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巖
李小梅至今想不明白,當初怎么就嫁給了許大剛,那個粗人。過年過節(jié)的,從來不記得給自己的老婆送個什么禮,那怕是一個什么不值錢的發(fā)卡,一方手絹兒,可他竟然話都沒有一句。見著別人的老公婦女節(jié)在買衣服,情節(jié)人節(jié)在送鮮花,李小梅也忍不住不滿意地嘮叨,可那個家伙聽了,你猜他怎么說?錢在你的手里,你不曉得自己買?要不就噎你一句:那些花花草草的起什么作用?——還不如買兩斤肉打幾斤酒,享受享受。豬,真是頭豬,除了吃喝就不曉得個別的。
早就明白是這么個人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還像不死心,還要自討沒趣,自取其辱。就在前些日子,一個同事張學芬過生,她的老公把一束鮮花都送到了她們單位了,當著那么多同事的面,抱著張學芬就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說,老婆,祝你生日快樂!看人家那親熱的樣兒!那才叫倆口子呃。同事們望著都吆喝起來,鼓起掌來,李小梅也臉上紅紅的,仿佛那一個讓人心兒發(fā)顫的吻是印在自己的臉上。
李小梅對人家既羨慕又嫉妒,她百思不得其解:你看那個張學芬,長得一個水桶腰,說話也是大嗓門兒,偏偏找了個文靜秀氣的老公,細心體貼的男人,聽說還是個設計院的工程師;這個張學芬,修養(yǎng)沒有自己好,形象也比自己差遠了,離了臟字不說話的,偏偏討男人的喜歡,看他的男人對他親熱的樣兒,像是抱著個什么大寶貝。
李小梅生得白凈,秀氣,小巧,卻找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老公,一個不諳風情的男人,他的唯一的樂趣,除了上班,仿佛就在吃吃喝喝上,然后就是跟老婆睡覺。
李小梅,你們倆口子,也太不般配了——
什么不般配,張學芬插嘴道,只要中間對齊,小數(shù)點對齊就行了,哈哈——
李小梅,你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哼!你們——我愿意!說不了臟話的李小梅,急得眼紅了,快要落淚了。
好好好,我們不說了,姐妹們只不過開開玩笑——
中午休息時的一陣嬉鬧過了,上班時大伙兒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好久,坐在辦好桌前的李小梅集中不了精神,她想,自己真的愿意嗎,對自己的婚姻?
就在前幾天,李小梅是怕許大剛忘記了,有意講了人家張學芬老公的事,講了人家老婆過三十六歲人家是怎么做的,送鮮花,請客,晚上唱歌跳舞,在夜鶯歌舞廳玩了大半夜。可是到了自己生日那一天,李小梅早早地回家,弄了一桌的菜,心想平時的散生就算了,這回是三十六歲,是整生,是女人很重要的年齡,女人一過三十六,青春就真的過完了。青春獻給了誰呢,是他,許大剛,自己二十六歲嫁給他,已經(jīng)十年了,十個生日他沒有給自己過一回,這回,他總該要對自己有所表示了吧。正當她弄好了滿桌的菜,滿懷希望準備過一個生日的時候,許大剛下班回來了。一進門,見了滿桌盛宴,竟然還奇怪地問,今兒怎么了,整了這么多菜?
這個可惡的家伙,竟然又忘記了。
最后,還是李小梅自己忍不住,吃著吃著飯,就自己提出來說了,說完眼就紅了,委屈的淚水就開了閘門似的,淌出來了。
許大剛先是有些不解,還道是多大的事兒,呃,她倒越說越來勁兒,還哭鼻子抹眼睛的,人就有些煩了。許大剛煩躁地說,大人大事的,又不是三歲的孩子還要個什么禮物?你這算是干什么?真想要個東西,自己去買嘛,我?guī)讜r還反對你了,放過一個屁了?
