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路

普良武 （彝族）

1

“媽媽，什么時候能把我的學(xué)籍轉(zhuǎn)回來？老師說了，要是沒有學(xué)籍，中考報不了名?！?“媽知道，等媽媽忙完手里頭的活兒，會盡快把你的轉(zhuǎn)學(xué)證辦回來的，別急啊！” “嗯，那抓緊點?！?“好好好，我會抓緊時間的。我的小乖乖，你這邊沒人住，媽不放心，要記得一定要把門鎖死，插上插銷，有什么事從窗口使勁喊對面的外婆，知道嗎？” “哎呀，媽，我都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擔(dān)心?！?“還有，不要整夜整夜玩手機(jī)啊，快十二點了，差不多睡得了，媽媽還要上夜班呢，不說了，乖啊。” “知道了，媽！”

小燕掐了電話，無奈地坐在桌旁，望著冰涼涼的作業(yè)本，看著陰森森的窗外，心里冷颼颼的怕。四周的人家都到村外尋找寬敞的地方蓋新房子住去了，只留下黑幽幽的老宅，白天訴說著一個時期的歷史，夜晚扮演黑漆漆的鬼神，要不是從冷水潭流來的小河嘻嘻呵呵吟哦，恐怕一切都凝結(jié)在銹鐵般的夜色中。

沒辦法的事，小燕的媽媽需要打工，供小燕讀書，還要照顧小燕的外婆，只能把小燕從白虎鄉(xiāng)中學(xué)轉(zhuǎn)來離她外婆家近點的寒露中學(xué)借讀，這樣，每到周末，小燕也有個照應(yīng)。小河邊都是一些閑置的老房，為了小燕讀書做作業(yè)寬敞些，跟人家借間給她住，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也只能這樣將就了。

小燕躺在床上，漫無目的的翻手機(jī)，她希望紅蘋果在線，有千言萬語與之訴說此時的孤獨寂寞，可惜紅蘋果離線了。不知雪平頭是否睡了，她還想問問剛才那道不會連接的電路圖，或者哪怕聽幾句雪平頭的幽默話，也許也能助她熬過漫漫長夜?？墒牵@是不可能的事，夜深了。

嗒嗒嗒嗒，咔嚓咔嚓，好像有大老鼠跑上木板樓，也可能是只貓。響聲如箭，劃破寂靜的夜空，在深夜里格外清晰，悠遠(yuǎn)。

2

“殷娜，有急事嗎？看你一會兒一個電話，那邊出什么事了？” “沒事，就問問老家的情況?！币竽炔[一下鳳眼，甩一下馬尾辮，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一副殘陽之雪。 “真沒事？” “呵呵，真沒有，我媽年紀(jì)大了，身體不怎么好，每晚都得問一下嘛。” “哦”，老輝松了一口氣，舒坦地往沙發(fā)靠了靠。殷娜把纖細(xì)的手伸進(jìn)木桶里，十指在老輝腳板上游來游去，淡綠色的藥水在粗糙的腳背上跳躍著，勾癢著老輝的腳板心。老輝撮起黃牙包谷嘴，舒服之余閉上雙目，兩個朝天開口大鼻孔一張一合，呼吸著濃濃的藥水味，啊噢，啊噢，噢。

老輝仰著頭，兔目微睜，好像望著天花板，實際什么也沒看清楚。他的目光很少離開殷娜。殷娜紋過眉，一雙丹鳳眼清澈婉轉(zhuǎn)，幽怨又楚楚動人。她知道老輝在看她，也希望老輝看她，她時不時搖晃一下馬尾辮擠出一抹燦爛的笑容。不遠(yuǎn)處的表妹歐陽光燦扭著柳腰，雙手抱拳，掌心微空，啪啪啪啪，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給一個匍著的男人捶背，赤焰炸發(fā)如同一只火刺猬擺來擺去。男人匍在放平的沙發(fā)上，臉全沒在沙發(fā)里，猶如一頭酣睡的豬，嗯嗯哼個不停。

“娜娜！” “嗯！”老輝睜著兔眼，一副不在乎的平淡。 “看樣子我老板還有一會兒，我有點不想泡了?！币竽瓤纯幢槐砻媚笾贡?，舒服之余打起鼾聲的胖男人，在老輝腳背上游動的十指略停了一下，又開始滑動起來。 “來嘛，再泡一會兒，我?guī)湍愠槌槟_趾筋，一天到晚的在工地上轉(zhuǎn)悠也挺累的，尤其是腳，難受著呢?！?“累倒是不累，就是河道有點寬，有時兩邊跑，不看著點，那些工人不好好給你干活，有時連個擋墻都砌不直，磨洋工不說質(zhì)量上不去，去找人撥款時人家專門雞蛋里挑骨頭，難辦得很。”“也是，你這個工頭的擔(dān)子是挺重的?！?/p>

叭，叭，殷娜像拉痧一樣一根一根拉扯老輝花生殼一樣的腳趾頭，腳趾尖條件反射地一伸一縮，小腿也跟著抽搐起來，被灰塵熏黃了的黃土臉?biāo)查g舒坦開來，蠟黃色的八字胡須下，黃牙縫里擠出一串串哼哼聲。大概舒服之極，老輝抬腳制止了殷娜的抽拔，殷娜一甩馬尾辮，昂起粉白的雪臉，一雙媚眼盯著老輝那張土黃的老臉。

“嗯，娜娜?！崩陷x叭咂一下毛嘴唇，兩排黃牙凸顯，翹嘴試探著說， “娜娜，我們在這里怕是、怕是打擾到了我老板休息，要不、要不到你的住處慢慢等我老板？”殷娜稍稍遲疑，二話不說，拿起一塊白毛巾兩把擦干老輝腳上的水漬，又從塑料袋里拉出一雙新襪子塞到老輝的手里，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走。老輝連襪子都沒來得及穿，從沙發(fā)上彈起來，蛤蟆一樣的腳板往拖鞋里一插，顛兩顛就跟上殷娜。穿過一條陰暗的過道就拐進(jìn)了一間房子。房間里只有一張床，被子也沒疊，幾雙鞋凌亂地放在床下。殷娜有點羞澀，雪臉上了紅潮。老輝進(jìn)了房間時順手關(guān)上門，黃胡須下又咧出那幾顆黃翹牙，興奮的呢喃聲有點像將要吃到奶的嬰兒，他呃呃哼著張開雙臂，從后面一把抱住李娜。 “啊……”

