燴面飄香

孫國彥

在豫東這個小城，燴面算得上最大眾的美食了。

小城西街有一家楊記燴面館，門面不大，生意卻好得不得了，顧客常常多得排隊。生意這么好，全仗掌勺的燴面師傅老高。老高干這一行近二十年了，手藝十分了得，做出的燴面真是絕了，面筋軟透亮，湯鮮香四溢，盛進(jìn)大海碗里，再捏上一撮兒鮮嫩的香菜韭黃這么一點綴，別說吃了，就是看上一看，聞上一聞，保管把人的口水給勾出來。

生意好，自然會有人眼熱。這天一大早，老高去店里上班，走到半道，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上前搭訕，客客氣氣地請老高借一步說話。

男子自稱姓王，是東城新開的“王中王美食城”的老板。這個美食城老高知道，是目前小城最豪華、最高檔的餐飲店。王老板喝了口茶，大大咧咧地說：“高師傅，我是個直腸子，不喜歡拐彎抹角，咱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的美食城也是主打燴面，今天來就是想挖你這個人才，工錢盡管放心，絕不會委屈您，楊家燴面給多少，到我這里翻倍?！?/p>

老高一下子明白了，敢情這王老板是來挖墻腳的。他客氣地?fù)u搖頭，笑笑說：“王老板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個做面的，哪里值得您這么抬舉？”王老板說，小城的燴面他幾乎嘗了個遍，就數(shù)老高做得最地道，今天是鐵了心要請他。老高收斂了笑容，認(rèn)真地說：“王老板，您的生意已經(jīng)那么大了，為啥還要擠兌我們這些小店呢，給別人留口飯吃不好嗎？”

王老板吃驚地瞪大眼睛說：“這都啥年代了，高師傅還有這樣的老觀念？沒聽人講嘛，商場如戰(zhàn)場，要想生存，只有競爭?！?/p>

老高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王老板啊，大道理我不懂，不過至少還明白一點，無緣無故地棄人而去，可不怎么地道！”王老板沒料到老高對他提出的優(yōu)厚待遇毫不動心，剛要再勸，老高攔住他說：“真對不住您，我感覺現(xiàn)在就挺好的，不想亂折騰。您還是另請高明吧?！?/p>

王老板碰了個軟釘子，看著老高離去的背影，心里直納悶。也難怪他想不通，老高可是楊記燴面館的元老，并且和現(xiàn)在的小老板楊華的爹是把兄弟，二人意氣相投，處得跟親兄弟似的。楊華的爹臨死前，握著老高的手，把燴面館托付給了老高。這種感情，哪里是幾個錢能動搖的？

可是，有句老話說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高一樣經(jīng)得起重利的誘惑。

這天，老高忙完，楊華湊過來，說有事要和他商量。老高問什么事，楊華吞吞吐吐地說：“高叔，今天王中王美食城的王老板……來找我，說有一筆大生意……要介紹給咱們。”老高心里頓時“咯噔”一下，要不是楊華提起，他幾乎把王老板這茬兒給忘了。楊華接著說：“王老板說，他們店每天有一百多份的燴面外賣，他說咱們店有實力，打算給咱們做，并且每碗價格還高兩塊錢?！?/p>

老高不動聲色地說：“有這么好的事兒？恐怕得有啥條件吧?！睏钊A面帶羞慚，硬著頭皮低聲說：“條件是……咱們得換一個師傅?！崩细唿c點頭，“哦”了一聲，看著楊華說：“那你是咋打算的？”楊華低著頭，小聲嘟囔道：“這不就是跟您商量的嘛！”

老高默默地丟掉抹布，提醒他說：“孩子，千萬別上他的當(dāng)！”接著，他把那天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楊華，“他這是釜底抽薪，要把咱們擠垮呀?！?/p>

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楊華竟然說：“怎么會呢高叔。您想，咱們的店面就這么巴掌大一點，撐破天每天能賣多少份？現(xiàn)在有這么多單子攥在手里，不說店面的顧客，就訂單這一項，咱的生意就能翻番；您呢，到他那里，工資也加倍，這有什么不好呢？”

老高氣得差點背過氣去。這要是換了自己的兒子這樣說，他早一個耳光抽過去了。見楊華如此不爭氣，他點點頭，想了想說：“楊華，你是老板，大主意當(dāng)然該你來拿。既然你覺得這是好事，我也不好再說啥了?！闭f著，他轉(zhuǎn)身到后廚取來一個塑料包，遞給楊華說，“你放心，高叔不會賴著不走的。不過走之前，送你一包東西，也許將來有一天能用得上?！睏钊A疑惑地看著手里的包，想要打開，老高說：“這是咱楊家燴面特制的秘方配料，拜托你一定要保管好。”

