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床

汪天釗

當(dāng)我第一眼看到了那張床，確切點說，是一種震撼。雖然當(dāng)時我很幼小，記憶似乎有點模糊，我根本不識字，不知道什么叫作震撼，但我已經(jīng)體驗到了什么是震撼，像是萬人大會的話筒，開始之前輕輕地“咯噔”響了一下，整個世界所有的喧囂都安靜了下來。

當(dāng)時人們睡的床都千篇一律，再簡單不過了的木床：四個床腿，床頭都沒有擋頭，中間是木撐子，高粱箔鋪在撐子上面，然后是縞席，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才能鋪上被窩睡覺。還有一種“坯蛋床”，就是用土坯、或磚頭、其他什么材料支起來的床，很常見，1970年左右出生的人們應(yīng)該都不會陌生。我小時候睡的就是坯蛋床，緊靠著窗戶，窗戶臺兒承擔(dān)了桌子的功能，晚上睡覺衣服放在上面。人們總認為那時候很苦，孩子們哪里知道呢，睡在這樣的床上照樣把頭都睡扁了，照樣做能夠笑出聲來的美夢，身體照樣一天天長高起來。后來的婚床才有了擋頭，就僅僅多了兩個擋頭，似乎就覺得十分豪華，惹得人們羨慕嫉妒：嘖嘖，在上面驢打滾兒都中啊！

那是床嗎？我當(dāng)時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它是床，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一個木屋或木亭子。床四角上面立起四個木柱，木柱支起來的是一個木頂，把整個床都罩住了，好像是床的天空。放在屋外下雨的話，如果不刮風(fēng)，雨是進不來的。我當(dāng)時相信它的功能就是用來遮擋雨水的，那時候的房子大都漏雨，嚴重的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小下，屋里噗嗒，時常能看到下雨時有人拿著一個長長的木棍搗屋頂上的瓦。我家的房子也漏雨，有幾個地方漏都知道，下了雨提前就把盆子放在那兒了。床的正上面也有漏雨的地方，好在上面有一個用竹竿做的頂棚，上面搭了紙板，在紙板上再鋪上很薄的膠紙，小雨沒事，大雨也要用盆子放在頂棚上。雨打頂棚，雨敲臉盆很有節(jié)奏感，雖然有疏有密，但基本的基調(diào)是從容悠閑，似乎在彈奏著一種特殊的音樂。有多少個雨夜，我都在這樣的聲響中醒來，或睡去。我內(nèi)心深處還是莫名地不安，因為每逢雨夜我母親總是惡狠狠地咒罵。有一次是星期天，夜里下了雨，母親絮絮叨叨，埋怨父親不修房子，就這樣漏著，不管家里人的死活。父親在外地教學(xué)，平時不回來，那次父親很煩，天蒙蒙亮就走了，母親嚶嚶地哭。當(dāng)時我想，我家要是有這樣的一張床該有多好，睡覺安然無恙，母親也不會是那個樣子了。

但人們確實叫它是床，是全村唯一的，人們都知道它，名字很好聽也會很古怪：葡萄床。我當(dāng)時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叫它，和葡萄究竟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我特意尋找了好半天，最后還是失望了，一顆葡萄也沒有?，F(xiàn)在的我才理解了，其實是少了一個字，應(yīng)該叫“葡萄架床”才對，這樣的話就容易理解多了。對于中國人來說，就是一個文盲也能感覺到這個名字內(nèi)部所散發(fā)出來的詩意，睡覺睡在葡萄架下，該是多么的浪漫，陰涼愜意，隨時都可以吃上酸甜的葡萄，多幸福啊。不過當(dāng)時我聽到的就是這個名字，雖然是錯誤的，也就這樣喊吧。

這張床太美了，木頂下四面都雕刻著圖案，具體什么不記得了，反正非常好看。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手感很好，人生第一次感觸到了細膩光滑是一種什么樣子。歲月是藝術(shù)大師，不管什么樣的東西，只要經(jīng)過它的打磨，都會成為真正的藝術(shù)品。床通體是黑色的，但我還是覺得它發(fā)出了耀眼的光芒，我的眼也放射出了光芒，光芒相遇，煙花一樣綻放。我想，每一個人看到它都會和我一樣，特別是對物質(zhì)識別度非常敏感的成年人，我相信他們的光芒更璀璨，內(nèi)心的活動更為豐富，這種豐富無法表達，也不能表達，只有震撼后的默默欣賞，向往。

這樣的床未免太豪華太奢侈了，在今天一點也不過時，價錢也一定讓人咂舌，可望而不可及。當(dāng)時我就認定，只有擁有了這樣的一張床才是真正的富有者，才能彰顯出一個人的尊貴，否則就沒有滿足的理由。事實上這樣的床我平生以來我只見到過兩次，一次是它，另一次是三十年后我去承德避暑山莊旅游，在慈禧的居室里看到的。兩張床是如此的相似，我懷疑那張床就是它搬過去的，即使不是，我也懷疑兩張床是不是出自一種模型，一人之手。

