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 錯

在未調(diào)離教育行業(yè)、進入人大機關(guān)之前，我對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構(gòu)成、文化層次、人員素質(zhì)、工作性質(zhì)和行為處事的習慣與風格，總的來說是知之甚少、相當隔膜的。我總覺得鄉(xiāng)政府里的那伙人是些不拿鋤頭的莊稼人，但做人的品質(zhì)還不如普通老百姓：說話粗魯，辦事潦草，作風還無來由地霸道，干什么事都咋咋呼呼，有拉大旗作虎皮、依仗官府欺負人的味道。

這一切也許與當?shù)亓鱾骱芫谩⒂烧嫒苏媸卵堇[成的一則笑話有關(guān)：說是某一年的夏收季，大灣鄉(xiāng)的鄉(xiāng)長騎著自行車到各村去巡查工作，因為下大坡自行車的剎車線被崩斷，自行車越滑越快，鄉(xiāng)長驚叫著又不敢從上面跳下來。山坡兩面正在大田里割麥子的人，都提著鐮刀直起身子來看。鄉(xiāng)長大喊：我是大灣鄉(xiāng)的鄉(xiāng)長，絆倒車子的五十（元），拉住車子的一百（元）。

這怎么會讓人對他心生好感呢？

尤其是我在師范讀書、畢業(yè)后轉(zhuǎn)行到行政工作、竟然成為我們鄉(xiāng)鄉(xiāng)長的一個同學到任，來村子里指導(dǎo)工作所犯的幼稚可笑的錯誤后，我對這類人的反感就更甚。

那時候我即將調(diào)入人大工作，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見。在老家務(wù)農(nóng)的弟弟告訴我：你還說你的那個鄉(xiāng)長同學是農(nóng)村出來的，看來他對農(nóng)村的情況啥也不知道。鄉(xiāng)上在咱們村推廣設(shè)施農(nóng)業(yè)，建溫棚。我說咱們家的地地頭長，寬度不夠，沒法搭建溫棚。你猜人家怎么說？兩家共搭一個棚，各種各的。

我才知道，人稍微當上一個芝麻大的官，就會變得很愚蠢。

到了人大機關(guān)后，我提出到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去跑一跑，熟悉一下全縣的情況，了解一下行政工作的程序。人大主任已經(jīng)快到線了，是個明白人。因此慈祥地笑了，批準了我的請求。

首先奔東部山區(qū)高渠鄉(xiāng)去了。

內(nèi)心里有個小九九。

高渠鄉(xiāng)十年前我去過。那是因為在寒暑假為縣文化館幫忙，搜集民間故事的時候去的?，F(xiàn)在首選這里，是因為有個跟我一樣喜歡寫作的朋友小林在鄉(xiāng)政府干文秘。

身份不同了啊，再也不是小學教員了嘛。到了縣人大，雖然沒有一官半職，同樣也是干文秘，但人大是縣級部門啊，是權(quán)力機關(guān)啊，是法律實施情況的監(jiān)督機關(guān)啊。如果連這樣小小的虛榮心都不讓我滿足，那也太過殘忍了吧？

時序進入九月，山區(qū)的秋意已經(jīng)很濃了。一坡兒綠，一洼兒黃，一片兒紅，花花綠綠，隨山形地勢而變，絕勝寫實油畫，只嘆自然之手太過神奇了。

文友自然激動大于平靜，也有炫耀的成份吧，直接把我介紹給了書記和鄉(xiāng)長。

沒想到書記那樣年輕。

當然更沒想到鄉(xiāng)長會那樣老。

這怎么搭班子干工作呢？

幸好年輕的書記點給我一支煙，給老鄉(xiāng)長吩咐說：陪好縣上來的領(lǐng)導(dǎo)。老鄉(xiāng)長笑瞇瞇地拍著年輕書記厚墩墩的肩膀說，你放心去，虧待不了他。

