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騰空

◎ 劉國星

去鄉(xiāng)下姥姥家，五歲的紅孩竟然獨(dú)自玩耍了一個星期。小家伙釣魚、游泳、登山、鉆林子。踏踏實(shí)實(shí)地踐行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理念，仿佛變成一條魚一只鳥了，仿佛變成一根草一朵花了。紅孩喜笑顏開十分盡興，一點(diǎn)也沒揚(yáng)沙子，這倒出乎姥姥姥爺和城里媽媽的意料之外?？稍诜祷厥^城里的家時，紅孩卻找不到“門”了，先前的好心情也屏閉得一干二凈。當(dāng)然，這不怨紅孩，原因是石頭城的變化太大了，用地覆天翻或天翻地覆形容都是不為過的。紅孩記得七天前離家時，石頭城里的地面還是撲撲騰騰的泥沙地，今天卻鋪蓋上亮亮堂堂的紅紋磚。踏在上面格登格登的。紅孩新鞋踏新磚，感覺很不一樣的，有點(diǎn)板，遲遲疑疑不敢邁步了。像客人了。再細(xì)打量，整個石頭城的格局仍舊沒變，還是東西北三面環(huán)形門店，上下兩層，上層臥室、廚房，下層柜臺、門店。門店手拉手的，像閨蜜。紅孩家里原先窗戶是鋼窗，門是推拉門，而今自上到下?lián)Q成玻璃磚，樣式也改為落地式，成了透明的墻。氣質(zhì)上高貴大氣，氣氛上熱烈含蓄。這樣，人踏進(jìn)石頭城，就突像然鬧著玩被人推上舞臺。眾目睽睽地睞你，誰不手足無措？玻璃的臉孔反射著暖暖的陽光，明晃晃的，紅彤彤的。也是一副的熱烈含蓄，高貴大氣。正北方懸掛起寬大的電視墻，張也阿姨長長的紅裙帶覆蓋住整個屏幕，她微仰臉龐，半舉纖手，呈標(biāo)準(zhǔn)的四十五度角，嗓音清脆地正向世界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邁……好一個光聲影世界！都不像紅孩的家了，都另一個世界了。嚴(yán)格一點(diǎn)講，紅孩是被震住了，有點(diǎn)手足無措，或者說呆若木雞，類似于舞臺上卡殼忘詞了。

紅孩看到熟人了，可卻沒成想鬧個大臊貓。是時，玻璃墻里“吐”出一個人來，紅孩興奮地大叫秀秀阿姨！誰知秀秀卻只轉(zhuǎn)轉(zhuǎn)紐扣般的眼珠子，掏出手機(jī)捂在耳朵上，沒有躊躇和遲疑，就又流入明晃晃的玻璃墻里。紅孩是一萬個不理解，她，她咋不理我哩？七天，七天秀秀阿姨就不理人了。紅孩的心里波濤澎湃，又搔腦袋又嘟嘴，目光盯住秀秀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在那方向里扯拽出答案。她，她還是秀秀媽哩！紅孩惆悵疑惑的目光尚未收回，就被玻璃墻里走出的媽媽摟住了。媽媽肯定也真切地看到了剛才的一幕，她的眼睛也順沿紅孩的目光盯視過去，沒有疑惑與惆悵，卻是斬釘截鐵的冰刀雪劍，像長刺，毛茸茸的，都蝎子了。紅孩越發(fā)感覺到不對勁。紅孩摟住媽媽的脖子，她倆，她倆可是閨蜜??！她可是我的秀秀媽??！淚水漸漸盈滿紅孩的眼眶，外面的世界就模模糊糊看不清了。