楊華羞得無地自容，小聲喊了聲“高叔”，便不知道再說什么。老高囑咐完，長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老板如愿挖來了老高，歡喜得心花怒放，對老高百般抬舉；老高也沒讓王老板失望，過來不久，就把美食城的燴面生意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王老板特意打出廣告：本店燴面由原楊家燴面師傅主理。這么一來，生意更加火爆了。

當(dāng)然，王老板也沒有食言，真的把外賣的生意給了楊華。楊華新請的師傅雖然燴面做得一般，但有這些單子頂著，營業(yè)額確實比以往高了一大截。

只是，往常那些店里的?？蜐u漸少了起來，再后來，每天就只有那么稀稀拉拉幾個人了。

更讓楊華始料未及的是，慢慢的，那些外賣的單子也開始急劇萎縮，店里的流水大不如前。他這才回過神來，心說王老板這招太狠了，一碗迷魂湯就能讓他找不到北，現(xiàn)在可好，不管是老客戶還是新客戶，都被他不留痕跡地又給拉回去了。他開始后悔，當(dāng)初自己不該頭腦發(fā)昏，把高叔給趕走。

他硬著頭皮給老高打電話，可求救的話怎么都說不出口，每次都是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能不痛不癢地問候幾句。老高呢，明知道他的心思，卻壓根兒沒有再回去的意思。

楊華苦苦支撐著，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令人奇怪的是，過了不久，美食城的生意也慢慢地差了起來，大家都說，老高做出的面吃著不是那個味了，總感覺缺了點什么。

王老板也感覺有點不對勁兒，問老高咋回事。老高撓撓頭說：“老板，我就跟您實話實說吧，當(dāng)初我從那邊店里帶來的配料用完了，缺了這個，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白搭?！?/p>

王老板吃了一驚，忙說：“那就趕快再配制??！”

老高愁眉苦臉地說：“您說得輕巧！沒有配方，我拿啥配？”

王老板想了想，拍拍腦袋說：“楊家那小子肯定有?！崩细唿c點頭，說：“不過，那可是人家傳家的秘方，恐怕不會輕易給您，我看這事難成。”

王老板冷笑一聲說：“難成？我就不信了，這世上還有錢辦不成的事兒！你等著瞧！”說完，王老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了門。

此時，楊記燴面館已是門可羅雀，眼看要關(guān)門歇菜了。

看到王老板，楊華氣得真想上去揍他一頓。可轉(zhuǎn)念又一想，這事哪能都怪別人呢，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犯渾，怎么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境地？

聽王老板說明來意，楊華強壓怒火，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想都別想！

王老板也不生氣，說：“小兄弟，咱都是爽快人，三萬五萬的，你開個價，我要是還一個子兒算我欺負(fù)你?！?/p>

楊華聽了，心里一個激靈。幾萬塊錢，的確能暫時渡過難關(guān)，讓他好好喘口氣了?？伤D(zhuǎn)念一想，自己已經(jīng)栽過一個大跟頭了，如果再把父親留下的最后這點東西賣掉，別說別人，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想到這，楊華冷冷地說：“王老板，我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你就別再費口舌了，就是餓死，我也不會賣。”

王老板沒想到還真有錢辦不成的事兒，氣得一跺腳出了門。

看王老板垂頭喪氣地?zé)o功而返，老高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停了停，他拿出兜里的辭職報告，輕聲說：“老板，沒有配料，我在這里也就沒什么價值了，依我看，您就再請個師傅吧。說句掏心窩的話，就沖您這魄力，肯定能請到好師傅的?！蓖趵习鍥]辦法，覺得再用這么高的工資養(yǎng)著老高確實不劃算，就放了老高。

回到楊記燴面館，只見里面空蕩蕩的，老高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里百感交集。

楊華正百無聊賴地玩手機，看到老高站在門口，一下子愣住了，少頃，眼圈一紅，有點哽咽地喊了一聲：“高叔……”

老高也眼眶發(fā)熱，他輕輕地拍拍楊華說：“沒事，吃一塹長一智，從哪里跌倒咱就從哪里爬起來?！睏钊A悔恨萬分，一個勁兒地自責(zé)，請求老高原諒。老高說：“當(dāng)初你那樣做，確實挺讓人傷心，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這一次表現(xiàn)不錯，經(jīng)受住了考驗，像個老板的樣兒。就沖這一點，高叔也得回來?！?/p>

楊華聽了，忙從柜臺里拿出那個塑料包，羞愧地說：“高叔，咱的配料只有在您手里才是寶貝，新來的師傅不愿用，也不會用?！?/p>

老高哈哈大笑起來：“有啥不會用的，還不都一樣？”見楊華不解，老高認(rèn)真地說：“實話告訴你吧，根本不是啥秘方，還是那幾樣原料。要想做出好吃的面，單憑那點配料哪里能行？孩子你記住，真正的手藝不在手上，在心里?！?/p>

（責(zé)編/鄧亦敏 插圖/張恩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