真沒意思。扯了一片餐巾紙,擦了擦眼睛,低下頭去扒那半碗飯。
怎么只吃了這么一點兒?還有這么多菜——
許大剛端著酒杯,見李小梅吃了幾口就進廚房去放碗筷,抬起頭在后面追著問。
酒足飯飽的許大剛,睡覺時見李小梅不理他,就扒了扒她的身子,可是手一松,那條肉身子就彈簧一樣別過去了,面對墻壁了。這娘兒們還真的生氣了呃,就嘿嘿地笑了幾聲,說,嘿,我有生日禮物送你。
你,生日禮物?!李小梅雖然有些不相信,可仍然期待著什么,就在暗中支楞起了脖子。
男人涎著臉靠近她,這不是,一棍胡蘿卜——
如果是平時,也許會撩撥出她的什么激情,這是男人夫妻生活中的唯一的一句幽默,可是今天,她突然感到惡心。
李小梅一轉(zhuǎn)身,整個身子都俯身向下,男人的一雙不安分的手懸在了空中,再也抓不到什么了。
——我今天不舒服——那個來了。
躺在身邊的男人悻悻地折騰了兩下,翻了兩個身,一會兒就傳來了響亮的鼾聲。以前,這鼾聲會讓李小梅陪感安全,會成為她的催眠曲,如果哪一天少了這鼾聲她就睡不著,可今天,這此起彼伏抑揚頓挫的鼾聲,只是增添了她的苦悶,仿佛是暗匿的嘲笑。她惱怒地用腳蹬了男人幾下,可沉睡中的男人只是翻了一個身,咂了咂嘴巴,含混不清地咕嚕了兩聲,又抑揚頓挫起來,發(fā)出了哨音。李小梅就感到了自己的不幸。她像一條即將死去的魚一樣,俯身躺在床上,兩眼望著那面被街燈映亮著的窗簾,心想,難道自己的一生就這么過去了?
李小梅雖然稱不上絕色佳人,但絕對是一個有姿色的女人,對生活充滿情趣的人——這點兒自信她還是有的。見過她的都說她像個瓷人兒,姐妹們也都說她長得白,皮膚光滑得像景德鎮(zhèn)里的陶瓷兒,白潤潤得都白到里面去了,如果我是男人,咳,會美死了——總有姐妹們捏著她的皮膚說,就是現(xiàn)在,她三十多歲了,快四十歲了,她的皮膚也比那些二十幾歲的大姑娘強,該挺的還挺著,該凹的也還凹著,只不過腰身的確是有些肉了,走路也感覺沒有原來的彈性,這讓她在一種自信中感到時光流逝的無奈和遺憾,感到一種時光的緊迫感,這緊迫感加重了她的惱恨,這個許大剛,一點兒也不懂得惜香憐玉,人家的青春全獻給他了,一生都快要獻給他呢,他有個什么表示呢,一點兒感激都沒有,仿佛該他似的,連感謝的話兒都沒有一句,一朵花兒都舍不得買;看他那副心安理得,坐地那里的吃喝相,看他那副有滋有味兒的神態(tài),仿佛自己這個大活人兒還抵不上他杯里的一杯酒,盤里的一顆花生米。
許大剛不知道感激,不知道珍惜也就算了,可是對于她的那些富于情趣的生活,她裝點人生的追求,不是反對就是冷嘲熱諷。看個電視吧,人家看得淚水漣漣的,地上全是扔得擦了眼淚的紙團兒,可那家伙卻躺在沙發(fā)上打起了他的呼嚕,或者一個響聲把他驚醒了,他咂巴兩下空洞的嘴,長長地打一個哈欠,然后不解地望著哭得淚人兒似的老婆,看看那一地的紙團,然后再定睛看一下電視,臉上就露出恍然大悟的不屑和嘲諷:你真是吃咸蘿卜操淡心,那電視上全是假的!見了喜歡的花兒朵兒的,李小梅總會弄回家來養(yǎng)來栽,那一方陽臺,全是李小梅種的什么金銀花,枙子花,月季玫瑰什么的,許大剛拖著拖鞋,散步散到了陽臺上,說,這些花花草草的有什么用?現(xiàn)在蒜苗大茐這么貴,不如扯了栽幾盆蒜苗兒,要吃就可以扯。就完就想去動手。你敢!!李小梅喝住了他。真是,你不懂情趣,也不讓別人情趣嗎。