書記說縣上有個會，不陪我了，開著車一溜煙地走了。

鄉(xiāng)政府有機關(guān)灶，但老鄉(xiāng)長給小林說：你去，跟老何說一聲，要驢板腸。提早準備好，晚上我們?nèi)齻€人好好喝一場。

我跟老鄉(xiāng)長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鄉(xiāng)長姓張，已經(jīng)整整五十一歲了。按照縣上不成文的規(guī)定，科級干部年齡到了五十二，自動退居二線，把位子騰出來，讓年輕人干。張鄉(xiāng)長是縣上正科級干部中資歷最老的，干過鄉(xiāng)鎮(zhèn)文化專干、計劃生育專干，干過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也干過鄉(xiāng)黨委副書記、書記。但不論怎樣，都是在三畝半的地里轉(zhuǎn)圈兒，從西山里調(diào)整到東山里，從東山里折騰到西山里，從沒有在川區(qū)和縣直部門干過，現(xiàn)在又干回鄉(xiāng)長了。

我有些不自量力地說：一般而言，從鄉(xiāng)長到書記，從書記到部門一把手，這是干部任用的一般導(dǎo)向。你怎么從鄉(xiāng)黨委書記反而干到鄉(xiāng)長，返回去了？

張鄉(xiāng)長笑。你說的是一般情況，我屬于二般情況。

我問：怎么個二般情況？

鄉(xiāng)長不笑了，抽煙。把臉埋在煙霧里。說：你在行政上干上幾年，就會明白的。

晚上，真的沒有再叫鄉(xiāng)上的其他干部，就我和小林，跟著張鄉(xiāng)長去了街上的鹵肉館。

山野小鄉(xiāng)，沒什么好東西。這間小館子，倒還收拾得干凈衛(wèi)生。店主人的女兒一看見鄉(xiāng)長，露齒一笑，大辮子一甩，掀了門簾進到廚間去了，聽見她柔聲說：張鄉(xiāng)長來了。

何老板就端著熱的、涼的驢板腸出來了。

我們這地方是農(nóng)業(yè)大縣。過去馬、騾、牛、驢都是大牲口，靠它們拉車耕地。后來山區(qū)退耕還林，川區(qū)全用機械，牛、馬、騾逐漸消失，就是驢還有一席之地。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嘛。不拉車犁地了，蒙上眼睛全宰，吃肉。

真沒想到，這驢板腸果真有些身份。無論涼、熱，都透著筋、彈、脆，有嚼勁。一個字：香。兩個字：香死。當?shù)乩习傩崭嬖V娃娃：吃何家的驢板腸前，先把褲帶解下來纏到頭上，免得香破了頭。

驢肉就白酒，只管弄。

我和小林都已微醉，但老鄉(xiāng)長氣定神閑，煙酒不停。

鄉(xiāng)長說：小李啊，我的二般情況就是我一直在犯錯啊。干行政，不犯錯你就沒法進步啊。讓小林給你說說我犯的錯。

小林喝了一口酒。說：鄉(xiāng)長，你哪里是犯錯，你是酒喝多了，我們散了吧，回吧。

鄉(xiāng)長悶頭一口酒。說：也是，都到線了，回吧。

小街幽暗，夜風甚涼，繁星倒是滿天。

看著鄉(xiāng)長關(guān)了燈安穩(wěn)地睡了，我和小林來到宿舍。

可是怎么睡得著？

小林說，張鄉(xiāng)長嘛，就是每犯一次錯，就晉升一格，每犯一次錯就晉升一格。現(xiàn)在他犯的那些錯沒有市場了，只能等著退居二線了。

早先，他是鄉(xiāng)上的計生專干。有一次縣長到他所在的鄉(xiāng)檢查計劃生育工作。到了一戶農(nóng)戶家。這家的女人生了好幾個，還沒有計劃?？h長就批評她，說，你養(yǎng)這么多，日子這樣窮，為什么不少生、早結(jié)扎呢？女人說，天生女人長個×，就是生娃娃的，我有什么辦法？他立馬說：你說話注意，這是咱們縣的縣長。女人仔細看了一眼縣長，柔了聲音說：我要知道養(yǎng)的兒子能當縣長，我就只生一個，早結(jié)扎了?？h長真地氣壞了，出去坐在了車上。他左思右想，要為縣長出氣，就把女人打倒了。然后出去給縣長說：縣長，我犯了錯誤，把這個女人打倒了。縣長掏出煙給他點上，說：抽煙。抽煙。

不久，他就被推薦、當選為副鄉(xiāng)長了。

后來，縣委書記聽說他是縣長的人，喝酒的時候就故意找他的茬，仗著酒扇了他左臉一個耳光。酒桌上的人全都愣住了。但他不慌不忙，舉起右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說：左臉是書記練手的地方，右臉是我自己練手的地方。