3

咔嚓，咔嚓，從木板門上傳來一陣陣刮咬聲，低啞而又刺耳，使得人的牙齒都一陣麻酸。小燕眉頭一皺，嘟囔一下小嘴，意識到不好，大老鼠咬門了。她躡手躡腳摸索過去，捏亮電燈，提起墻角的拖把棒，對準(zhǔn)門角的小洞，隨時準(zhǔn)備一棒子打下去。門板角上有密密麻麻的老鼠牙痕，裂開的洞口足以伸入兩個大母指，一般的小老鼠可以隨便出入，大點的老鼠就須腳蹬手抓牙咬了。只要老鼠鉆進(jìn)來，小燕有本事瞬間將它敲個腦漿迸裂。說實話，先前小燕是挺怕老鼠的，漆黑的夜晚只要有點動靜，她都會嚇得渾身哆嗦。后來，小燕在后陰溝找到一根光滑的拖把棒，準(zhǔn)備自強(qiáng)不息，勇敢面對來犯之鼠。有了武器，她的膽也壯大了不少，甚至在睡不著覺的深夜里追打追打小老鼠也是很有情趣的事。來吧，大老鼠，進(jìn)來陪小姑奶奶我玩玩。

過了一會，外面停止了動靜，老鼠可能太大擠不進(jìn)來，也可能別處覓食去了。小燕舉棒的手有些酸酸的，慢慢地沒有了興趣。 “進(jìn)來呀，死老鼠，我保證不打死你，再不進(jìn)來我可要睡了，真掃興。”小燕自言自語，準(zhǔn)備回床睡覺。咔嚓，咔嚓，咦，門板又響了，小燕黛眉一豎重新握緊拖把棒。有點捉弄人呢啊，死老鼠。緊接著，黑黑的卡鎖也搖動起來，還聽到了咯吱咯吱聲，奇怪了，大老鼠還會撬鎖？小燕揉揉眼睛，攥緊拖把棒，高高舉過頭，盯緊黑色的牛頭牌卡鎖。 “哪個？”她驚恐而生硬地用方言問了一聲?？ㄦi安靜了一會兒，又瘋狂地扭動起來，噗嗤，門縫里居然伸進(jìn)一截鋼筋，上下左右囂張地擺動，門框差點散架。媽呀，這哪里是大老鼠，分明是撬門賊。

小燕驚恐萬分，嚇得瑟瑟發(fā)抖。她想喊河對面的外婆，想大聲呼救，可怎么也張不開嘴；還有，即便外婆聽到叫聲顫顫歪歪繞河道跑過來，也可能來不及了，如果賊人狗急跳墻給外婆當(dāng)頭一鋼筋，后果不堪設(shè)想。 “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小燕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打肯定打不贏，堵門也肯定堵不住的，而門很快就要裂開。怎么辦，怎么辦，總不能任由宵小鼠輩宰割吧！她心有不甘。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墻角有一根舊電線時，眼睛一亮，有了主意，對，就用電線收拾他。她兩下捋順舊電線，用牙撕掉兩端的膠皮，把電線一端拉到插座邊，嘴里默念 “左零右火”，迅速把電線插進(jìn)右孔，拿著電線另一端拉到門邊，并把露著銅絲的電線對準(zhǔn)鋼筋。“再不停手，我就對你不客氣了?！毙⊙鄥柭晫﹂T外說。 “呵呵呵”，門外傳來低沉陰冷的笑聲， “小妹妹，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我只是進(jìn)來跟你做個伴，嘿嘿嘿?！毙⊙鄽獾脵M眉一豎，線頭戳向伸進(jìn)來的鋼筋， “嗷嗷嗚嗚”，門外立刻傳來抖動身子的聲音。小燕故意延時三秒才拿開電線頭，咚，門外的歹人跌倒了，而后又聽見嘔啊嘔啊哼著掙扎著滾下樓梯的聲音。樓道恢復(fù)了平靜。小燕的心還在咚咚狂跳，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好險喲！不過，她又握起拳頭比出一個 “耶”。

4

殷娜尖叫一聲，順手把老輝的手甩開，秀目微寒， “干嘛，輝，不要這樣?！?“咋啦，娜娜，到這個時候了還不愿意，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老輝翹起黃牙包谷嘴，一臉驚疑。 “不是，你很優(yōu)秀，又能干，對我也好！”殷娜心里矛盾極了，說出一串連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措辭。老輝黃牙一咧，八字黃須一吹，嘿嘿笑了兩聲， “我知道了，小意思嘛！”邊說邊把粗笨的手伸進(jìn)黑西裝里，掏了掏，抓出一疊紅錢，在殷娜亮汪汪的秀目前晃了晃， “你不是要、要這個嘛，簡、簡單得很?！?“拿開！”殷娜見到伸過來的紅錢，幾乎以打的方式揮開老輝的糙手，一陣惡心襲上喉頭，之前對老輝灰頭灰腦吃苦耐勞的美好形象猶如七彩的肥皂泡瞬間破滅。老輝一愣，半天回不過來神，這個女人咋個怪哩哩的不一樣，啊喲喲，被殷娜揮了的手還隱隱的疼，好在他把錢抓的緊，不然撒了一地。 “娜娜，到底咋個了嘛，我們又不是才認(rèn)識一兩天?！币竽忍滞乜谝晃?， “肚，肚子疼?！彼龓缀跤?。老輝撮一下包谷嘴，唇皮緊緊包裹翹起的黃牙，塌拉著黃眉毛，轉(zhuǎn)身出去了。

殷娜一屁股坐在床上，兩眼茫然地看著墻角還沒來得及洗的幾只碗，看著還沒來得及蓋的電飯鍋，看著沒拔插線閃著紅燈的電磁爐，她的心在流淚。她的眼角滲出兩顆晶瑩的淚珠。下午正吃著飯，老輝打電話來說，這兩天太累了，他要和老板趕早過來足療，活絡(luò)活絡(luò)身子骨。殷娜觸電似的丟下碗筷，莫名其妙地哼著歌，小跑著去叫表妹歐陽光燦準(zhǔn)備足療藥水。只因這久生意不好，只因她需要寄錢回家，現(xiàn)在……