這張床其實我也就見到過一次，一次無意間闖進去看到的，如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寶藏，幾十年來它總是在某一個不曾預(yù)料的時間里突然出現(xiàn)，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著它的模樣，那樣真實那樣夢幻。

這張床就在我的鄰居家，它的主人我喊她“二奶”。

不知道二奶的具體歲數(shù)，只知道她非常老了，什么活干不動了，包括一般的家務(wù)。一把椅子和她形影不離，走的時候她把椅子當(dāng)拐杖，挪一步走一步，她生活的天地就是在家里，從屋里走到外面，從外面走到屋里。我清晰地記得她走的最遠的，是到村里的大路旁，也是唯一的一次，去看送葬。死者大概六十多歲左右，高血壓引起的腦血管破裂，突發(fā)病，發(fā)病時還在地里放羊。那是一個夏天，當(dāng)天也很熱，從他家到村路，也就是幾十米的樣子。二奶看著送葬的隊伍從她的旁邊緩緩走過，嘆了一口氣：這么年輕都走了。很傷感的樣子。

二奶一切的活動除了吃，也就是坐了，經(jīng)常一個坐在院子當(dāng)中，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人們說一坐就是一個坑，那個坑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的日落月出，多少的風(fēng)雨雪霜，多少的喧囂和多少的寂寞。她一點也不糊涂，從她院子里經(jīng)過的人，她都認得，從她說話中就能判斷，她的思維并未老去。她有足夠的時間去觀察某種事物，比如螞蟻在怎樣地奔跑，影子如何地移動，發(fā)芽的聲音，或樹葉飄落的過程，每個季節(jié)內(nèi)在的韻味……她的內(nèi)心一定也在爭吵，最后一定是什么都放下了，感悟到了最佳的認知和態(tài)度就是沉默不語。三伏天，二奶上身和男人們一樣赤身裸體，兩個乳房垂在胸前，只剩下一層皮，很多的褶皺，她只是一個老人，已經(jīng)和性別無關(guān)，沒有任何的羞澀之狀。我從沒見過她生氣、發(fā)怒、或悲傷的樣子，似乎從來都不會，一直都是那樣溫和、平靜、慈祥，我想二奶就是一尊鮮活的佛祖。

二奶是在什么時候去世的我一點也回想不起來，毫無印象，我不知道她去世的時候我在干什么，應(yīng)該我沒在家。我們兩家的距離非常近，那時候都還沒有院墻，對方的情況一覽無余，我根本沒有聽到過她臥病在床的消息，應(yīng)該屬于瓜熟蒂落，無疾而終。我曾猜測，在二奶如此波瀾不驚的生活里，她會不會想到一個人，在她去世的前夕，她是不是想見一個人。我知道我的母親患病之后，她非常想念她的娘家人，她的二姐——我的二姨，在我記事起兩家都沒有走過親戚，很多年我根本不知道我還有個姨，母親去世之前我專程把二姨接了來，和我母親見了一面。那是我二姨第一次到我們家來，也是最后的一次。我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也能想起她，也想見到她。之所以這樣說，是有足夠的理由，一：那人和她是一個村的，她是我族家的三嬸，三嬸家曾就在我家的南面住，也就是說，他們兩家之間就隔了我家一家，很近。二：他們之間有血緣關(guān)系，非常的近，當(dāng)然，這是現(xiàn)在的我一個人的猜測而已，當(dāng)時二奶去世的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們這樣的關(guān)系，我如何也想不到她們會有這樣的關(guān)系，我知道他們這樣的關(guān)系時候是很晚的事情，二奶也已去世很多年了。二奶是三嬸的姑，親姑，也就是說，二奶的兒子和三嬸是姑家老表，兩家是親戚。農(nóng)村誰家與誰家的關(guān)系好，不用解釋，看就能看出來：兩家相互串門子，借借討討，走動非常密切?？伤麄儍杉覜]有一點的跡象啊。也沒有聽到兩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兩家人見了面也都還說話，很正常啊，似乎一直維系著一種再正常不過的鄰里關(guān)系——井水不犯河水的平平淡淡。當(dāng)我聽到他們兩家這樣的關(guān)系時，我真的很驚訝，驚訝得打死也不肯相信，但千真萬確是真的，不需要證實。