李小梅有她偏執(zhí)的愛好。許多女人為了講美,講好看,頭發(fā)今天這么整,明天那么整,今天染個黃毛,明天剪個短發(fā),可是李小梅從她做姑娘時,就是一條長辮,垂在身后,像一枝垂柳,隨身而動,隨風而舞,舞得身心漾蕩,自己感覺也很有神韻。像張學芬她們,都說頭發(fā)今天這樣明天那樣,是為了討老公喜歡,鬼才相信。只有自己誰也不用討喜歡,也沒有人去討,十幾年如一日的一條長辮,只是為了讓自己高興;之所以現(xiàn)在還留著那條長辮,就像留住了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留住了青春歲月,好象自己還沒有老,還沒有到大家說的豆腐渣的年齡。任何女人都怕老,當然也包括這個留著長辮的人到中年的李小梅。
可年輕又有什么用呢,老了又有誰關心呢。早上,李小梅會打開那一條烏黑的長辮,坐在梳妝臺前梳理。她望著鏡中,自己的那一頭長發(fā),就像一道瀑布;這道瀑布黑亮閃動,自己又像一個什么小精靈。一個孤獨的精靈。
也不嫌麻煩!鏡中突然閃現(xiàn)出許大剛的一方大臉,要是我,就一剪子剪了,還能賣幾百塊錢!
這個粗俗的男人,不是在為她每天要梳理半個多小時擔心,而是想到收購頭發(fā)的人說,她這一條長辮可以賣多少錢。
頭發(fā)么,剪了還可以長,實在想留個辮子,賣了再蓄不就得了。
男人像聰明得不得了似的,開導她說。
她懶得理他,對這種毫無情趣的男人,她沒有了說話興趣;如果是平時,她可能要反駁他,反駁得讓他張不開嘴,可是今天她沒了這份心思,只當是一條狗在旁邊狂哭吠了幾下;她集中心思精心梳理著自己的長發(fā),光滑,柔軟,像水一樣流暢暢快,讓人倍感舒適。
今天她有這種寬容又舒暢的愉悅感,是因為她心里裝著了一個人,那個人在意她的長發(fā),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過它。
李小梅嘴中咬著一根扎頭發(fā)的紅橡筋圈兒,一邊盯著鏡子梳頭,一邊想念那個也懂得生活情趣的人。本來嘛,你看人家的名字,就曉得是一個富有情趣的人兒。江水東。李小梅在心里暗暗地又念了一遍,立刻,一陣曖舒舒的春風一樣,拂遍了她的全身。
也許,是李小梅見到什么許大剛,王大富,陳得權,這些毫無情趣的名字見得太多了,見得眼睛都不想再睜了,一見到這個叫江水東的,那疲憊的眼睛就一亮,就睜大了,人也精神多了。
江水東,你叫江水東?李小梅好奇地從窗口探出頭去?
怎么,還有假?
窗口外,站著一位顧客,一個身材修長,穿著瀟灑的男子。
李小梅的臉紅了,不不不,不是這意思了。
那男人捕捉到了女人的表情。他嘴角一笑,隨即夸張地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兒,然后說,請驗明正身——哪里有假?