過了不久，他就成了副書記了。

從那以后，他就一直不斷地犯著這類錯誤，不斷地轉(zhuǎn)變著身份。這兩年是鄉(xiāng)長，這兩年是書記，又過了兩年，又成了鄉(xiāng)長，又成了書記。有一年，差點兒成了檢察院的檢察長，結(jié)果黃了，又跑到這兒當鄉(xiāng)長來了。

夜已深，風更緊，秋蟲都不再呢噥。

小林唧唧咕咕地夢囈著。

我睜著眼睛看著黑夜里的天花板。

垂釣者

西海固是個十年九旱的地方。早先，一場風，從春刮到冬，中間夾雜三五場沙塵暴作調(diào)料。演化到生存環(huán)境大受威脅，人畜飲水都成了問題，幾乎到了無法生存的地步。農(nóng)村人嫁女，到男方去看家，不看房屋不問家產(chǎn)，只看有幾窖水就知其家底。上學的孩子每人脖子上掛著一串青霉素小瓶瓶，一走路撞得叮叮當當響，你猜那是做什么用的？不是玩具，是盜水器。水貴如油，家家門戶大敞，水窖卻都是上鎖的。但那窖蓋，畢竟不嚴實，把這一串叮當亂響的小瓶子從縫隙里垂下去，提上來，水就喝到嘴了。

小孩子的生存智慧也是不可小覷的，他們已經(jīng)讀過書了，知道烏鴉喝水的故事。

西部大開發(fā)，退耕還林還草，不許牲畜上山，牛羊只能圈養(yǎng)，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主要工作是上山捉羊。有偷牧被抓住罰了款的，也有被沒收了羊只的，都哭天罵地，免不了胡攪蠻纏一場。當然也有工作不力，被上級抹了官帽子的人。

十年過去，大有收成。山坡，慢慢地綠了起來；山溝，開始濕潤、泛潮，有了一線淺流。

這并不是說這地方早先就沒有河。

河是很多的。差不多有人的地方就有河。只是河里沒有水而已，全是河灘，河灘里蓄滿了白花花的石頭。

大一點的河比如西面的葫蘆河，南面的渝水河，東面的茹河、中間地帶的清水河，都是西海固的重要河流。最有名的是涇河。涇渭分明的涇，指的就是涇河；西游記故事中被魏征夢中斬首的老龍，就是涇河的老龍王；中國古代四大傳說之一的柳毅傳書，說的就是洞庭湖老龍的女兒嫁到?jīng)芎育垖m不堪忍受家庭暴力，才讓柳毅傳書的。

想想這樣一個干旱少雨、貧瘠天下之地，竟然有這么出名的故事產(chǎn)生，多少給人一種精神上的安慰，也多少讓人有一些自豪感吧。

有水就有魚，有魚就有垂釣者。

我的一個內(nèi)弟就是個釣魚愛好者。

他讀書不行，勉強高中畢業(yè)，七戳八搗地參了軍，因為有城鎮(zhèn)戶口，復(fù)員回來成了寶（雞）中（衛(wèi)）電氣化鐵路線上的一名火車司機。他在部隊上是開卡車的，什么時候取得了火車司機的資格證呢？人世間的許多事，你沒必要完全弄明白。就這么地吧，他開火車了，撞死了一頭剛在田地里耕作完畢、跨過鐵路準備回家吃草咽料喝涼水休息的老黃牛。雖然火車撞死了人，也是沒有多大責任的，但畢竟是一場事故啊，就停職三個月。

就這三個月，他不舍晝夜、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垂釣。

一開始都是跟屁蟲一般地隨著老把式到處跑，山溪、水庫、渠溝、塘壩，哪兒都去，一去不歸。使的漁具，也不講究，自己動手制作的草桿子。有了兩次狗屎運，扛回來幾條大草魚后，才著手裝備。

周日，難得地見到了他。

拋過去一支煙，笑他：今天怎么沒去水庫上班？

抽著煙，沮喪著一張臉，說：昨天失手，損失大了。

大不了沒釣著，有什么損失呢？

我借了人家的一副桿，還拿了我自己的草桿子，跑到西海子去夜釣。剛下好借來的桿子，正低頭弄自己的桿子呢，他媽的，一抬頭，桿子被魚咬了，帶上溜到海子中間去了。西海子那么深的水，咋敢下水撈桿子呢？就那么地，讓魚把桿子帶走了。哪里是魚，純粹是魚精。