噠噠噠噠，殷娜耳畔又響起 “噠噠”聲，每當(dāng)她遇到挫折或傷心時都會響起，幾十年前的噠噠聲仿佛就在昨天。這個震耳又激昂的聲音，曾經(jīng)像搖滾樂一樣聲聲叩擊著她幸福的心房，讓她久久不能忘懷。這是手扶拖拉機(jī)的聲音，她心愛的男人的手扶拖拉機(jī)的聲音。那時，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從冷水潭嫁到外縣的白虎鄉(xiāng)白虎箐村，于是每天都聽上了扣人心弦的噠噠聲。老公每天駕著手扶拖拉機(jī)，穿過白虎山隧道，去集市上給村民們拉水泥、拉化肥、拉沙、拉磚，每天掙個三十五十，日子過得舒心踏實自在。男人的身子臟了油膩了到了晚上殷娜會準(zhǔn)時燒好熱水，給男人擦擦背，燙燙腳，撫摸撫摸男人寬闊的胸膛，心里綻放著甜絲絲的幸福?？墒?，有一天，噠噠的拖拉機(jī)聲，消失在了白虎山隧道口，一個三十米深的山崖下，拖拉機(jī)摔成碎片，男人也永遠(yuǎn)離開了她……

往事不堪回首。

當(dāng)殷娜憂心忡忡回到泡腳屋時，屋里只剩下藥水的余香，還有表妹歐陽光燦拉扯沙發(fā)巾晃著赤焰炸發(fā)的背影，人去樓空的悵惘，宛若昨日的一粒塵埃飄逝凡塵。

5

清晨，外婆笑呵呵地望著小燕吃面條，嘴里不停地嘮叨著， “慢點吃，慢點吃，別噎著?！彼膬深w門牙掉了，笑聲從沒有任何阻擋的嘴里飄出，蕩漾在黑乎乎的灶房里，顯得異常響亮，滿臉的皺紋和纏繞白發(fā)的黑紗也隨著顫抖。小燕的內(nèi)心很矛盾，她還沒想好是否把昨夜撬門賊之事告訴外婆，或者打電話告知媽媽，她不知道說出去的后果會是怎樣。外婆老了，自從兩年前外公走了之后，外婆更老了。平時，外婆總是沉默寡言，只有周末小燕回來，外婆才露出呵呵的笑容。她總愛靜靜地看著小燕，一看就是十多分鐘，總也看不夠。小燕吃著面條，耳朵里塞滿外婆的嘮叨，“你媽媽也真是，一年四季只知道外面飄，不好好疼我孫女，瞧我孫女喲，一天天變瘦了，黑了?！贝藭r，小燕把面條吃得嘩啦啦響，心中升騰起莫名的酸楚，于是把昨夜撬門賊之事埋在心底，獨自承受和應(yīng)對那件揪心的事。

陽光灑滿一坡，菜地綠得發(fā)黑。

“小燕，一拃栽一棵，栽密了菜長不粗壯?！?“外婆，白菜栽完再栽一點青菜吧。”

“吃不完，青菜就不栽了，就是栽些白菜多數(shù)也是喂喂豬雞鴨鵝的。唉，以前山那面鹽礦興旺的時候，外婆呀在這些坡地上種滿各種蔬菜，每天都背去鹽礦巷道里賣，三角五角的積攢起來，夠你媽媽讀書費(fèi)用了?！蓖馄胚呎f邊顫歪歪地提來水，小心翼翼地澆在菜根上。小燕栽著小白菜，時不時隔空瞟瞟山那面，心里想，要是鹽礦現(xiàn)在也生產(chǎn)鹽就好了，多種些菜背到鹽礦街道上賣，就不愁讀書了，媽媽也就用不著外出打工。

“哪里等，高山頭上等，哪里歇，松毛林里歇，松毛林里蚊子叮小妹不敢來……”不遠(yuǎn)處的一間小木屋前，大憨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咿咿呀呀唱著害羞羞的跳腳調(diào)，使得小燕一陣陣臉紅。小燕抬頭看了一眼大憨，大憨也正好看過來，并大聲喊到， “小燕子，回來了哽，上來玩嘛，嘿嘿嘿?！毙⊙嗦犞倾と坏男β?，不敢應(yīng)聲，趕緊低下頭種自己的菜。 “大憨神神顛顛的，小木屋里臭不可聞，去不得。”外婆小聲叮囑。

聽著外婆小聲囑咐，小燕又想起昨夜的撬門賊，心有余悸，脊背涼颼颼的。她眉頭一皺，叭咂一下小嘴，欲言又止。昨夜兇險絕對不能告訴媽媽，更不能說給外婆聽，不然她們會急瘋的。她只能到學(xué)校跟同桌紅蘋果訴說了，當(dāng)然也有可能找雪平頭老師說說，讓他出出主意，怎么對付再次來犯的撬門賊。

6

冷冷清清的泡腳屋，連蒼蠅蚊子都沒來串門，實在悶得慌。歐陽光燦的赤焰炸發(fā)沒有了往日的激情，安靜地依在沙發(fā)里，要不是她手里手機(jī)不甘寂寞地翻篇著，讓人誤認(rèn)為一切都進(jìn)入了冬眠期。殷娜不想浪費(fèi)流量，揣起手機(jī)找些不著調(diào)的活兒干，拖地，整理沙發(fā)，凡是看得見的地方都打整得井井有條。啊喲喲，這爛肚子，不想它時不覺得疼，一想它還果真隱隱作痛，恐怕要去縣醫(yī)院看看了。

亂哄哄的門診大廳里排著三列看病的隊伍，冷漠而有耐心，一順兒盯著三個倒u玻璃小窗口，隔幾秒向前挪一小步。殷娜從挎肩小包里拿出粉紅的錢夾，捏著細(xì)指在三百元間搓出五元錢，攥在手心里，排在隊伍的后面。彎彎的秀眉，白皙的面龐，高挑而有致的身材，亭亭玉立，成了看病隊伍中的風(fēng)景，即使病迷糊的人也忍不住看她兩眼?？烧l也不知道殷娜此時此刻的內(nèi)心。此時，她的心情宛若洶涌的浪潮，一波推著一波，不斷翻滾，跌宕起伏。三百元，錢夾里只剩下三百元了，如果再沒有顧客光顧泡腳屋的話，這個月的生活就窘迫了，月底在即，她必須按時寄錢給母親，至少兩百元，兩百元是最低底線。