李小梅被逗笑了,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是說——
那窗口外的男人搶著說,這名字有些熟悉是不是?像《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小梅抿著嘴笑了笑,她也正想到那部電影的名字。這個人,還真有趣。
沒有想到,有趣的事情還在后頭。
江向東是來辦一個房產(chǎn)手續(xù)的,他所持的資料并不全備,一半是出于對這個人的好感,一半是出于職業(yè)道德——李小梅后來把熱情的原因全推到了后者,她主動給他聯(lián)系了這個所那個股,還在電話中說這個人是自己的親威,是個熟人,讓江向東一路順風,拿到了所有的批文,蓋上了應蓋的公章,一件至少十天半月才辦得下來的事兒,在她熱心的幫助下,三下五除二,不到三天就辦好了。
江向東拿著到手的證件喜形于色。這當然是人家的功勞,當然應該感謝,何況還是一位風韻猶存的女人,傻瓜才會失去這大好的機會。
對于李小梅,也許是那段日子特別得無聊,也許是丈夫正好下鄉(xiāng),她沒有了責任要天天回去做飯,害怕一人面對那個家的孤單,也許是這個邀約的人,給了她不同于以往生活的樂趣,于是在江向東的一再邀請下,在一個夜色輕輕蓋下來的傍晚,這個女人煥然一新,穿著一條白色的長裙,搖曳著一條長辮,挎著坤包,邁著急切的腳步,離開了她的家,像一只關在籠中已久的鳥兒,撲簌著翅膀,飛進了無限自由的暮色中。
那一次宴會讓倆人都有想見恨晚之感。交談中,倆人竟然都出于同一學校,都愛好文藝,都當過班上的文藝委員,只不過,兩個文藝委員同臺演出的時候,一個是高年級,一個是低年級,當時誰也沒有注意誰。
真的?你在河口中學讀過書?我怎么沒注意到你?你那時就留著長辮?——還演過《紅燈記》?那你一定是李鐵梅了!
江向東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女人別具一格的長辮,還贊不絕口,說著說著就抓住了李小梅放在桌上的手,眼中露出欣慕的目光。觸電似的,李小梅突然感到身上一麻,忙把手抽回來,幽幽地說:
學校那時多少漂亮女生啊,你怎么會注意到我。
說真的,我很喜歡你這一頭長辮,給人很淑女的感覺。李小梅從他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這個家伙似是沒有什么感覺似的,坐在對面,仍是兩眼灼灼地望著眼前的女人。李小梅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望過,她躲避著這雙灼亮的目光,時時又象留念似地去碰觸一下,即刻又像蝴蝶一樣匆忙飛到了一旁。這明亮的目光既讓她害羞難堪,又讓她幸福異常。
既然都愛好文藝,吃完了飯,江向東提議到歌廳去坐坐,去唱唱歌,去回憶回憶過去的好時光。
天,我這個嗓子,莫把人嚇跑了!李小梅忙謙虛地推辭著。話雖這樣說,她自己還是很自信的,看了市里組織的幾次文藝表演,感覺別人唱的都趕不上自己,她甚至暗自嘲笑過那些根本不懂得音樂的人在舞臺上的狂吼亂叫,嘲笑她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發(fā)音,在許大剛不在家的時候,她一邊做著家務,一邊還哼幾句。酒精的作用和江向東的不容推辭的熱情,還是同事張學芬生日時進過歌廳,生平從沒第二次踏進夜鶯歌舞廳的女人,今天在那個男人的挾裹下,如癡如醉似的,又推開了那扇站著兩個迎賓小姐的五光十色的舞廳大門。
江向東的嗓子的確是好,好的可以亂真,好的也激起了李小梅嗓門兒發(fā)癢,拿起話筒的熱情。經(jīng)不住江向東的幾句鼓勵,李小梅試探著唱了起來,她剛唱出第一句,江向東就喊了一聲“好!”,就熱情地鼓起掌來。李小梅就放開了嗓子唱了起來。
你唱的比我好!江向東說。
李小梅雖然知道江向東說的是假話,但覺得很慰貼,很舒暢,很開心。許大剛就從來沒有鼓勵過。當江向東又給她點了一首歌,要她唱的時候,她再也沒有了當初的不安和忸怩,當仁不讓地唱了起來。
唱得好!