一副桿子能值幾個錢？

一萬二。姐夫，有錢嗎借兩個，讓我先把人家的這副桿子還了。

糧沒打上，把口袋丟了。

我就是從那次開始，才對釣魚有了點興趣。

當然只是泛泛的興趣，談不上熱愛。

男人應(yīng)該熱愛的東西多了。

經(jīng)常去垂釣的地方是朝那湫。

朝那二字，不讀朝那，讀“祝挪”。是古地名?！渡胶＝?jīng)·海內(nèi)東經(jīng)》上說：“大跡在雷澤，華胥氏履之，生伏羲?！崩诐删褪浅卿?，大跡就是龍神。《水經(jīng)注·卷三》載：“高平川水，在水發(fā)源縣西南二十六里湫淵。淵在四山中。湫水北流，西北出長城，北與次水會。”這個地方，戰(zhàn)國秦漢時是國家祭祀的重地。

我到朝那湫，只是應(yīng)景，看湖光山色，觀四時之變，那魚的有無，原不放在心上。內(nèi)弟在側(cè)，如泥塑鐵鑄一般，魚倒是沒見釣著幾條，香煙倒是吸了幾條。

這地方自然已經(jīng)被人承包。他投下去魚苗，收垂釣者錢幣若干，釣上來的魚歸垂釣者，或帶走，或就地燒烤，他提供燒烤用具。是個比較有經(jīng)營頭腦的土著。

去過幾次，熟了，就與他閑聊。

他指著湫淵對面問我：看到那個人了嗎？

我遠遠地觀了一眼。波光瀲滟，山影樹形，其實就是一個不太清晰的黑樁。說：幾乎每次來，都看到他在那里。一定是個高手，起碼是個老手吧？

承包人陰險地笑：他是個屁的高手，說老手倒是沒錯，是個賴皮老手。釣魚從來不給錢。他就是我們村里的。不好好種地，也不出去打工掙錢，偏愛釣魚。他釣魚，別人釣他老婆?，F(xiàn)在沒家沒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常年四季坐在那兒，也沒見釣上來個魚。

我說，那也是個休閑嘛。

他說：你們釣魚是休閑，他釣魚，是羞先人。

親 家

話說得沒錯，深山里面出鳳凰。

可事實是，沒有一只鳳凰會甘心情愿地待在深山老林里。它有腳，長翅；能走，會飛。俗話說，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高士擇賢主而事，良禽擇嘉木而棲，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除非她算不上鳳凰。

張好好就是這樣的一只鳳凰吧。剛生下來就死了娘，吃野地里菜，竟然沒餓死，且隨著年齡不斷地豐滿起來；喝山泉里水，也沒見拉肚子生病，那膚色公然對抗了當?shù)氐乃?，不像其他女孩子在臉頰上浮著深重的紅，高原的風一吹，長出“紅二團”。張好好是白里透著紅，與眾大不同啊。而且那身條，挺拔得像山里的白樺，柔軟得又像是河邊的春柳。真是看一眼，就讓人魂飛魄散。

沒娘的孩子早當家，練就了一身的生存技能。人大心大。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成怨仇，父親張老五也拽不住女兒的心。這只鳳凰就飛了，站了高枝兒，嫁給了城里人。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從小一塊兒耍大的狗剩兒哥、草芭子弟，最多也就是“棋子豆豆煮雞蛋”的交情，說忘了就忘了。

當然，這個高枝兒也并非高到什么程度，就是個城里人的身份，干著一份公家的事情，遇到來城里打工的張好好，本色，天然，那一股鄉(xiāng)野的清新之氣，壓倒了城里的脂粉味兒，那就一好百好了。

真不枉好好這個名兒了。

但是張老五不滿意，不放心。如果女兒順順當當嫁了狗剩兒，或者草芭子，他倒心滿意足了。

春風送暖，冰冷的大地變得酥軟。忙完春播，張老五進城去了。

雖然也是普通人家，可親家畢竟是城門洞里的雀兒，多少見過點世面。沒有女主人，倒也天天上飯館，好酒好肉地招呼了幾頓。

想著女兒把這樣的日子能過上一輩子，也算有福，安心地回來了。

沒想到在夏收之前，退休了的親家，跑到山村里避暑來了。

親戚嘛，原本就該時時走動，你來我往，才會親熱起來的。

只可惜五黃六月，最是農(nóng)家的艱難時日，人又忙乎，不得便招待親家。張老五孤身慣了，也只有粗茶淡飯。每天自己進田地忙活，丟下親家一人滿山坡亂走。

待了幾日，親家也不提走的話，張老五心生厭氣。這親家好沒眼色，我一個莊稼人，每天忙里忙外；你是個閑人，城里公園、酒店、茶館去處多了，何必傻子一般待在鄉(xiāng)里。