閨蜜是啥？閨蜜是個對你上妝卸妝都知曉的人。別人可能只看到你的正面妝，就感動你的光鮮了，一味地對你表揚(yáng)、羨慕，翹大拇指?？刹荒茏屗麄冎滥阈秺y后的尾巴和小辮子，知道了，他們一把就會抓住的，抓住就不放了，就牛掰了。閨蜜不這樣，她喜歡的，是你“這一個”！，她在你的光鮮處能發(fā)現(xiàn)暇眥，指出缺點(diǎn)與不和諧，讓你冒出來的得意忘形及時遁回到竅子里。閨蜜還盡職盡責(zé)地?fù)?dān)負(fù)醫(yī)生和護(hù)士的工作，在你的背面，縫縫傷口，上點(diǎn)云南白藥，把你的背面往光鮮的一面打扮著、引導(dǎo)著。不容易的。秀秀和媽媽是同學(xué)，也是石頭生意上的伙伴，二十多年了，是嘎純嘎純的閨蜜??！紅孩記得那天去逛街，媽媽和秀秀手挽手，肩并肩，一副砸斷骨頭連著筋的樣。紅孩蹦蹦跳跳跟隨其后，嘴巴美滋滋地舔拭手中的風(fēng)車棒棒糖，看風(fēng)兒吹拂她們的臉龐，掀動她們的披肩長發(fā)，一掀又一掀的，像兩簇燃燒的黑色火焰。秀秀和媽媽不同那些新潮女子，那些女子的衣服很“露”，嘰嘰喳喳的，能賺回頭率的。秀秀和媽媽卻穩(wěn)重大氣，發(fā)尖衣褶間，有種說不出來的熨帖平整。秀秀說要買啥？只要報出貨名，媽媽就會報出大板街里至少三家品牌店，貨好價高地分析對比一番。秀秀張雙大眼睛瞧媽媽，做傾聽狀。一半在聽，但更多的是在欣賞了。及至媽媽說完，秀秀激動地緊握媽媽的手，革命同志般搖啊搖，嘴里嘆，好，好。我算是站對了隊(duì)伍，跟對了人啦！媽媽捶她一下，她擁媽媽一把，兩個人格格地笑作一團(tuán)。溢蜜啦！秀秀和媽媽走進(jìn)店里分開幫，就像魚兒游進(jìn)了海，一圈下來，她倆又像裝足載的卡車，沒發(fā)出吱呀聲，卻都“堆”滿了。發(fā)卡、面膜，洗面奶、洗發(fā)膏、護(hù)膚霜……空不出手了。胳膊上、肩膀頭子遍布包帶子，身體藕斷絲連地炸撒起大包小包。秀秀歪頭望望媽媽，媽媽歪頭望望秀秀。很俏皮的。都挺努力的。突然“撲哧”笑了。媽媽說，女人，女人就該對自己狠一點(diǎn)。秀秀莊重地點(diǎn)了頭，都像視察的大領(lǐng)導(dǎo)了，顯然也是同意的。收銀阿姨手指風(fēng)車般點(diǎn)數(shù)票子，臉腮處鑲嵌著一對好看的酒窩窩?？磥硪策_(dá)成共識了。很好，成“眾”嘍！都隊(duì)伍嘍！女人就該對自己狠一點(diǎn)！出店門返回石頭城，兩個對自己狠的女人，興致仍不減，就瞅到紅孩了，一副的壞相出來了。秀秀和媽媽蹲身圍裹住蹦蹦跳跳的紅孩，胸前柔軟的部分頂住他，對粉個嘟嘟的小臉蛋展開了進(jìn)攻。這個左臉“嘣”一下，那個右臉“嘣”一下，要紅孩叫媽媽。欺負(fù)人啦！紅孩窘迫的不行，卻只對媽媽這頭叫，對秀秀那頭叫阿姨。秀秀哪能依呢！欺負(fù)人??！秀秀放下包，抱住紅孩連親帶撓癢，叫不叫？小犢子兒，叫不叫？紅孩魚羔子般打挺掙扎，連聲討?zhàn)垼冒⒁毯冒⒁?。媽媽拉扯勸紅孩，快叫，快叫。紅孩最后還是叫了，叫了秀秀媽！秀秀高聲應(yīng)著，興奮了，抱起紅孩轉(zhuǎn)圈圈，又重重地親幾口。沒家里沒外頭的了，引得幾個路人都停住看稀奇。這時，媽媽說了一句文不對題的話。媽媽說，我手頭還有二十個，你要用就先拿去吧！秀秀放開紅孩，愣了愣，驀然擁抱住媽媽，兩個對自己狠的女人摟在一起了，一臉的感天動地，一腔的肝膽相照。