江向東端著兩杯紅酒,遞給她。李小梅接過來,倆人輕輕一碰,都一干而盡,像是前所沒有的默契。
又喝了兩杯紅酒,不知江向東是有意還是無意,拿過了話筒唱起了毛寧的那首《濤聲依舊》。
帶走一盞漁火,
讓它溫暖我的雙眼
留下一段真情,
讓它停迫在楓橋邊
無助的我,
已經(jīng)疏遠了那份情感
許多年以后才發(fā)現(xiàn),
又回到你面前
這個家伙,一邊唱,還一邊搖著身子表演,一邊對坐在沙發(fā)上為他拍著節(jié)拍的李小梅點頭扭腰地做動作,當唱到“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時候,他向李小梅伸出了一只探訊的手掌,做出很紳士的姿式。
李小梅臉漲得通紅,好在那歌廳的燈光很暗,紅了也看不見;她紅著發(fā)燙的臉,裝著渾然不覺,兩眼只是直直地盯著電視熒屏,兩只手兀自拍著節(jié)拍,似沉浸在那電視畫面的意境中,不敢看這一邊唱一邊搖到面前來的男人一眼。
從此,李小梅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以前的生活,她覺得單調(diào),無聊,疲倦,當她垂著她那條長辮,行走在上下班的路上的時候,臉上也是毫無生氣的迷茫,不知這種重復了多少次的無望的生活還要重復多少年?,F(xiàn)在,她那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望著街上那些行走的人們,時時臉上會泛起笑意,那是一種視而不見的笑,一種回憶著什么幸福往事的笑,這笑與它人無關。她的腳步變得輕快,單調(diào)的生活也變得豐富多彩,她走著走著,突然會慢下來,掏出手機看一看,看有沒有漏掉的信息,末接的電話,有時看著看看手機上的短信,她突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引得路人側(cè)目,旁人好奇,她意識到了,趕緊一低頭,抿嘴一笑,加快了腳步。
她覺得,江向東的出現(xiàn)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讓她變得充實,開朗,又像永遠懷著什么希望,這種希望很甜蜜又很隱秘的充實著她的內(nèi)心;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常聽別人所說的曖昧,原來這曖昧并不是自己想象的丑惡,它像冬日里的一團溫暖的火,像夏日里的一泓清涼的水,讓你充實愉悅,又時時生出興奮的幻想。
如果那一天接到了江向東的短信,她就會興高采烈,就會幽默風趣,她坐在窗口接待來辦手續(xù)的人就會不厭其煩,細心講解;如果哪一天江向東短信也沒有一個,她就會悶悶不樂,生出種種猜測,也沒有了說話的興趣,如果再見到有手續(xù)不全的,她就會把那些證件申請表什么的一把丟出去:自己看!按要求辦齊了再來!事后連自己也感到態(tài)度很不好,不是一個窗口行業(yè)的服務者的形象?;丶易鲲?,不是忘記了放鹽,就是忘記了放油,如果丈夫許大剛埋怨兩句,向來性格很好,一直以來忍氣吞聲的李小梅突然會冒出一股無名怒火,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不好吃你來做!
舉著一杯酒,一邊埋怨,一邊在菜碟中挾去掂來,好像很不好下手的許大剛驚異地抬起頭來,兩個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不解地說:你是不是吃了銃藥了,這么大脾氣!
李小梅不理他,收拾起自己的碗筷進了廚房。她一邊走進廚房,一邊想,這個沒有良心的壞蛋,躲到哪兒去了,怎么幾天電話也不打一個呢?
正想著,許大剛在客廳里喊:
你的電話!
李小梅忙幾步跑出來,抓起沙發(fā)上的電話。
是你?——哦,好的,我馬上來!
誰打電話?許大剛自己捧了一捧花生,剝了一顆丟進嘴里下酒,一邊問。
你管誰打的!——她們喊我打牌去的。
話雖這樣說,李小梅的臉還是紅了一下。
還有這些碗——李小梅遲疑地說。
你去吧,碗吃完了我來洗。有時候,這個男人也有可愛之處。
簡單地梳洗了一下,真要出門的時候,又有些猶疑了。
玩要小點兒玩,莫又一輸好幾百。哼,幾百塊錢,可以搞多少事——
都像你!只曉得吃會兒喝會兒?。坷钚∶窊尠椎?。
是人呢,又不是——算了,跟這種人沒有說頭,有話待會兒見了江向東再說。李小梅抓起坤包,又搖著一條長辮出了門。
望著老婆背后的長辮,許大剛突然記起了什么似的,從飯桌上撐起了手,望著李小梅的背影說:
今天又碰見了那個收長頭發(fā)的,說你的這條辮子他可以出八百塊錢!