這日天陰落著小雨，張老五和親家窩在屋子里。

親家說，好不容易你今天不下田，我們四處走走。

一走，走到麥田邊。地中間扎著個稻草人兒，原是嚇唬麻雀的，怕它們彈啄麥穗兒。

親家看著稻草人，說：那地中間好像是個人。

張老五心里正沒好氣，說：那不是個人。如果是人，他走呢。

親家一怔，想了想這句話，明白了。但他沒說什么，繼續(xù)往前走。走到田埂上，回身對張老五說：我看清了，真的不是個人。如果是個人，就有血有肉呢。

張老五看著親家，想了想這句話，也明白了。

趁著天落雨，張老五到街上去，鹵豬蹄、醬牛肉地弄了一包，打了二斤楊郎散白酒，歸來，和親家大醉了一場。

第二天，親家走了。

中秋節(jié)的時候，張好好離婚回來了。

張老五說：女兒，你想好，再嫁人不難。但嫁人，總要門當戶對才好。

后遺癥

我的這副人高馬大的身板，是結(jié)婚以后老婆喂養(yǎng)出來的。

師范學校集體灶上混濁的白開水煮蘿卜、貌似金燦燦的玉米發(fā)糕不可能讓誰擁有一個啤酒肚的身材。當然，作為準小學教師，似乎也不宜肥頭脹腦，不雅觀，不像話。照此看來，集體灶上的伙食，不但具有營養(yǎng)學上的科學性，也具有廣泛意義上的社會性。

那時候的我個頭矮小、頭發(fā)干枯，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猥瑣相，臉上也因為缺少水份在脫皮，像是被狗的舌頭舔過了一樣。因此被安排在教室的第一排課桌就坐，和王文武成了同桌。

王文武來自更為偏遠貧窮的南部縣。在當?shù)兀藗儫o來由地鄙視南部人，覺得他們除了孤陋寡聞、目光短淺、一根筋之外，還群體具有吝嗇的壞名聲：“南桿桿，喝了涼水舔碗碗?！绷邌莓斎徊皇潜拘?，但如果人窮怕了，窮到極致了，難免會在行為上乖張起來。但是他們也有優(yōu)點，那就是特別能吃苦，多臟多累的活，都不在話下，只要能夠掙到錢。所以趕場割麥的麥客，全都出在南部縣。

據(jù)說有一年夏收，一群麥客趕場結(jié)束，工錢到手，一窩蜂地涌到了街道上，要下館子揮霍一下，犒勞一下，擺一次闊氣。畢竟，人的一生，這樣的機會是不多的。

昂首闊步地進到了飯館里，散發(fā)著干燥的麥土氣和濃重的汗酸味的外套隨意地搭在椅背上，叉開著兩腿坐在飯桌前，粗聲大氣地嚷嚷：

老板，燴面多少錢一碗？

八元。

酸湯水餃多少錢？

十三元。

面湯多少錢？

不要錢。

領(lǐng)頭的環(huán)顧左右，豪邁地說：

那就來十五碗面湯，八碗加鹽，七碗不加鹽。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放開了弄球子。

我問王文武，這是不是說的就是你們南部縣的人？

王文武白了我一眼：這是哪個傻逼說的？既然面湯不要錢，為什么十五碗不全加鹽呢？這不是我們南部縣人辦事的風格。

王文武確實具有南部縣人的秉賦。課堂上，他覺得如果不注意聽講，那就是吃了天大的虧。下了課，哪怕是不讓老師休息，他都要將不清楚不透徹的地方讓老師給整明白了才罷休。讀了三年師范，他就課代表、小組長、班委、副班長、班長一路升上去，直到畢業(yè)——優(yōu)秀畢業(yè)生。