還隔一個老大爺就輪到殷娜掛號。殷娜聽著里面收費(fèi)員問老大爺， “叫啥名字，哪里的，看哪科？”問完時，黑色打印機(jī)里就吐出小票，收費(fèi)員咚地蓋了一顆章，嘴里不急不慢喊道： “下一個?！币竽劝焉斐龅奈逶X縮了回來，一甩馬尾辮，轉(zhuǎn)身閃了出來。 “神經(jīng)病，不看排哪樣隊?！辈ＡТ翱陲h出一句罵語。殷娜老臉一繃，萬事大吉，繼續(xù)朝前走，隨人家罵去。她不甘心就這樣出來，沿大廳轉(zhuǎn)角樓梯上了二樓，左側(cè)是內(nèi)科，右側(cè)是婦科，她不曉得看內(nèi)科還是婦科。條椅上坐靠著幾個腆著大肚子的婦女，誰也沒有說話，一陣拔涼拔涼的安靜。其實李娜的病也不算什么，也就是多數(shù)人都會有的什么慢性胃炎、胃潰瘍之類的小毛病，是幾年來忙忙碌碌飽一頓饑一頓，飲食不定時等原因造成的，她來開點藥就是了。可她怕來醫(yī)院，每次來看病醫(yī)生也不說什么，一副莊重而深沉的樣子，開單然后叫去透視，或是照什么探頭胃鏡，哎，忙了一早上花了許多冤枉錢，最后還是返回原點——開藥。算了，五元錢拿去買個蘿卜清清爽爽煮鍋蘿卜湯喝吧，她猶猶豫豫踱出醫(yī)院。

古井巷，真正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街。殷娜轉(zhuǎn)到縣醫(yī)院背后，拐進(jìn)一條窄窄的街道就來到古井巷。這里房屋是古老的，街道是古老的，樹木是古老的。古老的木桶、木瓢、木勺、木甑子擺滿一街，古井水漂洗的蔬菜水嫩嫩的，看著就眼饞。殷娜挎著腰包一路欣賞過去，一切古樸而又新鮮。這時，一切才顯得返璞歸真，才覺得自己確實走在街上，立于天地間。

“買蘋果嘍，山西蘋果，四塊一斤，十塊三斤，太脆太甜了。” “粘得牢，牢牢粘，鞋子玻璃木塊鐵塊樣樣粘，破鏡能重圓，爛桌站起來，十粘十個穩(wěn)，事事能順心。從地方到省城，從首都到地方，誰家沒破鞋，只要粘得牢，包你走天下，周游全世界，一筒只要一塊錢，一塊不算錢，花了一塊錢，走路穩(wěn)當(dāng)當(dāng)?！?“賣草草藥，賣草草藥，靈芝草烏何首烏，黃芩天麻龍膽三臺草，樹根樹皮樹枝樹花樹胡須，專治怪病癆病婦科病，一副只要二十塊，多了一文都不要，祖?zhèn)髅胤讲莶菟帲话谐圆「??！?/p>

殷娜在眾多叫賣聲中走過草藥攤，又退回來，蹲下去，凝視著硬紙板上歪歪扭扭的 “專治疑難雜癥”幾個字，秀眉彎成一對黑月亮，粉唇微翹，欲言又止。坐在地攤前的中年人，頂著烏涂涂的腦袋，兩眼放出烏溜溜的光芒，盯著殷娜的鼻子，望著殷娜胸前搖晃的項鏈，忘了叫賣。 “阿老表，你這藥管用嗎？”烏涂腦袋晃了一下， “啊，阿勒，說哪樣話，管用呢嘛！” “我說呢是治疑難雜癥?！币竽刃÷曊f道，俊面微紅。賣藥人抬手抓了一把烏涂后腦勺，咧開一口大白牙，笑道， “祖?zhèn)髌剑瑢Ｖ我呻y雜癥，藥到病除，放心嘎，放心?！睘跬咳讼乱庾R地看了一眼殷娜的酥胸，似乎透視到了內(nèi)部，看到了病根。 “你這個病嘛，只是個慢性炎癥，我單獨給你配一副，個把星期就好了嘎?！彼肿チ艘幌聻跬亢竽X勺。殷娜猶豫了一下，細(xì)牙咬著粉唇，擠出兩個字， “抓嘛?！毙睦镟止局?，大不了不買蘿卜。

“紅樹皮，祖?zhèn)鲉畏?，祛瘀活血，麻栗樹樹花，滋陽補(bǔ)陰，石榴寄生草，通經(jīng)活脈，加快代謝，龍膽草二錢，三臺草三片，靈芝一小朵，刺黃蓮兩截。沒事的，這些藥不怕你知道，大家都曉得，關(guān)鍵是紅樹皮沒人認(rèn)識，沒有紅樹皮，這些藥啥也不是。”殷娜看著烏涂人展露著白牙，搖晃著腦袋，滔滔不絕地介紹他的秘方，一雙鳳眼瞪圓又變細(xì)又瞪圓，猜不透是啥種紅樹皮。眼前搖晃的烏涂人一陣炫黑。紅樹皮，有點像七八十年代挖的一種樹疙瘩，刮下的皮紅紅的，搗碎撒秧田里當(dāng)農(nóng)藥，連黃鱔泥鰍都鬧翻肚皮，只管撿，是毒藥，不可能治疑難雜癥。 “哎，美女，等下去對門買個小土罐，再買一斤栗炭，小火煨燉二小時，不然藥效不明顯。”