紅孩睡午覺時，被電話吵醒了。紅孩從電話里也漸漸明白了秀秀和媽媽分崩離析的原因。媽媽正在走柳似地打電話，紅孩聽出電話那邊是當(dāng)火車司機(jī)的爸爸。爸爸生一把蓬松的大胡子，一年四季通紅著鼻頭好像總過冬天。爸爸回家總會給紅孩帶回大包小包的好吃的，泡泡糖、方便面、果冰、雪糕……紅孩喜歡依偎進(jìn)爸爸懷里，撫弄爸爸的胡子，軟軟的，癢癢的，像鄉(xiāng)下的麥苗和青草。爸爸很享受的，眼睛微閉，都半睡眠了。紅孩打量著爸爸，咀嚼著，鼻孔里時不時飄過爸爸身上好聞的汽油味。電話里，媽媽氣憤中夾雜些許控訴，提起褲子就不是她了，她宣布破產(chǎn)了。電話那頭沒動靜，紅孩想象出爸爸正在手捻胡子，撮牙花子。遲疑了一會兒，那邊說，你，你們這是“作”?。∑飘a(chǎn)后面的“話”，就是不還了，你懂嗎？媽媽帶著哭腔說，誰也沒有前后眼，誰能想到行情這樣啊！電話那頭斬釘截鐵，自作自受，你看著辦吧！媽媽哭著說，這可咋整？她連個欠條都沒打??！喂，喂喂喂！你他媽個水貨！媽媽摔下手機(jī)，才看到大睜眼睛的紅孩，媽媽一把就把紅孩摟起來，媽媽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棵稻草，抓住就不放了，紅孩，就你好，就你好。紅孩看到媽媽好看的眼睛里汩汩地流淌淚珠子。紅孩覺得有點(diǎn)疼，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但他暗暗咬牙沒有掙，只任媽媽那樣摟著，只任媽媽說著，就你好，就你好！

刮了一場大風(fēng)，石頭城里的玻璃墻落下一層厚厚的灰塵，卻沒有人拂拭。寬大的電視墻播放早間新聞，養(yǎng)奶牛的老大爺通紅著眼睛，一桶一桶地倒牛奶，鏡頭對住他，記者問是咋回事？老大爺拭拭淚水，話竟說得很順暢，可能是有股怨氣頂著吧！老大爺說，奶商不收奶，說是飽和了，牛出奶不擠不行吧！擠又沒有儲存設(shè)備，只得倒掉。過幾天，不行就得殺牛，草料也供應(yīng)不起啊！嗚嗚……紅孩看老大爺說到殺牛時，胡子和腮肉顫抖了一下，仿佛扯拽住啥了，“撲嗵”一下竟跪倒在地了。仿佛殺牛比殺他自己還傷心。紅孩的心也跟著顫抖起來，他莫名想起姥爺和姥姥，幸好他們沒養(yǎng)牛。再看那白花花的牛奶，蜿蜒曲折地在田地里流淌，像冬季里的一條條蛇，縮頭縮腦，終究還是僵在地上了。紅孩顫抖起來的心就有了一種痛，絲絲拉拉的，像鋸子在推拉。石頭城里的店主們當(dāng)然不是沒時間，而是都窩在店里搓麻將。表面是休閑的，嘩嘩啦啦的，骨子里卻是一副的著急麻花。那天媽媽說完“就你好”后，象是自言自語，唉！比他們急的是銀行里的利息，分分秒秒都在漲，可現(xiàn)在石頭城里，賣貨的比買貨的還多，沒生意，咋還哩？唉，前幾年，生意好時，錢掙得容易，“萬”都不是“萬”了，是“個”， 借你二十萬說成借你二十個，“個”比“萬”簡單清楚多了，手指頭腳指頭就能掰扯清楚。大家風(fēng)風(fēng)火火去銀行貨款當(dāng)本錢，有的甚至借下高利貸，哪家都欠百八十“個”的。可現(xiàn)在押在貨里，套牢了，都在脖子系上死結(jié)了。嗚嗚……紅孩的心也懸起來了。七下八上，八下七上。