但那時候，沒有哪個同學會這樣下苦功出死力地掙到這個優(yōu)秀。反正就是個中專文憑，大不了是個小學教師，犯不著門門功課都考一百分。校園里流行的是“高興不死的60分，氣不死的99”。只要勉強及格，不至于肄業(yè)，工作照樣分配，說不定還會比優(yōu)秀畢業(yè)生分配得更好。

但事實證明，這之間的區(qū)別還是有的。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嘛。比如王文武，優(yōu)秀畢業(yè)生啊，被搶到南部縣城的中學了；畢業(yè)成績慚愧如我，只能到北川的鄉(xiāng)村小學任教。

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

相會在當初讀師范的城市里。

我已經(jīng)通過其他路徑調(diào)到了這座當初讀書的城市了。嘻。

我坐在賓館的大廳里等王文武。他打電話說他從南部縣城到市里來辦事，住在賓館里。

我看到他昂然地從樓梯上下來，不時地提一提褲子。我正想起身跟他打招呼，他卻對我視而不見，直奔墻壁上掛的插卡電話，連卡都不插，拿起聽筒直接就說：

請給我接中共中央辦公廳……

這時我才注意到，這位多年不見的仁兄褲腰帶上掛著四部漢顯BB機，怪不得走路費勁，一直提褲子呢。

我走過去，指著他腰間的那一排彈夾說：你這是干嘛？

他憤怒地掛了電話，用五指梳攏著他的頭發(fā)，說：中共中央辦公廳的這幫小官僚，竟然敢不接我的電話！你說這？（他勾頭看了看腰間）這四部BB機，各是各。

他轉(zhuǎn)著身子給我一一指認：這是中共中央辦公廳的，這是中央軍委的，這個是學校同事的，最后這個是老婆聯(lián)系我專用的。

那天到底說了什么，忘了。

我只記住了四部BB機。但沒有一個號碼是我所知道的，因為那都是專用機，知道了也白搭，我又不在中共中央辦公廳上班。

倒是記住了王文武說的一件事。

他說：我來的路上，專門在六盤山隧道下了車，在那里呆了一個小時。我統(tǒng)計了一下，一個小時內(nèi)有230輛車經(jīng)過隧道。我最近研究易經(jīng)，給人看手相。你設(shè)想一下，如果每位司機都讓我看，每位收費20元，也就是一包煙錢，他們會掏的。那一個小時的收入就是4600元；每天看八個小時，一天的收入就是36800元。假如砍一半，也就是有百分之五十的司機同意讓我看手相，一天也有18400元的收入；假如我價格上再優(yōu)惠，也砍一半，一天最少也有9200元。到那時候，我請你吃大餐，吃紅燜全肘（慚愧，當天我請客，吃清炒油麥菜、千頁豆腐）。

過后，我和南部縣的其他同學談及，他們大吃一驚。說：王文武早年參加傳銷被騙了個傾家蕩產(chǎn)，差點連老婆孩子都買了，神經(jīng)上有了毛病，已經(jīng)停職看病多年了。

傳 奇

在山城，老崔是一位傳奇人物。

山城其實很小，但筑城的歷史可不短。仔細閱讀地方志，知曉從新石器時代這兒就有人喝涼水撒熱尿，舉著削尖的木棍戳野獸的屁股了。就說秦漢時期吧，已經(jīng)設(shè)縣筑城了。但再怎么悠久的歷史，不還在地球上嗎？因此沒有什么可驕傲和自豪的。

山城周圍，除了一條半死不活的河流，一座毫無名氣的土山，其他的，就是大片的農(nóng)田。農(nóng)村包圍城市，草木掩映水泥，所謂城里人，往上推三代，都是泥腿子莊稼人。農(nóng)業(yè)大縣嘛。

老崔是個例外。

他不是本地人，甚至都不是本省人，他是北京人。虎背熊腰國字臉，毛主席般地梳著大背頭。捉住他，不用拷打，直接讓他說話，字正腔圓，滿嘴京片兒。

嘿。普通話，北京人，首都來的。

自然高看一眼吶。

老崔不是農(nóng)民，是技術(shù)工人。一個北京的技術(shù)工人怎么會跑到這大山深溝里來呢？因為國家周邊不安寧啊。東南沿海被美國的軍事力量所包圍，第七艦隊甚至開進了臺灣海峽；整個大北方，和中國交惡后的蘇聯(lián)陳兵百萬；日本、韓國、印度都不叫人省心，摩拳擦掌、蠢蠢欲動。