烏涂人抓了一把腦袋，又說， “美女，看你面善，又初次買草藥，我就送你二兩草烏吧，權(quán)當(dāng)免費(fèi)廣告。記住了，吃完草藥幾天后，買二兩肥肉和草烏熬，記得啦，要熬一天一夜，直到把肥肉熬化，再吃，才能根除病魔，不然，不但不能治病反而會中毒。”殷娜哦哦應(yīng)著，“這個我懂，這個我懂。”最后的話她聽清了。烏涂人轉(zhuǎn)著烏溜溜的眼睛，在殷娜身上溜一圈后，又說， “嗯，這樣吧，給你一張名片，有什么事?lián)芪姨柎a，隨時效勞?！币竽阮┝艘谎勖?，茅草灣，經(jīng)理，烏加華，15237215252，殷娜差點笑出聲，茅草屋，烏加黃，啊哩，名如其人，要我愛， （管它）三七二十一，（還）我愛我愛，噗嗤。 “咋啦，美女，有問題嗎？”“沒——有，久仰大名，給！”殷娜遞了20元過去。

7

媽媽寄來的快件已簽收，是從白虎鄉(xiāng)打來的轉(zhuǎn)學(xué)證，上面有學(xué)籍號，這下可以趕上中考報名了，對小燕來說，算是一件大喜事。

外婆從圍腰兜里挖出一個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塑料袋，灰白灰白的，一層層撥開，搓出20元，抖動著滿是老繭的手，遞給小燕。 “省著點用，五元是去的車費(fèi)，五元是回來的車費(fèi)，十元當(dāng)零花，記著啦?！?“嗯，知道了，外婆，給車費(fèi)就行了?！?“拿著，零食也買點吃吃得呢！又不缺錢，你媽每月會帶回來呢?！薄拔?，謝謝外婆?！毙⊙嗟难劬崂崩钡?，有些潮濕。

老鴉關(guān)，山路十八彎，丫口，小燕翹首等車。山高林密，鳥鳴林愈靜，靜得有點怕。已經(jīng)超半小時了，班車還沒來，小燕的心瘆得慌。一輛摩托吐吐爬上山彎，亮亮的玻璃罩鋼盔帽扭向小燕，一道反射光刺得小燕睜不開眼，小燕連忙低下頭。她怕。老師說過，不能跟別人騎摩托，不安全。媽媽叮囑過，不能和陌生人坐車，不安全，小燕見車都低頭。摩托滑出幾十米停下了。那人掀起擋風(fēng)玻璃罩。小燕不希望的事出現(xiàn)了，那人終于喊了， “小燕，小燕。”小燕慌慌亂亂不敢搭話。 “小燕，小燕子。”聽來聲音有點熟，也不是那種 “小姑娘，小美女”之類的話，小燕抬頭，見那人摘下鋼盔帽，陽光下，露出雪亮雪亮的平頭，居然是雪平頭老師騎在摩托上?！皝恚因T車得了，班車可能擠?！薄班拧毙⊙嘞攵疾幌刖蜕狭四ν?。她的眼睛又是一陣火辣辣的潮濕。她一路望著老師專心駕車的背影，幾次想把昨夜的撬門之事告訴老師，又幾次忍住了。但她想了想，還是說了另一件事， “老師，轉(zhuǎn)學(xué)證打回來了?！?“啊，什么，轉(zhuǎn)學(xué)證打著了，哈哈，太好了?！毖┢筋^高興得騎出一個大大的水蛇彎。

一個不幸的消息，驚得小燕幾乎崩潰，她的同桌小美輟學(xué)了。

開春時，小燕去過小美家，在腰坡村。村里幾乎蓋起洋房。小美家在村外的包谷地里，兩間土房。房前屋后種滿臭菜、刺老包、三臺草。平時弄點去賣，也能賣點錢。那天，小美展露紅蘋果笑臉，特別高興，怎么也得弄個刺老包炒土雞蛋招待招待小燕。她老媽見兩個嘻嘻哈哈的姑娘，好像病也好了許多，從床上起來，去雞窩里掏出兩個雞蛋，對著太陽左看右看，說，就炒這兩個，這兩個沒仔抱不出小雞，還說，許久沒來客人了，見著小燕就開心。

晌午過后，小美的爸爸才回來，挖了些龍膽草、 “小白芨”什么的，也很高興，說什么草烏天麻沒找著，老毛病遏制不了，今年春耕播種有些難，不過在石板箐村看上了個小伙，年齡是大了點，可人家答應(yīng)倒插門過來，等到種包谷、栽煙、栽秧時，會準(zhǔn)時過來幫忙。當(dāng)時，小美一臉的難堪，整個人目瞪口呆，一言不發(fā)。她父母說，她這是默許，呵呵，招個姑爺可以減輕父母的負(fù)擔(dān)，兩全其美，小美豈有不樂意呢，呵呵！

對于小美的輟學(xué)，小燕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心底是無邊的悵惘，往日的紅蘋果墜落了。還有，撬門賊之事再也無處訴說。

四月初，滿校園的櫻花繽紛，小燕心中的隱痛暫時消亡了。櫻花嫣然，花謝花開，小姑娘心中夢想與現(xiàn)實膠著，她與小美也許同是天涯淪落人，想開些看開些吧。

小燕伸出雙手，欲挽飄零的花瓣，可惜零落手中的花瓣沒幾片，櫻花依然紛飛，飄落泥土，任其魂消香斷。

8

第一晚喝下紅樹皮草藥，殷娜就覺得胃里發(fā)生了變化，隱隱脹疼的地方似乎泄了氣順暢了，方便時還發(fā)現(xiàn)排出許多污血，整個身軀通徹清爽。感覺告訴她，紅樹皮確實是秘方，是好藥，再繼續(xù)煨吃幾次，她的病就應(yīng)該好了。她本想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烏加華，感謝他的祖?zhèn)髅胤?，可惜那天拐個彎她就把烏涂人的名片扔了，那時她是不怎么相信江湖游醫(yī)的。好了，好了，慢性胃病也能醫(yī)好，確實是個奇跡，過幾天再把草烏肥肉熬粥喝了就應(yīng)該徹底斷了病根。紅樹皮、烏涂人如螞蟻般鉆進(jìn)她的腦海。

泡腳屋依舊冷冷清清，幾乎沒有顧客光臨，表妹歐陽光燦依然擱淺赤焰炸發(fā)，進(jìn)入無休無止的冬眠期，唯一的動靜是撥弄手機(jī)的纖纖細(xì)指滑移。殷娜心情不錯，不管生意好不好，她都要哼兩句歌，或者照鏡子，望著彎彎的秀眉出神，順便甩幾下馬尾辮，孤芳自賞。省下的兩百元她已經(jīng)捎回老家，暫時沒有什么后顧之憂，而且病也好了，哈哈！她突然想去河邊散散步。