爸爸幾個月沒回家了，前幾天打電話還接，后來竟然關(guān)機(jī)了。媽媽氣憤地說他“躲”了，不免要抱怨幾句的。過后，也總開脫說不怨爸爸，靠他的工資，下輩子也還不清虧欠的。出來進(jìn)去的只有紅孩和媽媽，陪伴他們的還有一柜臺一柜臺的石頭。石頭不語，默然地發(fā)光。都有觀望的姿態(tài)了。這些石頭是從礦山買回來的，本是頑石，可經(jīng)過媽媽和秀秀們的手，帶上了他們的靈氣和體溫，一下子野雞變成了金鳳凰。身價不菲。石頭歷盡風(fēng)霜雨雪，才汲來透明本質(zhì)。石頭遇遭雨后彩虹，才擷來繽紛色彩。它歷的一遭可能要換算成人的幾十遭、上百遭。秀秀和媽媽是要經(jīng)過清洗、雕刻和拋光的。清洗是磨掉日升月落的塵封，雕刻要喚醒石頭前世的記憶，而拋光就是給了石頭一張行走塵世的身份證。說它跟黃金、人民幣等同可以，說它與一輛車、一棟樓劃等號也是可以的?？赡鞘亲蛱臁，F(xiàn)在看，石頭褪去金燦燦的光環(huán)，被打回原形了——還是石頭。無論在山上，還是在柜臺里。再也沒人愿意看它和把玩它們了，它們也恢復(fù)了石頭的本來氣質(zhì)，那就是亙古長久的“沉寂”。它們的沉寂帶動紅孩家里的氣氛也是一片沉寂。媽媽從早到晚用刷子沾起石臘油，一遍遍地拂拭石頭……塊塊石頭立在透明的柜臺里，像出浴少女般，裊娜氤氳。紅孩記得，每每來了客人，媽媽才打開柜臺燈，讓這些美石露出真顏的。而現(xiàn)在，媽媽迫不及待地打開燈，一遍遍地看。媽媽給石頭都取了名字，這塊叫“夕陽紅”，那塊叫“水草花”，從頭看到尾，一塊也不能落下的。都像侍候月子了。媽媽還拿過小本子，從頭至尾地核定它們的身價，時而皺眉，時而展顏。躲在樓梯角的紅孩抱住喜羊羊，眼睛盯住媽媽，心也隨著媽媽的皺眉展顏而起起落落。媽媽一把拉過他，你看，你看，這是紫云、這是雞血、這是彩凍……巴林石位列中國四大印石之列，咋說哩，世界雞血在中國，中國雞血看巴林……喜羊羊四仰八叉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紅孩不搖頭也不點(diǎn)頭，他看見媽媽的眼睛里一閃一閃的，像有一團(tuán)火。紅孩憋得臉通紅，都要哭了。