這多么危險，簡直可以說是危機四伏??！

按照東南沿海為前線，向西到京廣線為二線，再向西的大西北、大西南為三線的劃分，將高端科研單位、大型重工企業(yè)、尤其是軍工企業(yè)全部撤向西北、西南，建到深山大溝里，甚至搬進山洞里。

要準備打仗，打大仗，打持久戰(zhàn)。

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

老崔就是這么從首都北京來到偏遠的西北山城的。

自然，剛來的時候還不是老崔，頂多是個小崔，是個整天鉆在山溝里生產(chǎn)槍炮子彈的小年輕，也很少跟山城的居民打交道。所有和他一起來的人都很少和當?shù)厝擞惺裁唇煌?。軍工企業(yè)嘛，保密單位啊。695。本地人只知道山城東面的黃峁山深溝十八里建了一個695廠，至于這個廠有多少人，有什么設(shè)備，生產(chǎn)什么產(chǎn)品，沒幾個人知道。人家自己建有宿舍樓、醫(yī)院、體育館、圖書館、食堂、招待所、子弟學校、幼兒園……純粹就是一個小社會，相當封閉。

就連吃的糧食都是專供。

只有蔬菜、雞鴨魚肉、日常生活用品來山城采購。

咦，這個人怎么這樣眼生，從來沒見過。

你是哪個單位的？

695。

干什么？

買菜。

1975年之前，基本上都是在國營副食品店采買。之后，漸漸地寬松起來，有了攤販。凡是遇到這樣的主兒，菜販子都喜笑顏開。這些人基本上不跟你討價還價，從來都是把小數(shù)變整數(shù)的。

一共多少錢？

三塊八毛五。

給你四塊錢得了。

找零錢麻煩。

外地人大氣。爺們北京人，阿拉上海人，牛高馬大東北人，白臉瘦小浙江福建人。全這樣。

695廠的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甚至引領(lǐng)著山城的時尚和潮流。男青年的大鬢角，女職工的喇叭褲，手提錄放機，胸挎照相機；買羊肉吃是買整只，只要肉，皮毛歸老鄉(xiāng)；買雞蛋是論筐買，你說多少是多少，不用數(shù)。最厲害的是這些整天鉆在山溝里的家伙愛跳舞，男女抱一塊，慢三、快四，探戈、交誼舞。

山城女青年最理想的人生伴侶是695廠的干部職工，山城男青年最大的夢想是到695廠當技術(shù)工。

695人的日子太紅火了。廠里的效益太好了。

因為中國對越南發(fā)起了自衛(wèi)反擊戰(zhàn)。695廠生產(chǎn)的子母彈，專打越南的山地坦克。外層彈殼鉆透坦克的厚裝甲，里面的彈芯在坦克內(nèi)爆炸，給越南的坦克以致命的打擊。

老崔就是在這個時候俘虜了山城一位漂亮的（不漂亮有什么資格跟695廠的技術(shù)員談戀愛？）女青年做了老婆。

快樂的時光總是那樣短暫，古今中外亦然。

和平發(fā)展成為世界的主題。

這時候，三線建設(shè)當時倉促上馬，散、山、洞（大分散小集中、靠山扎營、進洞隱蔽）的后遺癥迅速地暴露了出來。不打仗，軍工企業(yè)就是聾子的耳朵，成了擺設(shè)。中國裁軍一百萬，造那么多的槍炮子彈干什么用呢？總不能全都拿出去打兔子。幾乎所有的軍工廠都在轉(zhuǎn)為民用企業(yè)。所以建設(shè)摩托、嘉陵摩托遍神州。

695的輝煌成為昨日黃花。老崔造子母彈的雙手，開始制造錳鋼自行車。

一輛26式百合牌錳鋼自行車市場售價168元，內(nèi)部價不詳。老崔年輕漂亮的妻子有一輛，經(jīng)常在傍晚騎著自行車來山城工人文化宮跳交誼舞。有時候吧，時間晚了也就不回去了。從山城到黃峁山溝口要十里地，又沒路燈，不安全吶。