微風(fēng)蠢蠢欲動，有意無意拂著殷娜的花邊裙，撩著她的馬尾辮，她絲毫沒意見，而且走在柳蔭下，感覺回到了少女時代，心里泛起幾縷漣漪。

河道寬闊，河水清冽，兩側(cè)光滑的擋墻上，紅漆柵欄沿著河道扭著多情的身腰，河邊垂柳婆娑，翠綠欲滴。這是老輝監(jiān)管的河道改造工程，看樣子已經(jīng)竣工了。黃土染黃的老輝，本來是多么優(yōu)秀的一個男人啊，可就是那個方面有點……唉，算了，不想他了，他已經(jīng)和她沒有任何瓜葛。

“呵呵，嘻嘻?！焙訉Π读鴺湎聜鱽硪魂嚺藡汕榈男β?。殷娜瞟了一眼，只見男人的一只手拍在女人肥圓的屁股上，又是一陣呵呵呵的笑聲，叭，一張黃牙翹嘴親向女人的老臉，女人半依半閃地扭開了?？辞辶?，是老輝，殷娜一陣翻胃，渾身不舒服。不，這絕對不是嫉妒，殷娜心里說，而且僅過幾秒，她的心海就恢復(fù)風(fēng)平浪靜，至少以后翹嘴黃牙不會再來糾纏她。

殷娜轉(zhuǎn)個方向繼續(xù)溜達(dá)，腳步有些飄然，心兒快樂的飛翔。她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紅樹皮、烏涂人，滿地攤的草草藥，小喇叭里不斷回放 “賣草草藥，賣草草藥，祖?zhèn)髅胤?，去腥除臭，活血化瘀?0元一副，一副只需20元……”。老烏，這會兒會在哪兒，殷娜撲閃著汪汪的美目，多想打個電話給他，問他最近生意可好。

想起來了，殷娜甩了一下馬尾辮，拿起手機(jī)撥著：要我愛，管它三七二十一，我愛我愛，嘻嘻，15237215252?！拔梗瑸踽t(yī)生嗎，你好，我是前不久跟你買藥的，意思是這樣的，你的藥效果很好，不過我的胃病積了好幾年，一時半會好不了，還想買兩副藥，你在城里嗎？” “在呢在呢，阿勒，咋個還不好，你來磚瓦廠出租房找我嘛！” “那里我怕找不著，要不你送來一下?！?“好呢好呢，這邊亂糟糟的，路也不好走，還是我騎摩托送過來算了，在哪點？” “陽光燦爛足療屋，嘻嘻?！崩蠟醭聊艘粫翰呕卦挘?“噢，好嘛！”

“表姐，你說的紅樹皮草藥真有那么神嗎？”歐陽光燦準(zhǔn)備著泡腳用具，用懷疑的語氣說。殷娜扭扭蠻腰，拍拍胸脯，豎著拇指說， “瞧你表姐纖細(xì)的身腰，圓圓的美臀，清亮亮的面頰，彎彎的眉毛，哪點還像有病的樣子?！睔W陽光燦看一眼殷娜，的確，表姐的面龐上已經(jīng)找不到一顆痘痘了，裊裊的身材正煥發(fā)勃勃春光呢！ “噗嗤，烏涂人的草藥，真是神呢??！看表姐你變得越來越漂亮了，咱倆免費(fèi)為他做回足療也是值得??！”歐陽光燦晃著赤焰炸發(fā)，笑著說。兩人準(zhǔn)備妥當(dāng)，稍稍打扮一下，坐在沙發(fā)上若無其事地等待老烏的到來。

老烏拎著兩包草藥，搖著烏涂涂的腦袋，上了 “陽光燦爛足療屋”的樓。他前腳剛邁進(jìn)屋，就瞥見兩個美女笑瞇瞇地望著他，嚇得退了出來， “阿賴，怕走錯門了?！蓖瑫r想到這個電話恐怕是個陷阱。 “呵呵，沒走錯，進(jìn)來嘛，不會吃了你?！?“哪個要草藥，我還要趕回去整飯吃呢！” “哄你的，不要了，病好了，今天叫你來是想感謝你——的——藥，祖?zhèn)髅胤?。”老烏慌了手腳，果然碰上了打劫的，好毒的美人計。 “不要藥么我回去了?！崩蠟蹀D(zhuǎn)身欲逃遁?？墒沁t了，殷娜和歐陽光燦笑著跑過來拽住老烏， “來嘛，我們沒有惡意，就是請你來泡個腳，不要錢的。”老烏掙扎著，顫抖著， “謝，謝謝了，謝，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我這星期連、連兩包草藥都沒賣出去，沒有錢，放了我吧?！眱蓚€美女一松手，老烏兔子般逃了。 “呵呵呵呵，這烏溜溜的人還挺實在的?。　睔W陽光燦笑得前俯后仰。殷娜心里想著，老烏可能被嚇到了，等有時間加老烏的微信，再慢慢跟他解釋。

9

半夜里，小燕被冷醒，她蜷縮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難以入眠。窗外微亮，似乎下雪了。之后，小燕額頭燙得厲害，發(fā)起高燒。她時醒時睡，迷迷糊糊做噩夢，夢里，片片雪花飄落在櫻花上，一樹的雪白，分不清雪花櫻花，樹上的雪花又紛紛飄落，也分不清雪花還是櫻花，可能櫻花多些吧?？蓱z的櫻花啊，也許一夜間就零落了，冷冷艷艷的花瓣最終會埋葬在積雪里。夢中的小燕悲從中來，繼而在夢中哭泣。滾燙的全身，感覺還是冷。