李小梅理也沒理,呯的帶上門,噔噔噔下樓去了。
許大剛坐下來,又剝了一顆花生丟進嘴里,咂了一口酒,筷子又在碗蝶上挾去拈來,一邊盤算著,辮子賣個八百塊錢,下個月?lián)Q一個太陽能不成問題了。
跟江水東在一起,吃飯,上歌廳,有時李小梅就搶著出錢。她想,能見著他就好,跟他在一起,這些錢出得值得。更重要的,她不想讓他產(chǎn)生誤會,以為她是盡想沾些小便宜的人,跟自己的丈夫一樣像個小市民,即便跟江向東交往,她要的也是獨立的人格,錢既能讓一個人高貴,也能讓一個人低賤,就看你怎么使用它。見李小梅主動堅決地付了幾回帳,埋了幾回單,江向東也不再說那些自充大男人的話了,倒顯得很釋然很坦然的樣子。
到了這一步,江向東覺得,兩人的關系應該是很隨便,很自然了,一切應是水到渠成了,于是在一個兩人都吃了飯,喝了酒,又到歌廳唱歌的時候,江向東堅持又拿了兩瓶紅酒,堅持要跟李小梅碰杯,堅持一碰一干,說是為了慶祝兩人相知相識一周年。李小梅抵擋不住江向東的那些能言巧辯,那些撩撥得人心發(fā)癢又發(fā)痛的詞兒,一杯又一杯腥紅的酒液都倒進了喉嚨,竟不住的心兒發(fā)跳,手兒發(fā)熱,身兒發(fā)軟了。
江向東又點唱了那首《濤聲依舊》,這好像是他的壓臺之作,每次是逢歌必唱,唱必投入,他一面唱,一邊做著表演,這次仍然如此,當他唱到“我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的時候,他走攏到那坐在沙發(fā)上打著節(jié)拍,仍然裝作渾然不覺,直直地盯望著熒屏的李小梅彎下了腰,兩眼灼灼地望著她。
面對這近在咫尺的濃眉大眼,這一雙灼亮得讓人心慌的透露著某種欲望的目光,李小梅頭轟的一聲,仿佛自己是一個雪人兒被烤融了,烤塌了,為保持著某種矜持的姿式,腰身坐得筆直,一雙手打著音樂的節(jié)拍的李小梅,癱倒在沙發(fā)的靠背上,虛弱的叫了一聲——不——
唱著歌的男人完全換上了肢體語言,去繼續(xù)那首歌,他的一張臉,一張嘴早已迫不及待地靠了過去,一手不忘關了話筒,放到了桌上,然后探囊取物似的兩手環(huán)抄過去,抱住了那已軟棉的腰身。
李小梅又驚又怕,一雙手想掰開那男人的手,臉也左右扭著,躲著那噴著火似的鼻氣和狂熱饑渴的熱吻,兩眼不忘驚恐地望著包房的那扇門,害怕被別人看見。這時的門外傳來的是其它包廂混亂的音樂聲。
來人了!