簡直就是一眨眼，695廠被首都鋼鐵公司有條件地接管了。有技術(shù)、有門路、有關(guān)系的人全都退潮似地回了北京，成了首鋼的工人。

老崔沒走。有老婆，有孩子，在山城已經(jīng)買了住房，根扎深了，挪不動了。

老崔的妻子對不能去北京耿耿于懷。

人家能走，你為什么不能走呢？

到北京去，只能給我上戶口。買不起房，你住哪兒？沒戶口，兒子在哪上學？哪里的黃土不埋人？我覺得這兒挺好。

可我覺得不好！就是在北京城里討吃要飯也比這兒強。

沒什么好。就是路寬一些，人多一些，樓高一些而已。我是北京人我還不比你清楚？

哼。可是現(xiàn)在你比老農(nóng)民還老農(nóng)民。

695廠已經(jīng)成為山溝里的一片廢墟了。所有沒能去北京的人，都買斷了工齡，自謀出路了。

難不住老崔。老崔有技術(shù)。

他用買斷工齡的錢開了一家電焊鋪，專門制作防盜門。

八十年代中期，社會治安很不好啊。

因此老崔實際上還是賺了幾個錢的。

都裝在他那臉冷心硬的老婆口袋里。

然后，老婆就不見了。

他真地成了老崔了。人高馬大，兩手黑黑。頭發(fā)已經(jīng)亂披了，頭發(fā)上沾滿了細鐵屑。忙完了電焊鋪子里的活，還要忙兒子的吃喝拉撒睡，支付校服打架費。這時候的老崔，甚至可以連續(xù)一周都不洗臉。每到吃飯的時候，就提著幾個饅頭，匆匆忙忙地走在山城的小巷子里，去安頓兒子和他的腸胃。

大概就是這時候，老崔才寫起詩歌、練起書法的。

人們只知道憤怒出詩人，不知道苦悶也可以出詩人。

中國申奧成功后，老崔很激動，連夜完成了三首祝賀申奧成功的歌詞，第二天跑到郵局，鄭重其事地貼上郵票，寄往他的家鄉(xiāng)北京，很快就收到了北京奧申委的回信，對他這樣一個普通公民的愛國熱情給予了相當?shù)目隙ê透兄x。

老崔在妻子離家出走后第一次臉上有了點顏色。

實事求是地講，老崔的鋼筆字寫得還是不賴的。

但他力求創(chuàng)新。

也許是電焊的火花激發(fā)了他的靈感。他用鋼條寫字，他用枯死的樹枝寫字，他用石頭塊兒寫字，他甚至用燒紅的焊條寫字，但他就是不用鋼筆、毛筆、鉛筆寫字。

太傳統(tǒng)。

兒子卻絕不傳統(tǒng)，這個小學念了八年、初中念了五年、高中只念了一年、經(jīng)常打架斗毆的21歲的小伙子，就跟他的母親當年一樣，去向不明了。

孤身一人的老崔，真的是老了。連電焊鋪都不開了。

他的眼角經(jīng)常堆著兩塊眼屎，瞇起原本很大的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像南極企鵝一樣縮著脖子扭著腰挪步，徘徊在山城的大街小巷。碰到熟人，動作很快地掏出一張名片。待熟人仔細地看完名片上的內(nèi)容后，他認真地詢問對方：

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身價是多少嗎？

多少？

他不說話，向?qū)Ψ缴斐鲆恢皇职驼啤?/p>

五百萬？

錯！五個億。

甩一甩散亂的白發(fā)，徑直地走了，留下熟人像個傻瓜一樣站在街頭，搖著頭想不明白。

老崔死后多日，鄰居聞著味道不好才被發(fā)現(xiàn)。因為沒有家屬，沒有單位，民政部門是按照老崔留在家里的一本破舊的電話薄上的號碼，才通知了他的幾個朋友為他在火葬場送別的。其中就有和老崔一塊兒從北京來到山城、廠子解散后自謀生路開了修鞋店的老張。

傷感地看著老崔變成了一股輕飄飄的青煙，老張差點走不回自己的修鞋店。進了門，才發(fā)現(xiàn)老崔活著的時候為了宣傳，做的一張噴繪，還支了架子立在他的店里。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印著些字：

中國三線戰(zhàn)略建設(shè)的見證者

中國子母彈的制造者

中國錳鋼自行車的研制者

中國申奧歌詞的寫作者

中國三十六種書寫材料的首創(chuàng)者

……

老張輕聲地將它念完，重復(fù)了三聲老崔的名字，然后很仔細、很認真地將這張噴繪從架子上取下來，慢慢地卷了起來。

老張知道，身價五個億的老崔死了之后，這座山城，將不會再有傳奇。