果然下雪了。天剛放亮，同學(xué)們就迫不及待地起床，奔跑于雪地，堆雪人、打雪仗，絲毫不曉得冷，也沒人在意雪花飛舞中的櫻花是否凍壞，畢竟四月里的雪天太罕見，抓住難得的機(jī)會好好樂樂。小燕努力地爬起來，想去看看雪中櫻花，是否像傲雪寒梅，依然挺立怒放，凌寒爭艷?？上?，小燕剛起來，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搖晃了一下又倒在床上，她徹底病倒了。這病恐怕要去醫(yī)院里打針呢！兜里有20元，留五元作回去的車費(fèi)，就只有15元，買點藥可能都不夠。最近，小燕隱約察覺媽媽也不順心，生意不好，打工苦不到多少錢，外婆黃白的塑料袋里也沒有幾個20元了，她很糾結(jié)，攥緊手機(jī)始終沒撥給媽媽，再有，她也不想媽媽為她擔(dān)心。媽媽這一路走來不容易呀！

小燕想起和媽媽生活在白虎箐的日子。那時，媽媽在家種莊稼、種蔬菜，做家務(wù)活。爸爸開手扶拖拉機(jī)，每天去城里給村里人拉點東西，掙個三五十零用錢，日子過得艱苦快樂。小燕也快樂地在白虎小學(xué)從學(xué)前班讀到五年級。小燕不止一次聽媽媽說，爸爸是為了避讓一輛上面坐著一對夫妻一個小孩裝滿蓮花白的馬車，才沖下白虎山隧道口懸崖的，馬車連毛都不掉一根，爸爸卻永遠(yuǎn)的離開了人世。事后，所有的事都死無對證，不過，傷心絕望的媽媽說，你爸爸做得對。

小燕的爸爸走了以后，媽媽一個人無力耙田種地，沒有男人好些事情都做不了，家不成家，媽媽只能外出打工來維持生計。

兩年前，小燕的外公去世了，只留下外婆一個人，小燕轉(zhuǎn)學(xué)來這邊讀書，既是要照看外婆，也是要外婆照看，算是相互照應(yīng)吧！

而如今，小燕的學(xué)籍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了，可要命的是戶口還沒轉(zhuǎn)過來，什么困難戶，困難補(bǔ)助都沒有享受到。看著歡天喜地的同伴，小燕只能唉聲嘆氣，真是幾多磨難幾多愁……

“小燕，要不要我們領(lǐng)你去看病，或者告訴老師。”有同學(xué)關(guān)切地問。 “不要了，可能涼著，休息會兒就好，幫我向老師請個假?！泵鎸ν瑢W(xué)們的關(guān)照，小燕只能婉言謝絕。

窗外雪花飄飄悠悠，漫天飛舞，絲毫沒有停的意思，寒流呼呼灌進(jìn)門縫，越來越冷，小燕用被子裹緊頭。已經(jīng)是上午第二節(jié)課。剛下課，物理老師打著一把小花傘搖著雪平頭出現(xiàn)在小燕的宿舍門前。他隔著窗子喊： “小燕，起得來嗎，走，我領(lǐng)你去打針?！毙⊙嘞刖芙^，可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跟老師說錢不夠，或者向老師借錢，似乎都不合適，而且怎么還，奶奶懷里的蠟黃塑料袋也快空了。但她不能拒絕老師，每當(dāng)老師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她都像見到了自己的親人一樣，覺得見到了自己的父母，她不得不起來。她翻起虛弱的身子。

老師把花傘移到小燕頭上，飛蛾一樣的雪花繞過小花傘，簌簌飄落在老師灰白的平頭上，雪平頭更加雪白。小燕看著雪中老師的雪平頭，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老師不僅僅頭發(fā)白，身心也像雪一樣潔白。上臺階時，小燕虛空的身子一歪，老師本能地扶住了她，并小聲提醒， “小心，走穩(wěn)，滑。”而小燕卻差點跌倒在石坎上。小燕眼窩一熱，眼角又潮濕了。

小燕真沒有力氣了，總走在老師的身后。老師幫她掛號，老師幫她拿藥，她只管和醫(yī)生如實說出病情就行。老師說： “沒事的，老師身體好，一年四季都不看病，醫(yī)療卡上錢多呢，刷卡就行，你的錢就不要花費(fèi)了，就算幫老師激活一下卡?！崩蠋煔v來幽默，這樣的解釋使小燕心里坦然一些，把心中的顧慮驅(qū)趕得一干二凈，而心中升騰起的是更多更多的感激。打點滴的護(hù)士是老師以前的學(xué)生，師姐給師妹打針，自然小心認(rèn)真，小燕還不覺得疼針已扎好。

“啊哩，小燕可能有些冷，有空鹽水瓶嗎？我去找點熱水給小燕焐焐?！?“有有有，跟我去拿吧”，護(hù)士嘴里應(yīng)著，走出病房。也不知老師哪兒搞的熱水，一會兒拿回三瓶，兩瓶放手邊，一瓶放腳邊，小燕瞬間感到暖和和的。

10

老烏慌慌張張跑了，甚至連掉在門口的兩包紅樹皮草藥也來不及撿，逃得比兔子還快。歐陽光燦笑畢繼續(xù)玩手機(jī)，殷娜不知說什么好，默默撿起門口的草藥，心中一陣莫名其妙的傷感。自從老輝和老板來過一次后，整整半個月沒有一個客人來光顧，就是現(xiàn)在免費(fèi)給老烏泡一次腳，人家還誤認(rèn)為騙子呢，這樣下去恐怕不行。而她現(xiàn)在錢夾中的錢都快不能維持生活，過段時間又得捎兩百元回家，只能捎樹葉草紙回家了，揪心、傷心吶！

“表妹，得想想辦法，不能再拖了?！睔W陽光燦從沙發(fā)上仰起頭，回道： “那怎么辦，房租還沒到期，又轉(zhuǎn)租不出去，如今什么生意都難做，干耗著唄。”歐陽光燦美腿一伸，一副死豬不怕漲水燙的樣子，歪在沙發(fā)上繼續(xù)玩手機(jī)。

殷娜早出晚歸，好多天了。

“起來，不要玩手機(jī)了，今日表姐給你好好泡個腳。” “干嘛，瘋了嗎，幾天不見，回來給我耍瘋，泡腳藥料不要錢嗎？” “你別管，只管享受，再說這藥是純天然的，不是我們的綠粉藥?！币竽劝褮W陽光燦的細(xì)腳按進(jìn)木盆里。 “咦，表妹，怎么會有些樹皮樹根?！?“本來就是枝枝根根。” “哪來的？” “老烏落下的紅樹皮草藥?！?“你把我當(dāng)實驗?！?“要不你來把我當(dāng)實驗?！?“懶得，還是我當(dāng)試驗品得了，誰摸你那老臭腳，呵呵?！?/p>