我沒有問過任何人，但我相信我的判斷的正確，三嬸當(dāng)年嫁給我三叔，二奶一定扮演的是紅娘的角色，否則，三嬸絕對不會成為三嬸了。三嬸是“老灶爺”脾氣，也就是說性子急，比較暴躁。大集體時有一年三叔沒在家，孩子們小，全家就她一個勞力，趕上了生孩子，上午生下孩子下午就下地干活兒了，真的讓人咂舌。她打孩子下手狠，旁人都看不過去，一耳光下去臉上就是五個指頭印兒。有一次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小兒子在前面跑，她在后面攆，她的鞋子都跑掉了，光著腳丫子，蹬蹬地響，一邊罵一邊揮舞著荊條，荊條非常柔韌，嗖嗖地響，打在身上比鞭子都疼，那是個夏天，她的小兒子只穿著一個褲頭，攆上了一荊條下去，他的脊梁上就是一條血肉模糊的印兒了。

三嬸應(yīng)該感激二奶才對，她的姑姑——二奶給她說了一門比較滿意的親事，他的婆家——我三叔家比較富裕，有地有牲口有雇工，后來被劃為富農(nóng)成分。他們的婚事現(xiàn)在村里健在的人都不曾見識過，但完全能想象得出是怎樣地風(fēng)光氣派，因為那張葡萄床就是他們的婚床。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三嬸睡在葡萄床上的心情，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然而沒幾年社會就發(fā)生了變革，我聽到的是這樣的一個版本：二奶對三嬸說，改天換地就是把地主的財產(chǎn)充公，分掉，你把你家的東西都放在我這里，我暫時給你保存著，等形勢穩(wěn)定了再拿回去。二奶是誰啊，是三嬸的親姑，三嬸就聽了二奶的話，就把葡萄床放進了二奶家，據(jù)說還有其他東西，但沒人知道，現(xiàn)在可能還在，也可能早就消失，唯有葡萄床留了下來。

二奶家比較貧窮，后來劃成分是貧下中農(nóng)。老人們背地里喊他的兒子叫“小老虎”，因為出身好的原因吧，他兒子曾經(jīng)當(dāng)過區(qū)干部，任期內(nèi)斗人斗得非常厲害，打人，變著法兒折磨人，因為他個子低，瘦小，打人都是向上一蹦一竄的，很兇猛。這個外號其實只代表著一個時期，在我的印象中則完全顛倒個兒，他兒子我喊二叔，很隨和的一個人，和誰都能說的來，愛開玩笑。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個說媒的，說媒的都是和稀泥，他不知道撮合了多少樁婚姻。他這樣的反差我曾經(jīng)想了很多，可能與人生階段有關(guān)，斗人的時候他很年輕，頭腦容易發(fā)熱，可能也與形勢有關(guān)，不同的表現(xiàn)都可以稱作為順勢而為。

二奶的預(yù)言是很對的，地主們的土地果真被充了公，房子也被分掉了。村里有兩處四合院，除了主屋沒動，偏房都改了門，房前變成了屋后，一家變成了三家。至于家具這些財產(chǎn)是不是也在分的項目之中，還真的不知道。三嬸家自然也在其中。這樣的一個版本把所有的責(zé)任都推卸在了二奶的身上，這樣的版本都是三嬸家的版本，或者是傾向于三嬸家的版本。我想三嬸本身就有這種打算是不是也有可能，主動這樣做的，或者她們不謀而合，就如諸葛亮和周瑜兩個人各自在手掌心里都寫了一個“火”字。

客觀真相已經(jīng)無人知道，就是二奶和三嬸還能當(dāng)面對質(zhì)，她們各自所陳訴的理由，還是當(dāng)初的理由嗎？他們的表達還是忠實于原本的表達嗎？她們的爭吵一定激烈，沒有人能夠證實真話是真的，假話是假的。不管怎樣，這張葡萄床最終沒能物歸原主，三嬸和二奶——姑侄兩個人至死不相往來。我似乎感覺到了她們兩個人之間的恨，如果恨能看得見，那就是一場海嘯。

這張葡萄床和我無關(guān)，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惦記著它，不久前我為此特意給村里一個要好的兄弟打了一個電話，問他知道不知道那張葡萄床，他竟然也還在記著，說這張床應(yīng)該還在，二奶有兩個孫子，在他大孫子的家里。他大孫子我叫大哥，也是一位老人了。

葡萄床是三叔家的毋庸置疑，是三叔三嬸的婚床也毋庸置疑，但未必是為三叔三嬸結(jié)婚而新作的——我根據(jù)人們對三叔結(jié)婚時候的家庭狀況分析，當(dāng)時他們已經(jīng)沒落，未必有那樣的經(jīng)濟實力了，也就是說，葡萄床是三叔家祖上留下來的，他們不過是繼承者而已，葡萄床的時間更久遠。

只要它存在，我可能還有機會兒再次見到它，越發(fā)陳舊，但歲月的光澤一定越發(fā)犀利，會不會把人逼視得無處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