媽媽和紅孩猝不及防地走進(jìn)秀秀的店里時，秀秀臉上閃過一絲吃驚的表情。媽媽出門時對紅孩說，憑啥？她欠咱錢，躲咱，咱偏要去看看她。咱就當(dāng)去串個門兒。說這話時，紅孩看見媽媽的眼里又沁出一股冷氣，冷得他也跟著抖了一下子，覺得她都不像媽媽了。紅孩本心想不去，可那里拗得過媽媽。爸爸那天電話里說，沒條子，法律不承認(rèn)的，秀秀要壞了良心，你就“認(rèn)”吧！媽媽就哭了，肩膀一顫一抖的，還打噎。秀秀大白天的卻拉起窗簾開著燈，客廳的茶幾、沙發(fā)、柜臺、石頭，都罩了一層淡黃色的光芒，有股神神道道的氣息濃重地彌漫開來。紅孩注意到，幾個月沒見，秀秀阿姨好像真變了。人瘦下一圈，好看的眼睛也起了黑眼圈，下面凸起了眼袋，皮膚和秀發(fā)也仿佛失去了光澤，蒙上一層塵灰似的。穿得卻很“露”，胳膊和大腿閃爍著白皙、圓潤的光澤。秀秀還是慢慢站起身，說去取水果。媽媽卻三步并作兩步搶過果盤子，我來！秀秀立在當(dāng)場，臉上漫過一層胭脂紅。媽媽嘩啦啦放水洗好水果，手腳麻利地放在茶幾上。眼睛有意無意地瞄秀秀，好像期待著什么？紅孩還在打量，秀秀的臉色漸漸變成臘黃，秀秀讓請紅孩吃水果，坐在沙發(fā)上的紅孩動手要拿，卻瞥見媽媽的眼光硬冷地阻止他，于是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場里仍舊沒話，默著。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紅孩記得媽媽和秀秀阿姨以前見面會手拉住手的，說啥都嘰嘰喳喳的，都是喜笑顏開的。紅孩木呆呆有點(diǎn)傻了，喘氣都有點(diǎn)不順了，有點(diǎn)憋。媽媽順手拿起桌子上的紙巾，一遍遍擦拭果盤里的蘋果，果皮紅得耀眼，都欲滴了。擦第二遍了，秀秀仍立在那里，瞇眼看看窗臺的日影，說，我去做飯。媽媽又搶了先，說，我來。秀秀越發(fā)地看不懂，媽媽好象不知道做啥，可秀秀阿姨一想做啥，媽媽反而就知道做啥了，就搶了。媽媽熗了鍋，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刈隽艘煌氪螓u面。秀秀愣愣地盯住面，又挪挪眼珠，說，吃吧！紅孩看看媽媽，媽媽目光還是老樣子。媽媽顯然沒期待到自己想聽的話，手卻從錢包里摸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沖秀秀晃晃，放在茶幾上。屋里旋即靜寂下來，到處亂躥著尷尬的鬼影子。秀秀是像堅(jiān)持不住了，臉色蒼白，身子晃幾晃，影子在墻上長長短短，然后慢慢轉(zhuǎn)身走向樓上的臥室了。媽媽目光冷冷地送她，一言不發(fā)。十萬個沒想到，兩個對自己“狠”的人，兩個閨蜜，今天竟然唱出這幕啞劇。紅孩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他覺出殘酷了。這時，媽媽抄住他的手往門口走，紅孩耳朵里卻分明聽到，樓梯處突然傳來嘰里咕嚕人體滾動的聲音。秀秀阿姨！紅孩哭喊著轉(zhuǎn)身要去攙扶，媽媽卻捂住他的嘴，飛快地把他帶出門外。

秀秀在宣布破產(chǎn)時，她的家庭也隨之破裂。家庭仿佛是被金錢普照的熱帶植物，一旦失去金錢，冷風(fēng)、沙礫全一股腦地沖進(jìn)來。椰子、芭蕉、棕櫚，哪能抗住零下三十度的嚴(yán)寒呢？沒有，沒有的。那天凌晨，秀秀的丈夫馬良挎起大包小包，領(lǐng)著哭哭啼啼的兒子，毅然決然離家出走。榮石齋的大老周和武強(qiáng)拉住勸阻。兄弟，咋能走這步？真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啊！馬良激動得拍手打掌，腳底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她二十四歲下崗，我沒離吧！因?yàn)檫€有希望。可現(xiàn)在她四十歲破產(chǎn)，啥啥都押進(jìn)去了。成死棋了。我要跟她，我兒子那輩都得要飯吃，那有出頭之日啊。我當(dāng)初勸她別投資太大，她不信?。≌f你一個水暖工沒腦子沒眼光?，F(xiàn)在好，現(xiàn)在她是步子跨得太大了，扯著蛋了吧！馬良突然看見大老周的臉上也慢慢凝聚成一汪“苦”。尷尬了。大老周笑笑說，我這真是一身的膿包疥——還給別人治外科呢！馬良輕輕掙脫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飄出了石頭城。秀秀那時整個人都癱軟下來，臉啊、胸啊、胳膊腿啊，全都掛下來了，全都失去了氣息，仿佛都死了。秀秀說，要是“賣”能還上錢，我就去“賣”！