殷娜在紅樹皮藥水里給歐陽光燦腳掌心按穴，捏腳根，抽腳趾筋，動作一氣呵成，歐陽光燦舒服的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嗯啊嗯啊哼出聲。 “老烏說了，祖?zhèn)髅胤郊t樹皮內(nèi)服，具有祛瘀活血、舒通經(jīng)脈、銜經(jīng)續(xù)骨、加快新陳代謝的功效；外敷，祛疤祛痘、殺菌消毒，用來泡腳，可祛除腳氣、腳汗，包治臭腳桿。”殷娜邊拍邊推邊向歐陽光燦介紹，說得神乎其神。歐陽光燦舒服之余，的確感覺到有股股清涼如蟲蟻鉆入腳底穴道，游入七經(jīng)八脈，瞬間感覺雙腿清爽舒暢。

“這幾天干啥去了？”歐陽光燦閉目問。 “嗨，別提了，我去找老烏，想邀他入伙，把泡腳屋改成專治疑難雜癥的中藥診所，發(fā)揮祖?zhèn)髅胤降淖饔?。老烏覺得這幾年到處闖蕩，掙不到幾文錢，也想入伙，可我倆去有關(guān)部門問，人家說辦不了執(zhí)照，一是老烏沒有醫(yī)生資質(zhì)和文憑，二是草烏有毒，禁止市場銷售，所以嘛想了個草藥泡腳這么個招。咋樣，要得成不？”歐陽光燦一下彈起來，赤焰炸發(fā)一晃，說道： “要得呢，要得呢，這段時間我在手機(jī)上查了許久，也找不到搞什么合適，沒想到表姐你找到了法子。對了，老烏肯入伙嗎！”殷娜月眉一彎，馬尾辮一甩， “呶”。老烏抓著烏涂腦袋，嘿嘿一笑， “只要歐陽老板娘同意，我求之不得呢?！痹瓉砝蠟跻呀?jīng)來了?！斑€有，你的紅樹皮草藥照賣，但不是賣二十，而是五百?！币竽妊a(bǔ)充道，呵呵呵……

11

“小燕，還好嗎？轉(zhuǎn)眼又是過了個把月，而這一個多月對我來說，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因為我來上海了，在黃浦江畔服裝店打工賣衣服。因很想你，特告知?！毙⊙嘣诰o張的復(fù)習(xí)中收到了小美的短信，并驚得張大嘴巴。 “你不是訂婚了么，咋去上海了？” “唉，一言難盡，爹爹找的這個男人猥瑣得很，是個人渣，一無是處，來我家后好吃懶做，還酗酒，活計不做，敗家卻是高手，差不多把我家房前屋后的草藥都要挖賣完了。前不久我加了一個上海網(wǎng)友，跟他說了自己的不幸，他說可以來這邊幫他賣衣服，還說可以幫我買飛機(jī)票。我知道危險，會上當(dāng)受騙，可無論如何我也要試試，總不能在家里等死，于是就跑出來了。”小燕一陣唏噓。

兩腿交叉，健美褲，紅毛衣，紅彤彤的蘋果笑臉，頭發(fā)剪短拉直染成淡黃。小美發(fā)來的照片，典型的黃浦江畔美女，看樣子一切安好。

“其實，其實，我的情況也不好，外婆說，我媽媽要結(jié)婚了，也許初三畢業(yè)后我也不能讀書了，我也想去上海?！薄斑?！怎么可以，你學(xué)習(xí)那么好，放棄學(xué)習(xí)多可惜的?！?“我也不想放棄呀，可是我沒辦法，高中三年，大學(xué)四五年，得花十多萬元，媽媽一個人哪苦得那么多錢，再說媽媽結(jié)婚后也不好怎么供我讀書，她成了別人的妻子，所以我不想再添媽媽的麻煩，使她過得不幸福?！薄班?，那畢業(yè)以后再說吧！”

12

終于畢業(yè)了，小燕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冷水潭外婆家。她自信自己考得不錯，考個重點高中不成問題。不過她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命中注定她將終結(jié)學(xué)習(xí)，成為千千萬萬個打工妹中的一員，她做好去上海的準(zhǔn)備，等晚上就向紅蘋果小美求救。外婆不在家，也許去村頭看熱鬧去了，因為村頭人聲嘈雜。

小燕放好不多的東西，順著小河溜達(dá)到村頭。村外站著十幾個老少，哦，對了，還有幾輛警車。

“不知大憨偷了哪家的雞？” “我看至少是偷了一只羊！” “平時大憨就是好吃懶做，游手好閑，愛搞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勾當(dāng)，準(zhǔn)是偷盜?！?“我看不簡單，也許干別的嚴(yán)重違法亂紀(jì)的事，不然不會來這么多警察抓他！”小燕聽見幾個老人你一言我一語談?wù)摯蠛?，心里毛毛的。大憨，可能就是那個 “大老鼠”。

幾個警察扭著帶手銬的大憨，把他按上警車。上車后透過鐵絲網(wǎng)車窗，大憨瞥見了小燕，咧開嘴一笑，小燕似乎聽見了陰森森的 “嘿嘿”聲，這笑樣使她頭皮發(fā)麻，惡心到底。警車?yán)憜枥怖驳木瘓?，揚(yáng)起一陣陣灰塵消失在冷水潭山箐。小燕卻無法挪動步子，一種野蠻的罪惡影子在她腦海盤旋，陰魂不散。她突然不想去上海了，她要讀書，做一顆照亮山鄉(xiāng)的明珠。

咯?？┒?，手機(jī)微信提示音打碎了小燕的思考。她拿起手機(jī)，從屏幕上往上一抹，哦，是媽媽發(fā)來的一張照片，美麗的媽媽和一個烏涂涂的人站在一起，背景是紅樹皮理療屋，還有一行字：我的小燕子，對不起了，讓你受苦了。這是我和你叔叔開的草藥店，現(xiàn)在生意好著呢，以后不要再擔(dān)心你讀書的費(fèi)用了。

小燕眼窩一熱，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