男人遲疑了一下,順著李小梅的目光望過去。切,原來是在擔心不安全——不是不愿意嘛。他暗自笑了一下。
放心好了,這時客人不叫,小姐們是不會進來的。
說完,嘴唇又迫不及待地貼了上去,手也更大膽了。
唔——不!也許是那一雙過分大膽的手,李小梅身子一驚,全身的棉軟一下變得僵硬,江向東也沒有想到,這個小巧的女人哪兒來這么大的力,她使勁兒一掙,竟然掙脫了他的懷抱,一下跳離開他,站到了包房中央。
場面一時顯得有些尷尬?!稘曇琅f》的音樂仍在包房里回蕩,寬大的電視熒屏上仍是優(yōu)美的畫面,流動著的藍色字幕,琉璃窗的門外仍是嘈雜的音樂聲。
望著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男人,李小梅感到自己反應的過分,她走了過去,輕聲說,向東,我們不要這樣好嗎,其實我們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不是嗎?你不是說,我像一個貞潔的淑女嗎,難道你不愿意我保留這個形象?說著,李小梅把背后的長辮拿到前面來,仿佛在表明什么似的用手捏著自己的長辮。
望著這個油鹽不進的女人,江向東只好干咽了一口涎水。誰還像自己這樣有耐心,能交往一年多,還停留在拉拉手的階段。他先在心底自己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說:
你真是個李鐵梅!
你說什么?包廂回蕩著音樂聲,江向東的話李小梅沒聽清。
沒說什么——不早了,我們——走吧。
在江向東開車送李小梅回去的路上,李小梅明顯地感覺江向東的情緒低落,話也很少了。
向東,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啊,我怎么敢生你的氣啊。
說真的,向東,我們就保持這種友誼,做純潔的知己,不好嗎?
江向東一邊開車,一邊伸出手來,握了她的手一下,她不知道,這江向東是同意自己的觀點,做不要涉及性的紅顏知己呢,還是不得不同意的無奈?
從一開始,李小梅就想好了,自己跟這江向東的交往,也就停留在無話不談的知己份兒上,其它的,她決不會跨出份外的一步的。她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家,如果被人知道,那是多難堪啊,再說,也不能對不起許大剛,許大剛雖然有許多讓自己不滿意的地方,但是,還沒有到讓她對不起他的地步啊。所以在舞廳的包房,她下定了決心跳出了江向東的懷抱。
她本想,這一跳就會跳出去,跳到自己沒有任何負擔,倆人也能坦然相對的階段——那該是多好,李小梅想起來就又溫暖又愜意又幸福,那是真真的朋友,透明得像純凈水一樣,可是自從江向東的那一抱,竟然也不爭氣地想一些也讓自己也覺得臉紅的事情來了。
那一天,江向東送她回到家,她沖了個澡就上床了,可是怎么也睡不著??戳税胍骨蛸惖脑S大剛進房來睡,一進房就嗅見了一股酒味兒。
不是說打牌去,怎么這么大酒味?
打了牌又吃宵夜去了。李小梅也暗自吃驚,怎么現(xiàn)在說慌也是張口就來了。
許大剛看了半夜球賽,是越看越興奮,見老婆沒有睡著,手也不安份起來,如果是以往,李小梅會打一下他的手,說什么時候了,睡覺!可這一次,她不僅沒有拒絕,還翻過了身子,抱住了他——她不知是一種愧疚還是身子的一種渴望。許大剛心里一喜,老婆還從來沒有這么主動過。
——滿臉笑意的許大剛滿足地倒下身去睡著了,又打起了呼嚕聲,可是李小梅卻失眠了,她在暗中恨不得搧自己兩耳光,她竟然剛才發(fā)出了叫聲,竟然把壓在自己身上的丈夫當成了那個人!
李小梅咬著自己的辮子哭了,哭得枕前潤了一大片。她不知為什么哭,但是哭過了覺得好受了。她想念起江向東的溫柔的吻,還有那雙被她拒絕的溫柔的手;她不知道,如果再有一次,她會那么堅決地拒絕他,跳離他的懷抱嗎。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李小梅覺得那不是苦惱,而是痛苦。
又過了一天,同事張學芬來上班,竟然頂著一頭零亂沒梳的頭發(fā),眼也紅腫著,姐妹們見了關切地一問,張學芬哇的一聲哭出來:
XXX,那個狗日的,我要跟他離婚!