紅孩哭泣著走在自家的樓梯上，紅孩心亂的不行。他要嚷一嚷，可陽光白花花地穿透窗子的遮擋，弄得整個店里斑駁陸離，好像在本來凌亂的心情上，又覆蓋上了一層凌亂。厚障壁了。剛進(jìn)了屋，眼前的一幕，讓他如麻的心情結(jié)上了死結(jié)。家里沙發(fā)上橫躺著二個大漢。天熱，露出他們胳膊腿上的龍虎刺青。那條青龍張牙舞爪，踏馭祥云，在右邊那位的胳膊上繞玉柱呢。那只白虎血盆大口，自左邊那位的肩胛處怒吼縱跳，追捕獵物。為首的龍哥怪眼翻翻，嘴巴里子彈般射出一個瓜子皮，跟虎哥說，我說大姐講究吧！不可能躲吧！虎哥扯扯嘴角，嘴里“操”了一聲。愣怔的媽媽臉上竟堆滿了笑。媽媽說，哪能呢！屋里滿是煙味，地面布滿瓜子皮與水果核，熏得紅孩喘不過氣來。龍哥對媽媽說，倒杯水吧！等你等這一上午。媽媽沏上茶，露著八個牙，站在那里，不錯眼珠地看著他們。一副的小心翼翼。龍哥吞一口，虎哥吐一口，煙霧慢慢升起來，在屋頂凝聚著。兩人還嗑瓜子，“噴”一個，“噴”一個，瓜子皮像長了翅膀，在陽光煙霧中自由飛翔。龍哥說，做飯吧，到飯口了。媽媽“哎哎”地答應(yīng)著，下了廚房。媽媽沖紅孩擺擺手，暗暗叮囑他去小賣店里拎回幾瓶啤酒，放在門后頭。果然，龍哥虎哥在吃飯時說，大熱的天，來瓶冰鎮(zhèn)啤酒。媽媽答應(yīng)著，拿過酒。龍哥打量一眼紅孩，粗聲粗氣地說，這是紅孩吧！紅孩吃了一驚，這人咋認(rèn)識自己？媽媽哎哎地答應(yīng)著，臉色煞白。那龍哥打了幾個嗝，說，姐，咋都是講究人，給你三天時間，還錢！媽媽臉露難色要說啥！可兩人早站起身，雜雜亂亂往樓下走，腳底下的瓜子皮發(fā)出吱吱呀呀的破裂聲。龍哥一直擎著手臂，不說再見，而是強(qiáng)調(diào)那“三根指頭”，慢慢消失在二樓的樓梯口。媽媽一下癱坐在地上，紅孩扶住媽媽，煙味酒味刺激的他直反胃。紅孩一分鐘也不想在家呆了，他還想去鄉(xiāng)下，去姥姥姥爺家。紅孩覺得太憋悶了。

姥姥姥爺居然來了，媽媽強(qiáng)裝歡笑，卻打不起精神。姥爺和姥姥安慰說，沒事，沒事。那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媽媽又哭了，那二十個，可是你們的養(yǎng)老錢。姥姥拍著她的背，我們土埋半截了，要錢有啥用？早晚那錢都給你的。姥爺也說，我們能動彈，餓不死的。嘿嘿嘿……紅孩卻撲進(jìn)姥爺?shù)膽牙铮駢K膏藥粘住了他。姥姥看看地面上的瓜子皮和水果核，說你們還沒吃吧！姥姥下了廚房。姥爺掃地，媽媽仍舊流淚，紅孩聽她嘆氣，唉，時間是回不去了。唉，咋整哩？紅孩看著鐘表上的時針、分針、秒針，看它們轉(zhuǎn)圈子，走過去又返回來，可一細(xì)想，其實(shí)它們從來就沒返回來，它們在欺騙，它們不是圓形的，而是線性的。好事壞事都在看不見的這根線上行進(jìn)，咔嚓咔嚓的，是義無反顧，是不舍晝夜。

