并不認識她。
深夜十點半的火車站,像被冰雹掃蕩過,人都陽氣不足,病懨懨僵在座位上,或躺著,或坐著,或倚著,偶有一兩個人挑起泡面,也不吃,讓它在空中搖,好像只把味道散出來,就達了目的,就飽了肚腹,就遂了心愿。我把一本書攤開在腿上,借以掩護我鬼鬼祟祟的目光。(自打開始寫小說,我就落下這毛病,賊一樣惦記形形色色的人呈現(xiàn)出來的形形色色的表情。)
我一眼盯上她。
她隔了兩個座位坐下,把黑色布包放在左側(cè),把拐杖放在右側(cè),隔了不到三秒鐘,她又挪動它們的位置,一齊放在靠近我的這一側(cè)。拐杖因此碰到我的皮箱,萬向輪矯情地旋轉(zhuǎn)了半個圈,她說了聲:“對不起?!?/p>
攀談就此開始。我?guī)е豢筛嫒说慕颐艿挠?,她帶著盛大的傾訴的需求,像地下交通員對上了暗號,我們一拍即合。
她給我講的,就是“三號地窯院”的故事。
跟我兒時在政法大院經(jīng)??吹降哪切┤艘粯樱粩鄦栁遥骸叭绻悄?,你怎么辦?”
我沒有辦法回答。
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如果”,如果真的有“如果”——
法警一定言之鑿鑿,認定醉酒是丟人的,醉酒還擊斃自己的妻子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發(fā)生的;
父親一定篤信“虎毒不食子”,一個人再禽獸也不能向親生兒子下手;
死刑犯一定不會持刀殺人,單是想象鮮血淋漓在眼前,就能讓他放下一切仇視和偏見……
但一切就那么發(fā)生了。
她說:“真希望現(xiàn)在是三年前?!?/p>
三年前是故事的源起。她不知道,這個故事其實早就開始了,開始于我在政法大院度過的那些日子,開始于我四歲的時候,開始于始有人類的第一天,它是一粒種子,在時間這條沒有起止的暗道里兀自生長,主宰著一代一代的人得到失去、妥協(xié)抗爭、歡喜悲凄,像四季的輪回,興盛衰敗,衰敗新生。
每個故事都有相同的根脈,那根脈就是人性。我想說,人性都有缺陷,像個巨大的空洞,會讓人生出這樣那樣的不得圓滿,有的呈現(xiàn)于物質(zhì),有的呈現(xiàn)于精神。
還沒開口,檢票員通過大喇叭喊:“K2544 次列車開始檢票了。”
她便拄起拐杖走了。
那一刻,我腦中飛旋出相同的一幕。原來我一直在用四歲時就睜開的眼睛端望,用四歲時就張著的耳朵聆聽,我觀察、剖析、透視,注定要把眼前的和心里的產(chǎn)生聯(lián)系,然后寫進小說。
這感覺,讓我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