原來她丈夫早就在外找了個女的,還生了個小孩,現(xiàn)在那女的抱著孩子找上門來了。
竟然有這樣的事???想著這張學芬的丈夫,對老婆是多好的人,多讓人羨慕的人,年年過生,年年三八節(jié),年年情人節(jié),都會給他老婆送花,當著大家的面,吻他老婆是吻得叭叭響,原來卻早在外找了小老婆!
世上還有這樣的事!看他們倆口子親熱的勁兒,誰也想不到。李小梅迫切地想把這事兒講給別人聽,講給江向東聽,就像急切地想與人分享什么秘密似的。
也真是,那個江向東,這么多天沒有聯(lián)系了,難道一點兒也不曉得人家是怎么想他的嗎?想到這里,李小梅臉眼紅了。她怨恨起那個男人來,人家是不好意思跟他打電話,他就不曉得打個電話來嗎,連短信這兩天也沒有一個,到底在忙什么?
李小梅騎著一輛踏板車去財政局辦點兒事,要路過一家超市。那超市外面停了許多小販的車,都是看中這超市人口集中,來擺賣些水果食品什么的。她心里掛念著江向東,怨恨著那個負心的人,車就騎得有些心不在焉,拐彎的時候,沒有見路上摔了一片香蕉皮,車輪一滑,車連同人,一起摔了出去。
李小梅在路人的幫助下,被扶著坐到了人行道上,踏板車的鏡子摔碎了,籠頭也摔歪了,也是別人幫助把摔壞的踏板車搬到了路傍。
要送你到醫(yī)院嘛?一個警察走了過來。
謝謝!——這車能不能幫忙——
好的,我會找人給你拖到修配廠去。警察說完,拿出對講機,一面說一邊回到他的值勤崗。
腳摔壞了,一動就一陣鉆心的疼痛。這個時候,李小梅首先想到是江向東。一想到他,腳仿佛就不怎么疼了。就怪他,他的影子老在自己的腦子里晃著,這才出的事。她有些委屈,有些嬌嗔,一邊就掏出手機。就該他送自己到醫(yī)院!
哦?——我知道了。
電話那頭,那個男人的反應卻是出奇的冷淡。李小梅心頭一沉,接著又有些心不甘地說,你能開車來,送一下到醫(yī)院嗎?
我這時有事——不是有出租車嗎,你打個的去。
聽見對方已先掛了電話,拿著手機的李小梅腦子里一片茫然。怎么會——這樣?
李小梅,你怎么了,被哪個不長眼睛的撞了?
李小梅抬頭一望,是同事張學芬。她的眼還紅著。大家見她心情不好,辦公室沒有了一次性茶杯了,就讓她出來散散心,來超市買點兒辦公用品。
哦,自己摔的?那我跟你老公打電話——
你不要跟他打!李小梅皺著眉想攔住她,仿佛很痛疼的樣子。
不一會兒,許大剛到了。見她坐在到上,身旁滿是踏板車的琉璃碎片,就咋咋呼呼地說,你是怎么搞的,怎么這么不小心?!
聽見這指責聲,李小麗不滿地掉過頭去,不理他。
許大剛來到她的身邊,突然一下跪了下去。
是這只腳?疼得很不很,別處傷了沒有?
許大剛輕輕地給他撫摩著,眼中是又心痛又焦急。當他得知李小梅沒有傷著別處,只是腳崴了,一只胳膊擦傷了,這才放下了心。
到醫(yī)院去拍個片,拍了放心些。說著他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李小梅,蹲著身子:醫(yī)院穿過那條小巷子就是,我背你去。
我不去——沒事的!李小梅安慰丈夫說;丈夫在她面前的一跪,她的氣早消了大半。
可許大剛不由分說,把老婆拉上了自己的背。李小梅的那條長辮垂到了許大剛的面前,擋住了他,李小梅就把它拉了起來。
你說哪個收購辮子的,什么時候叫他來。
背著老婆的許大剛說,你怎么突然想到這事兒?——你喜歡,就留著吧。
一個大男人背著女人穿街走巷,引起了一些路人的觀看,李小梅一見,干脆就把臉貼到了丈夫的背上;她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