石頭城夜里出大事了。龍哥虎哥去找大老周收帳，先是握住手，同志般地說到限了。大老周爽快地答應(yīng)讓他們晚上拿條取錢。龍哥虎哥又變成了特務(wù)，拎住大老周的領(lǐng)子威脅別?；^。大老周笑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俺不能不講究。龍哥虎哥笑笑說，操，你敢！晚上，龍哥虎哥敲開門，見大老周西裝革履地躺在沙發(fā)上恭候。龍哥虎哥等了半天沒動靜，上前一摸原來已氣息全無?；⒏绨l(fā)現(xiàn)大老周腿邊的黑提包，打開細(xì)看竟全是冥幣。龍哥撕扯了欠條，說人去債空，兩清了。龍哥還讓虎哥把那冥幣點(diǎn)燃了，說錢還是你在那邊花吧！大老周你可他媽的真講究！

武強(qiáng)說，大老周是個干凈人。那天，他早早起來理發(fā)、洗澡，弄得清清爽爽的。晚上還去飯店吃了自己喜愛的涮羊肉。唉，走了，走了。

石頭城的格局設(shè)計(jì)得相當(dāng)講究——東西北三面的門店相互都能看得見。搞買賣呢，要得就是個知己知彼，信息通達(dá)。玻璃墻恰恰體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它的透明讓石頭城晶瑩剔透，一覽無余。即使是折射光線，也能讓彼此一眼看穿?？稍诎狄估?，玻璃墻卻放大了無邊無垠的這種漆黑，讓人都有沉入地下幾層的感覺。整個石頭城恰如一口深井，幽暗、神秘，深邃曲折而不可預(yù)知。是暗夜里的那束光一閃一閃地晃醒紅孩的，紅孩坐起身卻未見媽媽的身影，顯然她和姥爺姥姥都被“光”吸引過去了。紅孩順沿窗口的明亮往下瞧，竟是秀秀的門店起了火，門前聚焦了一群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鸸饫?，媽媽三兩步撥開人叢沖進(jìn)去。人群像起伏的浪，前排的手拉住手，擋住后面的人，只見姥姥和姥爺發(fā)瘋似地沖撞那墻，每每跌落在地。紅孩的心懸在了嗓子眼，紅孩看見一個火人扛著一個火人走出門外，風(fēng)助了勢，火苗子躥呀躥的，都成了舌，向那無盡的黑暗舔啊舔……人群炸了，玻璃墻見到了火的光明，一下子又反射過去了，整個石頭城都是那兩個燃燒的火人，一個“火人”，放下另一個“火人”，兩個竟然緊緊地抱在一處了……烈焰騰空，整個石頭城都燃燒了，一片火海。

那個烈陽炙烤的夏天，已然兩月未落雨，田地裂開指頭寬的縫子，柳樹的葉子提前蜷縮在枝頭，地下的土被陽光吸去了水分，旱風(fēng)吹來就撲撲騰騰飛上天……紅孩大睜雙眼坐在鄉(xiāng)村的烈日下，一句話也不說。姥爺和姥姥要帶他釣魚、游泳、登山、鉆林子，他不去。大胡子爸爸拎著大包小包的好吃的，風(fēng)塵仆仆來勸他吃，他也不吃。他只是張著空洞的嘴巴，流著涎水，死死地盯住面前慘烈的陽光。姥姥姥爺和爸爸把他挪到暗影里，他又會執(zhí)拗地挪回來。爸爸哭著說，這孩子完了。完了。姥姥姥爺也哭，他們站在紅孩的旁邊，用身體為他遮擋著陰涼。呼呼呼，紅孩不時地嘟嘴做鼓風(fēng)狀，他的腦海里燃燒著石頭城里的無邊大火，這場火很可能要燃盡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